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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然回首

2021-09-05 08:17:14朱幸福
躬耕 2021年8期

朱幸福

西河老街不大,只有一百多戶居民,相互擁擠在青弋江西岸大堤的兩旁,把這本來很寬的圩堤埂面切成一條羊腸似的小道。街面上的一塊塊青石,也被歲月的鞋底打磨得支離破碎,且油光發亮。

東川背著畫夾,提著畫箱,沿著街面款款走來,不時停下腳步,凝視一下兩旁錯落有致的房屋。偶爾也在房屋之間細長幽深的窄巷旁停下,看從青弋江挑水回家的居民,扁擔悠悠,水桶滿溢,稍不注意就會在巷道兩旁碰撞。巷道很窄,說明小鎮當年地皮的金貴;巷道很陡,沿圩堤直下,反襯出圩堤的高度。挑水人的扁擔不長,水桶上面的繩子也不長,挑水人拾級而上時水桶才不會碰撞到臺階。墻是片磚灌土墻,上面遠高于屋頂,典型的徽派防火墻;瓦是黑褐色的小瓦,蓋得整整齊齊,還留有飛檐和天窗。有的門頭上還有門楣,鑲嵌著刻有花鳥蟲魚、龍鳳呈祥圖案的磚雕。間或有幾家雜物店,賣些竹籃、竹墊、木凳椅之類的竹木器具,也有幾家百貨店夾雜其中,賣些布匹、煙酒、食品等居民需要的東西。還有一家錄像廳,明眸皓齒的影星海報貼到了門外,呈現出古今交融、五彩繽紛又有些雜亂無章的氛圍。

縣志上說:這西河老街早在明代就有了,一度曾相當繁華,后來隨著水路交通的衰落而日漸衰敗,只有幸存的幾幢木樓方能顯示出它的古老和滄桑。

青弋江從皖南黃山奔涌而來,到了這里開始靜靜地流淌,像一條緩慢爬行的白蟒。東川突然發現這條老街與一般的老街不同:街面要高出兩側店鋪的地坪1米多,從街面望去,門面就像窗戶似的。聽當地人介紹說,這是因為防洪的需要。老街坐落在防洪大堤上,隨著水位的不斷上漲,人們每年都要將青弋江大堤不斷加高,才形成了今天特有的景象。臨河的一面,汛期來臨時,水位升高,便用石頭壘砌、木柱支撐,頗有些湘西吊腳樓的風格,因而很受攝影、繪畫愛好者的喜愛。

東川踏上西河老街之前,心情一直就很壞很壞。醫院工作的煩惱,生活的不快,家人的譴責,讓他想找個地方平靜一下煩躁的心情,梳理一下雜亂的情緒。他的美術輔導老師就建議他回老家住幾天,再到老家附近的西河老街看看。他沒想到看到的是漸漸破敗的小鎮景象,覺得自己就像這被現代文明遺忘的小鎮一樣,落寞卻又不甘。

前面,一位叫冬梅的中年婦女正在門口搓洗衣服,五彩的肥皂泡沫淹沒了她的雙手。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平平,正在她的背上爬上爬下。冬梅搓完了衣服,回頭在小男孩腮幫上吻了下:“平平,站開點,媽媽要倒水了。”小男孩趕緊閃到一邊,冬梅端起盆子當街一掀,泡沫和污水沿著石頭縫不斷向四周伸展著,肥皂泡破裂著,污水漸漸融入了大地。東川瞅著眼前這一片汪汪的水無處下腳,只是搖頭,并不好說什么。冬梅拎起盛滿衣服的桶沖鄰居喊道:“李二媽!捶衣服去!”“你先去吧!”屋子里傳出了一個老婦人的聲音。冬梅便自顧自地向街頭走去。

一會兒,青石板上的泡沫消失了,石縫間還殘留著漆黑的污水。東川小心翼翼地沿著高出地面的石頭跨過去,又回頭看了一眼污水處,搖搖頭。

“平平,給你油條。”屋里傳出一聲渾厚的男聲。東川循著聲音望去,小男孩平平已經走到一家油條鋪前停下來。

“我不要!我媽媽不讓我老白吃你們家的油條。”被叫作平平的小男孩說著,昂著天真的小臉去追他的媽媽。

“小英子,給他送去。”屋里聲音未落,門里邊便走出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扎著兩條羊角辮,閃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她身高比同齡人似乎要高一些。她把兩根油條硬塞進平平的手里。

這地方的人多淳樸啊!東川在心里贊嘆道。

“嘩眾取寵,牛皮大王……”同事陳南的譏笑聲忽然在東川耳邊回響,他苦笑了笑,將思緒又拉回到了眼前。

“嗞——”油條在鍋里翻滾著,煎熬著,一股濃郁的香味撲鼻而來。不知道怎的,東川忽然想起曹植的《七步詩》: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然而,眼前的平平與油條漢之間能用“相煎何太急”嗎?當然不能,用相互關愛還差不多,而他東川和陳南之間似乎有點“相煎何太急”的味道。古人說同行是冤家,他和同事陳南之間的關系有點微妙,特別還涉及一個叫普藍的女人。普藍是婦產科醫生,是陳南的老鄉。一次她來找陳南,偶然路過東川宿舍的門口,看到東川在繪畫,很好奇,東川就請她進去坐坐,兩人交流得很好。普藍很欣賞他的畫,東川也覺得她人很親切,偶爾想起她時還會有一些莫名的騷動……

平平一手抓一根油條,邊走邊吃,跟在媽媽冬梅的身后向老街水碼頭走去。

東川開始打量著這小小的油條鋪,里面很暗,墻壁四周灰蒙蒙的。幾張不太明亮的方桌凌亂地放在里面,桌面上還糊著層報紙,已被油漬過多次。兩位老漢正在吃著脆嘣嘣的油條,喝著白開水——也有可能是白酒,雖然很少有人早晨就喝白酒的,但東川以前就遇到過幾次,有人大清早在早餐店喝白酒的。

油條漢抬頭望了他一眼,然后不知同旁邊揉面的女人說了句什么,引得女人也好奇地看了他半天。

一陣秋風過后,東川的長發被攪亂了,米黃色的風衣由于沒有扣扣子而揚了起來。他沒有動,思考著是進去還是不進去。

肚子咕咕地叫了一番,東川這才想起,早晨來得匆忙,忘了吃早點,僅僅吃了兩塊鍋巴。進去吧?屋子里很暗,給人一種壓抑感。電燈泡發出昏黃的光,一只大蜘蛛正在墻角織網,只有那金黃色的油條是一種亮色,給人一種溫暖和安慰。

東川終于在風衣的口袋里摳出了幾張皺巴巴的錢,買了幾根油條,咬著這脆香的油條,沿街道繼續向前走去。

小英子追到門外,定定地看著他的背影。

油條漢的女人笑了起來:“這人真有意思,大清早就賣呆。瞧他那衣服,全是花花綠綠的斑點,起碼有兩年沒洗。那頭發老長老長,像個娘們。真不講究,邋遢鬼。”

“管他呢,八成是個書呆子。”男的說著,把兩根面條繞在一起,邊抖邊拉,拉到差不多一尺長時就順著油鍋沿滑了下去。

“嗞——”油鍋里又熱鬧起來。

東川從小就喜歡畫畫,美術課是他最喜歡的課。雖然美術課很少,一周只有一節,還經常被語文、數學老師占用,但并不影響他對美術的喜愛。他的課本、作業本的空白處,畫滿老師和同學的肖像,或者農村常見的豬牛羊雞鴨鵝等各種小動物,或者畫花鳥蟲魚,他甚至還給農村老太太畫過鞋墊的花紋。為此,他也沒少挨父親和老師的罵,都認為他將來會沒出息;同學們也嘲笑他不務正業,上不了大雅之堂。有次他在數學課上畫老師發火的樣子,被數學老師發現了,還撕了他的課本,扭了他的耳朵,罰他在教室后面站了整整一上午。但也有老師喜歡他的,譬如物理、化學老師做實驗,沒有實驗器材,無法演示,就叫他照著課本上圖案在黑板上畫,試管、燒瓶、酒精燈、砝碼、天平、電路圖等,都畫得栩栩如生,讓大家很是敬佩。所以中考結束時,他聽說師范學校要招美術班學生,將來到學校當美術教師,他就想填報師范美術專業的志愿。他被校長叫去一頓臭罵:會畫幾個小人頭就能當畫家了?簡直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想得美!他只好聽校長的話將志愿改到了衛校。

