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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一生奔向你(上)

2021-09-06 21:17:54駱平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1年7期

駱平

1

“當太陽弧盤套在出生盤的外面,就會形成屬于你的、獨一無二的太陽弧推進盤,我們在上面可以看到四分相、對分相與合相。”我一邊解說,一邊按下了翻頁鍵,PPT(幻燈片)上出現了一個類似儀表盤的圖案,紛繁的線條用不同的顏色標注出代表星座的符號。

“請注意左下角,太陽從天蝎座二十五度運行到了射手座十四度,這時候太陽推進土星,太陽代表著自我與信心,土星則代表限制與責任,當這兩個星體相連,會產生自我懷疑,結合土星五宮的位置,大概率會在戀愛事件上觸礁。那一年,你十九歲。”說到這里,我停下來,望著眼前的男人。

按照預設,此刻他應該叫一聲“咔”。但他仿佛忘記了這是在拍攝,他托著腮幫子,陷入深深的沉思。我穿著黑色的袍子,站在演示屏前面,一時也只好靜止下來,任由時間像河水一樣從我們身邊無聲無息地流淌過去。

“沒錯,史佑,你的分析太精準了!”他突然間驚醒過來,“那年,我十九歲,讓我想一想,也許,是十八歲,哦不,十七歲,那年,我最心愛的姑娘,她的皮膚像雪一樣白,臉頰像蘋果一樣紅潤——可惜,她嫌棄我太年輕,太貧窮,她嫁給了一位富有的大叔。”他的表情變得痛楚,他走向我,在我跟前匍匐下來,像一匹疲憊的馬。他抓住我的腳踝,開始啜泣。

接下來,他用沾滿淚水的雙唇使勁地吮吸著我的胸部,仿佛一個永不饜足的嬰孩。我意識到,這一天的拍攝計劃又泡湯了。我被緊緊擠壓在他與地板之間,脫身不得,兩者都很堅硬,硌得我渾身生疼。室內的電子設備全都開啟著,攝像機還在一絲不茍地工作著,從被拍攝者的角度看過去,鏡頭里只有一片不透光的暗色。

我們在做一部紀錄片,關于占星師的紀錄片。我是一名占星師,覆蓋在我身上的這位毛發濃密的挪威籍大胡子導演相中了我,要為我量身打造一部作品。

我們是在去往墨脫的路上相遇的。他去拍攝一位僧人,而我不過是隨意走走罷了。這個男人一個字的中文都不會,雇我做他的翻譯。

我隨著他的鏡頭,跟著那位年輕的僧人,一路前行。僧人在深夜也要持咒打坐,我忍著高原反應帶來的劇烈頭疼,為他們提供翻譯。僧人的任務是選擇墳場與泉眼。他告訴我,有泉眼的地方容易被雷劈,有墳場的地方會有狗熊經過。他的同修們就有被雷劈死的,也有被狗熊吃掉的。

大胡子導演在那里跟拍了三個月,我為他做了三個月的翻譯。然后,他告訴我,下一個拍攝對象,是我。他想要呈現一個真實的占星師,讓觀眾看到我的工作狀態,并不是在熏香繚繞的黑房間里,一個吉卜賽女郎騎著掃把,飛來飛去,對著一只水晶球念念有詞,也不是像《哈利·波特》中的西比爾·特里勞妮教授,往玻璃杯中撒幾片茶葉,以茶葉無意間形成的圖案來解讀人生的玄妙。

他跟著我來到美國。我的工作室布置得很簡約,更像是一間書房。我坐在書桌后,手邊是一臺筆記本電腦,而不是占卜工具。我為客戶提供的是自制的玫瑰花茶,里面加入了野生酸棗,它們有安神的作用。

我的客戶以女性居多,她們更容易相信事物與命運之間的因由。她們中間的一些人,幾乎每件事都要問過我的意見,這讓她們顯得優柔寡斷。我用大數據與心理學的知識,給予她們宏觀的參考。當她們自以為是地做出決斷,一旦成功,會對我的建議驚若天人,若是失敗了,則會垂頭喪氣,指責自己沒有聽從我的判斷。她們沒有留意到一點,我的話語通常莫測高深,什么都說了,也什么都沒說。

愿意在鏡頭前接受咨詢的客戶寥寥無幾,于是,導演設計了一種互動式的拍攝,即我為鏡頭以外的他做一次完完整整的占星命盤的推測。我們分別在鏡頭內外泰然自若地交談著,有時他也會進入鏡頭自拍。

我嚴謹地分析著他的命盤,沒有采用好色、善變這樣一些詞匯,我盡量避開他的弱點。我的語句里沒有神諭,只是一些關于生命周期的趨勢預測,以及深藏于斯的、來自哲學層面的探索。

導演對這種常態的交流漸漸喪失了興趣,更為關鍵的是,當他發現占星師的身體并不比別的女人更性感或是更神秘,人物的弧光徹底消失了。他放棄了這個題材,轉而去拍攝流感時期恐慌的魁北克省。

做不做紀錄片我是無所謂的,我從一開始就看出了這個男人的動機。每個男人的動機都是相似的,但他們的表現手法大相徑庭。對此,我感到妙趣橫生。我所好奇的是,一段親密的兩性關系究竟可以持續多久,從推運盤里,我很難得出結論,經驗也沒能給予我更多的啟示。我把這當成了一項重要的人生課題,加以實踐和思考,它讓我的生活不會那么寂寞。

有很多事我還來不及在大胡子導演的鏡頭前面展示,包括我作為占星師的資質證書,我還參加了相應的等級考試,每年會有那么幾次機會,與全世界的頂級占星師們進行研修與探討。這一切,足以證明我的專業能力。我不是一個只會在十二星座上瞎扯淡的“磚家”。當然,如果有必要,我還可以拿出一些別的資格證書,譬如急救員、心理咨詢、漢語志愿者等的證書,一大摞。我喜歡學習,也喜歡考試。在這世間,這是兩件最為容易的事。

