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小吉是做房地產中介的,每天一堆雜事。
白天帶客戶看房,晚上還得趴在電腦前做大量的準備工作。根據客戶提出的要求,海量篩選出房子后,和客戶約時間,再一一發郵件給對方的中介,按照客戶的要求,預約看房。有時客戶臨時改變主意或者行程,之前的準備工作也就等于白做了。待到房子看了不下幾十套,有的甚至百來套,終于選中了一套,談了幾輪的價格,準備簽合同時,仍可能生出各種變故,有房子本身的問題,也有買家突然換了思路、換了工作或者賣家以更高的價格賣給了別人,反正會有種種不可測的原因讓合同泡湯,這全部的時間與精力的投入,通通白費了。
不過萬事有因有果,因為始終態度真誠無怨,那些雖在她手里沒成交的客人,仍會介紹想買房子的朋友及親戚給她,有些人只看一兩套,就稱心如意地成交了,這也算是意想不到的收獲。
小吉勤勤懇懇,十分善于學習,很懂得反思與變通,就這樣日復一日地,慢慢做得順風順水,有了自己的房地產中介公司,手里跟了十多個房產經理人。
除了認真做事,小吉開朗爽直,但習慣與人保持相當的距離,她的理論是,越靠近,越危險,越生是非。特別是移民到美國后,隨著生活環境的改變與年歲的增長,更覺得生活越簡單越好,人際關系也是如此。
來美國之前,她在國內的某政府機構工作。機構里人事關系的錯綜復雜,讓她深受折磨。曾被莫名其妙地卷進人事之爭中,她身在其中,毫無知覺,別人卻拿她的名字當槍使。很長一段時間,她總有一種想從辦公桌前站起來,大聲號叫,然后像個潑婦一樣把那些無聊無能卻又喜歡玩弄權術的小人痛罵一番。即使在夢里,她都會夢到小時候見過的潑婦罵街,言語直接痛快,聲音酣暢淋漓。小吉就想,做個“潑婦”其實挺好,至少不會得抑郁癥。
小吉母親是個文靜且不愿與人爭是非的人,她常說的一句是,百辯不如一默,有些事,爭不贏說不清,再說了,爭贏了說清楚了,又能如何?
小吉在曼哈頓讀書時認識一個女子,她脾氣直,性格火暴,卻與小吉相交甚好。有次知道有同學故意在背后刻薄地造謠生事,她將那同學從椅子上直接揪起來,一頓罵。
事后小吉問她,你不怕結仇嗎?她好奇地看著小吉,反問:“難道還想和這樣的人做朋友?不給她一點教訓,她都不知道自己是誰。”
小吉總是有太多的不安,遇到事習慣退讓,害怕事情變得更加復雜。她連自己都不怎么喜歡自己,卻不得不每天與這樣的自己待在一起。不過,她隱約期待,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時的自己,肯定會在時間的長河里有所不同。
2
有一天,以前的同事W,突然從國內打來電話:“小吉,我朋友遇到點事,特別需要你的幫忙。”
W在電話里說得非常動情,將朋友的難處表達得淋漓盡致,小吉因此特別能感受到他朋友的不易。
W的朋友,中國人,中年女性,獨自帶倆孩子,在費城生活,遇到自己難以解決的事,急需要得到某類專業人士的幫助。
W知道小吉因工作關系,認識這一類的專業人士。
W在電話里誠懇求助:“你得幫幫我的朋友。”
小吉很快就在W給她描述的故事里,幾乎沒任何猶豫就翻出紐約的某個專業人士的電話號碼給了W。
W連聲感謝。舉手之勞的一件小事,對于小吉來說,掛了電話就算是結束了。
小吉照舊每天出門忙碌,周末與一群喜歡旅游的人開車出城走上幾個小時。中間出了趟遠門。所謂遠門,是指得坐飛機才能到達的地方。等坐飛機回到曼哈頓時,她接到了一個電話。
電話是“專業人士”打來的:“某某人與我在一起,找時間一起吃飯如何?”
接到電話時,小吉正在回家的地鐵里,周圍人多,信號不是那么好,有干擾的雜音,電話里的聲音并非那么清晰,所以,小吉就半帶疑惑地問:“誰是某某人?”
她說:“你介紹的呀,半個月前。”
忙碌了一天的小吉站在一群看起來是東歐來的游客中間,滿臉疲倦,她回:“噢,那是我之前一個同事的朋友,我與她不認識,你們對接上就行。”
她很熱情:“本該特意請你吃飯的,這次她專門從費城開車來找我,會待兩天,明天一起吃自助餐或者火鍋如何?當然,也可以到韓國城吃烤肉,或者到上東城吃西餐,隨你選,聽你的。”她堅持道。
本來與那位專業人士并非那么親近,也不想因為這樣的小事而靠得更近。更何況,這個城市,去見一個人的時間成本太大。小吉猶豫片刻,回道:“不用了,這幾天我手里一堆的雜事,哪天等我空些,我們再找個安靜的地方坐坐。”
3
教師節這天,遠在曼哈頓的小吉,突然又想起高中老師曾說過的一句話:“人最怕開眼界。”
細想,教育的本質是什么呢?每位老師都有自己的看法和見解,有些老師甚至從來都沒有看法與見解,他們將書里明確規定的那點知識,經過他們的嘴,轉喂給板凳上的學生。
其實,教育的本質就是讓人開眼界,讓人擁有自己的思考方式。開眼、開腦,完成自我的發展。尤其對于心理處于劣勢的女性,如果意識不到這一點,將會被陳規舊習壓制而不自知,甚至助長壓制。
同樣也是這個男老師,有天當著還是高中生小吉的面,在走廊上和別的老師聊天時,說過另一句話:“不會生孩子的女人,算啥?母豬不如。”
這話對當時的小吉很有刺激,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老師會說出這樣的話。可是,老師說這話時,那張臉沒有任何表情,就像說“人最怕開眼界”一樣自然。
幾年后,小吉也成了不會生孩子的女人,成了高中老師嘴里那個“豬都不如”的女人。
小吉曾經有過深愛的人。
愛情,這是個如此迷人的詞。小吉當它是宗教,是避難所,是天堂。
男人知道她缺少安全感,知道她需要保護,知道她需要被“愛”。因此他知道如何對付小吉。他給足了脆弱柔軟的小吉足夠多的甜蜜之言,多到滿屋子都塞不下去,稠密得到處都是甜膩膩的。他用嘴給小吉吹出無數多的大餅,五顏六色的,在小吉的面前片片閃現。
小吉深陷在綿軟的甜蜜之言與多彩的大餅里,如置夢境,明知耀眼,卻深信不疑。在一起的日子,他總是不習慣用安全套,總是希望她可以證明她的愛,讓她更加赤裸地相待。小吉在他面前,完全無力對抗,明知不對,仍想證明自己。有時候,她甚至想讓他看看她心臟的顏色。她說,你想看嗎?他笑起來回,不想看,嚇人。
小吉懷孕了。很開心。她說,她想有個家。
他回,我就是你的家,我的愛就是你的歸屬。只是現在,絕不是生孩子的時候,錢不夠多,房子不夠大,事業還沒成功,沒法結婚,沒法有小孩。他握著她的手,非常真誠地說:“愛也是責任,生孩子更是責任,我想給你們更好的。”
小吉的身體在對“更好”的期待中,變得越來越虛弱。六年里,她那“偉大”的子宮在多次的“犧牲”中,失去了孕育的功能。她深愛著的、想給她更多的“愛人”,某一天走到她面前,安靜地看著她:“非常抱歉,我想我們還是分手吧。”
她如五雷轟頂,白了臉,睜大眼,顫著聲:“為什么?”他直截了當地回:“你沒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好。”
她被黑暗吞噬,如淹水之人。
他失聯,然后徹底消失。
他的甜蜜之音仍如蜜蜂在春花叢中的嗡嗡響,不分白天黑夜地繞在小吉的耳邊,一陣又一陣,一浪又一浪,如風,如潮,不止不息。那些一日日積下的甜蜜言語,多到幾乎像樹一樣植入她的身體,在他消失后的很長時間里,仍舊鋪天蓋地,從小吉的夢里生長出來。她知道,需要時間來清除,可是,時間如此稠密與緩慢,水一樣劈不開,山一樣挪不動。
小吉覺得自己很糟糕,不如他想象中的那么好,她內在的那個與自信有關的“核”,被他捏得粉碎。他消失了,他把消失的原因歸責給小吉。“小吉很差勁。”“小吉沒有他想象中的那樣好。”小吉每天都生活在無限放大的反省中,脆弱得像只蟲子。
他將她埋在一個巨大的黑洞里。在那個黑洞中,受傷了的小吉深信,她是脆弱的,她是無能的,她不夠能干,不夠美,她的屁股太小,她的臉太圓,她不夠性感,她的工資太低,她一無是處。
小吉感覺身體里有個漏斗,內在的元氣在無形中一點點漏下去。現實如此殘酷,除了熬,還能如何?熬過白天就是黑夜,熬過黑夜又是白天。