在大家看來,當時最吃香的是商校、工業學校,畢業后能留在城市工作啊。選擇了師范學校,預示著將來只能當個孩子王,而且根據哪里來回哪里去的原則,他只能回到農村小學當老師。特別是在農村,音樂、體育、美術等都屬于副課,中高考都不考,學不學都一樣。學校不重視,家長不重視,學生也不重視。他父親在聽了校長的解釋后,對校長感激不盡,因為對于許多望子成龍的農民家庭來說,跳出農門,能有一個鐵飯碗是最好的選擇。只有成績差點的,或者家里條件不好的人,才會填報師范——師范提供伙食補貼最高。初中學校之間相比,也是看誰考得名校多、中專多。

東川雖然上了衛校,但還是和上初中時一樣,業余時間喜歡繪畫,衛校關于人體解剖的知識讓他將人物畫得更準確。美術老師也說他很有美術天賦,應該找個老師系統學習一下,說不定將來還真能成個美術家。但東川知道,家里經濟條件不好,沒有錢送他繼續讀書,他必須先工作,有了自己的收入,才能有繼續學習深造的機會。衛校的學習他當然沒有放松,畢業后也順利地被分配到市級醫院工作,讓一直想跳出農門的人非常羨慕。而與他一道考取中專,被錄取在師范學校的同學,都回到家門口的鄉村小學當起了孩子王。機靈點的早早找女同學做了老婆,更多的人都只能找個村姑做老婆,每天下班之后還有幾畝田的農活等著他們。本來辛辛苦苦以為跳出了農門,沒想到還是被土地的泥濘牢牢粘住了。

東川雖然在市級醫院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醫生,但也足以讓他的父母家人都感到高興,畢竟居家過日子,誰家都會有人生病的時候,東川的家人和親戚都因為能找到他指引而慶幸、自豪,就連父母親也因有了東川而覺得比村人高出一等。所以,東川回家,父母親連農活都不讓他做,頂多讓他幫著做下飯。

西河老街的盡頭,有一個石頭砌成的碼頭,由寬約五米的青條石一級一級碼放而成,并一直向河邊延伸有30多米長。青條石被清澈的青弋江水沖刷了幾百年,石條已變得光滑而瑩潔。十幾個女人散亂地蹲在碼頭,拼命地搓洗著衣服,棒槌聲砰砰起伏,水珠飛濺,給這金秋的早晨添了幾多生機,幾多歡樂。

東方的太陽跳出了青弋江河面,升起一竿多高。幾艘滿載黃沙的機動船在青弋江河面耕耘著,水面波光粼粼,像誰不小心撒落了滿河的碎金碎銀。

東川被感動了。記得一位業余畫家在看了他的畫作后,沒做什么評價,卻建議他說:“到鄉下去走走吧,走進大自然,走進生活。你不是喜歡水鄉嗎?到你的家鄉西河去看看吧。”

現在,他將排班與同事調整了一下,有了集中的幾天假期。

他回來了,帶著惆悵。

朝陽,水面,浣洗女……對,這就是水鄉的特色。

東川選好了角度,打開畫箱,支好了畫架。

女人們并沒有發現這位不速之客的到來,依然在說她們的笑話和故事。

一個六十多歲的婦女提著一桶衣服,蹣跚地走下臺階,笑呵呵地說:“喲!來了這么多人,難怪這么熱鬧呀!”

“李二媽啊,到我這邊來,我給你留了個位子。”冬梅說著,挪挪屁股,空出一塊地方。

另一頭又一個人叫她:“李二媽,到我們這邊來,我們幫你洗。”

“好的,難為你們這些媳婦們都照顧我這老太太。”李二媽笑呵呵的,很感動,因為誰也不愿冷落她。

“哎喲喲,這可不行,都在搶李二媽呀,我們是鄰居,最親。”冬梅說著,便把李二媽的桶接了過去,幫她洗。旁邊幾個婦女洗好了,又抓過李二媽木桶里的衣服洗起來。

“李二媽,唱一段歌吧。”冬梅建議道。

“啊呀,不中,老了,唱不好。再唱,我兒子又要罵我了。”李二媽一邊推辭一邊向岸上看了看,準備唱。

“唱一段《送新娘》吧。”有人提議。

“好。”眾人附和。

李二媽清了清嗓子,就唱了起來:

爆竹一放響燦燦,

掛燈結彩好風光。

今日府上有喜事,

會說好話向前方。

新漆盒子四拐方,

一對花燭擺中央。

請先生,看好日,

看到今年今月,

今月今日,

喜配成雙。

一頂花轎四人抬,

一抬抬到貴府來。

……

最后3個字的音被岸上傳來的聲音打斷了:“怪不得這么熱鬧,原來又是你們這些缺德鬼捉弄我老媽啊!”

東川循聲望去,一個穿著毛線衫的小伙子抓著條毛巾來洗臉了。他身材修長,風度翩翩,在城里,是一個典型的美男子,哪個姑娘看了都會愛上的。

“李經理來了!”洗衣的婦女們叫了起來,李二媽自然也停止了唱歌。

“才起床吧?李大經理,也該找個婆娘了,總不能還叫李二媽天天給你洗衣燒飯呀!”冬梅沖他嚷道。

李經理來到了水邊,擠好了牙膏,他說:“沒找到好的啊。”

“我們西河老街那么多漂亮的妹妹你都看不上?恐怕是叫哪個狐貍精給迷住了吧。”冬梅笑著說。

眾人也都跟著笑了起來。

“是叫一個狐貍精迷住了。那狐貍精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是我家隔壁的冬梅!”李經理回敬道。

眾人一陣哄笑。

“好啊!說到老娘頭上了。”冬梅又羞又惱,抓起棒槌就要過去打他。

李經理含著滿嘴的牙膏泡沫上了岸,還一個勁地直樂。

李二媽站起來,沖兒子正色道:“不上正道的東西,還和嫂子開玩笑。”

“沒關系,我愛嫂子呢!”李經理還在逗她。

冬梅氣得又要往上追,李經理已逃了好遠。冬梅氣得大喊:“有本事等供銷社的鳳妹妮來了再說,不叫你跪三天三夜搓衣板,我就相信你!”說著又呼地蹲下使勁捶衣服。

“哈哈哈……”眾人又一陣哄笑。

又一個婦女沖李經理喊道:“李大經理,上次在供銷社,端了個尿壺的人是誰呀,啊?”