此外,我的客戶以女性居多,她們曲解了占星的主旨。占星的本意在于幫助游離在唯物主義之外的人群探尋自身的力量,以便做出更好的選擇,隨即讓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可是,我的女客戶高頻次關注的通常不是自己,而是男人的內心。她們在愛里,耿耿于懷,斤斤計較,想要得到一顆完全透明的心靈,又想要得到一份全方位無死角的熱愛——就像是一株植物,愛過了葉片與花朵還不夠,地下那些紛亂交錯、泥跡斑斑的根莖也要奉若神祇。愛情讓人變得貪得無厭。

有時她們會好奇地問我一個問題,那就是,作為一名具有預測能力的占星師,我能否測知自己的愛情。我的回答千篇一律:按照我所掌握的本命盤以及太陽弧、反照等得出的結論是,終我一生,我只有一段愛情。

我的聽眾無一例外地露出欽羨的目光。她們會錯了意。她們不明白,這不是什么矢志不渝的愛,不是那樣的。就像《霍亂時期的愛情》里的那個堅貞的男人,在對一個女人長達五十多年的守候里,不斷染指經過他身邊的其他女人。因為痛苦無望的愛,他對自身滿懷悲憫,并且得以心安理得地順從與縱容自己的欲望。

這才是真相。

大胡子導演留下一些素材帶,他走得那么匆忙,連一些日常用品都扔在了我這里。沒有客人的時候,我就百無聊賴地觀看著他留下的支離破碎的影像,我看到從不同的拍攝角度與不同的光線明暗下呈現出的自己。他的鏡頭一直在捕捉我的背影,試圖營造出某種隱秘的氣息。

其中,有一個枯燥無聲的長鏡頭,幾乎像一只充滿情欲的手掌,溫柔而緩慢地撫摸著我的脊背。他用冰冷的鏡頭和溫熱的掌心來贊美東方女性瘦削纖細的背部——這個男人,喜歡用面孔貼住我的后背,輕輕蹭著,下巴像動物的皮毛那么粗糲。他像捧著一件稀世珍寶那樣,觸摸著我的背部。我很不適應他的愛撫,這種方式,宛如一場獨角戲,而我置身戲外。

拍攝初期,他是那樣的沉迷,喃喃地對我說著情話,在任何一個猝不及防的瞬間,將我推倒在地,在攝像機虛無的分秒流逝里,與我尋歡作樂。但終究,他還是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我。我沒有追問這是為什么,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有些事,是在非常偶然中發生的,沒有規律,也沒有準則,就像我與這個大胡子男人的開始與終結。

對著那些凌亂的影像,我生出了無法言說的厭倦,我又決定出門一趟。我在工作群里發出了休假通告,我的客戶并不吃驚,畢竟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我都在行走之中。

這一回,我去了瑞士。

是在從圣莫里茨開往策爾馬特的冰川列車上,我遇見了那位眉眼細長兩鬢斑白的中國男人。他在我身旁,端坐如儀,目不斜視,膝蓋上工工整整地擺放著一只描金繪漆的古董盒子。他用雙手牢牢捧著它,神情是那樣的鄭重其事。然而每隔一會兒,他的雙膝就會出現夸張的驚跳,以至于他的寶貝好幾次險些滑墜在地,他徒勞地伸出手去挽救,像是電影里的慢鏡頭,跟盲人一般緩慢和笨拙。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幫他穩住了那只倒霉的妝匣。他側過身來,用英文對我說謝謝,我留意到他鏡片后的雙眼有輕微的斜視。

這個男人用他的肢體和目光制造了顛簸與失衡,這一度讓我產生錯覺,仿佛置身于波濤洶涌的大海,海里暗流翻卷,整個世界變得極其不穩定。

在那段漫長的行程中,我們的交流從英文切換到普通話,再跳轉到四川方言。他一臉篤定地告訴我,自己出生在成都,一直長到十八歲才第一次離開那座以辣椒、茶館和芙蓉花著稱的城市。為了證明這一點,他抽出右手,瘦長而顫抖的手指朝向火車正在緩慢經過的大片大片銀光閃閃的冰川與湛藍發亮的湖泊。

在成都,堆雪人要去龍泉山,雪人坐在車頂上,一進入市區,很快就融化了。他說。

就是這句話,像一個意外暴露的證據,轟然摧毀了隱蔽在叢林深處的掩體,真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漏洞就出在“雪”這個字的發音上,我們知道,普通話是三聲,成都方言是二聲,但他發出的,是一聲,那是一種迫使嘴唇圓潤起來而舌尖平滑吹氣如蘭的音調,略微延長,徐徐吐出,發出的音節類似于“噱頭”的“噱”字,堆雪人——堆噱人。

這是典型的洪雅縣方言。這個用傾斜的眼珠努力平視世界的男人,是地道的四川省眉山市洪雅縣人,是我的老鄉。我能想到,在他下意識竄改籍貫的時候,內心無疑是卑微的,一如當年的我。這種來自地緣結構的不自信,如影隨形地跟隨了我們大半生,縱然,這里已經是千山萬水之外的國度,縱然,我們離開脆弱而敏感的童年已經很久很久。

此時的我們,早已是百毒不侵,不會被人輕易擊倒。我們說著流利的英文或是優雅的法文,護照上沒有任何出生地的痕跡。我們堅信自己脫離了貧瘠與荒寒的原生狀態,再也不會有人提到我們的出生,提到鄉村的接生婆、木盆中的熱水、地面的牛屎馬糞。我們假裝自己是在充滿來蘇水味道的醫院中、在雪白的產房里呱呱墜地。

可是,在一些猝不及防的瞬間,方言以其強大的力量摧枯拉朽地卷土襲來,它殘酷地摧毀了我們精心構筑的假象,不遺余力地亮出我們的底細、露出我們的短板,身份體面、衣著洋氣的我們變成了文學作品里戴著碎花帽子的狼外婆和穿燕尾服的猴子紳士,眾目睽睽之下,一條不爭氣的大尾巴喪氣地甩了出來。

一切變得如此操蛋。

我決定用洪雅話與他交談。從這一刻開始,一種與生俱來的默契神奇地冉冉升起。我們都是洪雅人,在遙遠的異鄉,這就像是一個接頭暗號,以某種莊嚴的組織的名義,讓兩個人抱持同樣的信仰,彼此間心心相印。接下來的旅程,我們的確形影不離。

