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蘇蘇

洗澡,在浙北山區我老家一帶,叫“浴湯”。一個直徑半米多的大鐵鍋(我們稱它浴湯缸),下面是柴火灶。洗澡前,先將滿滿一大鍋水燒得熱氣騰騰,然后一人脫得精赤條條地下鍋泡洗,一人守灶。水溫稍稍冷卻,鍋里的人喊一聲,守灶的人便及時加柴添火。整個過程如同水煮活人,堪稱“鐵鍋燉自己”。
外鄉人到我們那里,最驚異的也莫過于我們的浴湯方式?!捌ü刹粫诲伒谞C著嗎?”這是他們最好奇的地方。事實上,對一向只會淋浴和木桶浴的人來說,在下面熊熊燃燒著的鐵鍋里洗澡,的確存在挑戰。聽過一則趣事,某家有位親戚,水鄉人,第一次看到這個洗澡的大鐵鍋,好奇得不得了。于是,主人特地燒了一鍋水讓他體驗。結果,可能因為下水的力量和速度沒控制好,屁股一下貼到鍋底,被狠狠燙到。驚痛中,這位客人猛然站起身。瞬間,兩個腳掌心和鍋底又來了個親密接觸,一驚二嚇,小伙子再也顧不得狼狽,立馬連滾帶爬逃出了鍋子——時隔多年,故事真偽已難以考證,也不再重要。讓我們始終津津樂道的是外鄉人的窘迫,以及由此帶來的一份隱秘的地域優勢。
山里人對浴湯有特殊感情。辛苦勞作一天,在這個大鐵鍋里泡一泡,解乏消疲、舒筋活絡,按老輩人說法,勝喝一碗人參湯。嚴寒的冬天,在這個大鐵鍋里泡一泡,則是最好的驅寒活血之法。一場湯后,渾身熱量經久不散,讓人輕易進入夢鄉。
小時候,一個生產隊就一個浴堂,里面并排打了兩個浴湯缸。無論春夏秋冬,每天晚上,都有村民自發去村溪挑水燒湯,供全村人浴洗。但始終遵循男先女后的原則,男人全部洗完再輪到女人。女人一生中,唯一一次的特殊待遇就是出嫁那天,家里人會為她專門燒一鍋洗澡水,我們稱之為“蠶花湯”。洗過蠶花湯,新娘子才換上大紅嫁衣,在鑼鼓聲中正式離開娘家。記得湯缸邊沿上,還會放上染得鮮紅的花生、白果、雞蛋和紅棗之類,寓意新婚大喜,早生貴子。
印象深刻的還有“盤湯”。這是冬天特地為抱在手中的娃娃采取的浴湯方式。兩人接力,一人先下水,泡熱,再給寶寶洗,然后一下一上,另一人接力,完成寶寶的下半場洗浴,待寶寶出浴,鍋里的人再加溫浸泡片刻。以此滿足大人孩子不同的水溫需求,確保三人都不凍著。
盤湯時,女人有時一邊為寶寶揉搓身體,一邊還會念幾句湯謠——“梳梳頭,出門有人留;噠(洗的方言音)噠腳,吃只鴨;噠噠手,吃壺酒。”或者“摸摸肚,消消食;吃進肚里,拉到塘里”之類——那輕柔的撫觸動作,抑揚頓挫的鄉音,連同熱氣氤氳的一鍋水,深深地植入了我的幼年記憶,并隨著歲月不斷生長。
一鍋湯幾十號人洗,衛生自然無從談起。當我長大,又學了醫,回憶起那時的浴湯經歷,時常涌起后怕的感覺。不過,印象中,村民因浴湯而集體染上什么病的情況似乎未曾有過。我猜測,這源于鍋子里的水持續加熱,具有一定的消毒功能。
現在,山里家家都有了自己的浴湯缸,但男先女后的風俗依然保留著。不同的是,即使只有家里一兩個男人洗過,輪到女人時,她們也往往換水新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