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秋霞
對K12①課外輔導行業的整治,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外。
意料之中,是因為K12課外輔導行業不僅在K12的家長與學生中販賣焦慮,而且過度商業化完全背離了教育的本質,已經完全影響到正常的K12教育。“教育乃國之根本”,教育部門出手,責無旁貸。
情理之外,則是由于整治的暴風雨來得如此猛烈,盡管目前最后的監管決策還懸而未決,卻大有“一棒子打死”的既視感。其實早于2000年,國家就頒發《關于在小學減輕學生過重負擔的緊急通知》,隨后的幾年里也陸續頒發過其他文件,但一直收效甚微。
直到2018年正式啟動整頓課外輔導機構程序。從2018年2月提出整治超綱、提前教學、“非零教學”,到4月份教育培訓機構規范化管理,再到8月發布校外培訓機構各項要求規范;2019年對在線機構提出“每節課持續時間不得超過40分鐘”“結束時間不得晚于21:00”等規范細則;在今年6月1日正式施行新版《未成年人保護法》的新聞發布會上,更是對新東方、學而思、精銳教育等13家課外輔導機構給予頂格處罰。因此,一時間,K12課外輔導行業風聲鶴唳。資本市場對政策的反應最為敏捷,幾乎停止了對該細分領域企業的投資,轉而加大對成人教育、職業教育的投入或者轉投其他賽道。
如果將K12課外輔導行業的產業鏈展開,會清晰地看到這樣幾個主體:官方層面——政府、教育局、學校;家長及學生的共同體;課外輔導行業企業、機構與投資方的利益共同體。原本由官方主導,后兩者跟隨的情況卻在無形中發生了錯位。

在今年5月27日“共識國際講壇”上,21世紀教育研究院院長、北京理工大學教育研究院教授、國家教育咨詢委員會委員楊東平曾公開這樣一組數據:課外培訓機構現在的體量已經達到22萬家,總計擁有800萬教師,這遠遠超過總數16萬所的小學規模。造成正統的K12教育規模被K12課外輔導行業“碾壓”的根源是,優質教育資源稀缺,剛需不減,最終帶來供給不平衡。而這種剛性需求大肆繁衍、壯大了K12課外輔導行業市場,并且伴隨競爭的激烈化,K12課外輔導行業企業和機構越來越商業化。
本刊7月刊的《本刊觀點——K12課外輔導行業經濟學問題》中提及,“盡管K12課后輔導服務壟斷性企業通過產品差別,為市場提供了優質的教育服務,但是,基于用戶(家長和無收入的K12階段學生)剛需,卻因為這些機構的市場力、定價力的鉗制,不得不支付巨大的教育成本——這違反了教育的社會本質:公平與普適性。”因此,這一場整治風暴來得并不突然。目前,很多K12課外輔導行業機構響應政策號召,砍掉學齡前的課外輔導項目,開始批量裁員,以減輕企業負擔。有專業人士估計,這場裁員風暴至少殃及10萬教育機構員工。
“哪里有需求,哪里就有市場。”根據表1整理數據,初步分析我國K12課外輔導行業發展的大致脈絡和特點。
以2005年為界,可分為兩個主要階段:
2005年前,主要為線下輔導教育,特點是兩極分化嚴重,一邊是企業化的管理機構,比如老牌的課外輔導企業新東方、好未來,一邊是局限于城市發展的中介式家教機構,數量多但規模小而分散;
2005年后,中產家庭增長,拉動了課外輔導市場,逐漸興起線上輔導教育。富世峰會2006年對中國十大重點城市的調查,得出這樣一組數據,根據2005年的評估,中國中產階層②家庭為1280萬,總收入超過1400億美元。中產家庭希望通過高考“望子成龍”的期待越來越高,刺激了K12課外輔導行業的剛需。
中國科學院大數據挖掘與知識管理重點實驗室在《中國K12在線教育市場調研及用戶消費行為報告》提及,在用戶群體層面,調研數據顯示,目前30?49歲的人群是給孩子報K12在線教育機構的主力軍,占比高達80%;用戶主要集中在一、二線城市,占比77%。同時,61%的家庭表示他們愿意每年至少花費超1萬元用于孩子的K12在線教育。家庭年收入越高,每年為孩子投入的教育支出越高。絕大多數家庭認為,在線教育有顯著的學習效果和較高性價比。

表1 國內部分K12課外輔導教育機構成立年限對比
這場“學歷軍備競賽”讓在線輔導市場開始慢慢發展起來,從最初不能面對面交流的網站式網校到如今面對面及時交流、授課、互動的APP在線模式,填補了傳統教育時間、空間的不足。
在這個發展過程中,有兩個年份需要特別關注:一是2014年,可稱為“在線教育機構的井噴年”。據多鯨資本&教育創新趨勢研究院發布的《2018年中國教育行業投融資報告》,從歷年趨勢來看,2014年是教育投資增速最快的一年,同比增速達到173%,是在線教育市場集中爆發的一年;之后每年增速都在下滑,但年投資總量和投資金額保持高位。
二是2020年,可謂之“在線教育的爆發年”。新冠疫情的爆發,催化了線下課外輔導機構的線上化,同時在后疫情階段,也加速了線上機構往線下拓展的決心,開啟了線上線下的融合,進一步加速該行業的競爭度。