我帶著這個笨拙的男人和他隨身攜帶的沉重的盒子,把瑞士境內著名的觀光火車乘坐了個遍。我們穿行在雪山、森林與無窮無盡的野花之中,用洪雅話盡情地聊天。在布雷夫跟一幫親子游的乘客擠坐兒童小火車的時候,他甚至給我念了一首被四川方言篡改了的普希金的詩歌:

假如生活

豁了你

標開腔

標裝神

你就在那兒孤倒

一直孤倒

黑起勢地往前拱

像豬兒蟲一樣

架勢板

…………

我們一邊發出會心的笑,一邊就某些字眼的發音展開熱烈的討論。我們在瑞士無所顧忌地說著洪雅話,在這里,沒人能夠區分博大精深的中國方言。

隨后,我漸漸得知了關于這個男人的種種細節——他姓焦,叫作君泓,名字很具古風。他是一位享有學術盛譽的藥學教授,患有帕金森病,做愛的時候,高潮與震顫同時降臨,兩具重疊的身軀抖顫得像置身颶風中心,周遭是無數落葉與飛沙走石。他懷里抱著的其實是骨灰盒,盒子里躺著他的亡妻,他們從成都出發,來到歐洲旅行,這是她未完成的夙愿。

我閑閑地告訴焦君泓,他的亡妻并不是一個留戀世間的靈魂,死亡從某種程度上來講,真是一種解脫。這個女人在潮濕狹小的廚房里過得夠夠的了,風濕導致的疼痛在最近十幾年中不遺余力地折磨著她,缺鈣更是加劇了這種難受,而她脆弱的呼吸系統支撐不了過于肥胖的身軀,買菜負重時總是大口大口喘息。她早就渴望從油膩與臟污中永永遠遠地脫身。

我超常的判斷能力鎮住了焦君泓,得知我的職業時他大為吃驚。他試圖用科學的邏輯追問星宿和占卜術的內驅力與合理性,我用了一些故弄玄虛的詞語,甚至旁征博引,古代占星學、希臘占星學、泰國占星學中的核心出現在我的解說中,進階是神秘學,再往上則是玄學,這讓他更加難以置信。看得出來,他不認可,但是,他被我準確的斷定驚住了。

他不知道,了解他的亡妻一點都不困難,我根本不需要動用我的專業儲備。這些六十歲朝上的教授夫人幾乎就是非此即彼的兩類人:一類與丈夫志同道合,在事業道路上并駕齊驅,家務全都扔給保姆;另一類則是親力親為的家庭主婦,蜷縮在丈夫的身影里度過一生,她們沒有出過國,沒有買過奢侈品,平日里用手洗衣物,包圓兒家里的剩飯剩菜,在更年期以后變得體形可怕,像一具浸泡在水中的尸身,日漸膨脹。她們理所當然地被丈夫忽視,直到死去的那一天。這些男人在吃不上熱飯、找不到換洗襯衫的時候,終于想起了她們迷之卑微的存在。

焦君泓眼眶濕潤地說,她死于心肌梗死,就那么一剎那,人就沒了。我安慰他,這不是什么壞事,如果她繼續活下去,遲早也會淪陷于婦科腫瘤或是抑郁癥。

這個憂傷的鰥夫、一個藥學專家,期望我測算一下他離世的女人在天上是否還惦記著他,他想讓她安安心心地去往繁花似錦的天堂——如果天堂存在的話。

我想,此刻即使我用那些戲劇化的通靈、跳大神之類的法子,他也是不介意的。我沒有向他解釋,占星師不是算命師。我假裝掐指計算了一下他們夫妻的生辰,極其理智地對他說,人家已經把他忘得一干二凈。他緊蹙的眉頭舒展開來。當他囁嚅著向我求婚的時候,我知道,他就此釋懷了。

他努力將兩只眼珠都聚焦在我的臉上,一板一眼地對我說了一篇讓我哭笑不得的情話。他說,別的男人喜歡說什么“在天愿為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這是沒有文化的表現。在動物界,忠貞愛情的典范是蛔蟲,雌雄蟲一旦合體,就會一輩子不分開。

“史佑,我愿意做你的蛔蟲,我會像雄蛔蟲對雌蛔蟲那樣,一生不變。”他一本正經地望著我。其時我們正坐在滑雪場的露天咖啡廳里,我的回應是直接笑噴。

他與我曾經邂逅的男人們太不一樣了,后者往往體格健壯,鏗鏘的言辭和有力的手臂往往讓我生出天荒地老的錯覺,然而,他們消失的時候同樣步履堅定、疾行如風,就像那個大胡子導演。焦君泓卻是徐緩的、病弱的,他的慢,反倒令我適意。我自私地斷定,如果最終依然要選擇分開,揮手告別的那個人一定是我,不是他,他不是一個能夠決絕放手的男人,他走不出那種義無反顧的節奏。

在我的生命中,離開本身,便是無比灰暗的意向。我懼怕別離。因此,我選擇嫁給焦君泓。按照他亡妻的遺囑,他把盒中的骨灰撒在了威尼斯的水域里,我是整個儀式唯一的見證者。我們在威尼斯逗留了一陣子,在我的提議下,那里變成了我們的蜜月之城。

我們住在酒店里,一間帶大露臺的屋子,夜晚可以看到滿天繁星。在這座陌生的城中,我們肆無忌憚地講著洪雅方言,談論著遙遠的村莊。

焦君泓喜歡回憶他的幼年,在他的記憶里,住著一只固執得不可理喻的牛。他牽著牛到山坳里吃草。牛的力氣很大,他被它拖拽得跌跌撞撞,牛會停下來等他,順便低頭聞一聞路邊的野草。牛是很挑嘴的,對草的品種有著執拗的認知。而且,他那頭牛,是懶惰的,它經常消極怠工,半臥在水田里打盹兒,巨大的身坯猶如一座山,即使使出全身的力氣,它照樣紋絲不動。趁著牛呼呼大睡,他會在它的鼻孔里插幾根長長的草,把它打扮成一頭大象。他猜,成為一頭不用耕田的大象,是牛的理想。