一天,小吉在朋友家遇到一位神態安詳的老婦人。朋友在廚房里告訴她,這老婦人是她大姨,在中學做老師,早年喪夫,獨自養大的女兒幾年前突然查出心臟病,男友隨即就拋棄了她,女兒不久后在抑郁中去世。
小吉想,身邊每一個看似面容安詳的人身后,或許都有過深海一樣不可探測的經歷,有過波濤洶涌無法入眠的黑夜。
那天,小吉從朋友家離開時,走到老婦人面前,輕輕地抱了抱她。老婦人穩穩地接住了她的擁抱,她像老母親般拍了拍小吉的肩膀,在小吉耳邊輕聲道:“你那么年輕,得努力把自己活好。”
小吉自深愛著的“愛人”消失后,從來沒有流過半滴眼淚,身體僵硬著,心境一直處于灰暗之地。反倒是這會觀人相懂體貼的老婦人的一句話,讓她在轉身出門進電梯時,熱淚滿面。
滾燙的熱淚,柔化了僵硬陰冷的身體內部,感覺那個無形的漏斗正在關閉,某些細微的新鮮的能量正在緩緩生長出來,關于告別、勇氣和希望。
不久后,她給遠在美國紐約的舅舅寫了封信,告之她想出去求學的愿望。小吉先是辦了探親,飛到了紐約,然后在社區大學選讀了一個冷門的專業,畢業后,找了份半死不活的工作,不過很快就改行,做起了房地產中介。
4
小吉與朋友去SOHO參觀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展覽,居然有個穿黑大袍的星相師坐在一個巨大的鳥籠里讓參觀者抽塔羅牌。
小吉的朋友抽了張牌,黑衣星相師告訴她:“你腦子轉速比常人快,這可能導致很多人跟不上你的思考速度,你前二十年大運,陰陽需要平衡,因此你得注意身體,不要受周圍環境的影響而生病。”
小吉也抽了一張牌,相師送給她一句話:“專注事業,你的財運會大幅提高。”
離開畫廊后,小吉朋友說:“這星相師說的都是什么屁話。下次,我披件紅大袍,擺個超大的紅燈籠,在紅燈籠里開個窗,也可以坐里面裝大神了。”
小吉的朋友叫Christine,她曾是小吉的客戶,兩人脾性甚是相投,成了朋友。
Christine的中文名叫“來弟”,一聽就是父母親盼男孩的名字。她說,小時候被人喚“來弟”“來弟”,就像想發財的人,喚他們家狗狗叫“來富”“來富”一樣。她說,我是一條能喚來弟弟的狗。喚了幾年,母親又生下兩個女孩,全被父親送人了,到來弟八歲時,母親終于生了個帶把的寶貝。
來弟八歲時,周圍的小伙伴都去上學了,她卻被要求待在家里干活兒,照顧喚來的弟弟。母親生弟弟時身子骨受了挫,病怏怏的,經常起不了床,常年需要吃藥。
到十二歲時,來弟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來弟心里急,死活吵著要去學校。父親拗不過她,便將她送去了學校。
學校里,來弟是個奇怪的存在。她與矮她半個頭的七八歲的小朋友坐在教室里學ɑ、o、e。來弟沒有朋友,也不討老師喜歡。她幾乎每天遲到,時常曠課,她得做完家里的一堆活兒之后才能去學校。遇到母親起不了床時,她就得整天待在家里,不然,父親的巴掌很可能會落在她的臉上。稀里糊涂地在學校待了三年,母親突然病重。家里亂成一團。父親不再讓她回學校。來弟怕父親的拳頭,也擔心生病的母親,便停了去學校的念想。一年后,母親身體轉好,可以下床做些簡單的家務。母親的病,拖累了一家人,欠了一堆債。十六歲的來弟,出門去廠里做小工,補貼家里日用。
現在的來弟,住在紐約郊區的大宅里,前院有十幾棵筆直的松樹,后院有魚池和游泳池。那天,來弟與小吉在院子里喝茶,聊起最近讀的書。小吉說,她喜歡讀歷史,不過最近在重讀《了不起的蓋茨比》。
“你應該讀一讀這本書,小說里的故事,就發生在你所在的這個小鎮。”小吉道。
“噢,女兒推薦我看過這部電影,蓋茨比做了一個巨大的夢,泡泡一樣美麗單純,我很喜歡這部電影,看了心里難過了很久。書還沒讀過,哪天找來讀一讀。我小時候的三年學校時光,最大的收獲是學會了拼音和查字典。離開學校,很多字不認識,就邊看書邊查字典。最早的時候,看書像吃書一樣,喜歡看一頁,背一頁,撕一頁。讀懂了,撕掉了,結束了,這樣才覺得踏實,像得了怪病一樣。讀完一本,必須撕完一本。”
“哈哈,人的行為很是奇怪,但仔細想,也都合理。我有一個朋友,有一只毛絨玩具小狗,已經陪她睡了十五六年了,很珍惜,沒有小狗放在枕邊就睡不著。結婚后,她老公尊重她,特別小心地愛護這只小狗。有一次婆婆來家里住幾天,這婆婆是勤快人,見小狗太臟了決定給它洗一洗,把里面的棉花掏出來,晾曬后塞回去。可我這朋友老覺得那只玩具小狗變胖了,手感不對,整夜睡不著。第二天去問婆婆,婆婆說原來的舊棉花太臟了,覺得里面有細菌,就幫著塞了些新的棉花進去。朋友覺得,玩具狗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只了,心里難過,一整天上班都心不在焉。回家后,去抱那只玩具小狗,發現手感對了,有了之前熟悉的踏實感。原來是婆婆在她上班時,從小狗的肚子里掏出了一些棉花,小狗不再那么胖了,回到了原來的樣子。你早先的撕書行為,也是一種安慰的方式,這樣讓你覺得安全。”
“你這樣說,我想起小時候曾經有過一條小毛巾,多年后舊了,仍帶在身邊,都有破洞了,還不能扔,一直到工廠上班后,才慢慢適應沒有我的小毛巾。工廠里爭先進以及用全部的業余時間學習,代替了我的安撫物。”來弟說,“這么多年來,一直學學學。知道自己無知,覺得越學越害怕,不過很好,因為害怕,就想多學一點,因為無知,就不敢隨隨便便地自以為是,就喜歡觀察別人怎么做事。在工廠做小工的時候,有空余就跟人出去擺夜攤,后來工廠倒閉了,自己出來開門店,賺了錢,與人合伙辦電子廠,自己跑業務,積攢了些錢,與人一起投資做商業地產,似乎每一步都踏對了。從一個半文盲,風里雨里二十多年,到現在似乎還是覺得不懂的東西太多,老覺得世界很大,得去探索。四十歲后,突然想要換個活法,特別是孩子教育的問題,就決定收了生意上的事,帶四個女兒來美國生活。”
“很不容易呀,一個人,四個孩子,另一片天地,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小吉回道。
來弟說:“我這個人,泥鰍一樣,小時候苦慣了,什么事都禁得住。來了就來了,一個單詞一個單詞地學英文,一日日適應新的環境,完全踏踏實實地就待下來了。人的彈性很大,以為很難的事,真的跳進去,一件件面對,也就過來了。”
來弟經常會講起她的母親:“我母親是個膽小的人。一輩子聽從和依賴自己的丈夫,生了一堆孩子。生下來的女孩被送人,也全由丈夫說了算,后來因生兒子身子骨得了病,變得更弱,丈夫在外面有人,瞎玩,她仍舊是閉一只眼睜一只眼。偶爾也會找別的女人出點氣,在對方經過的路邊站著,指桑罵槐幾句。丈夫面前,她膽小如鼠,連大氣都不敢出,完全沒有自己。她害怕一個人過日子,更害怕自己養不活孩子,所以自動地把自己當成一只縮在暗處的老鼠。我很小的時候替她難過,看著她畏畏縮縮的樣子,就反復告訴自己,長大后絕對不要成為那樣的女人。
“有一天,我從公司回家,母親給我熱了一碗湯,她坐在我對面專注地看著我喝湯的樣子,表情奇怪。我問她:‘怎么啦?她回:‘你不像我,你不用害怕一個人。那個時候,我的生意已經做得很好,大環境好,運勢旺,賺了很多錢,有了很大的房子,將母親接來同住,白天有阿姨在家照料她的生活。我抬頭,看著一輩子活得膽戰心驚、小心翼翼的母親,回道:‘有什么好害怕的,你生我之前,我不知道我要來,知道有我自己后,也不知道我什么時候會走,來世間一趟,怎么活都是活,我這條泥鰍皮實,禁得起太陽曬,禁得起土埋,挺好……”
小吉喜歡來弟。她不裝腔作勢,更不藏著不掖著,有老練里的通達,更有受過巨壓之后的放松。
與來弟交往后,小吉才知,一個有悟性的人,在經歷苦難與磨煉之后可以活得如此明亮灑脫和通透。這種通透里,含了濃濃的煙火味,就像她手腳麻利地包出來的美味水餃。
5
專業人士邀小吉吃飯后的第三個月。
某天早上,小吉在中央公園慢跑,貼掛在手臂上的手機突然振動起來。
小吉停下來,取出手機,看電話顯示出來的是“專業人士”的名字,猶豫了會兒,對方很堅定的樣子,不接手機便一直響。接起,聽得她在那邊大聲說道:“某某又來這里辦事,明天準備帶她去郊區農場玩,一起去嗎?”
