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習

5月,在飛雪中穿過一望無際的戈壁,終于抵達祁連山腳下,莽莽蒼蒼的雪山像矗立面前的巨大畫幅。穿過僅有的幾條縱深的山間溝壑,就能到草原——身邊的裕固族牧人的夏牧場。
我感慨面前的雪山真大。牧人指著近前的雪山,輕描淡寫地說,大雪山在這些小山的后面的后面。那些被新雪覆蓋的雪山,好像是他所說的大雪山的孩子。羊群和雪山都溫柔慈善,羊兒們像在啃噬雪山腳下凝結的雪,“咩——咩——咩——”撒嬌的聲音,混響在雪山面前,和雪山好生相配。
山是大自然制造的驚奇,它是高于人類需仰望的磅礴事物,是哲學。
然后,從西北向東南,穿越中國的大半個版圖。飛機起飛后和快落地時,目不轉睛地鳥瞰窗外,強烈的對比前呼后應,一頭是堆繡般干涸的荒山禿嶺,一頭是溫潤浩蕩的青山,一眼就能看出,南方廣袤綠色的制造者是那蜿蜒縱橫的淌著銀子的河流。
徐霞客說“五岳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我是不信的。世上的山,各美其美,只是總有些大的脾性可以歸類,譬如北方的山,雄壯地橫亙天邊,一望無際;南方的山,縱是再高大,卻也秀麗嫵媚。譬如每次到桂林,看那一個個饅頭似的山丘,總覺得奇巧可愛,想必每個山丘腳下都會繞著碧色的水。再到雁蕩山,訝異于山形的鬼斧神工,好像每個山峰都有一肚子故事,它們是踩著海水的,我想,這和它們的面貌緊密相關。到太姥山,聯想到雁蕩山,依舊會想到它的不凡氣質,大約也與遠處隱約可見的大海有關。
太姥山的獨到,當然是別的山不可替代的。
6月,大抵是太姥山最溫潤的季節,萬物悄然生長,不喧鬧,也不蕭瑟,一切正好。依山而上,移步換景,處處疊嶂險峰。游山的人總樂于依照導游的命名確信那些奇峰險峻的樣貌。豈知橫看成嶺側成峰,大自然最怕叫人給框限了。憶起十幾年前去武夷山,回來后,不諳世事的我對人說,比起大西北的山,武夷山就是個盆景。但現在,對于每一座山,我早已多出十二萬分的虔敬,何況是那卓爾不群的武夷山。在太姥山,我依舊在想,上蒼就這樣把一座仙山,端端地擺到了這里,個中的奇妙,都要你靜靜地去思去想。比如它何以有這樣的奇崛?何以有這樣險峻的一線天光?上蒼何以將它擺放得如此凹凸有致、完滿精巧? 在這漫長的時光里,人們如何依偎它?云游它?感受它?
天下名山,最可貴的是有記載,它們是實證,是山的檔案,已經成為山的一部分。所以,每到一山,我喜歡搜尋古代文人的游記。上一次,到過雁蕩山后,我從文人游記里讀到了今日可見和今日不能再見的山的諸般可愛、山與人諸種有情味的故事。關于太姥山,古人的游記,我從唐朝的林嵩,讀到了民國的鄒逸,閱讀中深陷種種奇妙。遍游名山大川的徐霞客到了雁蕩卻未至太姥,那是他的遺憾。林嵩將太姥山寫得錯落有致,低處“曰玉筍牙簽、曰九鯉朝天……曰觀音洞、曰一線天”,及至到“摩霄頂,太姥山巔也。山高風寒,夏日猶挾纊……秋霽望遠,可盡四五百里,雖浙水亦在目中”,真是簡樸曠遠,叫人遐想。
大凡寫太姥山,不可不寫其峰,我欣喜于古人千百年前的文字中,與他們的所見心領神會。“至如峰之為捧玉,為摘星,為飛蓋,為石鴉,為新月,為豸冠,為神羊,為三靈,為龍角,為天圭……”(明朝林祖恕《太姥山記》)太姥山奇峰林立,古人恨不能用想象將其一網打盡。清朝傅維祖在他的太姥山游記中寫到:“度橋,一小石門,門之右有一石房,深闊各二丈許,三面皆石壁,上覆一石,甚平。僧指為一片瓦,若設一繩床習坐其上,可與塵寰絕矣。”先生儼然一位親切的導游,最愛他末尾一句。憶起那日去“一片瓦”,見到那塊平坦孤絕的覆石,不敢奢想“習坐其上”,只在它的旁側,眺望蒼茫翠綠的遠處,獨享山風,感受塵世外的靜謐。
在戈壁在大漠在雪山,它們排斥你、裸露你、寂寥你,而太姥山這樣的溫潤靈秀之地,它容納你、親密你,你不會像一個陌生人在外面有距離地打量它。走進它,就像到了它的懷抱。
當地人問我,太姥山與別的山有何不同?一時語塞。古人把該說的都說了,我說些什么呢?
而今,驀地想到,除了它聲名在外的“海上仙都”“山海大觀”,除了它的石奇、洞幽、峰險、霧幻。想起和它姊妹兄弟般并稱為閩粵三大名山的雁蕩山、武夷山,我深感它有著別樣的地母的氣質。
傳說中,太姥娘娘就是地母,她鐘靈毓秀、慈愛寬博,她護佑山林,護佑四方百姓,她是一位女神,給予人們情感中母性般的慰藉。這樣母性的山,怎能不繁殖生長性靈之物?
福鼎白茶便是太姥廣施的博愛。就在“一片瓦”寺旁鴻雪洞巖頭,我看到了福鼎白茶的母株,太姥親手種植的古老的綠雪芽。就是這母性的綠雪芽,滋生了福鼎馳名的漫山遍野的白茶,那是百姓心目中太姥娘娘為祛病降災的圣物。
太姥娘娘,這民間的女神,讓太姥山有了別樣的柔美和闊大。山峰嵯峨堅硬,而茶樹風情柔曼。福鼎白茶的氣質,也與太姥那般吻合,自然原生親切質樸,看似樸素至極,仿佛未經雕琢,滋味里卻滿含著各種細致和婉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