關于那頭很渣的牛,他可以眉飛色舞地整整說上好幾天。畢竟恢復高考以前,他一直跟那頭牛待在一起,一道經歷著樣板戲、饑餓、大煉鋼鐵之類的大事件。

我的前半生,經歷了大大小小的運動,可惜沒人愿意頒發一張國家一級運動員的證書給我。焦君泓笑瞇瞇地說。他實在是一個歡樂的小老頭兒。

每天下午,我挽著他的胳膊,帶著面包,步行去圣馬可廣場,鴿子在我們周圍成群結隊地打轉。其他時間,我們就在房內讀書,他戴起老花鏡,讀的是藥學類的書籍,我則讀著手邊能找到的一切印刷物,連觀光手冊都不放過。在我眼里,文字有時是具象的,有時是虛無的,我專心致志地琢磨著同樣的含義在不同語種之間細微的差異,逐漸有了一種物我兩忘的感覺。

離開威尼斯以后,我們結束了所有的行程,返回中國。

2

程青書的日記之一

2019年9月23日,星期一,細雨

秋分。

我從來沒有想過,會是在這樣的情境下,與史佑重逢。那天的天氣很不好,成都的秋天常常下著雨,雨里又有白茫茫的霧氣,空氣里都是濡濕的。

她先從車上下來,轉頭扶了一把焦老師,那是我的導師。我的導師焦君泓是一個德高望重的學者。他身體不好,但治學態度嚴謹,是我最為敬仰的長者。他與新娶的師母史佑剛從國外回來,整個師門為他們接風。

史佑挽著焦老師的胳膊,她穿著很尖的高跟鞋,比他足足高出一個頭,這讓她筆直纖長的小腿如同櫥窗里木頭模特兒的一般。她渾身上下只有黑白灰三種顏色,看起來像小紅書里的富岡佳子,快到五十歲了還是美得那樣驚心動魄。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低下頭,地面有很淺的積水,水中央散落著反射的燈光,像碎了一地的星星。我覺得自己很傻,我為什么不能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叫出她的名字?

有人從后面推了推我,示意我上前送出花束。我的懷里抱著兩打淡藍色的康乃馨,那是我們這幫弟子送給新任師母的禮物。第一次見師母,花束是不會錯的。

其實我在花店的角落里看到一株蘭花,淡淡的黃色,養在盤子里,謝了還會再開。蘭花是史佑喜歡的,但我沒有說服大家買下來,這么些年,我不知道她的性情有沒有改變。我不能夠造次。

當我看到導師在群里發的信息,那里有她的名字,史佑。焦老師說,你們的師母叫作史佑,她就是在師大長大的。我立刻就知道,這是她,是我等了很多年的一個人。她終于回來了。但是,她不是一個人,她嫁給了我的導師。我不知道應當歡喜,還是悲傷。

在見到史佑以前,我失眠了好幾天。我安慰自己,無論是怎樣的情形,好歹,她是回到了這里。哪怕看她一眼,也是好的。

我是多么地想念她。

史佑從我手里接過花,說了聲謝謝。我確信,她并沒有認出我來。她沒有把眼前的這個藥學博士,跟十三年前被她拋下的無助的少年聯系起來。她是那樣的心不在焉,她抱著藍色的花,恍惚地微笑著,一種迷茫的表情。

我失望至極。我的心跳得很亂,我不相信她會忘記我。可是,如果是偽裝,她怎么可以做到這樣云淡風輕?

我們的聚餐約在一家日料店,沒有專門的包間,不過是幾扇紙門隔開了一張長長的原木桌子,穿和服的女侍送上來精致的杯盤。

焦老師和史佑坐在長桌的正中央,我挑了距離他們最遠的位置坐下來。偏偏焦老師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他叫著我:“程青書,你坐過來一點。”

焦老師叫出我名字的時候,我心里震了震,我看向史佑,她臉上沒有特殊的表示,“程青書”三個字,對于她好像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我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我遲疑著坐了過去,焦老師向史佑介紹著我,說我是最用功的孩子,除了上課、泡實驗室與圖書館,再不做別的事。就連他給研究生和本科生做的講座,我都一節不落地聽完。

我留意著史佑的反應,她注視著我,好整以暇地微笑著。她的眼睛里沒有我。我難過地別過臉去。

這是一個老實的孩子,他的工夫都用在學習上。焦老師這樣評價我。

確實是這樣,我也經常去聽別的老師的課。在博士階段,這是一種禁忌,有些導師會非常憤怒。但我說過,焦老師是不同的,他一點都不介意,還會給我推薦與梳理適合我研究方向的一些老師與課程。他是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我是敬佩他的,也是感激他的。

焦老師點了另一位師兄的名字,他是一間國企制藥的員工。焦老師質疑他新近提交的開題報告,順便批評了幾位在藥廠打工的同門,他們的精力放在賺錢上,畢業倒成了大問題。

“不要老想著什么霸道總裁,什么桃花運,我們都是平凡人,做點腳踏實地的事就好。”焦老師此言一出,大家笑得前仰后合。焦老師一向是個段子手,有好幾年,他代表學院在新生開學典禮上做報告,金句頻出,笑聲一片。全校的學生都知道這個研究藥學的教授。

話題終于從我身上移走,但我仍然非常非常緊張,這簡直不像是一個男人的做派。我不知道史佑有沒有認真在聽,她不時抿一口煎茶,不過她也喝清酒。我們去向她敬酒的時候,她完全不推托,慷慨磊落地喝下去,像個大俠。她的酒品很好,酒量也還是很厲害的。

不知怎么就說到了她的工作,一種很小眾的職業,占星師。我很受震撼。我一直以為她會在一所學校里做老師,她喜愛讀書,沒有比學校更加適合她的環境。占星師是什么?我一頭霧水。

在我身邊,一幫女生炸開鍋了,爭先恐后地報上自己的出生日期,希望她幫忙看一看自己未來的人生。她們喧鬧得不像樣,這群女博士,像一群嘈雜的小母雞,我替她們覺得丟臉。

我猜占星師應該不是在這樣嘈雜的環境中工作,不過史佑很有耐性,她很策略地講一些模棱兩可的話,有點像雞湯文的那種,卻很容易出現打雞血的效果,女孩子們眾星捧月似的把她給團團包圍住了。她在她們中間,高下立現。她們頂多是一些零星的花朵,而她,她是一整片原野。她有那樣的格調。

“好了好了,孩子們,你們是打算讓我太太餓著肚子回去嗎?”焦老師發了話,大家也就不好意思再纏著她,紛紛地為她布菜。

“程青書。”我聽見史佑的聲音,她在叫我。我險些將手里的碟子掉在地上。我畢恭畢敬地站起來,像個小學生。我在想,她終究還是認出我來了。

然而,她只是說,焦老師對你贊不絕口,果然是個安靜的孩子。快到我身邊來,我替你看一看。女生們竊竊地笑。在這世間,算命好像是女人的專利。

我頭大如斗,尷尬地靠過去一些。我記得她明明是占星師,可是她居然拿起我的手,一板一眼地觀察著我的手紋。這是什么鬼?