小吉疑惑道:“誰是某某人?”
專業人士:“呀,你又忘了?是你介紹的朋友呀。”
小吉聽后,噢了一聲,想起是W的朋友。有人從小吉的身邊快速跑過去,風一樣,輕盈又健康。她突然莫名其妙地覺得有點煩躁,本能地環顧了一下四周,發現自己所站之地正對著大都會博物館西面的餐廳,整大片的落地玻璃窗,可見里面用餐的人,用餐的人也可見中央公園的風景。
小吉想起上次與來弟逛博物館時,也曾與她在那里用過餐。來弟還特意選了靠窗的位置,這樣中央公園的景色,就成了一整塊大型的活動著的幕布。
窗外的景,四季不同,季季變化。
冬天時,小吉也常來用餐,喜歡穿過博物館里那些幾千年的文物,進得餐廳,置身在溫暖處,一邊喝蘑菇湯,一邊看公園的雪景。她曾用手機拍下一對在公園里打雪仗的母女,那對母女倆為了這場大雪,似乎專門戴了同款的紅色圍巾,因此,當她們出現在餐廳對面的那片雪地時,就顯得格外耀眼,跳躍時的姿勢也因了紅色的圍巾,更為動人,小吉不由得拿起手機,拍下了一組讓她覺得滿意的照片……
小吉拿著手機,想起那對在雪地里玩耍的母女,耳邊聽著“專業人士”在電話那頭用粗厚的嗓門道:“喂,聽得到我說話嗎?要一起去郊外的農場嗎?”
“不好意思,已有了別的安排,謝謝邀請。”
小吉的原則是,給過電話就行了,舉手之勞。專業人士提供幫助,收錢。需求者得到咨詢,付錢。專業人員與客戶的關系,非常簡單明了,干嗎非得一起吃飯,還要一起去農場?難道一見傾心,彼此快速成了朋友?
對于女人間某些快速而可疑的熱乎勁兒,小吉寧愿保持著距離。她更不喜歡在工作關系里隨便越界,讓一切變得模糊不清。
6
難得有空的周末,小吉除了和多年一起“爬山隊友們”去郊外爬山,就是找來弟玩。來弟似乎對什么都懂,生活中的大小事,她都了如指掌。有朋友電話來問她哪里可以買雪茄,她會告訴人家在哪條街哪個店。又有朋友電話來問該如何買床上用品,她會告訴對方什么牌子的比較好。有人問,如何做投資,她會真誠地給人推薦她的理財師。聊著天時,有電話進來:“什么面膜比較好用,什么眼霜比較適合中年人?”她就將知道的一一告知對方。甚至如何找做衛生的阿姨,也有人會打電話來找她。她精力充沛,熱情洋溢,周圍有各種各樣的朋友,她總能熱心腸地盡自己所能給人提供幫助。
她大方、爽快、好客,常在家里招待朋友。熱情利索地做了滿桌子的菜,吃不完,就讓人家打包走。
她的屋子很大,可她身上的磁場以及能量,總能讓大屋里充滿濃烈的生活氣息,一副熱氣騰騰的樣子。
她雖然一個人過,但養了魚,養了貓,養了狗,養了四個女兒,還有一大堆性情不錯的朋友。來弟說,進我屋的,都是我中意的。
來弟看人眼毒,拿眼掃一下,差不多知道一二。這個眼毒,是時間里積下的經驗,是自己在生活中受過傷受過挫后得到的智慧。只是她不世故,仍舊懷著一顆熱誠的心,對待她周遭的人和世界。
她總說:“這世界有很多問題讓人困惑,但好在有負的就有正的。我們普通人,先把自己修好,讓身體里住下好的能量,你自然會遇到與你同頻道的人。”
小吉喜歡午后與來弟安靜地坐在她的廚房里,透過有游泳池、有陽光房和桑拿屋的院子,看著窗外被陽光照得明亮的小樹林,聽來弟有一句沒一句地講故事。那些源源不斷地從來弟嘴里生長出來的人和事,怎么聽都聽不完。
來弟說:“我十八歲就嫁人了,也不太懂嫁人是怎么回事,看身邊人嫁,自己也就嫁了。也不知道生孩子是怎么回事,反正就懷孕了,幾乎每隔一年就生一個。五年里,稀里嘩啦就生下了四個孩子。婆婆說,繼續生,得生個男孩。”
來弟說:“還生?不生,打死都不生了。”
“生完第三個女兒的時候,我已被丈夫家暴了幾次。懷老四時,別人介紹我去見一個半仙。那半仙家里幾代都是風水師,因時代原因,歇過業,雖對外歇了業,但屋內卻一直在傳承著。半仙看了我老公(生下老四后離了,成了前夫)的八字。告訴我說:這男人六字里沒有水,五行極不均衡,八字無財,身旺無依。此人煩惱暴戾,思考問題具有沖動性,會有暴力傾向。該男八字中有兩柱為魁罡。可以想象,婚姻宮里,本來是妻子癸水的家,卻住著一個比肩。根本沒有妻子癸水的立足之地。”來弟道。
“離了后,四個女兒全你養?”小吉問。
“嗯,反正不離也全是我養。他嗜酒,好吹牛,還大男子主義,看我賺錢比他強,看我上進,他橫豎不舒心,滿嘴說的都是大話,自尊心卻脆如紙,一點小事就上綱上線,又號又叫,跟他說理,他卻說我愛頂嘴,不服管,順著酒勁兒一巴掌就打我臉上。”來弟道,“這我可受不了,委曲求全、忍辱負重的事,可以求一時可以忍一陣,沒必要堅持一輩子,是吧?圖什么?孩子也未必喜歡待在一個為一丁點兒小事就粗嗓子冒硝煙味的屋子里。你知道,那種屋子,冷、壓抑,更別談什么愛。干脆利落地從一段不舒服的讓人痛苦的關系中解脫,真是人間最好不過的事了。我發現,與他分開后,我根本不想再進入任何婚姻關系,我對男人似乎天生沒什么太大的興趣。為什么非得要有個男人?孩子已經生了,賺錢做生意的事,自己挺在行,孩子與我關系不錯,家里沒讓人心煩的吵鬧聲,干凈。”
“聽起來也是這個理,可別人總覺得盡可能要圓滿。”
“這世上幾十幾億人,每個人的命都不一樣,什么是‘好的‘圓滿的?硬拉個人結了婚就算圓滿?依自己的方式,就是好的。我朋友一閨女,近四十歲了,曾在國外讀過博,回國創業,一切都挺好,就是不結婚,不交男朋友,給她介紹,左右不合適。最初母親拍著大腿愁得要死,后來也漸漸接受了,只因有次她生病去醫院,路上還忍不住抱怨,女兒回她一句話:‘我沒在小時候的大病中死掉,沒在該獨立的時候依賴你們,沒在你們生病需要我的時候不顧你們,我健康地活著,愛著你們,每天醒來有自己的事可做,為什么天天要為那些我不想要的或者沒有的東西愁天苦地?人能活兩百年嗎?珍惜有的,多好。”
“珍惜有的。”小吉捧住了這句話。
7
是個周末,難得放松,小吉躺沙發看電影,電影節奏相當緩慢,卻散發著青蘋果般青澀的滋味。影片開始時,火車進山森的場景,很是迷人,讓她不由得想起自己長大的南方。正沉浸電影當中時,有電話進來。
是W的電話。小吉暫停了電影,接起電話。
W開門見山地道:“你介紹的那個專業人士告訴我朋友,你給電話號碼,她是要付你介紹費的。”
小吉聽了,半天沒反應過來。
W在那邊不管不顧地繼續道:“我朋友一直在我面前絮絮叨叨的,告訴我和那個專業人士打交道的感受。”
小吉喘過一口氣后道:“我從不知道介紹費這事,當初給你電話,壓根兒也沒想過介紹費之事。”
W說:“是那個專業人士親口告訴我朋友的,在談到價格時,專業人士順口就道‘我其實也沒賺幾個錢,我還得給你朋友介紹費。我那朋友很不舒服,那口氣和表情,弄得好像我也與你合伙拿了什么狗屁的介紹費似的。”
小吉聽了,百口莫辯,只能在電話這邊有些無助地呢喃道:“我確實不知道介紹費的事。”
除此,能說什么呢?