于是又一陣哄笑,笑聲把水濺得亂飛,人們的身上、手上、頭發上、臉上全是。

東川是個只有中專學歷的普通醫生,確切地說是使用醫療機器給病人檢查的技術人員,并沒有獨立的“處方權”。雖然每周只有三四天班,剩下的時間很多,但總不能無所事事吧?打牌,日夜鏖戰,勞身傷財,他覺得劃不來。青春時代是寶貴的,人又能有幾度青春?交朋友,逛街購物,炫耀自己,吹噓自己,又有多大價值?太多的時間靠打發,就覺得冗長,空虛無聊。而繼續鉆研醫學,他興趣不是很大。于是,他重新撿起自己小時候的興趣愛好——開始學畫畫,素描、靜物、寫生、速寫,他覺得自己有這方面的天賦。

不久,市衛生系統搞了個新春畫展,院部要求每個科室都要推薦作品參展,科室主任沒辦法,只能矮子里面選將軍吧!就讓東川無論如何要畫幾幅作品參加,正好東川也想看看自己的實力究竟如何。幸運的是,全院有3幅作品入選參展,東川的畫就是其中之一,這讓科室主任覺得很有面子,也讓同事們對東川刮目相看:別看東川平時在單位話不多,工作也不出眾,想不到還是個很內秀的人啊。科室主任還在晨會上表揚了他幾句,希望大家像東川一樣,有時間多看點書,學點業務知識,哪怕是學點繪畫、音樂,至少也能陶冶情操,不要像有的同志,業余時間就會打牌賭錢。賭場傷感情,上班都沒精神。科里的人都知道這是在表揚東川畫畫,批評陳南愛打麻將。東川雖然自己很低調,怕因自己驕傲而引起別人的妒忌和嘲笑,但陳南還是將仇記在了東川身上,從不說東川半個好字。

東川對陳南并不太在意,醫院里人們對他怎么看也不大在意,讓他在意的是他的參展作品引起了衛生系統一位資深老畫家的注意,他覺得東川很有靈氣,就將他推薦給當地一所大學的美術教授。沒想到東川和教授還挺有緣,東川就拜教授為師,開始系統學習美術知識,進行美術創作,甚至心里萌生了考美術專業的沖動。

因為繪畫,東川開始在醫院里有了一些小名氣,茶余飯后,醫院里也有人在議論他,他就耳聞目睹了一次別人的議論。他剛從食堂里買了飯回來,兩個護士嘀嘀咕咕地從他身邊過去。那個矮個兒的護士還故意撞了他一下。他認得,她是兒科的。

“對不起。”兒科的護士說。

“沒什么。”他微微一笑,走了。

“瞧!十足的書呆子,像個機器人。”兒科的護士說,“想不到他還能畫一手好畫。”

“真看不出,是一條臥龍。”另一個護士贊嘆。

他心里樂滋滋的。

“大畫家,什么喜事這么高興啊?邊走還邊笑呢?”一聽是普藍的聲音,東川心里一喜,就隨口開玩笑道:“看到美女當然高興啊!”

“哈哈哈!”普藍笑了好一陣才說,“大畫家,那你什么時候有空到地下室去給本美女畫張肖像?”

“那求之不得啊!我正愁找不到模特,只要你不嫌棄我把你畫丑了就行!”東川趕忙答應了。

“一言為定!明天我上白班,晚上在宿舍等你。”普藍嫣然一笑,一扭一扭地走了,她是全院第一個主動要給東川當繪畫模特的,東川心里非常高興,當初曾找了好幾個同事給自己當模特,但沒有一人答應,即使答應了也堅持不了半個小時,現在居然有人自愿給他當模特,而且還是他很喜歡的女醫生普藍,一定不能馬虎大意。之后一整天的時間里,東川一直在思考著如何將普藍的神韻畫出來……

供銷社李經理已和碼頭上的女人們休戰了,刷好牙洗完臉,匆匆回家,準備去上班。

碼頭跳板上依舊繁忙,又有一些人拎著衣裳來了,跳板上擠滿了人。水珠飛濺,像雨點。東川覺得畫筆自然熟練起來,色彩也變得明快。身后不知何時,已圍了一大群孩子,小英子和平平也在。他們好奇地看著東川手中的顏料、畫筆,看著畫面上漸漸清晰的船、樹、房子和人,甚至女人玉臂上晃動的水珠。

冬梅洗好衣服,伸了個懶腰,活動活動蹲得麻木的腿腳,提著桶離開了水邊,把臨水的石階讓給了別人。李二媽也洗好衣服上來了,回頭望了望這熱鬧的碼頭。兩人走到石階中間停下,再次揉揉酸痛的腰,仿佛不愿離開這個地方。

“那人干什么的?”冬梅問。

“不知道干什么,好像在畫什么。”李二媽說。

“過去看看。”冬梅說。

兩個女人好奇地走了過來。小孩們自動地讓開了。

“畫什么?”冬梅問。

“畫畫。”東川說。

“這有什么好畫的?”冬梅問。

“畫了漂亮。”

“這畫上有我嗎?”冬梅問。

東川抬起頭,認真地打量了她一眼,心里說,不錯,這女人年輕時一定更漂亮,現在還是水靈靈的。于是,東川便逗她說:“有。”

“那怎么不告訴我一聲?你要是早講,我也要回家換套好看的衣服啊,瞧我這身衣服,又舊又破。”冬梅埋怨道。

東川笑了,仔細地打量她一眼:瓜子臉,淡眉,薄唇,鼻子和嘴都小巧而勻稱。那雙手,袖子挽到肘上,露出白嫩細膩的皮膚,三五點水珠綴在肌膚上,給人一種冰肌玉骨之感。好有魅力的女人!

東川逗她說:“這樣更美。”他本來想說:這是生活美,藝術美,怕她也許不懂。

“真的?我看看。”冬梅當真了,朝著畫上左瞧右瞧,“騙我,畫上根本沒有人。”

“仔細看看。”

冬梅把頭伸到畫前,小心翼翼地,仔細地搜尋著。李二媽也把頭伸過來幫她找。

“找到了嗎?”東川明知她找不到,故意問。

“怎么這么臟呀,花花綠綠什么也沒有。”冬梅很失望。

“是啊!亂糟糟的。”李二媽也跟著幫腔。

東川不動聲色地說:“你們離遠點,再好好看一下。”

兩人疑惑地往后退了幾步,仔細地瞅著,目不轉睛。

“噫?神了,怎么都出來了?人、房子、水、樹,真靈驗!”冬梅驚奇地叫了。李二媽也半信半疑的,一會兒瞧瞧畫,一會兒瞧瞧東川,像發現了什么似的,嘴唇囁嚅了幾下,又沒說出聲來。

“哎,大家快來看看,這家伙把你們都畫上去了。”冬梅興奮地朝跳板上的人們招呼著。

人們像聽說有鳳凰似的,紛紛扔下衣服棒槌一齊涌了上來,把他圍在當中,評頭論足。嘰嘰喳喳,像早晨的菜市場一樣。

三個女人一臺戲,這十幾個女人,該是一出大戲。

“怎么就這么點大?哎!不太像。”她們嘆息了。陸續回到跳板上洗衣服去了。冬梅仍愣愣地看著。

“能給我畫一張大的嗎?像賣的掛歷上的女演員一樣。”

“能。”東川點點頭。

“我叫冬梅,就在這鎮上,待會兒有空就到我家去,給我畫一張像,我管飯。”冬梅高興了,樂滋滋地哼著小調,和李二媽一道走了:

我正在城樓觀山景,

耳聽得城外亂紛紛。

旌旗招展空翻影,

卻原來是司馬發來的兵。

……

剩下的幾個人都回到跳板上洗衣服去了。

青弋江碼頭上,又是一片水聲嘩嘩……

東川繼續對畫做細心修飾。

碼頭跳板上的人漸漸散去,偌大的碼頭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東川身后的孩子們也都已散去,只有小英子呆呆地望著他畫。賣油條的女人來淘米洗菜了,將小英子叫了過去幫忙。

清澈的岸邊水變渾了,渾水又漸漸消散,消失。片片枯黃的菜葉在青弋江水面上漂著,開始著自己的流浪。“突突突”開過來的機動船在跳板旁停下,船主在圩堤上挖了個灶膛架起鍋煮飯,青煙裊裊升起了。幾個女人帶著小孩上了岸,到沿街的人家去買菜。

梳洗完畢的李經理一身西裝,還打著挺括的領帶,正準備去上班,看東川還一個人靜靜地畫畫,不由得走了過去。他仔細地,認真地瞧著,時而點頭,時而搖頭,自言自語:“這房子畫得像,這人畫得太小了。”

東川聽了他說的全是外行話,并不理會,但心里也因有人關注自己而有些暗暗得意。

“小伙子,誰教你畫畫的?畫能賣錢嗎?”李經理問。

“賣錢?不。”東川頹然地搖了搖頭。

“那你畫什么?不吃飯了?”李經理又問。

“我愛畫畫,我也有工作。”東川覺得一時可能無法和他講清其中的原委。

“單位不扣獎金嗎?”