所有人都屏息靜息,等待她說出有關我人生的預示。她的手指柔軟而潮濕,指尖涼涼的,手指甲修剪得干干凈凈,并沒有用那些亮晶晶的美甲產品。她抬起頭來,直視著我,雙眼極深極黑。她開口了,一字一頓地說著——

程青書,不要懼怕失去,那只是俗世的愿望,你會有另一次新生。

3

我幾乎是第一眼就認出了他,程青書。他改變了很多,不再是那個為滿臉青春痘發愁的男孩子。他的個子很高,俊秀的面孔,略略有些閃躲的眼神。不知為什么,盡管他穿著時尚的純色西裝,但仿佛是一襲民國時期的衫子,長身玉立,影入衫中。他身上有那種古典而憂郁的氣質。

我記得,離開他的時候,他剛過十五歲,長得特別好看,瘦瘦的,眼睛里有那種看了就讓人喜歡的光。那時,他是個有主意的孩子。十三年過去了,當他重新出現在我面前,已經是一個藥學博士。他把一大捧康乃馨遞到我的手上,那是不會出錯的一種花,而在從前,無論是我,還是他,我們都對這種常見的花不屑一顧。

他的動作有些凌亂,我試圖從他的雙眸里找到從前的光芒,他卻一直回避著我的探尋。我看不出來偽裝有什么意義,但我們竟然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這種方式。

我不太習慣這樣的場面,熱鬧讓我頭疼。在我從事的這個行業,神秘與疏離是一種必備的職業素質。我習慣了獨來獨往。

在座的都是焦君泓的弟子,他們像一群信徒,說著贊美詩似的語言,可惜我看得出來,敬畏是輕盈的,不值一提,不堪一擊,除了程青書,他是一個溫馴好學的學生。我沒有估計錯的話,焦君泓若是回避一下,這群在讀博士會請求我替他們算一卦,看看究竟能否順利通過博士答辯。

多么滑稽。

我叫出了程青書的名字,準確地說,從見到他的第一眼開始,我就在掂量著,我覺得我應該從焦君泓的身旁站起來,走過去,緊緊擁抱他。但我什么都沒做,我只是握住他的手,從他手心子虛烏有的昭示里,說出一句富有深意的話。他的臉色立即變了,他一言不發地站起身,走了出去。

“大師兄的孤僻癥又犯了,”一個博一的女生說道,“師母,您不知道,這恐怕是他平生第一次送花給女性,要不是您的面子,他是從來不參與集體活動的。”

“你們就會糟蹋錢,不是這聚會,就是那聚會,他不參加是對的,”焦君泓一臉嫌棄,“反正我是不敢帶你們出去參加學術會議的,一個個就惦記著中途茶歇,會開始了,還要順兩袋兒堅果零食,哪像人家程青書,全程連洗手間都不上的。我說你們,要有時間,練練英語也是好的,每次叫你們寫點東西,除了therefore、thus、further什么的,其他也不剩下什么了……”

學生們一臉黑線,趕緊輪番起身敬酒,把老頭子哄得顛三倒四的。剩下的,就在一旁竊竊私語,談論著程青書。我聽到諸如矜持、傲嬌之類的詞語,然后,他們居然開始討論最近追求程青書的一個女孩子,生物系的小妹妹,愛得要死要活的。

“人家都說,女追男,隔層紗,偏偏她倒霉,遇見了程青書這層鋼紗。”這是一個男生說的。我簡直不知道男博士也這么八卦。他們又說起程青書的好運——對,他們把成就說成是運氣。程青書在研究生階段就實現了專利轉化,獵頭公司守在一個還未畢業的學生門前,代表外資醫藥公司求聘。程青書的選擇是繼續讀博。

“人家有那個底氣,聽說他家不缺錢的。”這幾個學生是愛恨交織的口吻。看得出來,程青書不是一個合群的人,大約有點曲高和寡的意思。

我借口走了出來,在樓頂的天臺上,我看到程青書站在那里淋雨,面對著萬丈燈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遲疑了一陣子,終于還是沒有走過去。

我回到座位中,過了好一會兒,程青書也回來了,若無其事地坐下來,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焦君泓伸手叫來服務生,結了賬。事先他已經跟我說過,與學生吃飯,一定是他買單的。

一大幫人從日料店里出來,大家安排的是一位沒有喝酒的女生送我們回去。程青書站在人群的后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這時,焦君泓叫住了他,提出搭乘他的車,他是男生中間唯一沒有喝酒的,我記得他的理由是牙疼,吃了抗生素。

他開的是一輛很普通的福特轎車,我和焦君泓坐在后座。他開得很穩,雙手使勁把住方向盤,一言不發,當他的眼光從后視鏡里掠過我,我感到了他的慌亂。

焦君泓開口問起他的功課,還好,當他談到論文的時候,表情恢復了鎮定。他說起發表過的以及正在修改中的論文,其中有三篇屬于SCI(科學引文索引)一區。他很出色,這讓我深感意外。

在我的印象中,程青書最擅長的功課是文學與藝術,他讀了好多的小說,很早就讀完了冗長深邃的《追憶似水年華》,他最喜愛的一套書是《約翰·克利斯朵夫》,讀完以后,他想要做一個音樂家。有一陣子,他又迷上了繪畫,在他的房間里,有大量的顏料和畫紙。他畫抽象畫,也有一些人體素描,沒有模特兒,他就坐在鏡子前面,畫自己。由于畫架的遮擋,他沒有辦法完整地畫出來,有時,是半張臉,有時,是脖頸到小腹的急轉直下。那些半掩在畫布陰影中的男孩子,看起來像一具又一具殘缺的尸體。