8
小吉租住在上西城,靠近哈德遜河。是一幢老式的六層公寓樓,沒有電梯。小吉住四樓,爬幾層,熱熱身,似乎沒什么問題。小吉似乎挺享受每天在樓道里爬上爬下的生活方式,這讓她想起家鄉父母最早住的公寓樓,母親的房間有個陽臺,正對著一條河,秋天的時候,時不時會有練龍舟的船隊從河上劃過去,發出驚天響的鼓聲與吶喊聲,聲聲震耳,陽剛十足,讓人莫名覺得沸騰。現在小吉所住的老公寓,在高樓聳天的曼哈頓,所剩也不太多了。小吉每天早起打開公寓的窗,可以隱隱聞到不遠處哈德遜河里散發出的氣味,小吉每每會深吸一口氣,并且在這樣的氣息里,想念起自己遠方的父母。
公寓旁邊有個老教堂,時時能聽到教堂悅耳清脆的鐘聲,讓人心靜。街的轉角處,分別有家咖啡館和小超市,隔條街有藥店,藥店里也賣日常生活用品和鮮花。藥店旁邊是小吉喜歡的墨西哥餐廳,有很好吃的烤肉。再走一條街,就是地鐵站,地鐵站對面,是家健身房,健身房的左右,分別是快遞公司和美甲店。
小吉在這里已經住了有幾年了,對每條街、每個商鋪都相當地熟悉。她很滿意自己的房間,雖是一室一廳,但客廳寬敞,可以看街對面的樹梢,晨光與夕陽在樹梢前移動的樣子,很美,時常會照得客廳一片斑駁。小吉已經習慣了這片安靜的街區,也常愛在黃昏時,去哈德遜河邊跑跑步。
不久前,樓上搬來了一個三十歲出頭的新鄰居。自他搬進來后,不分晝夜,咆哮式的音樂震耳欲聾。白天還行,躲遠一點,可晚上無法安心入睡,原本就神經敏感的小吉常常被樓上的聲音折磨得頭痛欲裂。有天晚上實在忍不住,披衣上樓去敲他的門:“可以把聲音調小一點嗎?很晚了,我需要休息。”
對方頂著一大光頭,手里拿著酒杯,上下掃了小吉幾眼,冷漠地回:“我是弄音樂的,我得靠它活著,這算響嗎?你不喜歡,你可以不住在這里呀。”關上門,把聲音調得更大了。第二天,小吉發現,他竟然把垃圾通過他的窗口扔在了自己的陽臺上。
小吉氣憤得不行,想報警,警察來了后,擔心他會留下黑名單。也擔心真報警,他可能找機會報復,還會時不時將音樂放得更響。總不能每天打電話報警呀,能不麻煩警察就盡量不麻煩,這同一幢樓的樓上樓下住著,很多事,靠警察也不能完全解決得了。小吉決定再忍幾天,也許他那股瘋勁兒就下去了。真不行,干脆搬家。
可不承想,沒兩天,就發生了有趣的事情。這個光頭下樓倒垃圾忘了帶鑰匙,把門給關上了。他被關在門外,只穿了一條薄薄的沙灘褲和一件短T恤在曼哈頓零下二攝氏度的樓梯里,靠跺腳取暖,凍得半死。他按小吉的門鈴來求救時,嘴唇都被凍白了。他嘰嘰咕咕道,這樓另幾戶人家似乎都沒在屋里,敲不開門,他希望小吉借手機給他打電話找人來開鎖。開鎖的人告訴他,上門一趟,300美金,另外還得加上換鎖芯的錢,最低400美金。這光頭聽傻了,他站在原地氣憤地喃喃自語“怎么那么貴,怎么那么貴”。小吉看著他,也覺得400美金真的有點貴,就對他說:“要不你從我房間的陽臺沿著消防鐵欄爬上去?”
小吉的提議似乎正中他的心意,他當即就非常開心,興奮起來,眉飛色舞的,輕聲哼出小調來,轉身就去陽臺準備爬上去,卻發現他個子太大了,而他衛生間的窗戶太小,根本就擠不進去。他氣得在上面哇哇大罵起來,慌里慌張的,踩空一腳,差點從陽臺上掉下來。小吉在樓下看著,被他弄得無比緊張。等他回屋時,看著他狼狽的樣子,就說:“要不我去試試?”