“我這幾天休假。”

“孬子!休假應該去跳跳舞啊。”

東川定定地望著他,嘆了口氣,說:“我覺得,我有一種責任去畫畫,去畫生活,去表現美,鞭撻丑,用畫給人以知識。這你也許不懂,這樣說吧,人們都喜歡散步,可散步能掙到錢嗎?人們并沒有因為沒有錢而停止散步,就像聊天,聊天能聊出飯來嗎?但人們還是喜歡聊天。人一旦形成了某種嗜好,很難解釋清楚的。就像你喜歡跳舞,不但掙不到錢,反而會花錢,這值得嗎?但你還是要去跳舞。我覺得如果這些要用錢來解釋,恐怕是解釋不通的。不要把我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用金錢來衡量。”

“你是個詩人。”李經理點點頭,又搖搖頭,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張名片,“有事你可以到供銷社找我,需要筆墨紙硯水彩顏料,或者白糖、煤油、化肥等,我都可以幫你忙。我欣賞你們有才華的人。我上班去了,再見。”

說著,李經理轉身就走,嘴里還哼著歌曲。

望著李經理漸漸遠去的背影,東川將手中的名片揉作一團,扔進了清亮亮的青弋江。因為這些東西,有的對于他種田的父母來說非常需要,但對生活在城市的東川來說,并不算特別緊缺的物資,他基本上能夠自己解決。但李經理的熱情還是讓他的心里涌起一絲淡淡的溫暖,一股強烈的責任感涌上心頭:“畫,一定要畫!”

東川如約來到了普藍的宿舍。那是一個單身職工的雙人宿舍,普藍和兒科的一個護士住在一起。因為知道東川要來畫畫,兒科護士知趣地出去了,把房間留給他們畫畫交流。

支好畫架,鋪開紙筆,東川讓普藍坐著,擺出一個固定的姿勢,他邊畫邊和她聊著。他覺得自己一向笨拙的嘴居然能夠滔滔不絕。

不一會兒,普藍的老鄉陳南來了,待在這兒不走。一會兒說,這畫得不好,那畫得不像,或者這太黑,那太白,簡直是歪曲普藍的形象。普藍有時忍俊不禁地笑得前仰后合,使東川所捕捉到的瞬間形象不斷地幻滅。他感到,這張畫將畫不好了。

“這是素描,而不是水粉或水彩。”東川被陳南的無知和騷擾激怒了,扔了鉛筆。他不知當時哪來那么大的勇氣,要是現在,他肯定不會扔的,他會自己離開的。但那時,他還是扔了,并且說了句很不客氣的話:“陳南,你在這吵得我難以靜心,我畫不下去了,請你出去一下。”

“陳南,你在這兒,我老笑,他也畫不好,你去玩兩個小時再來吧。”普藍懇求地說。

陳南很不情愿地退了出去,但東川的興致被破壞了。他問普藍:“他和你什么關系?”

她很驚訝:“沒什么關系,同事,同鄉。”

“很對不起,這張像畫壞了,我也沒心情畫了,何況我畫技也不是很高,以后再賠禮吧。”東川起身準備告辭。

“那,下次吧。我不告訴他在哪畫。”普藍也意識到陳南干擾的錯誤,很不好意思。

門一開,陳南還站在門口。

東川背著畫夾,去了西河老街。

雨停了下來,天還是陰沉沉的。

他在冬梅家門口站住:“有人在家嗎?”

冬梅迎了出來,“是來畫畫的嗎?進來吧。”

東川走了進去。

“是畫像嗎?”冬梅忙給他倒了一杯茶,“先歇歇,喝杯水吧!”

冬梅到房里去了,一會兒就換上了一套嶄新的衣服。齊耳的短發,白底藍花的上裝。她好高興啊!照相館她去過幾次,照過幾張相,畫像倒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她滿懷期待。

她按照東川的安排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的。平平在她身邊轉來轉去。

東川支好了畫架,調好顏料,開始勾勒輪廓線了。

“畫得漂亮點,好嗎?讓我男人回來大吃一驚。”冬梅興奮地說。

“嗯。”東川覺得好笑,這人真有意思。

“媽媽畫像啰!”平平一路歡叫著,把這個消息迅速傳遍了西河老街。老街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下子把這小屋擠得爆滿。東川不得不時時停下筆,支開那堵住門口遮了光線的人群。小英子站在他的身后,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畫。

“放松些,嫂子。”東川開始專心地畫了起來。眼睛,這是最重要的地方,人畫得有沒有靈氣,就全看這雙秋水似的眼睛。哦!這女人真美。要是自己不愛畫畫,要是自己不把它作為事業來追求,他不也擁有一個美麗的女友嗎?

普藍。

用普藍點在眼睛上,可以使眼睛變得很深邃,很水靈,有一種生機。然而普藍用完了。他打開放在桌子上的一整盒水彩,獨獨又少了一支普藍……

“普藍哪去了?”東川自言自語道。

“你講什么?”冬梅問。

“沒講什么,不,我講,我這差一支顏料。早晨我清清楚楚地記得這支顏料帶來了,怎么就沒了呢?”他翻遍了畫箱,也沒找到,又找地上,也沒有。

“你們誰拿了畫家的顏料?”冬梅站了起來,厲聲問。眼睛在每一個人的臉上掃過,仿佛要看出什么破綻。

“你們誰要撿了,拿出來,我有用。”東川對那些小孩子們說。

“我們沒拿。”小孩子們回答道。

“那哪兒去了?”冬梅發威了,“你們要不主動拿出來,我馬上一個人一個人地搜,搜到了別怪我不客氣!”

“算了,算了,我用別的顏料代替吧!”東川怕事鬧大了,大家面子上都不好過,便勸她道,“一支顏料沒什么大不了的事,或許是我丟在家里了。”

“從小偷針,長大偷金。”冬梅氣呼呼地坐回原處,問,“還能畫嗎?”

“能。”東川笑了笑,“不過你自然些,放松些,像先前畫時的那樣,要不然畫出來就成了母老虎了。”

眾人被他這一逗,全笑了。

氣氛一下子松弛下來。

“冬梅,剛才你們這鬧哄哄的,什么事?”李二媽不知何時走了過來,關切地詢問道。

“畫家丟了一支普藍色顏料,畫畫用的。”冬梅說。

“我剛才看到炸油條的王師傅家小英子從這一路跑回家去了,會不會是她拿了?”李二媽說。

“哦,對了,一定是她偷的。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好偷人家東西,任你打罵都不改,真拿她沒辦法。都12歲了,還不懂事。”冬梅埋怨著,又對東川說,“算了,被她拿了算你倒霉。”

“就是剛才站在我身后的小姑娘?我看她還好嘛,看得很認真,我以為她要畫畫呢!沒想到卻是這樣毛手毛腳的,哎——”東川長嘆了口氣。

“你們別著急,先等一會兒,我有辦法。”李二媽對東川和冬梅說。

李二媽轉身出門向供銷社的方向去了。冬梅也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喊道:“坐著也累啊!”門口圍觀的人也漸漸地散去。

不一會兒,李二媽和兒子李經理匆匆走了進來,李經理大聲嚷道:“大畫家,聽說你丟了支顏料?”