我什么都記得。

我以為他會成為一個作家或是藝術家,蓄著長發,穿高幫的靴子,煙斗不離手,在大張大張的白紙上,用手寫詩或者小說,在土布上作畫,住著海邊的石頭房子,一年中大部分時間都無所事事,身邊一打情人。沒想到他的專業與狀態是這樣的主流,就連他的服飾都是這樣的得體。

車子停在我們的住宅跟前,程青書主動來攙扶焦君泓。我們住在焦君泓工作的師大,校園中是一片舊舊的家屬區。師大是成都平原海拔最高的地方,從前被稱作獅子山。無疑這是一種意淫,略有起伏的地勢,就像一個未曾發育的小姑娘,穿著大人的高跟鞋,往胸衣里塞進鼓鼓囊囊的棉花,涂著顏色熾熱的口紅,拼盡全力,仍舊是瘦伶伶的小身板。對于像我這樣出生在山中的女人,獅子山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我們在臺階前告別,程青書回到車子里,看著我們進去,然后,我聽到他發動車子。他是馬上就掉頭開走了。我的心里突然一下子就空了。在國外的這些年,我竭力避免去想他,不過,當我見到他的時候,我驀然明白,他一直溫柔地停在我的心間。

這孩子的品質不可多得,這么些學生,只有他,是真正在學習,不是混文憑。焦君泓再次感嘆了一句,他念在嘴里的學生,也沒有別人,就是程青書。在瑞士的時候,他就提到過他。看得出來,程青書是他最得意的門生。

我走到窗前,拉開一點窗簾,院子里樹影婆娑,那是幾株野芙蓉,正是花期,開滿了淡青微黃的花朵,花瓣薄如蟬翼,又大又美。那是焦君泓的亡妻種下的。這種花可以入藥。焦君泓的住宅在一層,有一個寬敞的前院,他的亡妻種下了許許多多開花的中草藥,像開著紫色小花的藿香、花蕊細長的金絲桃,等等。就連那棵高大的槐樹也有藥用價值。看得出來,她很愛他,事事以他為重。

我第一次見到豆渣草的白色花朵,很是驚喜。焦君泓不以為意地告訴我,關節疼痛的時候,搗碎了外敷,會有止疼的功效。在他眼里,美不美倒在其次,一朵花也不是一朵花,而是一種藥。

我們散步歸來,焦君泓并不打算與我在槐樹下喝茶賞花,那里擺放著一套原木桌椅,已經鋪滿了落葉。他跨上臺階,趕去書房里接收一封電子郵件,那是學生發給他審核的開題報告。

焦君泓頗具幽默感,但他其實是個很沉悶的人,除了工作,就沒有別的嗜好。有時我懷疑他究竟記不記得已經跟我結婚這回事,在他看來,或許我就是一件可有可無的家具,即使哪天生出腳來,默不作聲地從家里走掉,也沒什么要緊。他是那種,忙起來可以將手表當作雞蛋來煮的教授。

當然,我并沒有在焦君泓面前表示出任何的不滿。我不是一個需要時時刻刻黏著老公的女人,我已經四十八歲,度過了人生中的第四個本命年。這一年,我經歷了三件事,絕經、結婚、回成都。前兩者讓我必須在日漸衰老的身體與陌生的激情中找到平衡,這是很難的。

那個聚會的夜晚,我服侍焦君泓吃過藥,看著他躺下來,為他蓋好被子,回到自己的房間里。我們沒有睡在一起,這是我提出來的。理由是我們的作息不太一致,焦君泓的主治大夫建議他早睡,而我在十二點以前是不會上床的。有一次,在我幫他關燈之前,他突然伸手拉住我,問了我一句話,他說,史佑,你是為著什么嫁給了我?這是一個艱深的問題,我一時難以回答。幸好,他給了自己一道臺階。

無論如何,我仿佛愛上了你。他是這樣說的。在他眼里,我看到一閃而過的、細碎輕微的迷惑。事實上,我們對一些事物的看法背道而馳,我們的婚姻也顯得過于輕率——一個久居美國的占星師,在瑞士與一個來自中國的大學教授邂逅,如果沒有怦然心動的愛情作為理由,恐怕難以解釋我們的閃婚。不過,焦君泓是個睿智的老人,他不會讓自己難堪,同樣的問題,他沒有再問過第二次。

我沒有即刻休息,我回到客廳里,坐在搖椅中,想著與程青書的重逢。他出生那一年,我二十歲,那么現在他是二十八歲。一個二十八歲的男人,應該是大方從容的。他看起來正是那樣,如果忽略掉他眼中揮之不去的哀傷,他會是個成熟沉穩的年輕人。難得的是,他身上的那種書卷氣。他并沒有沾染上社會中的市儈氣息,這與他一直念書恐怕是有關系的。

我想得入神,突然,一道微光透過窗外的那些搖曳的花影,照進窗內。我站起來,走過去,我發現那輛黑色的車子依舊停在門前,原來程青書并沒有走。

我走出門來,他站在車前,看到我,他走了過來。他有些局促地摸摸自己的鼻尖,然后說,史佑,時間還不太晚,愿意去消夜嗎?

他叫我史佑,不是阿姨,不是姐姐,不是別的什么。從他很小的時候起,就直呼我的名字。

我沒有搭理他,轉頭進屋,關上門。我在門后站了一會兒,心跳得厲害,我決定去見他。我撿了一條披肩,再度打開門,他還是站在那里,雙手插在口袋里,有些尷尬的樣子。

我走過去。

“消夜?”我說。

他笑了。我們上車,他把車子開得飛快,出了校門,就在附近的一間露天燒烤店停下來。地方是我定的,我看到嘈雜的、排著隊的攤子,立即指揮他停下來。

“會不會太吵?”程青書試著問我。

“跟師母約會,最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我揶揄了一句,他的臉紅了。這年紀的男人,還會臉紅,他真是難得的純潔的好孩子。

我們面前擺放著啤酒和油膩膩的燒烤,燒烤也是我點的,常見的品種,每樣都來了一份。在日料店,我光顧著扮演優雅斯文的師母,幾乎沒怎么吃東西。

“味道果然不錯,難怪人這么多。”我說。我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燒烤跟啤酒是絕配。焦君泓的口味很淡,日常他吃許許多多的蔬菜,像一只鳥,我在美國養成的一顆容納垃圾食品的胃,常常被他教訓,他是對著一盤菜都可以說出鈣鐵鋅硒的家伙,倒足了胃口。我早就需要饕餮一頓。