小吉的身體小,很容易就爬進了窗戶,進到客廳,幫他開了門。這光頭站在門口等著,見門打開,開心地跳起來,搓著雙手,一直說謝謝。片刻,表情突然又尷尬起來,先撓了撓頭,然后搓著手,結結巴巴開口:“抱歉,前幾天的事,以后音量會盡量小。”
小吉看著他的表情,暗想,看起來粗糙兇巴巴的一個人,也有這般尷尬羞澀的時候。
第二天早上,小吉在門口發現一個小袋子,里面裝了一瓶紅酒和一張印了五樓租客頭像的CD。還有小卡片,上面寫著:“謝謝。”
小吉想,時間里充滿了很多矛盾的因素,有好的和壞的,只是先后的問題。無論怎樣,暫時不用考慮搬家的事了。
9
每年圣誕節,小吉都去來弟家。
這一年,來弟做了一個很大的蛋糕。除了蛋糕,還有餃子。除了餃子,還有雞、鴨、魚、豆腐、海參、龍蝦。像極了過中國年。
來弟說,無論中國年或者圣誕節,要的就是滿桌的菜,圖的是喜慶和熱鬧。
去之前,來弟要求,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吉穿了條黑裙子,配了珍珠首飾,外加一件長羽絨服。到了來弟家,來弟從滿是香氣的廚房里跑過來開門:“啊,我買了條新裙子給你,我們穿紅的。”
小吉換了來弟給買的紅裙子,站在鏡子前,氣色看起來立馬好了許多,心里莫名就新增了自信,有點小興奮,不由得對著鏡子笑了笑,從隨身的包里取出口紅,重新再抹上一層,紅紅的唇,襯得兩頰與眼睛都亮亮的,真就有了過節的氣氛。
一大家人圍坐在長桌子旁,熱切地舉起杯,動起筷子。那晚,桌前除了來弟和她的四個女兒,還有另外幾個朋友,都是獨自在紐約過節的中國人。其中一個叫韜。韜比小吉小兩歲。
來弟介紹說:“韜的父母早年與我一個廠上班,后來出來一起辦廠。韜大學時來美國,研究生畢業后,留在紐約自己創業,原本父母準備讓他回去接替事業,韜不想回,父母只能將手里的事一點點收縮了,準備搬來和兒子一起生活。”
大家坐一起聊天,小吉發現自己和韜的很多觀點超出意料的一致。來弟講到她朋友的一個女兒,瘋狂喜歡上一個大叔(她父親的同事)。大叔結婚了,有老婆小孩,只能利用出差時間帶上女孩。久了,大家都知道了。熟悉的人問起,大叔很無辜地回:“我也是人哪,最先也是拒絕她的,可她固執,纏著我,我也沒辦法,那么年輕漂亮,那么真誠火熱。”就這樣,大叔和女孩好了十多年。從女孩讀大學,讀研究生,一直到在醫院上班。這女孩在十多年里,就像世界上沒其他別的男人似的,認定了大叔。女孩的父母最初拿孩子沒辦法,就自我安慰,孩子大點就清醒了,可不承想,女孩固執得像斗牛見到紅布般,撲進去就不想出來了。三十歲出頭仍舊沒清醒過來。現在,大叔的女兒也上大學了,大叔還與女孩好著,卻仍與太太生活在一起。女孩父母就差人去向大叔的太太打聽,需要什么樣的條件才可能離婚,沒想這太太說,不需要任何條件,只要大叔提出離,她就離。原來這么多年,這大叔壓根兒沒提離。后來又知道,是女孩不讓大叔離,女孩說:“我不想破壞別人的家庭,我想愛他,我不想占有他,不想左右他,如果讓他離,他會很為難的。”就這樣三個人,理不清道不明地拉扯著。唯有女孩的父母,愁得沒法子,橫豎都不是,只嘆老天不如人意。
餐桌前的旁人都說,這女孩真是有病。唯有韜說,這大叔才欠揍,如果一開始就態度堅決,女孩還會強奸了他不成?這大叔就是想占便宜,利用女孩的愛,不占白不占,如果我是女孩他爹,自己揍不動,早就派人去打斷他一條腿,看他還敢不敢得了便宜還賣乖。
小吉暗自心疼這女孩的倔強癡迷,在亂網里愛得苦,卻還用一套她自己設定的理論,讓愛看起來“純潔與高尚”。聽了韜的那番話,小吉倍覺酣暢痛快,當下就多看了韜幾眼。
食物的熱氣在故事里一點點散盡,家里的幫傭收拾完桌子,捧來蛋糕,大家吃過蛋糕后,從大餐桌前撤下來,各自在客廳里散坐下來,繼續喝茶聊天。小吉恰又與韜離得近,兩個人就單獨說了會兒話,聊到最近的書和電影,竟然兩個人先后都看過了,于是討論起來,很是投緣。那晚離開時,韜問小吉要了聯系方式。
10
很久沒收到W的任何消息。
圣誕節之際,小吉就像往常一樣給她發了短信。她的回信極為冷淡。原本一起工作了那么多年的朋友,小吉自以為,是知根知底的。
應該是介紹費的事,小吉又覺得,不應該是介紹費的事。W知道自己的為人,不會因為幾個介紹費,隨便給人電話號碼。也暗自思量起來:你認為了解別人,其實并不一定真的了解。你認為別人是朋友,事實上,別人也不一定當你是朋友。反之亦然。
這日與一幫人出門爬山,傍晚回家沖完澡,見窗外夕陽余暉,金燦燦的,美得動人,小吉突然就想起了W,想起以前在國內也常與她以及別的幾個朋友一起爬山,過往的細節讓人柔軟,于是拿起手機,給W打了個電話過去。
W的那邊是早晨,她懶洋洋地道:“其實也想與你通電話的,但怕說太多,傷了你。我告訴你,你太天真,有些人,你該遠離的,他們不值得你交往。你這樣下去,還是會被人傷害的。”
小吉問:“我被誰傷了?做錯什么事了?”
W說:“沒有。”
小吉就講:“為何有此一說?”
W說:“我也是心里覺得煩。我朋友的事沒辦下來,各種細節材料仍在糾纏之中,她每次去見你介紹的專業人士,回來都要找我吐苦水,說一堆抱怨的話。她告訴我,那個專業人士事實上看起來非常不專業,言談舉止,都很粗魯。”
小吉回:“她應該有辦事能力的。”
W在那邊輕蔑地哼了一下:“這個專業人士嘴巴好碎好碎,扯東扯西,喜歡議人是非,也講你是非。”
小吉心想,女人的毛病真是多,便道:“事實上,我與那個專業人士并不那么熟,周圍的人找她辦過事,認為她辦得挺不錯。那次你在我面前說起你朋友的難處,我就隨手給了你電話號碼,希望能幫上忙,她講我干嗎?”
W回:“要講一個人,還怕沒話講?講一個人窮的還是富的、穿著打扮、行為習慣,要講,什么都可以拿出來評論一番,咬舌頭的人咬習慣了,不咬是很難過的。你不知道,咬舌頭是很多人的愛好。”
小吉心里郁悶著,卻又忍不住笑出聲:“還有人拿咬舌頭當愛好的?”
W回:“你不說別人,不等于別人不說你。我見過太多的人,聚會時,屁股還沒坐到凳子上,就開始打聽別人是非,一副迫不及待的勁兒,那種要拿別人的生活當零嘴嘗的難看吃相。”
世間那么大,咬來咬去的,咬的還不都是身邊幾個人,多無聊呀。小吉就在電話這邊嘆了口氣。
W說:“你不知道,當一個人坐在那兒張開嘴道人是非、評人頭足時,覺得自己像是大法官,是上帝,一旦享受過站在高處評判他人的感覺,如不節制,就像喝酒抽煙吸毒一樣,是會上癮的。”
小吉聽了,心里不由自主地寒了一下,回道:“這人很脆弱,動不動就上癮。”
W說:“你知道‘活著的‘活字是怎么被人造出來的嗎?不就三點水的唾沫和一條上下翻轉的舌頭。不咬舌頭,你讓他們怎么活?”