“是的,普藍。”東川說。

“剛聽我媽一說,怕影響你畫畫,把我們心中的美女冬梅畫丑了,我特意從供銷社買了一支送給你,我們小鎮大多數人都是好的啊。”李經理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支顏料,遞給了東川。

“謝謝李經理,謝謝李二媽。”東川接過顏料連說,“多少錢?我給你。”

“那你就小看我們西河老街人了。”李經理說,“我們供銷社正好賣這種顏料,只是沒有你用的顏料好,不值錢,就算我代小鎮那個不懂事的小孩向你賠個禮罷了,希望不要影響你對我們小鎮的美好印象啊。”

“不會不會!”東川說,“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收下了。”

李經理轉身走了,嘴里又哼起來了歡快的小曲。

東川打開普藍,調上色,涂上畫紙,效果非常明顯,人物畫面都生動起來。

李二媽一會兒看看畫,一會兒看看冬梅,一會兒又看看小伙子。自個兒先嘖嘴,又搖頭,好奇地問:“看你把我們冬梅畫得像仙女似的,你這畫一張像,恐怕要好多錢吧?”

“不要錢。”東川忙笑著說,“你要是喜歡的話,抽空我也給你畫一張。”

“不中,不中,我老太婆了,不上像。”李二媽趕忙搖頭,就像東川立刻就要給她畫像似的,趕緊推辭起來。

“畫家,你家在哪里?”過了一會兒,李二媽搭訕似的問。

“就在西河鄉下。”

“你父親是誰?”

“東林。”

“東林?哦,我想起來了,畫家就是東林家那個考了中專衛校的小川子吧!”李二媽忽然想起來似的,高興地說。

“你知道我父親?”東川有些驚訝。

“嗯!東林可是個好人啊!小川子,都長這么大了,那會兒,你媽剛生下你,家里茶飯苦,又沒奶水,你父親急得抱了你東一家西一家地找人家討奶吃。孩子,我還喂過你奶哩,你是吃百家奶長大的,真聰明。”李二媽對他贊不絕口,越看越喜歡,“你在哪兒工作?拿多少錢一個月?還能畫畫,真聰明。把冬梅畫得像天仙似的。你能畫花嗎?”

東川被她這一連串的稱贊和問話弄得不好意思,一邊畫一邊簡單回答著她的提問,空氣明顯地活躍了許多。

他開始得到教授的贊嘆:“東川,你進步得很快!可以考美術學院了。”

東川真的開始追求了。畫,他拼命地畫。在考試之前,他幾乎放棄了所有的愛好,除了上班時間外,他不再接觸任何人,只是畫畫、看書,準備考試。

大考過后,他心里蠻有把握,甚至已開始準備醞釀怎么寫辭職報告。

醫院宣傳科長找到他:“聽說你這次考得不錯。就要離開這兒了吧,把你這幾年來畫的作品在我們醫院展覽一下吧!給年輕人做個榜樣,讓他們從打牌中驚醒過來。”

“好吧!”東川同意了,但導師卻搖搖頭,認為東川現在辦畫展有點過早,容易揠苗助長。但醫院注重宣傳教育效果,堅持要辦。導師也不便再阻止,答應畫展那天他可以來,但不講話。于是,東川找出自認為不錯的40幅作品,交給院工會去布置畫展。

一個月后,東川書畫展在醫院隆重舉行,市衛生系統領導和全市知名的書畫家都應邀前來觀展。院長親自主持,市政府分管衛生的副市長親自剪彩。導師雖然沒有說話,但他始終面帶笑容地站在那兒,就是一種姿態。作為醫院的一個普通職工,東川美術作品展很成功,可以用轟動全院、驚動四鄰來形容。畫展,也讓東川壓抑了很久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他心里太高興了,原來榮譽是那樣容易得到。他真想把這個消息告訴所有的朋友,特別是陳南和普藍。然而,他突然意識到好久沒有跟普藍聯系過了,好像美術展現場也沒看到她的身影。

東川遇到普藍同宿舍的那個兒科護士時,那兒科護士問他道:“大畫家最近春風得意啊!怎么好長時間不到我們宿舍去玩了?”

“我一直在準備考試,哪有時間啊。”東川如實地解釋道。

“你好孬啊!”那兒科護士深深地嘆息了一聲,搖搖頭走了。

東川震驚了,因為他知道這句話的含義和分量。

當天晚上,東川將普藍約了一道出去走走。

風好涼好涼,夜好黑好黑,像要淹沒這孤零零的路燈似的。

他和她默默地走著,誰也不說話。

沉默,并非都是難堪的。當他們都在醞釀自己的感情,尋找新的交流方式時,又是美妙的。

過了好久,東川停下來,問:“你知道我約你來干什么嗎?”

“不知道,但……”普藍沒有往下說,等著他的下文。

“我早就想和你說了,我想和你交個朋友,可以嗎?”東川畢竟是來自農村的,他咬咬牙,才說出來,臉早已透紅。幸虧是夜晚,看不出。他只覺得臉上火燒火燎的,像有許多小蟲子在爬,心里亂糟糟的。

普藍停下了腳步,定定地望了他好一會兒。他差點兒激動地撲了過去,想狠狠地“咬”她一口。然而,普藍低下了頭,甩著咔咔的皮鞋聲慢慢向前走著。

“我相信你說的是真話,我也很喜歡你。我早就盼著你這句話。然而,你一直沒說。幾個月過去了,我以為我自作多情,以為你看不起我。我想找你,又沒有勇氣。于是我自卑了,我的心冷了,而陳南一直待我很好,給我燒菜,送飯,照顧我。我一個單身女人,又只身在外,我感到孤獨,害怕,我需要男人的保護。在陳南第三次向我求婚時,也就是你考試前三天,我答應了他。后來,又聽說,你考得很好,要離開這個醫院了,我更死心了。為了要醫院分配的房子,最近,我就要和他登記結婚了。”說著說著,她的聲音低了下來,甚至帶著哭腔。

東川如五雷轟頂,他愣愣地站在那兒,呆了好久,好久。

“你恨我吧!我市俗,我輕浮!”普藍哭了。

“不,不!不能怪你。”東川清醒了過來,理智戰勝了情感。

“我本來以為,我配不上你。你很有涵養,又很漂亮,追求你的人又那么多,而我只身一人生活在城市里,家里人都在種田。而且你是本科學歷,我只有中專學歷,我沒有別的辦法和他們競爭,我想用我的才華來吸引你,想等我考上了再和你說的,沒想到……”東川啜泣起來。

“我不知道,真對不起,你要是給我一點點暗示就好了,我也決不會答應別人。”普藍也哭了,“現在,我覺得陳南還不錯,況且……”

“我并不是要你和他吹,我只是覺得我有許多心里話要說,說出來,我會高興,舒服。當時,我想考美術學院,欲望很強,我在拼命地爭取,我怕談情說愛會分心。一旦觸動了這根敏感的神經,我會不得安寧的,而且我這幾年的奮斗都要付之東流。我找到了一個廢棄的房子,一有空,就一個人躲在里面,畫畫,讀書,我把一切都拋開了。然而,我恰恰忽視了,這事應該男的主動啊!”東川忍住了啜泣,擦了擦眼淚,又說:“我不想再傷害第三個人的心了,雖然我恨他,但這已成過去,看在你的分上,我會好好待他,也祝你幸福!”

“那,就讓我們做個除夫妻之外的最好最好的朋友吧!”

“嗯!”