表3 2020年我國幼兒園到高中的學校及師資數據統計
經過前期的長跑,K12課外輔導行業大致角逐出以下知名品牌:新東方、好未來、作業幫、猿輔導、高途課堂、樸新教育、名師教育、跟誰學、平安好學等。從今年一季度財報看(詳見表2),好未來(截至2021年2月28日止三個月;美股財報統計時間)實現凈收入為13.627億美元,同比增幅達58.9%,毛利超過40億元,同比增幅達72.9%。在上市的K12教育機構中位列第一。

表2 好未來、新東方、高途、網易有道、一起教育2021年Q1毛利
從融資角度看,猿輔導于2020年10月22日完成G1和G2輪共計22億美元融資。其中G1輪由騰訊公司領投,高瓴資本、博裕資本和IDG資本等跟投。融資完成后,其公司估值達到155億美元,在全球教育科技獨角獸公司中排名首位。
在今年系列政策之前,K12課外輔導在線教育行業仍然是投資者們熱衷的賽道。數據顯示,從2013年一直到2021年,我國K12在線教育消費市場增長速度從未跌落20%,疫情期間增速甚至接近50%。這都從側面反映出,我國處于K12階段的家長和學生們對課外輔導的強烈需求有多大,而很多機構為了盈利甚至已經瞄準了學齡前兒童的教培市場。
一場由線下引發、線上接力的K12課外輔導行業拉力賽由此拉開序幕。然而,在此如火如荼之際,K12課外輔導行業卻迎來了強監管。這是為何呢?
一是供需不平衡造成市場缺口,資本涌入,行業“過熱”。按照幼兒園、小學、初中到高中的教育階段來看,我國傳統教育無論從學校數量、學校規模、師資質量、師資數量等方面都存在缺口。按照表3中教育部公布的數據總計,我國幼兒園至高中的傳統教育學校共計52.69萬所,在園幼兒/在校生達16741.16萬人。以普通小學為例,按數據測算,平均每678.82人共享一所小學,平均每16.67名學生共享一位教師。但具體來看,每名學生的學習進度并不一樣,而在學校里的學習時間和老師的輔導時間畢竟有限,這就無法避免地需要學生或家長想方設法地延長課外自習的時間。正是基于這種需求,資本也極度看好課外輔導行業,并在2014年左右引發了在線K12課外輔導機構的爆發。
二是資本熱加大了K12教育輔導機構“亂象”。其實,在線輔導機構大批涌現前,部分線下K12輔導教育機構也存在虛構教師資質、預交學費、虛假廣告等現象,但是在線機構的井噴以及鋪天蓋地的廣告宣傳,將這種行業亂象放大、拉近,刺激到越來越多“望子成龍”的父母,相關投訴也越來越多。甚至某些教培機構趁著資本涌入之際,行圈錢之實,坑騙家長,已經嚴重干擾到社會穩定。根據《教培校長參考》整理,2020年共計有包括優勝教育、學霸君、明兮大語文等98家K12教培機構倒閉或跑路。這已經造成教育資源的巨大浪費。
三是沖擊了正常的K12教育秩序。本質上說,K12輔導教育機構為商業主體,其最終是追尋商業利益的,上市、盈利這些終極目標與教育的本質背道而馳。而依賴傳統教育衍生出的這個龐大的課外輔導教育市場,卻像影子般,無形中蔓延、滲透、甚至操縱起前臺的家長、學生以及傳統教育體系。
四是激化教育產業化矛盾。在“共識國際講壇”上,楊東平表示:“培訓機構的異軍突起,在整體上綁架了家長、影響了正常教育,這個事實是非常明顯的;但是還有第三個因素,我稱之為‘新一輪的教育產業化。也就是說,通過民辦教育的發展,民辦教育和資本市場、房地產深入結合,使得制造學校差距成為拉動地方經濟、抬高房價、拉動房地產的興奮劑,或者說成為地方政府非常受用的一劑良藥?!?/p>
盡管目前政策嚴令對學齡前兒童進行越級學科授課,提倡“減負”,各省市也下發類似延時輔導、周末暑假不開課等具體措施,但在線K12輔導教育機構的“瘋長”已經破壞了原有的學校、家長、學生之間的美好的教育關系。還教育一片凈土,回歸教育的初心,迫不及待,這才是根本。
最后,以現任教育部校外教育培訓監管司司長俞偉躍的兩句對外發言結尾。一為“該是學校辦的必須回歸學校。校外培訓機構要做好自律,不能代替學校去承擔學校該做的事。”二為“(課外輔導機構)要做學校教育的有益補充,開展音體美、琴棋書畫等培訓,特別在學科類教學方面不要替代學校的教育功能?!?p style="margin-left:9pt">① K12,全稱kindergarten?through?12?grade。主要被美國、加拿大等北美國家采用,是指從幼兒園(Kindergarten,通常5-6歲)到十二年級(grade12,通常17-18歲)。?在中國被一定范圍內認定為小學6年、初中3年和高中3年孩子(Kid)共計12年教育的總基礎階段,也是主要的考試輔導領域。
② 中產階層是指年收入在7500美元至50000美元之間的社會群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