“史佑。”程青書叫了我一聲。他什么都沒吃,光顧著看我。

“你應該叫我師母。”我指出來,“我一直都是你的長輩,你從來沒有遵循禮儀,你很不禮貌。”

“史佑,對不起。”他還是那么叫,他說,“我做夢都在想著,什么時候能有機會,當面向你道歉。”

隔壁是一桌年輕人,有人過生日,一堆人起著哄,唱起生日歌來,非常非常的喧嘩。

我看也不看他,他是來抒情的,而我只想好好吃消夜。

“在你離開的時候,我已經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錯,我對不起你。”他繼續說下去。

“不對。”我出言制止他,“程青書,我從來沒有怪過任何人,凡事皆有定數。”

他垂下頭去。我忽然感到荒謬,我們的對白太過戲劇化,這又不是舞臺,何必加戲?我招手叫老板娘,讓她再烤三串雞皮。程青書吃驚地提醒我,說:“史佑,你從不吃雞肉,你對雞肉過敏。”

“那是過去的事,”我微微笑,“現在,我連雞頭都吃。”

他一怔,雙眼有些發紅,他把臉埋進手掌里。我想他是明白過來,那時我不過是騙他的,因為他幼年時極愛吃雞肉,我都留給他,騙他說自己對雞肉過敏。

“我最拿手的一道菜就是香煎雞胸肉,低脂低卡,我差不多天天都做,哪天你到家里來,我做給你吃。”我若無其事地說著。當年程青書很愛吃我做的香煎雞胸肉,放學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扔下書包,跑到廚房里來,大快朵頤。

“史佑,你能不能告訴我……”他抬起頭,認真地注視著我,有些說不下去。

“告訴你什么?我為什么嫁給焦君泓?”我接過來他的話,一口氣說下去,“不錯,我從美國回來,就是為了你,我誘惑了你的導師,準備吹吹枕頭風,讓你的博士答辯盡快過關,不必一遍又一遍地重新來過,一年又一年的,在校園里做一個孤魂野鬼。”

我忍不住笑起來,說:“程青書,你以為,我會因為你的博士論文賣身求榮?”

他瞪著我,臉色轉成鐵青。

“史佑,請你不要嘲笑我,”他握著拳頭,下定決心似的說出來,“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的心意并沒有改變。”

“程青書,十五歲與二十八歲是不同的,我們的世界已經發生了很大的改變,”我平靜地看著他,溫言道,“就好像是,在你很小的時候,我是多么期望你能成為你爸的翻版,但你應該是像你媽媽更多一些,到了少年時期,你的身上已經沒有了父母的影子,你成為一個獨立的孩子,一個全新的個體,我需要重新去認識你、接納你、喜歡你,這份情感,脫離了跟你父母的關聯,不是因為他們,而是因為,你,就是你。”

“我不明白……”他抬起頭,怔怔地望著我。

“你會明白的,”我誠懇地說,“我體會過無法放下的痛苦,因此,我千方百計都要回來,那就是為了給你時間,讓你有足夠的理由來改變心意。”

他的眼里全是困惑。我沒有再解釋。我相信,他會明白的。不合時宜的情感,猶如溫淡如水的月光,始終是一個動人的幻影,美而輕柔。戳破這幻影最好的方法就是登陸月球,去看一看那粗糙缺氧、毫無美感可言的星球。

不管怎樣,我知道,時隔多年,程青書以如此奇妙的方式,重新進入了我的世界。不同的是,我的生活已經是一片荒原。

4

程青書的日記之二

2019年10月8日,星期二,晴

寒露。

依然是陰陰的天。我整天都跟史佑在一起。

我一早就到他們家里去,給史佑帶去鮮花。最近我每天都帶花去。有時是一大捧粉色系的,有玫瑰、紅掌、丁香之類的,全是香花,有時我小心翼翼地買一些她過去喜歡的花,蘭花、水仙這些,有一次,我帶去一大捧黃色的玫瑰,那是她最愛的品種,史佑的雙眼都發亮了,可惜,只是一剎那,她又恢復了平靜。

焦老師有一些珍稀的茶,像是紅龍珠這些,他讓史佑泡茶給我喝,讓我們聊聊天、散散步。不過,焦老師進了書房以后,史佑對我說,你隨時可以離開,不用陪我。

“老師擔心你悶。”我說。

“他并不了解我,這么多年,我都是一個人,早已習慣了。”史佑淡淡地說。

我輕聲說:“史佑,我夢見你很多次。”她啞然失笑,她說:“程青書,不要這么肉麻。”我看著她,我說:“史佑,我在夢里無數次地對你說,請你留下來。”

這是真的。醒來的時候,我一臉都是淚。

“又來了。”史佑扶住額頭,“程青書,你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你走吧,我不想提起以前的事情。”

我看著她,隔一會兒,站起身來,走了出去。我是一個識趣的人。她說得對,我已經不是那個執拗的少年,可以拽著她的袖子,哀哀哭著懇求她留下來。

焦老師并不知道我與史佑的關系,我到家里來,他是歡喜的。他時常叫我多陪師母出去走一走。今天他說的是,你們年輕人,喜歡湊熱鬧,去太古里走走吧,看到中意的東西,不妨買下來。焦老師遞給史佑一張卡。焦老師不是那種寒窘的書生,我知道,單單是去年一年,他的科研經費就有兩三百萬的進賬。當然,他也很大方,與學生吃飯,買單的總是他,哪怕是畢業了好多年,做了藥企的老總,開著賓利來看他,仍然如此。焦老師的口頭禪是,一頓飯,我黑糟老頭子還是應付得來的。

