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太姥，遇見你

朱建德

30年前，我曾和一幫學拳的師兄弟來過太姥山。那時年輕，天上有“缺”都會爬上去，闖山躍洞，根本不在話下。現如今和采風團文友再次造訪，望山生畏。確實，它的外表毫不掩飾地裸露出令人驚訝的原始野性和雄性。初入山，你就會被全景式橫亙南北的鐵青色巖屏征服了。那磊磊石峰拔地擎天，“有文（紋）無理，有骨無肉，有筋無脈，有體無衣”，無聲而活脫脫地挺立成千百種永恒的姿勢。這是幾乎令人窒息的一組大景觀，一種大氣勢。

那年走太姥，記得是為了紀念拜師學拳。那可是“少林寺”“自古英雄出少年”的時代，是人人都想學幾路拳的時代，我的身子骨，也在那時打下了基礎。時間如白駒過隙，個人30 年也許算不上滄桑，卻經歷了許多變故，但，不變的是性格。

我這人自由散漫慣了，自我要求不高，對人與金錢卻責任感加重，讓世界模糊失去焦距時，像太姥山這樣的美景便與我漸行漸遠……

大家沿登山步道，迤邐而行，仿佛置身石城窄巷中。左右石壁竦峙，大起大落，不著寸土。巨巖之巔，往往頂托另一方或數方巨石。它們如柱如筍，石相各異。這些靜默的石頭，讓我認識了沉默的硬度。

一塊石頭在沉睡，一塊石頭在發芽，一塊石頭在思想。一群游人被我們踩在腳下，又一群游人被我們踩在腳下。是天空越來越低了嗎？不，是我們站得越來越高了。我看見了石馬、石牛、石獅、石虎、石鹿、石象、石猴、石豬、石龜、石魚……它們完全袒露自己，攝日月精華，卻又苦戀大地，把游人看成風景。

如果說石頭是太姥的外在之美，那么巖洞則是她的內在奧秘。一個洞經過人的想象、會意，有的成了通天洞，有的叫作一線天;住過人的，取名神仙洞;漏水的叫滴水洞;來過蝙蝠的，取名蝙蝠洞。太姥山巖洞小的僅容數人，大的可納千眾，已編到一百多號了。

走進只能一人勉強通過的“一線天”，好像陷入石頭的腹部。所有的氣息都被遮蔽，所有的光彩都被淹沒，所有的力量都無處使，大家只好小心翼翼，左騰右挪，使出渾身解數。每跨出一步，既要防止腳下打滑，還要防止手被劃破;既怕擾動山神，又擔心同行的大肚漢。好不容易出了一線天，又進另一個洞，前面的文友不時回頭關照：這里有臺階，這里有水窟，頭頂有大石。我們不斷低頭，彎腰，進洞，出洞。

洞中多神仙，進入任何一個洞，用心體會，可頓悟，可歡喜，可解脫，可修為，可冥想。放下一切俗事，每一季找個時間，與洞幽會，記下洞的告白，你會發現，微觀宏觀，粗粗細細，長長短短，深深淺淺，色澤明暗，艷彩不同，都值得會心體悟。

這時節，該是大荒茶大量上市的日子。大荒茶這兩年可是大大有名，被譽為“茶中茅臺”。喝慣了白茶的人，第一次接觸到大荒老樹茶清香醇厚的獨特口味，往往意亂情迷，仿佛山中傳奇一般，被山里的魍魎鬼魅迷惑，不由自主地帶上幾盒回家，過過茶癮。

溫柔在方家山大地的款款深情里，終于理出茶香的緣由，終日浸染在煙霧裊裊的世界里，云霧飛竄如急流般在老茶樹上風起云涌，時而濃烈，時而淡雅，時而群魔亂飛，時而靜謐如畫，這種環境下成長的茶，怎能不香？

總感到這里有一種親近的氣息在吹拂，在彌漫，這不可名狀的熟悉感，讓我怦然心動。

面對著大荒主人讓我們領養的這棵老茶樹，我有些懷疑，它真的屬于我嗎？是的，它站在那里，站在一個小小的土坡上，在陽光和微風中張開它并不繁茂的枝葉，它站立的姿勢跟我竟有幾分相似，只是我張開的雙臂上沒有多余的葉子。

一棵樹，在它還沒有淡出我的視野時，就顯得一天比一天模糊了，不真實了。當我在其他地方，一次又一次面對同樣一棵樹，同樣一個傳說時，我曾努力地尋遍記憶的每個角落。我驚異于它們竟然能夠奔跑，在方家山方圓數十里的叢林中奔跑，在綿延7000 畝的白茶山上奔跑，它們的族群有20 多萬，從30 歲到500 歲，你看到它們的時候，它們就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地讓你看，一旦你轉過身去，它們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棵樹。

回去的車上，一段“崳山往事”在我腦海翻起。

大概在20多歲時，有段時間我“失業”住在老家橋墩鎮桂蘭路。一天，我去對門同學開的美發店剃頭，替我洗頭的是一名十六七歲的女孩。見我洗頭時愛抖腿，問我是不是做衣服的。她說，因為每一個愛抖腿的人，心里都有一臺縫紉機，我似乎被這樣有趣的說法打動了，和她聊了起來。

女孩說自己是崳山的，初中畢業后出來學剃頭。我當時對崳山沒概念，聽成是“藥山”（崳和藥閩南話同音），便打趣說，你家崳（藥）山是不是“藥”很多吧？女孩認真地說，崳山沒藥，崳山是島，海鮮很多。并和我聊起海島、海鮮、海邊人，各種魚啊、蟹啊、螺啊，讓我狂吞口水。

因為住得近，加上同學這層關系，那段時間我經常光顧美發店，有時去剃頭，有時沒事去坐坐。同學店里有三四名女學徒，她們和我熟絡起來后，有時會和我玩玩鬧鬧。那時我剛學會幾套小魔術，現學現賣為她們表演，很受她們歡迎。說來也巧，每次去店里大都是崳山女孩替我洗，如果正忙著，她會招呼其他女孩替換，繼而來接待我。女孩一頭短發，外表文靜，做事細心。每次洗頭時，還額外替我按摩頭部，當她的小手在我頭部游走時，感覺那一刻周遭世界靜止，只有她的氣息環繞著我，便越發沉迷在那一臉桃色里不愿出來。

半年后我到縣城上班，工作一忙，就沒有光顧同學的美發店。那年的春節假期回家，又去同學的美發店時，她們告訴我，崳山女孩不來店里了，有的說她回家嫁人了，有的說她讀職校去了。她們還說，走時，女孩曾去找過我，還打聽過我。我有些悵然，想起女孩甜美的眸子里霧氣蒙蒙的樣子，想起我們去崳山她家玩的約定。

有些人，注定是歲月里的驚鴻一瞥;有些事，輕輕放下，未必不是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