雨,連綿不斷。東川父母都到田地種菜去了,農民總是在每時每刻地和光陰斗爭。

如果天不下雨的話,田干的,人們可以悠著點兒慢慢干,田也好做些。以前兩個月沒下雨,地干得開裂,馬路上塵土飛揚多高,人人盼望下雨,然而偏偏沒有雨。待收獲的季節,需要晴天時,老天爺又下起雨來,而且越下越大,越拖越長,似乎要把以前積累的雨水全部倒干為止。這可苦壞了那些農民,怕誤了光陰,只好穿雨衣,在田里勞動。地很濕,很爛,膠鞋踩下去都拔不出來。膠鞋上粘了好幾斤的土,人們便索性脫了它,赤腳站在田里。鋤頭已無法用了,被土粘住,像一團球,人們只好用鍬。衣服被雨打濕了,襯衣又被汗浸透,被雨衣裹住的身體捂得很熱,心里煩悶。

東川無法去西河老街寫生,待在家里,享受著不用下地勞動的特殊待遇,其實心里很著急。他想幫父母干活,父母不讓。其實他知道,父母多么希望有人幫著干活呀!農民千方百計地養一個兒子圖什么?圖的就是這個勞動力。本來,他也可以幫父母干活。他很小的時候,不也幫父母做事了嗎?但現在中專畢業后,分在城里工作了,土地的觀念已經淡化,對這些農具早已陌生,更重要的是他拿筆的手再也拿不動鐵鍬和鋤頭。長期脫離土地上的勞動,讓他再次面對土地時顯得體力不支。父母知道他的苦處,知道各有所長的道理,就像東川當醫生天天給人看病一樣,父母也是外行。而他們的兒子東川就在醫院,還能給生病的親戚和村鄰們找到最好的醫生診治,這使得父母親在家鄉和親友間很有面子,也很受鄉鄰們的尊敬。

東川看到父母辛苦勞作,自己一個大小伙子待在家里,實在難為情,便硬著頭皮要去下田干活。母親看著他說:“在家吧,中午燒一下飯,這農活你干不了。”

父親也說:“甭去吧,你干活那外行的樣子,我看了都會來氣。”

東川理解父母的心情,農活干不完,他們心里惱火。他便只好待在家里。他決心好好畫畫。畫出名聲,畫到省外,畫向全國,畫到世界,而且一定憑自己的能力讓父母不再那么辛苦。他心里又鼓起勇氣,有一種強烈的征服欲和成功欲。

時間剛好上午8點半,他至少還有兩個小時的時間畫畫。

他從提包里拿出4個紅蘋果,一把水果刀,又從廚房里拿出一個碟子,擺好。支好畫夾,調好顏料,畫畫。

他靜靜地坐在那兒,眼里只有畫,其余什么都忘記了。他覺得在色彩上有了一些突破,一種難以言狀的突破。他很欣喜,他在努力地尋求,想找到其中的奧妙。

爺爺不知什么時候已站在他的身后,他不知道。爺爺是住在小叔家里的,看他那穿蓑戴笠的樣子,一定是從田里剛上來。爺爺這輩子都是勤勞的,他每次回家都要買幾件禮物給爺爺,爺爺也常常夸他孝順。

爺爺在東川的身后站了有二三分鐘了,東川還沒有發覺。爺爺有些不高興。這孩子怎么不叫我?難怪別人說他現在有些看不起人,對我都這樣。不,不會,他或許沒看到我。爺爺故意咳嗽了一聲:“嘿嘿,咳咳!”

東川一驚,回頭看了他一眼,見是爺爺,便微微笑了笑:“您坐!”便又埋頭只顧畫畫了。

爺爺一轉身走了。

東川看了看爺爺的背影,有些疑惑。他并沒往心里去,又埋頭只顧畫畫了。

三個多小時一晃就過去了,待他一看鬧鐘已經11點半了,便匆匆放下畫筆,忙著去淘米、洗菜。而家里到處亂糟糟的,桌上,凳子上,灶上,全是雞爪印和雞屎,媽媽的聲音也進了屋:“怎么到現在才淘米啊?你這小家伙一點兒事都做不好!”母親埋怨了東川幾句,便接過東川淘好的米,放水,點火煮飯。

東川又將剛洗的菜送到灶上,還是那樣慢騰騰地做。媽媽一把奪過菜籃子,罵道:“去一邊吧!小老子,指望你干什么事都不中,就知道畫啊畫的。”

東川見媽媽在忙,自己便又走到畫前,想把那最后幾筆畫完。

剛畫了幾下,爸爸陰沉著臉進屋了。看看滿屋滿桌的雞屎,不由心頭火起。幾只紅蘋果恰成了點燃他憤怒的導火線。

“你爺爺來過嗎?”父親問。

“來過。我叫他坐,他沒吱聲走了。”東川還沒感覺到父親的變化。

“啪!”東川挨了一巴掌,只感到腮幫火辣辣的疼。他蒙了,不知父親哪來那么大的火。

“飯燒好了嗎?”

“媽在燒。”

“媽在燒,叫你在家干什么?你看這桌上地上全是雞屎,你干什么去了?”父親氣得直打哆嗦。

“我在畫畫,我不知道。”東川分辯道。

“你爺爺來了,你為什么不喊他?為什么要他坐在全是雞屎的凳子上?還有那幾個蘋果,為什么不給你爺爺吃?你爺爺辛苦了一輩子,什么苦沒吃過,吃你幾個蘋果又怎樣?爺爺也不會這么饞,你只要客氣一聲,他也不會想吃你幾個蘋果的。家里人都說你讀過書,懂禮貌,可你簡直是一包老粗糠,老子打死你這小雜種。”父親的火著實不小,手又舉了起來,媽媽趕忙來制止。

東川有些呆了,他覺得自己沒有錯:“這蘋果是畫畫用的呀!我還沒畫好,怎么能讓他吃呢?我只想著畫畫,其余什么也沒想。”

“畫畫,畫畫,我叫你畫。”父親伸手扯下那張畫,三下兩下地撕了,還不解氣,又抓過他那畫夾,扔到外面。

東川心碎了,為什么自己這樣不被人理解。還畫嗎?畫的,既然下了決心,就不可再退卻。他冒雨去把畫夾撿了回來。

“雨水淋濕了我的頭發,別以為我是在為你哭泣。”東川強忍住淚,心里說,“扔吧,我現在不跟你說,總有一天,你會理解兒子的。”

父親拿起那幾個蘋果,往隔壁去了,他要送給爺爺,以維護爺爺的威嚴。

那是一個陰雨的周末,來看病的人很少,正在科室值班的東川便看起美術史來。突然,有個面容熟悉的人站到了他的面前:你是那個喜歡畫畫的東川醫生吧?東川聽了一愣,抬起頭來一看,忽然就想起來了:面前站著的這個男子是西河老街供銷社的李經理。除了上次給東川送顏料之外,李經理還幫東川家買過幾次化肥、農藥,那時農村經常停電,東川還托他給父母買過幾次煤油。李經理非常熱情,都一一給辦妥了,也讓東川的形象在父母的眼里又高大了幾分。東川還給他女朋友鳳妹妮畫過一張水粉肖像,應該說兩人的關系還不錯。東川趕緊給他倒茶、讓座。

寒暄幾句之后,東川便問李經理突然到醫院找他,不知道有什么事?李經理見屋內沒人,才漲紅著臉說:“我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現在遇到個天大的事,想請你無論如何幫個忙,否則我這個經理就當不成了。”東川驚訝地問:“什么事這么嚴重?你不就是幫人家開后門賣點化肥煤油等緊俏物資嗎?沒那么嚴重,又不是沒給錢。”李經理突然“撲通”一聲跪在東川的面前說:“不是那些事。我和女朋友在一起,沒想到她懷孕了,她年齡還差幾個月,我們領不到結婚證,要是張揚出去,我就要受處分,說不定還會被供銷社開除了,今后也沒臉在西河混了。”東川心里一驚,對于男女之事他還沒有任何經歷,但畢竟是學醫的,道理他都懂。東川問:“女的來了嗎?”李經理說:“來了。”東川說:“你把她喊進來。”李經理在門口招招手,一個身材豐腴的女人走了進來,她解開頭上的圍巾,東川才看出她就是鳳妹妮。東川原以為他們兩人是自由戀愛的,雖然女的年齡不夠,沒能領證結婚,要是放在一般普通農民身上,也不算啥大事,干脆結婚生子,辦幾桌酒造成事實婚姻,也不失為一樁喜事。但是他們這樣是不行的。而且,一般的醫院都需要他們提供結婚證或鄉鎮計生辦的介紹信之類,他們沒有,無奈之下,李經理才想到進城找東川幫忙。東川在市級醫院工作,婦產科應該有熟人,而且市級醫院的醫療技術也會確保萬無一失。一看事關李經理和未婚妻的飯碗,東川別無選擇,只能出手幫忙。

