張春峰

在丹霞寺,我看見過這樣一棵樹,一棵無心的青檀樹。當我看見這棵樹,我突然發現,生命是如此的恣肆和狂放。
有誰見過這樣的樹,樹冠枝繁葉茂,透著一種生命的恣意。樹皮裂開粗糙的紋路,有些地方,還長了綠色的苔蘚。而樹干卻是空的,空得只剩下樹皮,一個人可以從樹下的空洞里鉆進去,再從樹干頂端的枝丫間鉆出來。就是這樣一棵樹,歷經近千個春秋,櫛風沐雨,傲雪凌霜,依然挺拔撐天,翠色蓋地,頑強生長著,向世人展示著生命的綠意。
同行的文友告訴我,樹叫檀香樹,也稱作“佛樹”,民間也稱此樹為“神木”。據說,此樹與沙漠里的胡楊一樣,有著極強的生命力,有“栽后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后千年不腐”之說。是否如此,不知。
稱它“佛樹”也好,叫它“神木”也罷。大概是人們對這棵樹的虔誠所至吧。其實,樹就是樹,對我而言,我看重的是樹的本身。悠悠歲月,世事滄桑,千年的風霜雨雪,歷代的戰火離亂,空蕩蕩的一棵無心樹,依然鐵臂虬枝,綠葉閃亮,安然無恙,把生命張揚到極致,這本身就是奇跡!
一棵肢體不健全的樹,能夠恣意綻放生命的燦爛,讓我嘆服。在寫這棵樹時,我突然就想起我熟悉的一位設計師,他設計的作品溫暖人心,在圈內小有名氣。他妹妹做他的助理,事業做得風生水起。看過了他的很多作品,聽說過很多次他的名字后,才見到他的人,竟然是個失聰的殘疾人,叫我痛惜、意外,更讓我感動。
看著他熱情激動時,咿咿呀呀的樣子,我很難把眼前這個人,與他的作品聯系起來。后來,聽了他妹妹介紹,才明白了他的故事。他三四歲的時候,一次發高燒,用錯了藥,導致了耳朵失聰。發現后,找了好多知名醫院醫治,收效甚微。
他自小愛學習,尤其喜歡美術。長大懂事后,雖然身體上稍有遺憾,但他從來沒有自怨自艾,反而更加刻苦鉆研設計,付出比平常人多幾倍的努力。終于,他的付出得到了回報,設計的作品頻頻獲獎,在自己的領域得到認可。他用自己的雙手創造了幸福的生活。
設計師的遭遇只是蕓蕓眾生中一個小小的縮影。我們自己,或者是親戚朋友,或者同事戰友,更或者通過網絡媒體報道的某些人,哪個人沒有過苦難的經歷?他們其實就像這棵檀樹,即使沒有了樹心,也能恣意綻放生命。
我們說,一個人最可貴的品性不僅是善良、勇敢、溫柔,而是這個人曾軟弱過、掙扎過、痛苦難眠、輾轉反側過,甚至現在依然在掙扎著、猶豫著、害怕著,但還是選擇了善良、選擇了勇敢、選擇了溫柔地看待這個世界。就如設計師,他的成長道路,一樣充滿了艱辛和痛苦,但他依然堅持,并且力求完美,終于有了一方廣闊的天地。就如眼前這棵樹,它的樹心已經干枯,可它那繁茂的枝丫,直沖云天,仿佛要與天比高,多么的難能可貴!
看著枝繁葉茂的檀樹,我有點弄不明白,如此一棵大樹,為何成了一棵空蕩蕩的無心樹呢?寺院里的住持告訴我,空心樹多是樹枝枯死后,遭到風雨的侵蝕,雨水順著干枯的樹枝疤痕往下滲水,慢慢地樹就空了,便成了無心樹。住持還告訴我,空心樹很罕見,就是在原始森林里,這種從上到下空到底的樹,也是不多見的,但凡這種樹,都有著頑強的生命力。這棵歷經磨難依然生機勃勃的空心樹,讓我感受到生命的生長與飛翔。
我站在樹下,懷著虔誠的、敬畏的心,仰視著空心檀樹。綠色的樹葉,一簇一簇,一片一片,繁華茂密。我的眼睛定格在稠密的樹冠上,心融化在一片綠意里。樹葉何其有幸,能生長在這棵空心檀樹上,便注定它們不與別的樹葉相同。我也何其有幸,能這么近地觀賞到這樣一棵不同尋常的樹,領略它那種頑強的精神,我的心境,自然也會與往日不同。
我與寺里的老僧交談。問老僧這棵樹的樹齡有多少年?老僧答曰:“不知。”問有沒有大概的年限?老僧依然說:“就沒人知道。”
老僧是真的不知道空心檀樹的年齡,還是故弄玄虛?不得而知。當然,出家人不打誑語,我選擇相信老僧。丹霞寺始建于唐長慶四年(公元824 年),距今已有近1200 年的歷史,如果這棵青檀栽種于建寺之初,那么這棵樹應該有約1200 年的樹齡了。當真是寺中無歲月,萬事皆泰然。樹葉綠了一次,便是一個春秋,這山寺、老僧,更有那神臺上端坐的佛像,皆萬事隨緣。在這棵老樹,黃了又綠,綠了又黃中,歷經一個又一個輪回。
問老僧,都說人是有輪回的,那樹是不是也有輪回,比如眼前這棵空心的檀樹?老僧呵呵一笑:“人生如樹,樹如人生。一棵空心之樹,歷經年久仍繁茂如初,沒有靈氣,怎能如此?”
