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然
現在用虛無的語詞的能指來美譽虛度的時間,說出時間一詞且借助類推法。世界不是客觀呈現在眼前等待吾輩盲人去撫觸的象,我們就是象,相,我們說出存在這個詞或憶起它的象形符號時,已然存在。此在在存在之中。時間不是砂子的沙漠,不是水或氣或數或奴斯的集合體,時間是我,時間是我的血肉,是我的無限膨脹并坍塌之果核,當你凝視我,并非凝視人體,而是精神肉塊。你的目光正損耗我,如樹根同時損耗云與泥。捍衛自己絕無可能且最缺乏必要,人體依靠物質的交換過活,細胞的純凈是恒久的偽命題。稱之為精神的東西則必須不斷自盡,籍消亡保有生成的念頭以相成。既然上升的道路與下降的道路為同一條道路,我放棄捍衛恒變的自己,再者,捍衛自己就如看守維特根斯坦不可見的甲蟲。
當我再年幼一些,我并不猶豫,只言:保衛詩歌。這一《海上》的發刊詞較刊物更為年老與長命,催生了無數個年代的《海上》,在過去與未來的上海,或布宜諾斯艾利斯或圣地亞哥或其余什么城市。我的背包上仍別著一枚Poetry Wins的徽章,但我沮喪地意識到詩歌既不會贏,也不會輸,它只是幸存者。每個幸存者都在講述,將無常的諸行喚作命運,煞有介事,將每一不完善之物都視作命運這一理式的模仿。指望從幸存者的早餐里學到什么公式呢?而隨著我對小說這一文體產生興致(那么多駕馭著詩性語言的飲泉者都興致勃勃投身于這一文體),保衛詩歌這一口號也狹隘起來。縱使詩這一文體有無可匹敵的優越性,不要求任何人為的經驗,亦不過多占用他人的時間,亦應該思索文學這一整體。即使文學不再作為一類事物存在,詩也存在;好比一切學科都消失,仍能從理式中模仿出哲學,如紋路暗蘊其中的大理石板。因為哲學為愛智慧之學,思即智,而人發出的第一組音節,絕不是小說或戲劇,而是旁若無人的抒情詩。但應該將文學作為整體而思索,因眼的意義不能剝離人體來思索。
保衛詩歌這一口號是為戰敗者,捍衛文學則是睡眠不足的戰敗者。哲人們為文學與音樂孰為更高等的藝術喋喋不休。多數人認為音樂神圣,多謝!為文學挽回一些臉面。但他為何論證抒情詩以更高形式對應著音樂時竟將后者歸為造型藝術?單是試想人可以全然不通語言而懂得藝術,便令文學的壁爐冷峻拒人;這與美作為一種判斷要求普遍性完全違背。人是使用、制造、攜帶工具的動物,這工具不必是符號,也許是一只竹簫。作為唯獨長于使用語言符號的人,我在音樂前一敗涂地。《致俄耳甫斯十四行》中俄耳甫斯的明喻,又是“詩的最好形式是音樂”這類老套話語,而這組詩我竟樂于翻譯,譯個不休。要寫出這種詩!我想。
中途,我有過保護語言這類概述。但隨對語言的探究愈深(“深入敵營,我是天空的信使”——我這樣寫道),我愈發沮喪。這沮喪在佩索阿《煙草店》寫到結尾時就孕育于我鼻尖,“我的詩歌所用的語言也是如此”——消亡!我暗許了自己的消亡,肉體的必然消亡與精神上的可能消亡,暗許自己可以是三段論中的凱厄斯,從未答應過語言的消亡。但佩索阿是對的。隨后,已從言說者言說語言變為語言言說言說者這一事實更令我羽翼漸豐而面色沮喪。(“目的是明晰天空的本質和重返天空”——那時我接著寫道。)而天空已從清明的象征物,當從側面觀看,變為一面物價上黏稠的人工湖。
從殘忍的時間中,我搶救回了什么?哪怕是時間自身也離我而去,鏡中膽怯的我的臉已成一團看不清表情的異物。詩歌,文學,語言,我有什么資格使用捍衛一詞?即使是延阻失敗,我至少要獻出生命,才能坦然說:我捍衛了。如今就算有所捍衛,也只是全然私人化的東西,那不僅與普遍性原則相悖,代價亦為私人的更多丟失。雙重的丟失要以雙重的上升來彌補。我是個不成氣候的捍衛者,唯一的答復是借來太陽與鐵,使我成為更有質量與密度的存在物,最終成為延阻之墻上一個面目全非的形狀。屆時,我才可以說:
我捍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