安頓李經理他們在科室等,東川立刻去婦產科找普藍幫忙。普藍不在,值班的女醫生見是平日傲氣十足的大畫家東川來找,很是興奮地問:“有什么事需要我效勞?”東川說:“有個女性朋友意外懷孕了,能不能幫她做了?”女醫生說:“這事啊,你按正常程序來辦就行啊。”東川說:“就是正常手續辦不了,才找你幫忙的。”女醫生也說:“那我也有點為難啊!做人流有風險,還要擔責任。”東川說:“只要答應幫忙,不要你擔任何責任。”女醫生沉吟了半晌,壞笑著說:“要是別人的事,我就不管了;但要是你自己惹的事,我幫你解決一次,但下不為例。”東川沒退路了,幫人幫到底,只能點頭承認是自己惹的事。

東川就去跟李經理說:“婦產科醫生我找好了,一個熟人,她只讓我帶鳳妹妮進去。但有一點我必須提醒你們:無論出現什么樣的后果,都不能講出去。否則我們都要倒霉。當然,我們市級醫院做這樣的小手術完全是有把握的。”兩人連連點頭,想來他們已經沒任何退路,只能如此。

李經理繼續在科室等著,東川帶著鳳妹妮進了婦產科:檢查、簽字,進手術室,一個流程辦下來,許多熟悉不熟悉的護士看到東川都捂著嘴笑。東川知道自己被誤解了,他替李經理擔了“壞名聲”。好在整個流產過程非常順利,風妹妮平安無事,稍微休息了一下,就和李經理兩人感恩戴德地走了。

此事過去好久,只要遇到婦產科那些醫生護士,看他們神秘的眼神,東川都覺得他們在議論自己,也許在他們的心里,東川一定是個“壞”男人了。就連普藍看到他,臉上也流露出一絲不屑。但這次之后,他再也沒進過婦產科一次。

十一

小英子回到家里,她心里很苦。周圍的人待她都好,哪家有吃的都忘不了她,所以母親不得不把油條大方地送給老街的小孩。

她不愿意和大家一道,她怕人家丟了東西,她說不清,她又不愿一個人到人家去玩,她怕。就是因為五年前的那件小事,她丟盡了臉,也使她媽媽從此好像永遠欠了人家似的。

那時,小英子從李二媽家的桌子上拿走了兩個雞蛋。她把蛋藏在口袋里,說不清為什么要那樣做。那么多人勸她,她也不聽,就是不肯拿出來。

街上塞滿了人,把她團團圍在當中,似乎是三堂會審。人們使勁地往前擠,沒有人罵她,沒有人打她。大家都勸她。李二媽說:“只要你把雞蛋拿出來,你媽就不會打你。”

她僵著不動。

“好妹妮,聽奶奶的話,奶奶喜歡你。等雞下了蛋,奶奶煮給你吃。”

她還是不吱聲,像個木偶。

她媽媽勸她說:“好女兒,聽媽的話,媽最疼你,把蛋拿出來,媽給你買花裙子,買花衣裳。”

一個賣黃池茶干的婦女也勸她說:“你拿出來,保證不打你,我還給你一塊干子,中嗎?”

……

任憑大家苦口婆心地勸,她像個啞巴,像個木偶,一動不動,一言不發。媽媽氣極了,照著她的頭上就是一巴掌。淚水從她的兩眼一涌而出。她嘴角抽動了幾下,又停了,沒有哭出聲來。媽媽還要打,被李二媽拉住了。

大家把盛怒的小英子媽媽勸走了,邊走邊安慰著她:“誰在小時候沒犯過錯呀?改了就好。”

“這孩子還小,不懂事,改了就好。”眾人都這樣原諒了她的第一次過失。

現在,她已由當年的小囡變成大囡了。人們待她還是那樣真誠,還是勸她不要再偷。她心里好難受啊!她說話,沒人相信,她感到心里好苦好苦。

一覺醒來,她突然覺得嗓音變了。有一天,突然降臨的初潮更使她驚恐不安,好在有媽媽幫著指導,她才沒有驚慌失措。媽媽欣喜地說:“小英子,你長成大人了,女孩子家長大了都這樣。”

然而,她畢竟成大姑娘了,別人不會再說她拿別人的東西了吧?因為大人是不會偷東西的。她心里好高興,好舒服。她突然覺得自己長大了許多,走路說話總模仿大人的樣子。她開始修飾自己的烏發,對著鏡子獨自瞅著那紅撲撲的粉臉,一照就是幾十分鐘,直到有人叫她為止。

她時時感到一種沖動,來自體內的,無以名狀的激動,仿佛兩天沒吃飯似的焦急,渴望男孩子關注自己。她很注意打扮自己。她時常想起過去,想起那個固執、倔強的小女孩,她恨自己。她開始理解母親,理解家庭,理解周圍的人和事。她睜著眼睛,努力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

她好悔,好悔啊!

本來,她可以一直看東川畫下去,她被他的畫迷住了。她多想跟他學畫啊!然而,他會愿意教她嗎?她曾經是個小偷啊!不光彩的過去讓她羞愧。

她很痛苦,也很慚愧,她跑回了家,她要找媽媽要錢,去買顏料、買筆、買畫夾、買紙。然后再跟這位老師學畫。

十二

“東川,政工科叫你去一下。”院長辦公室的辦事員和他打了個招呼。

“現在?”

“現在。”

東川拖著沉滯的步伐去了。他剛剛到他報考的美院去問了,他的朋友告訴他:“這個地區只錄取了4名,其中有3名是內招,另一名不是你嗎?”

“我沒接到通知呀!”他有些驚訝,隱隱地感到有些不妙。

“通知發出去半個月了。”朋友有些驚奇,“恐怕……”

他垂頭喪氣地回來了。一切奮斗、希望統統沒有了。他像碰了釘子的氣球,一下子從空中消失了,留下的只是一個破碎的空皮囊。馬路上人很多,自行車像流水似的川流不息。他不知道是怎么把車騎回來的,他只記得別人的車碰了他好幾下。他摔倒了,又爬起來,推著車就走。

像一只鳥兒,曾帶著自己的理想,在高空中一起翱翔,越飛越高,越飛越遠,越飛越快。他隱約看到夢想的大門敞開著,正在迎接他。他從這影影綽綽里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成功。他加快了速度。

“轟隆隆!”一聲巨響,山崩地裂似的。他只感到一陣暈眩,翅膀失去了力量,整個身體像隕石似的急劇地摔了下去,愈落愈快,他感到自己五臟六腑都要蹦出來了,骨頭都酸軟、散架。

底下是望不到底的深淵。好一會兒,他感到自己被一個軟軟的東西掛住了,頭腦“嗡”的一下什么都沒有了。

空白,空白。

待他回到醫院時,他已清醒了過來,理智戰勝了情感。要怪只怪自己的畫技不夠格,畫得不好。如果自己的畫技出類拔萃,那么他們一定會錄取自己的,好在明年還有機會。

他來到了政工科辦公室,他不知有什么事在等待著他。

科長請他坐下。

“這次考試考得很好吧?通知來了嗎?我家隔壁的小三子已拿到通知書了,和你考的一個學校。”

“沒有,我被擠掉了。”東川頹然地說。

“哦,小伙子,別灰心,好好工作。”科長安慰了幾句,便進入了正題,“東川同志,今天請你來,是受院黨委的委托,和你談一件事情,希望你能諒解。”

“什么事?”

“你考前不是休了探親假嗎?是你們科室主任同意的,院黨委已批評了他,他是無權批準探親假的,這假必須由我們院部批準才有效。現在院黨委認為,你還不夠探親假的條件,本要做曠工處理的,鑒于初犯,又有科室主任做擔保,這二十幾天就做事假處理了,按規定扣兩個季度的獎金。”

“為什么?”東川震驚了,“科室主任的話也不算數?”