又問老僧,莫不是此樹,也受了佛的點化,皈依了我佛,才有了靈氣?老僧又是呵呵一笑:“我佛在心不在口,阿彌陀佛!”
答非所問,問非所答。好似根本沒有回應我的問題,又好像啟發了我。我也呵呵一笑,答曰:阿彌陀佛!
老僧是寺廟里的住持,經營一個寺廟,就像經營一個企業。住持就相當于企業的總經理,大到寺廟里的壘墻蓋屋、裝修水電,小到香火錢如何分置、庭院衛生如何打掃以及苗木花卉怎樣侍弄。事無巨細,無不需要他細心安排。對外處理好與香客的關系,對內將寺里眾僧妥善管理。想想,這也是一門大學問。
老僧在丹霞寺做住持,已經有二十個年頭了。現在自然是干得順風順水,但他說最初來寺院的時候,也是下了很大的功夫,才讓寺廟按照他的方式走下去。據他說,他前任的住持,曾經在這寺里待了三十年,是一位高僧。他后來從這里離開的時候,非常的虔誠,一步一叩首,一直走到九華山。
歲月無情,終有一天,老僧也會離開丹霞寺,走進寺院附近的塔林。但這棵空心檀樹,將如大智者一般,見證著一代又一代住持的來來去去,觀望著熙熙攘攘香客們的進進出出,在時光匆匆中陪伴著寺廟,度過一個又一個春秋。
夜宿寺內,格外的安靜。透過小窗,月牙兒那溫柔的光亮,照在室內的小茶幾上。那檀樹的枝葉,在月光的照射下,映襯在小茶幾前的地上,在地上開出一朵淡黃色的花。室內沒有開燈,我聽到了窗外秋蟬雙翼微張又合的聲響,聽到了螞蚱輕輕彈跳的聲音,聽到了空心檀樹上第一片秋葉飄落土地的聲音!再仔細聽,又仿佛沒有任何聲音。
窗外那棵古樹,那棵佛樹,它伴我入眠。我也栽了一棵樹,和這棵一樣的檀樹,我早上起來就去看它,給它澆水,給它施肥,盼著它趕快長大。我什么也不用干,每天就陪著這棵樹,吃飯的時候,坐在它的身旁,吃了飯就在樹下乘涼或者曬太陽,困倦時,就枕著它入眠。日復一日,簡簡單單,平平凡凡,有情有趣,又自得其樂。
正盼著樹快快長大,突然被一陣鳥鳴聲驚醒,揉揉眼睛,窗外射進一束微光,天已大亮。卻原來是做了一個關于樹的夢!不禁啞然失笑:夢由心生,我知道,在我的心中,已經種下了一棵樹。
那次的經歷,距今已然有五六年之久。可在我的記憶中,是那樣清晰,仿佛就在昨天。前兩天的那個冬日,陽光明媚,我突然又萌生了再去看看這棵樹的想法。于是,約了朋友,驅車從南陽出發,直奔南召留山鎮的丹霞寺而去。去的路上,頗費了一番周折。快行至南召,為了將縣城繞過去,就上了高速公路,卻上錯了方向。沒辦法,只好順著高速路,又返回了南陽,再掉頭,才再次到達留山鎮。
現在的村級公路修得真好,平坦又美觀,一溜煙就到了寺門口,可是卻遭遇了鐵將軍把門。寺院的正門、偏門、小門都緊閉。不解何故,就找了附近村民相問,說是寺廟已然關閉將近一年了。問什么原因?答曰不知。問誰讓關閉的,又答不知。那,寺內的老僧呢?他去哪兒了呢?他的音容笑貌,就在我的眼前,我還想找他聊聊呢。那村民依然答曰:不知。
這座寺廟,仿佛成了謎。那棵空心的檀樹呢?我是否有緣再見上一面?整座寺廟,被高墻圍著,里面的風景,很難窺得一斑。心情甚急,難道就這樣失之交臂?同行的朋友卻高興地呼喚:快來,這里能看到!
大喜,連忙順他指的路,上了寺院后面的一個大土堆。站在土堆上,隔著院墻,終于得見那棵古老的、無心的青檀樹。這棵樹死了嗎?怎會是一樹的枯枝!第一眼看見,我驚呼道。后來,又意識到不對。青檀也是落葉的樹,到了冬季,自然就落了葉,到明年的春天,依然枝繁葉茂,生機勃發。
遠遠看去,那棵樹依然是那樣挺拔。樹干頂端空心的樹洞清晰可見。當年,我曾經從那個樹洞里鉆出來過。不知道現在的老樹,能否容得下我微胖的身材?黑色的樹干上,發出一支支枝丫,伸向四方。下面的枝丫上,有祈福的香客,系上一條條紅色的布條,寄托著一個個美好的愿望。樹的頂端,有一根樹枝,格外的粗壯,從眾多的樹枝中鉆出來,努力地伸向空中。它伸向空中的樣子,令人肅然起敬!
從這棵樹上,我看到了生命存在的意義。一棵沒有心的樹,卻用心抵御著風雨的侵蝕,頑強地活著,活得那么的鮮亮,那么的精神,活得讓人感動,讓人崇敬。
哦,這是一棵樹,是一棵空心檀樹,一棵從唐朝走來的老樹。可是,它是一棵不平凡的樹,它的頑強,它的執著,它的恣肆,正是我們人生中需要的一種精神。
這樣說是對還是錯,我不知道,但樹知道,樹不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