小吉聽了嚇一跳,她第一次知道,原來還有這般的解釋:“這解釋,真是生動。”
W說:“我年長你一點,也算是給你一個忠告,這世上,惡人惡語者多,得小心對待。”
11
一個人安靜的時候,仔細想想,真遇到事,誰會站在你身邊?偌大的世界,數一數能有幾個。前段時間,有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給小吉打電話,說是先生在國內做傳銷,被公安帶走了,也不知道要找誰說話,似乎也沒什么人可以找,唯一想到的也就是她了。那一瞬間,小吉的鼻子就酸了。看起來世事紛紛擾擾,其實世界真的沒那么大。
圣誕節之后沒多久,那個叫韜的男子幾次約小吉出去喝咖啡。第一次,小吉沒時間。第二次,小吉恰又沒時間,就與他約了自己有空的另一天。那天,韜也剛好有空,于是兩個人定了中午,在十四街附近的咖啡館見。
那天太陽很好,雖然冷,但沒有風。小吉穿了一身黑。黑毛衣,黑褲子,黑靴子,黑大衣,戴了銀色的金屬項鏈和耳環,戴一個寬大的銀手鐲,背一個銀色的包包。從地鐵里出來,走向咖啡館的路上,心里卻是不安的,也不知道為什么不安,總覺得有那么一絲不自在。韜是來弟朋友的兒子。韜比自己小兩歲。
咖啡館在十七街,小吉比韜先到,自己點了咖啡,在靠書架的那面墻墻角坐下。抽了本書,隨便翻起來。一個母親,在試圖做正常人和拿生活費買酒求醉之間掙扎,最后自殺。小說里寫母親自殺后,兒子如何獨自生活的故事,讀了幾頁,便被作者講述故事的方式所吸引,埋頭進去入了迷。
書翻了一半,抬頭,還沒見人來。手機里卻有幾個未讀短信,是韜發來的,說是有急事,臨時得去趟公司,可能會遲半個多小時,又說路上堵車,一直在抱歉。
小吉索性一心鉆進書里,快速往前走,沒多久,便把一本書給翻完了。又去續了杯咖啡,才見他紅著臉,喘著粗氣,快步朝她過來。一屁股坐下,滿臉抱歉的樣子。第一次在白天與他見面,那臉看起來比圣誕節晚上所見的還要年輕些許,帶了孩子氣,而嘴角橫著的肌肉,卻肉眼可見地呈現出了內心的小倔強。比起圣誕節的西裝,眼前這身牛仔褲、藍毛衣和灰色圍巾更適合他,看著讓人放松。給他叫了杯黑咖啡,等咖啡的時候,小吉與他講起了剛才書里的故事。他說:“我大姨年輕時也自殺了,留下三個孩子,都是我媽幫著照看大的。”
“為什么自殺?”小吉好奇。
“好像是因為鄰居在外面造謠我姨與她的丈夫有私密的來往,說我姨勾引她的丈夫。我姨心里氣不過,爭吵了幾次后,自殺走了。那個年代,經常以死證清白。其實,她的死,沒誰在乎,也沒誰真關心她是否與鄰居的丈夫有關系。人死了,趁死人在人間的熱氣還沒徹底散盡時,議論幾句后,各家的日子照樣過著,只是可憐那三個還沒真正長大的孩子。”韜說。
“你大姨的性子夠剛烈的。”小吉說。
“是,一個樣,我母親也差不多,脾氣又倔又急,我父親這一輩子有她,也不得消停。愛起父親來,恨不得心掏出來遞給他,恨起他來,也恨不得一刀就立馬結束了他。她對我也一樣。我是能躲多遠就盡量躲多遠,哈哈哈。”他笑得很真誠。小吉忍不住去看他的眼神,很干凈,不游離,不復雜,離“濁”還非常遙遠。
喝完咖啡,他提議出門走走。
往切爾西的方向,沒走出幾條街,小吉看到旁邊的RUBIN博物館。這是小吉特別喜歡的博物館之一,里面收藏了很多佛像,大都來自喜馬拉雅地區。
兩個人走進博物館,買了票,順著旋轉樓梯上一樓參觀。每次去,小吉都會在博物館內的一間祈禱廳里默坐十來分鐘。那里氣場圣潔寧靜,是特別好的自觀自省之處。有韜在,小吉也不例外。小吉在廳里坐著的時候,韜先是站在旁邊,隨后也挨著小吉坐下,然后自然地牽起小吉的手,握著。
小吉心里亂了下,呼吸變得短促,因為本來就微閉著眼,便定了定,很快恢復了平穩的呼吸。幾分鐘后,小吉站起來,手仍舊在韜的手里,想抽回,韜用了勁兒,握住。小吉便由他牽著,看完剩下的展。
再從博物館出來時,手仍舊是互相握著的,走在一起,看起來像情侶一樣。時間還早,兩個人走去切爾西市場吃龍蝦,又在高線公園散了步,才各自分手。
這次之后,兩個人又約在一起吃了幾次中飯,還一起聽了場音樂會。關系開始變得溫暖和親密起來。韜每天都會道早安晚安,聊天的內容也更為現實和開闊。韜時常會談起自己的事業,未來的發展。有天晚上,韜在短信里聊到將要搬來與他一起生活的父母。
小吉寫:“你不是一直想逃離父母嗎?”
韜在那邊回:“孫悟空再多變,再能耐,也逃不過如來佛的掌心,父母,特別是母親,就是那個如來佛。”
小吉寫:“一個人生活久了,再與父母住一起,會習慣嗎?”
韜回:“我想最好不要住在一起,可以同一個城市,甚至可以同一幢樓,但得各自分開來住。”
小吉寫:“母親會樂意嗎?”
韜回:“我已經不再是男孩了,我是個男人。再說了,我母親也不習慣與我奶奶住一起,我也不想我未來的那一半與父母長久生活在一個屋里。如果是你,你愿意嗎?”
韜問得非常突然,帶了明顯的暗示,小吉心里驚了一下,猶豫了會兒,回道:“那得看具體情況。”
12
下雪天,韜約小吉去中央公園滑冰。滑完冰后,兩個人坐下來喝咖啡。
看著身邊來來往往的人,韜說:“這來自世界各地的人,來了后,住下了,把紐約當家了,一點點經營自己的生活,每個人都需要勇氣。”
小吉回:“是呀,每個人都是異鄉人。事實上,每個人,都是人間的異鄉人。”
韜笑起來:“對,人間異鄉人。”
小吉說:“來世間一趟,都留不住,個個都得回去。”
韜認真地看著小吉:“你知道嗎?為什么我喜歡和你在一起?”
小吉被看得不好意思起來:“不知道。”
韜回:“你長得嬌小,可清澈的眼睛里,有一種特別的東西,很吸引人,憂傷里藏著平靜的力量,明亮里有看待事物的通透感,反正和你在一起,讓人心安。”
她喜歡看韜笑起來的樣子,酒窩里洋溢著年輕和活力,充滿了未來。每次看他笑得燦爛,小吉心里反而多了份沉重感。她知道,韜是個真誠的青年,沒有什么輕浮之舉與甜蜜之言,認真且有分寸感,含蓄里,也有熱烈。小吉總是在關鍵時候,本能地往后退一步。她知道,有一道無形的、海一樣深的距離,隔在她面前。
他喝著咖啡,看小吉不說話,便握住小吉的手:“我希望,我們不是彼此的過客。”
小吉不覺得心里沉了沉,想說什么,忍了忍,笑著,沒開口。
他又道:“紐約的冬天實在有點長,下午四點,就已經是黃昏了。我想,以后還是得要在郊區買個房子,種樹、種花、遛狗、遛娃,曬很多的太陽。你知道嗎,亞洲人大多缺維生素D,得多曬太陽。郊區房子大,需要有人氣,可以與父母住在一起,一大家人,圍著吃東西更香。父母打拼了一輩子,很不容易,晚年來這里也沒幾個熟人,還是想要與兒孫在一起的,貓呀狗呀小孩子們呀,多熱鬧。你覺得呢?”
小吉認真聽著,心里沉甸甸的,有隱痛,也不想隨便插話。
喝完手里的咖啡,才下午三點多,天已有灰暗,雪還在飄著,整個城市被雪霧籠罩著。韜提議去吃火鍋。“這樣灰蒙蒙的下雪天,正是吃火鍋的好時候,熱氣騰騰,辣油彌漫,想想都覺得來勁兒。”韜拿出手機,搜出下城一家新開的火鍋店,遞給小吉看。
小吉只想回家:“今天滑冰有點累,我們下次再找機會去吃火鍋吧。”
韜說:“那我送你回家,我去給你做晚飯,我會做麻辣香鍋。”
小吉回:“家里沒有做麻辣香鍋的食材。”
韜繼續熱情著:“冰箱有什么,我就可以做什么。”
小吉回:“下次吧,累了,想一個人放松地待著。”
看著韜失落的表情,小吉覺得難過。有種比難過更為復雜的感覺,一直積蓄到小吉回家獨自吃晚飯的時候。小吉煮了白菜牛肉蘑菇湯。喝著湯,蒸著熱氣,眼睛突然濕潤了起來,長長吸口氣,定下心來,算是做出了決定。
韜再來約時,小吉便冷淡了很多,找出各種理由拒絕。
韜反復問:“我有什么地方做錯了嗎?”
小吉說:“沒有。”
韜又追問:“那為什么一下子變成這樣的態度?”
小吉想了想,直接回道:“我覺得我們是不可能的。”
韜問:“為什么不可能,試都不試怎么知道不可能?我們相處得不是很好嗎?”
小吉沒回話。小吉想,知道既然不可能的事,也就不用說出真相了。一個不會生育的女子,如何可能與韜這樣的家庭生活在一起?
