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國興寺，吃茶去

吳合眾

在太姥山國興寺臨溪一亭坐下，山風徐來，煩躁之意漸漸平息。

山石云海，懸空棧道，一剎那，凌空一腳顫顫巍巍的感覺還在。那懸崖絕壁，無棧道一些年，有棧道一些年。那高處亂石，橫看成嶺一些年，側看成峰一些年。大象無形，卻在眾人的敘述中從時空中物化成形。疊加的記憶跟眼前景致虛實相間，眼前景就不是眼前景，眼前人也不是眼前人，敘述者各取一片段，交織錯雜成各自的“羅生門”，各說各話。

太姥山有峰名為摩霄峰，僧房可以借宿，晨起看日出。起個絕早，在山氣氤氳中，目睹一輪紅日突然躍出，驚得高處的昏鴉哇哇叫著遁入遠山。日光照臉，在絲絲流淌的煙靄中，顯現的竟然是二十多年前的霞光流影。

太姥山的健身操很是累人。億萬斯年的巨石，互相抵牾，留出的縫隙，被人稱作一線天，稱作摩天嶺，或象形，或寫意，攀爬其間，手舞足蹈，大汗淋漓。第二日，從四肢百骸到肌肉關節，仿佛曾經被五指山壓過的潑猴，酸楚莫名，嚴重的時候，說話喘氣都嘶嘶生疼。說起來，該是三十年前的舊事了。

思緒在這般亂麻般的眾口紛紜中，如太姥山石，如山頂云嵐，亂象叢生，波涌起伏，找不到起處，找不到歸處。

“且吃茶。”寺僧一聲斷喝，眾人收了天馬行空，執念消散，眼前便一亮，都為端上手的茶湯贊一聲好。

該是好幾年陳的老白茶。寺僧說方才大家暢談間，已經用沸水洗過兩泡，喚醒了茶味，復以熱水在電磁爐中繼續烹煮。如今這茶湯明艷亮麗，聞之暗香沁鼻而入，正合適。“來來來，山寺野茶，隨意飲用。”仔細詢問，寺僧說是某年雨水充沛，清明前后采的寺旁野茶，自家壓制，手工粗做，不上大雅之堂。

這國興寺并不恢宏壯麗，卻古意盎然。小徑通幽，游人入得此處，入眼幾處矗立的石柱，蒼涼之感蔓延，算是漸入太姥佳境。這立著的七根大石柱，很有些年份。臥著的那些蓮花礎，也很有些年份。入寺的黃土小路，隨處可見石雕、石刻、石斛、石井，跟石柱、石礎一般，棱角磨滅，青苔蒼綠于上，水蝕星點，隨處都是時光鐫刻下的滄桑印痕。寺旁有一些茶樹，大隱隱于市，山林是茶的鬧市，該是大和尚閑時采摘的去處。太姥山上一片瓦寺旁有一株綠雪芽，說是孕育了福鼎白茶一脈，白茶之王，神奇貴重，不知道大和尚會不會順手采摘幾片混入野茶中，以慰我等饕餮之客？

如是一想，杯中茶又多幾分風味。

不喝白茶之前，我喝綠茶、紅茶、烏龍茶、普洱茶。玻璃杯、哥窯、汝窯、建盞，繼而茶具琳瑯，喝茶程序越來越繁復，茶席前越坐越久，無他，漸入老境而已。對茶葉隨緣，記不住紛繁的名字。但武夷巖茶大紅袍卻如雷貫耳，不是因為喝了難忘，全是兒時父親說的故事難忘。

父親喝大碗茶，自家去山間林子里采摘，采一大筐即回。在熱鍋里將茶葉搓揉烘干，大太陽底下過一遍，青碧色盡成暗紅，就當作烘制完成。這樣的茶，扔上一把在大鐵壺里，灌滿山泉，架在柴火上，咕嚕嚕燒煮出來，就是紅彤彤的茶湯。香，帶些新茶的澀，微微咬喉，卻也算回味甘甜。喝完茶，父親滿足地吧唧著嘴，贊嘆一番，然后顯擺說閩北武夷山有大紅袍，為茶中極品。父親說那茶原先只是皇家的貢品，長在懸崖之中，重兵把守，凡夫俗子不得見。日子一久，有寺僧欲普惠眾生，養了幾只猴子，攀爬騰挪，日日馴化，費盡心血。某日夜里，終于讓猴子攀緣而上，最后于懸崖高處縱身躍下，錯身間電光石火，折下幾枝茶樹，一起跌落懸崖。那兵丁只看見黑影閃過，做不出反應，寺僧早在崖下將茶枝收起，看那幾只猴子，俱已氣絕而亡。猴子成了普羅米修斯，這些盜來的茶枝如火種，也終于在山下星散于野，大紅袍就此進入尋常百姓家。

這故事父親說過，卻再不見其他人說起。有一年去武夷山，舍去山前的熱門景點，讓導游帶到大紅袍的產區。入眼只見大紅袍極金貴的幾株母樹長在石壁間，被鐵欄桿團團圍住，困獸一般枝葉僨張。那所謂懸崖高處，不過離地兩三米所在。在崖下佇立，想到父親說的故事，頗為疑惑的是，那幾只“盜火”的猴子何以會在這般低處摔死？父親那個時候已經過世多年，終生不曾到過武夷山，終生不曾喝過大紅袍，是不是以訛傳訛？無法去地下而問之了。

真真假假，原是世間常態。比聽大紅袍故事更小一些的時候，有一年，跟著父親在千島湖旁一處叫作鳩坑的所在地謀生。那鳩坑名字聽著瘆人，卻漫山遍野都是青翠的茶林。清明谷雨，出門俱是采茶人。我們孩子跟著大人漫山遍野地躥，有老到的，常常可以在茶樹叢中找到一種茶片，碧綠通透，恰似十余片茶葉集蓄而成，渾似茶葉嫩生生的耳朵。這種茶片味道甘甜，一找到就被我們丟進嘴里大快朵頤。又有一種茶果子，嬰兒拳頭大小，中空，亦通體透亮，鄉人名之為“茶泡”。林間尋見，幾個小伙伴分而食之，味道跟茶片一般可口。

我在鳩坑待了一兩年光景，離開后不曾再回去。偶爾對人提及那些茶片、茶泡，兒時的記憶，沒有物事的驗證，聞者茫然，終于目之為虛幻的想象。倒是鳩坑，有懂行的茶人說，那是“睦州貢鳩坑茶”的所在，漢代就產茶，唐宋時大盛，范仲淹知睦州時亦有吟誦之詩。興許范大詩人見過那些茶片、茶泡，但這又間隔一千年，更無法去地下而做個見證人。

喝一陣老白茶。大和尚又換一味散茶，還是老白茶，年份不同，也是自家采摘。這里野茶多，采摘的大和尚少，年年滋長，頗有王陽明“汝未來看此花時，花于汝心同歸于寂，汝來看此花，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的意思。這般說來，茶葉生長，還是等著有人發現，有人采摘的。

這意思，估計太姥山的茶農懂。山間有一家大荒山茶業，老總姓付，果然尋了一處大荒山，圈了七千畝林地，將山間“同歸于寂”的野茶移植其間。數年經營，一片山林中，已有二十余萬株野茶樹，各自生長，各美其美，等著有朝一日入手、入水、入口，“一時明白起來”。

喝茶，其實喝的就是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