“我不是和你講得很清楚嘛!院黨委還專門為你的事開會研究了。聽群眾反映,你利用上班時間看書,多次調班,晚上又搞得很遲,影響了工作,也影響了別人。你還經常背著畫夾到處亂跑,還搞什么個人畫展,出足了風頭,根本沒有在本崗位的敬業精神。而且,聽說你生活上也不檢點,經常帶女同志去婦產科……本來院部決定要處理你的,我堅決不同意,希望你以后能引以為戒,搞好本職工作。”科長拍拍東川的肩膀,勉勵道,“小伙子,好好干,我們相信你,回去吧!”

東川氣憤了,他把積壓在心頭多年的怒火全噴發了出來,一股腦地向科長傾瀉過去。隔壁的保衛科人員聽到吵鬧聲趕來,好說歹說才把東川勸走了……

往宿舍走的時候,東川就在想:是誰在外面壞我名聲?哦,他突然意識到那個給鳳妹妮幫忙的女醫生,還有普藍、陳南……陳南一直把自己看成他的情敵,即使和普藍結婚了也不忘損壞他的名聲。反正我是身正不怕影子斜,讓他們說去吧,走我自己的路!

十三

東川開始全身心地畫畫了,他好高興啊!畢竟家鄉還有人支持他畫畫的,雖然他們還不可能理解畫畫的全部含義。雖然冬梅因為當他的模特而受到丈夫的埋怨,但冬梅的丈夫也沒有過多為難她。

田里到處是忙碌的農民,割稻、翻地。他要尋找生活的真、善、美,然后去畫,去表現。

他不是畫過自家魚塘拉網捕魚的情景嗎?他不是畫過鄉村簡易電影院的畫報嗎?還有綠蔭中隱現的小樓,城里林立的樓群,企業龐大的機械……

西河老街外的稻谷場上堆滿了金黃金黃的谷物。遠處是深藍的水,蒼褐的田野,冷峻的水藻,曲曲彎彎的小路,和兩三只覓食的雞,這不就是一幅典型的江南秋色圖嗎?東川趕緊支好畫架,畫著,畫著。他只感到興奮和欣喜。導師說得對,不是我們生活中缺少美,而是我們缺少發現美的眼睛。他像一個饑餓的孩子撲在面包上一樣,失戀的痛苦,考試被擠掉的失意統統忘卻了。他覺得自己不是為了考學而畫畫,而是為了藝術。

冷峻的底色,點以金黃色的草堆,畫面跳了出來,黑白兩只母雞在低頭尋覓,便給畫面平添了無窮的生機。

東川正沉浸在歡樂之中,突然身后傳來一聲怯生生的叫聲:“叔叔。”

他一回頭:“哼!是你?”

小英子,這個手腳毛糙的女孩,難道偷了我一支顏料還不夠嗎?還要到這兒來偷?他心里迅速一轉,不由得用冷冷的眼光打量著她。

她的臉紅了,漸漸眼睛盈滿了淚花:“聽他們說,你丟了一支顏料,他們一定是說我拿的吧,你相信嗎?”

東川茫然地點點頭,又搖搖頭,沒吱聲。

“我沒有拿你的顏料,真的沒拿,請你相信我,媽媽說我已經是大人了,大人怎么能隨隨便便拿人家東西呢?小時候,我曾拿了一次人家的東西,拿了還堅決不還給人家,后來,他們都認為我一定喜歡拿人家東西。可實際上,從那次以后,我再沒有拿過別人一次東西,但沒有人相信我,他們始終用傳統的老眼光看我。鎮上人都對我很好,但一旦別人丟了東西,他們都會認為是我拿的,轉彎抹角地勸我交出來。叔叔,我沒拿,拿什么交呢?我真感到委屈。我看你畫畫,我喜歡畫畫,我媽媽答應給我買顏料了,我不會拿你的東西,叔叔,你相信我嗎?”

望著她那雙滿是熱淚的眼睛,東川第一次感動了,這個硬漢子流下了真誠的淚水。當初,當他得知所報考的那個學院有人把他擠掉后,他沒有哭泣。他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己。不上美術學院也照樣可以成為畫家的。現在,他更堅定了“努力進取,自學成才”的信心,眼前的這個小女孩需要他的鼓勵和信任,他也同樣需要別人的鼓勵和信任,他沖動地拉住小女孩的手,顫聲說:“我相信你,好妹子,我收你這個學生。”

“哇——”小英子放聲大哭,淚水像決了堤的河流,開了閘的大壩。

“咳咳!”谷堆邊有個男人急急地咳了兩聲。他一驚,趕忙松開小英子的手,臉一紅:“小英子已長大了。”

小英子感激地走了,沿著那彎彎曲曲的小路,在草堆中穿梭、逶迤,消失。

東川仿佛覺得小英子走進了畫中。風大了起來,青弋江里傳來了濤聲。

十四

自此,人們經常看到一個身穿藍色風衣的青年在西河老街及之外的田野游蕩,無論是早晨、中午還是傍晚,也無論是陰雨天還艷陽天,更無論是農閑時節還是緊張的農忙時分,他都在緊張忙碌地寫生。他的后面跟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也學著他的樣子在繪畫、寫生。

因為來得多,跑得勤,老街里的居民和東川差不多都熟悉了,就連老街外的村民他也認識了許多。他在田野或行走,或繪畫;農民們一邊干著農活,一邊哼著民歌:

土呀土呀是個寶,

掀起耙子又直刨,

刨到泥鰍鍋中燒,

一面黃來一面焦,

嗞嗞啦啦真好聽,

擺在那桌上香沖天,

抹抹胡子干幾杯,

一杯是個龍騰飛,

二杯是個鳳展翅,

三杯是個童送財,

四杯是個泉水噴。

喝得足呀吃得飽,

……

在這熟悉的場景中,東川覺得自己真正走進了生活,他的創作也突飛猛進。他的導師對他贊賞有加,一些畫界同行也對他暗暗敬佩,但他并不急求成功,并不想在同僚面前博得幾聲淺薄的贊許。他要把自己融入藝術,把生命獻給藝術,把藝術鍛造得爐火純青。

許多年后,在東川工作的那個江南都市里,東川美術作品展隆重開展,省內外知名畫家、藝術工作者等紛紛趕來觀看,并給予很高的評價。幾乎所有展出的畫當時都要被人們標價收藏,搶購一空。東川也借助新聞媒體的宣傳幾乎一夜成名。他所工作的醫院領導聞訊后,立即趕來表示祝賀,并當場表示要將他調到醫院工會工作,讓他有更多的時間從事美術創作。而東川卻一幅畫也不愿賣,都無償送給了那些對他有過幫助的老師、朋友、同事;而且,他還拒絕了院領導的好意,仍留在原來的崗位上,一邊工作,一邊繪畫,過得十分逍遙。他的妻子——美術學院畢業的小英子,不但把他們的家料理得井井有條,還成為他藝術上的最佳搭檔。

東川畫展的成功也帶熱了西河老街,人們驀然發現還有這樣一個有特色的西河老街:青條石板,粉墻黛瓦,雕梁畫棟,雖然房屋有些破舊,街上的店鋪也搬走了許多,但那幽雅的環境,古樸的氛圍,還是吸引了許多美術愛好者、攝影愛好者前往寫生創作,讓許多旅游愛好者流連忘返。當地政府將老街的開發治理納入了旅游建設規劃,與村莊整治、環境治理、文明創建等結合起來,經營開發老街。李二媽愛唱的那些民歌已經被當地文化部門記錄整理出來,有的還錄成唱片,成為非遺作品,免費發給老街上的一些店家播放。東川將自己的畫室牌子掛在西河老街的幾間舊房子里,給來創作寫生的美術愛好者提供一個休憩之所。李經理和鳳妹妮后來辭職到上海做生意,聽說生意做得很大,正在動員朋友和他一道回西河老街開發旅游,還聘請了東川等文化旅游界精英做他的開發顧問,再現西河老街往日的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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