走得太近,只會彼此傷得更深。
小吉半夜醒來,看到韜發來的留言,會覺得不好受,但也不那么疼。又想,如果當初的自己能夠像現在這樣果斷干脆多好,看得見美麗的泡泡,知道它會破,也就不會在六年時間里,持續地幫著他人一起欺騙和傷害自己。
13
愿意長久與一個人交往,通常在一起是舒服的,同頻率的。或者她身上有你沒有的,有你喜歡的。可是憑什么別人要靠近你呀,因為你身上也有她沒有的,是她欣賞的。
像韜,小吉給得了愛,但給不了韜需要的。郊區的大房子,遛狗遛娃,與兒孫圍坐大桌子前一起吃飯,真是再普通不過的場景。奮斗了一輩子的韜的父母,值得擁有這人間的場景。
女人與女人做朋友,其實與談戀愛有相似之處。與來弟在一起,小吉覺得自在。她似乎總能感知到來弟身上的某種能量,這能量讓小吉安心,能夠被充溢和鼓舞。
小吉還年輕,人生閱歷與來弟相比,差得遠。很多不順心的事,在來弟面前說說,也常能得到指引和合理的建議。小吉在紐約雖然還有幾個同齡的女友,但來弟似乎更像是一面鏡子,可以讓小吉清楚照見自己。
就像某次,有人小心問來弟:“外面有人說你四個孩子是不同父親生的,是嗎?”
小吉在旁邊聽了心里一驚,一邊想這世人的想法實在“奇妙”,一邊覺得實在太無理。
沒想到來弟聽后,哈哈大笑起來:“想說幾個都行,說一百個也沒關系。”
事后小吉問來弟:“你為什么沒解釋?”
來弟反問:“傻子,需要解釋嗎?”
來弟很是為四個孩子驕傲。大女兒早已經大學畢業,在紐約某大公司做設計師,在SOHO開了自己的品牌店,一邊事業一邊戀愛,很是有聲有色。二女兒大學快畢業了,學計算機軟件,已經與幾個同學開發出一款產品,準備在市場上應用。三女兒讀大二,學的是數學。四女兒與來弟長得最像,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安靜,專注,聰明,能彈一手非常好的鋼琴,堅持學法語,想以后做法語教授。來弟在四女兒身上投入的精力,應該是所有孩子中最多的。“之前太忙,老大與老二,幾乎沒精力管,后來意識到再不管就不行了,才決定停了大部分生意,將主要精力轉向孩子們的教育。”來弟道。
有時想,同性之間的友誼比“愛情”來得可靠。
在男女關系上,小吉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心態。關系中帶來的徹骨傷痛,是另一種形式的教育,同樣讓人開“眼界”。
這個城市,什么都有。最貴的房子,最多的美食,最帥的男人,最有才最有名最美貌的女人,還有最多的機會。只是,自己的價值,最終還得自己給。即使最親密的兩性關系,真正的平等與尊嚴也得靠自身爭取。年輕美妙的身體,滿大街都是,身體里的那個內核,才是關鍵。不然,誰又是誰的救世主?
小吉在自己這行,遇到過真正厲害的高手。她五十歲左右,轉行前在華爾街做投行,有過一年賣出十五個億的高端房產的記錄,是整個曼哈頓的銷售之星。她為人低調,少言少語,但當小吉代表買方與她談判時,才真正感覺到,她身上有著常人不可具備的力量。
小吉在來弟面前說起這個女人時,來弟道:“要記住,在你看到她現在的樣子之前,相信她也曾同樣蹚過千山萬水。”
小吉問:“來弟,你之前那么苦,白手創業也如此艱難,現在回想,有沒有后怕過?”
來弟道:“我不太回想過去的苦,每天都覺得珍惜,偶爾會生出一種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自在感,于是更想把眼前的日子過踏實了。就像你,努力工作就是踏實生活。”
小吉想,不努力能行嗎?必須得獨立地活著,至少,現在不要成為已經老去的父母的負擔,將來不要成為孩子的負擔。
孩子?
將來會有孩子嗎?
來弟認真地看著小吉:“領養一個吧。”
這是小吉之前不曾想過的事情。她曾經那么想做母親,想聞到嬰兒的味道,想陪著小小的嬰孩長大,想站在家門口看著他或者她獨自走去學校或者走向社會的背影。
來弟的話,讓小吉心有所動。她想,原來拼命工作,除了獨立的活著外,還可以有能力做出更多的選擇,譬如選擇做一個陌生嬰孩的母親。
14
這天黃昏,又接到W的電話,她的那邊,是清晨。
她在電話里直截了當地道:“我朋友的事情還沒有辦好,她已經憤怒到了極點,她甚至明言,說是你為了那不要臉的介紹費,合伙與專業人士欺騙她的。”
小吉胸口隱痛,嘴唇微麻,本能地張開嘴,試圖說清楚:“這話讓人難過。我還不至于淪落到要為一點介紹費去欺騙別人的地步。”
W說:“我知道,可是,專業人士之前紅口白牙地明說,要給你介紹費的。”
小吉說:“我不知道介紹費一事。也實在不太明白她為何要與你朋友說這介紹費的事,也許是想讓你的朋友幫她介紹別的業務?”
她說:“我朋友現在就是認定你也在欺騙她。”
小吉定定神:“當初僅僅只是出于好意給了電話號碼,如果這是我的錯,我認了。但是,事情從頭再來一次,在聽了你的描述與一再要求下,讓我再次做選擇,依了我的本性,仍會給出電話號碼幫助她。對于我而言,提供一個電話號碼,只是為她提供了一個選擇,這個號碼綁架不了任何人。至于她見了專業人士后,做出怎樣的判斷,是否要進一步與她合作,是她自己的事。她既然認為那個專業人士看起來很不專業的樣子,為何還要與對方合作,為何還與對方那么熱乎,又是吃飯又是去郊區農場的?”
她回:“你太天真了,不知人心復雜。你以為別人都和你一樣想?”
小吉無話可說,掛了電話,頭疼胸悶。坐在辦公室里,手里原本還算順利的活兒卻變得讓人煩躁和難以承受。她發現,自己的能量被方才的電話幾乎消耗了大半。
坐在下班回家的地鐵上,小吉看著那些上車下車、不同語言、不同膚色的乘客,暗想,這世界,究竟有多大呀?
這世間有那么多人,每一個人背后都有一個世界,這肉眼可見的大千世界,會在不同的人心、人眼里,又幻化出多少億萬全然不同的大千世界?
小吉“跌”坐在地鐵里,在耳邊各種語言的嗡嗡嗡聲里,小吉在無窮大的不著邊際的思緒中,茫然失神起來,一站接著一站,人們上來下去,待她意識清醒過來時,已經多坐了兩站。
像是做了一場夢。醒來時,已站在一個對小吉來說完全陌生的站臺。她看了看周圍的人,完全一樣的膚色,意識到就她一人是異族。她如置異境,著急地盼著她要搭乘的那趟地鐵快點到來。一個高大威猛手臂上文滿了圖案的男子盯著她。小吉將手放進袋子,握住手機,她想,無論怎樣,她至少可以第一時間打出報警電話。又想,該利用時間去學點防身術了。她腦子里快速轉動起來,憶起之前朋友教過她的某個招數,于是將腳站穩,試想著壞人來攻擊她時,如何一拳打掉他的鼻子致他暈倒。小吉偷偷地瞄了眼那個盯著自己看的高大文身男,在他面前,自己和一只小雞沒什么兩樣,至于如何打掉他的鼻子這件事,幾乎是個笑話。
大腦在神游時,地鐵來了。她一腳跨進地鐵,就像從黑暗直接跳進光明。車廂里人不多。車子很快啟動,小吉轉身去看,那個文身男在站臺上繼續立著,他與她等的不是同一趟車。
回家沖了個澡后,烤了個紅薯。
樓上的光頭來敲門,說是有幾個朋友,讓一起上去喝酒吃東西。自那次幫他爬陽臺進窗開門后,光頭只要有朋友來,便會下來邀請她上去一起坐坐。小吉去過幾次,坐著一起聊天聽音樂,偶爾也幫大家點中國外賣來吃。小吉慢慢發現,光頭其實是個純粹率真的人,對他便也顯得親切起來,有時從中國城回來,會給他帶幾樣他喜歡吃的中國熟食。
這天,小吉拒絕了,身體覺得疲憊,早早上床躺著。躺在床上的小吉隱隱能聽到樓上傳來的說話聲與嬉笑聲。窗外黑透了,可見對街人家的燈光。就獨自暗想,這茫茫世界,人來人往,聚散無常,有些人,該散就散吧。人生如同坐地鐵,每個同趟列車的人,都將以不同的方式說再見,不經意的,悄然無聲的。這般想時,就生出類似于秋天掉落葉的心境,雖有落寞,但也清晰明朗。
這一生,終究是一個慢慢習慣不斷告別和不斷迎接的過程。
15
小吉陪來弟參加她二女兒的畢業典禮。
天氣很好,太陽很大,坐在學校的操場上,被曬得暈乎乎的。來弟穿得很正式,化了妝,大太陽都快把妝給曬化了,但她始終是喜氣洋洋:“等四女兒考上大學后,我的任務基本就算完成了,我得重新去找些自己愛做和想做的事。”
“似乎只有母親這個職業,永遠無法退休。一路相伴,早送晚接,平日里還得斗智斗勇,幾乎是一個成系統的大工程,好不容易上了好的大學,又得擔心畢業后的工作,然后婚姻大事,以及婚后的種種。”小吉在一旁笑著道。
“能夠有人讓自己牽腸掛肚,挺好呀。”來弟回。
“來弟,你覺得人生有意義嗎?”小吉看著來弟,突然問。
“意義?像我這樣的人,基本不想這類復雜的問題。千年前的人,千年后的人,好像都與我們沒什么關系,但我們是其中的一環,承上啟下。如果真要說作為個體有什么意義,我想,就是去感受生命。問問自己,想要什么,然后花點時間去感受這個東西。就像我每天早上迎著晨光起來去喂魚的時候,在廚房里煮咖啡聞到咖啡香的時候,都覺得很美好。就像現在這個時候,我也覺得很美好。你呢?”來弟回問小吉。
“除了父母外,我想讓自己有牽腸掛肚的人。”小吉笑起來。
“其實有意義無意義都是相對的,永遠沒有答案。答案是自己走出來經歷出來的。首先,人到這個世界上來,不是我們自己的選擇。既然來了,就好好過,愛自己,然后有能力去愛別人。將來走的時候,不那么后悔。”
此時,校長的講話結束,掌聲雷動,鼓完掌的小吉順勢握了握來弟的手:“眼下的樣子,像是樹上結出果實。”
那一刻,小吉腦子里出現一幅畫面,有一天,自己就這樣坐在臺下,去臺上領畢業證書的,是某個陌生人家的孩子,卻是自己一點點陪伴養大的。
16
又過了一年,小吉戴著口罩與光頭在公園里慢跑。
現在,光頭是小吉的男朋友。他們換了公寓,住在了一起。光頭是在美國出生的,父母原先都是從法國移民過來的,他們早年分開后,各自有了家庭。他的母親嫁給了美國黑人,光頭與他的黑人繼父關系很好。他的父親也結婚了。兩對父母都已退休,竟然時常會結伴一起出門旅行。那次,光頭第一次帶小吉回老家奧蘭多,他的父母各自帶著自己的另一半,來機場接他們,一大家人吃飯時又唱又跳和諧相處的樣子,讓小吉覺得又奇妙又感動。
正跑著,小吉看對面跑過來一個人,很像自己的朋友來弟,定眼細看,卻不是。知道肯定不是來弟。再也不會有那個叫來弟的女友了。
她今年的突然離開,像塊冰一樣,凍在小吉的身體里。來弟給過小吉太多的溫暖,想起她,就會想起她的屋子,她的飯菜,她的聲音。她走得很孤獨,在醫院里,沒有親人可以被允許陪伴在她身邊。因為特殊時期,小吉甚至無法去送她。
來弟就那樣在人間消失了,小吉時有恍惚感,空蕩蕩的。事實上,這就是人命的某種真相。突然來到世上,某一天,突然消失。
經過一個小小的湖,之前常年有人帶著孩子在湖面上玩模型帆船,現在湖面只有落葉和映著的高樓與白云,倒是有另一種荒涼的寂寞之美。湖邊有個小小的咖啡館,現在關閉著,咖啡館外的木桌椅倒著。當小吉的目光掃向咖啡館左側那張她之前常與來弟坐著喝咖啡的長椅時,淚水瞬間溢滿了眼眶。
有些思念,總是冷不丁地,咬疼全身。某種友情,就以這種緩慢地將凝在心里的冰一點點化成熱淚的方式,細細長長地流淌在身體里。
這一年,似乎所有人都被一種荒誕且失重的感覺牢牢所控。世界總是有更為厚實的、多層次的荒謬在不斷地、以不同的形式涌現。很多曾經的人和事,就如一滴被蒸發掉的水珠,而新生長出的空間和事件里,有更多的事件凝聚起來,變成更大的更猛烈的荒謬。
當一點點意識到并看到那些荒謬在外部世界存在時,小吉反而發現自己擁有了一種被夾在其間的溫柔感,就像來弟說的一樣,時不時會生出一種“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小小放松,不如此,又怎能面對連呼吸都得使把勁兒的現實?
跑步的時候,小吉能聽到自己的心臟,嘣嘣嘣,這聲音,聽起來很強勁,似乎也很脆,嘣脆嘣脆的,隨時都會停止的樣子。
小吉一邊聽著心跳,一邊就與光頭慢跑到了大都會博物館的后側。抬頭可見一整面玻璃墻的餐廳。玻璃墻積滿了灰塵,餐廳內的桌椅雜亂地擺放著。
不知還要過多久,博物館里的餐廳才會重新營業。即使哪天營業了,小吉想,也再無法與來弟一起在餐廳里邊喝熱湯邊聊天了。
去年,來弟在四女兒考上了夢想中的大學后,又與人合伙開了家公司,并且報了名去學開飛機。
小吉曾問:“為什么想著要開飛機?”
來弟告訴她:“有一天,看了個視頻,一位近百歲的老人,用四個月時間自制了一架小飛機,第一次試飛就成功了。人這輩子,就該忘記年齡,做點之前不曾想過的事。小時候,不曾想過有一天自己會開上汽車,不曾想過能有自己的事業,不曾想過會離家萬里另建家園,更不曾想過現在自己的樣子,所以未來,仍舊要做點不曾想過的事。你曾問過我,什么是意義,我想,也許經歷就是意義。”
流著淚的小吉,一邊想象著來弟開著飛機在這個城市上空旋轉的樣子,一邊突然憶起那對系了紅圍巾在雪地里玩耍的母女,幾年前,小吉曾隔著玻璃,給她們偷偷地拍過一組照片。
“領養一個小孩子吧。”耳邊又是來弟的聲音,那么清晰。
領養一個孩子,育她,養她,陪伴她,有一天,帶著她,像那對母女一樣,系上紅圍巾,在雪地里打滾戲耍。這一年里,面對周圍的一切,有緊張與慌亂,也有不安與疑惑,但領養一個孩子的念頭,卻在小吉心里發了芽。身邊的光頭也完全尊重小吉心里的這顆芽,他無數次溫柔地擁著她說:“我支持你,我會與你站在一起。”
小吉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在一記又一記的腳步聲里,突然想起曾經某人說過的話:“活,什么叫活?你知道‘活字是如何造出來的嗎?三點水的唾沫和一條上下翻轉的舌頭。”
小吉想,活,不是唾沫與舌頭。活,是喝下去的每一口水,是舌尖的每頓飯,是用勇氣與耐心去告別,去迎接,即使在這人人戴著口罩出門的艱難日子里,活在其中,仍舊得像水一樣流淌起來,在一個舊環里,迎著另一個新環的到來。
責任編輯 張爍 劉升盈
【作者簡介】柳營,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生于浙江。著有長篇小說《阿布》《小天堂》《我之深處》《姐姐》以及《閣樓》《蘑菇好滋味》《辣與蜜糖》等多部中短篇小說集。作品被譯成多種文字并被改編成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