但是史佑沒有接受他的卡,史佑只是笑著說,我也算是老年人了,逛街這種事,早就沒有興趣了。

焦老師轉而對我說,這些學生里頭,你對師大最熟悉,你的師母從小在師大長大,對這里很有感情,你帶著她四處轉轉,去看看那幾個新校區。

我答應下來。我是什么都答應,只要能夠與史佑在一起。可是,焦老師轉身進了書房,史佑就不搭理我了,她打發我讀書,她自己也坐下來看書。

我們坐在客廳里,各自捧讀,熟悉的一切仿佛又回到眼前來。我忍不住抬眼看著她,她的臉上有了輕微的皺紋,然而,那皺紋也是美的。

“靜不下心來,索性看一部電影?”史佑放下書,問我的意見。我說好。史佑的建議,都是好的。她叫我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

史佑用投屏放了一部電影,叫作《朗讀者》。片名推出時,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這部電影,我曾經反反復復看過好多遍。一個少年,愛上了一個中年女子。做愛的時候,他為她朗讀書籍,這令她血脈僨張。后來,他們分開了,各自經過了很多很多的事。到她老了的時候,他們重逢了。她落魄、潦倒,而他正值壯年、事業有成。他出手搭救了她,卻不再有一絲一毫的愛憐,甚至不屑于跟這白發老嫗回顧那段旖旎的戀情。絕望之中,她自殺身亡。

電影結束以后,我們半天都沒有說話。我知道史佑在顧忌什么——我以為我知道。可是,她已經結婚,她嫁給了我最尊敬的長者。我糾結得厲害。終于,我還是開了口,我說:“史佑——”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史佑抬手打斷了我,她完全知道我要說什么,“每次看到這電影,我都會覺得慶幸,那個時候,我沒有被迷亂打敗。電影里的兩個人,從一開始,就不是純粹的愛情,不是那么一回事,你懂嗎?”我低下頭,史佑說得沒錯,那只是對肉體的迷戀。

“你可能不知道,對占星術的好奇,最初,是從你媽媽那里來的,她對這些,很有心得,”史佑慢慢說著,“當我深入學習以后,我得出一個樸素的結論,那就是,在這世間,有些規則,我們必須要遵循,有些禁忌,也必須是要敬畏的——剛才我們看的那部電影,就是對反倫理的懲罰。”

我抬眼望向史佑,我想說我們是不一樣的,我張了張嘴,沒有找到恰當的佐證,就在這時,門鈴響了。

來的是博二的幾位師妹。焦老師極其關注史佑,他把課程放到家里來上,上完課以后,女生們被他留下來,陪一陪師母。那些女生巴不得黏住史佑,她們有十萬個為什么要請她預測。

焦老師的上課時間被無限延期,她們纏住了史佑。史佑沒有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她的修養是好的。但是,我看出她的厭倦,她不是一個戲子,更不是在大街上擺著攤子測字的算命先生。因此,我留了下來,含蓄地轉移注意力,跟我的同門聊一聊師大的往事。

對于師大,我了如指掌。我知道哪里有甘甜的刺梨,也知道哪棟樓的背后藏著廢棄的防空洞,我還知道,校史館里陳列的那些知名的老專家,以及別的寂寂無聲的老員工們,他們的家里都有些什么樣的掌故與野史——后面這些,是女生們喜歡的,即使是女博士,她們也還是女人。

今天也是這樣,聊了一會兒,我趕她們進書房,焦老師還等著她們上課。我帶著史佑去新校區,把她從一群嘰嘰喳喳的女生中間解救出來。史佑很有默契地跟著我離開。

我把車子開到了新校區,那里很空曠,有山,有湖泊,我們就在那里走上一大圈,也沒什么別的事可做。我們一句話都不說。

我太熟悉這所大學,它就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這里是我見到史佑的地方。假如時光倒流,我一定會很努力地去做一些事情,讓史佑留在我的身邊,至少,不讓她錯過她的幸福,一生悲傷。

在圖書館前的山坡上,我們停下來,坐了一會兒。史佑開口道,這里太陌生,雖然很好,但不是她所認識的師大。我原本是想要接上她的話,這些天,我一直在盡力克制自己,配合她,將我們的關系調整到一個全新的狀態,即使是剛才,看完了那部讓人憋屈的電影,我也保持著冷靜。但是,這一瞬間,我失去了自制力。

“史佑,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么你沒有遵從約定?”我聽見自己悲傷的聲音,像是一些雨滴輕輕落下來。

“我們的約定是什么?”史佑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說過,等我長大,等你從美國回來,我就娶你。”我一口氣說出來。與此同時,我意識到,我是在自取其辱。有些話,我是不應該說出來的。我突然不喜歡如此任性的自己,像個賭氣的小孩子。

“那是你一個人的約定,”果然,史佑說,“我記得,我告訴過你,當我回來的那一天,一定已為人妻。”

她突然很累的樣子,慵懶地伸了個懶腰。她自顧自地微笑了,她說,程青書,我終于嫁給了別人,也終于可以回來,坦然面對你。

“你都不知道,為了把自己嫁出去,為了回來看你,我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她臉上的笑意是蒼涼的,“像我這樣的女子,其實是不適合婚姻的。”

十三年前

那是一個令人窒息的夏天。在我的人生中,所有悲哀的事情似乎都發生在夏季。陽光熾熱,午后的馬路茫茫生煙,讓人睜不開眼睛。但成都的炎夏依然無比濕熱,潮氣黏糊糊地布滿全身,猶如某種細密的蟲子,時時刻刻地啃噬著皮膚,叫人絕望。

我居住的舊宅外墻,爬山虎瘋了一般地躥生起來,濃綠的暗影聚集起來,仿佛有了一種詭異的力量,堅定地直侵入室內,屋里終日都是暗沉沉的,氣溫卻未見降低,依然是又熱又悶。灰黑色的苔蘚在屋檐底下的陰影中,從未干涸,屋前一道窄窄的排水溝,里面淤積著雨水,雨水中有落葉,也有小動物的尸體。而碗口大的深紅色玫瑰花沿著院墻密密簇簇地盛開起來,香氣馥郁,門前另一側的園圃中,大蓬大蓬粉色的花,亦是刺玫瑰。這棟樓,就被植物、污水以及玫瑰花給包圍著。那些玫瑰,一天天的,像是一個莫大的諷刺。

在那個夏日,我失去了我的愛情。那是一段持續了三個月的感情,從暮春到盛夏,我度過了一生中最為幸福的時光。那也是一年當中最美的一段光陰,猶如洋槐花那樣潔凈,又像紅櫻桃那樣晶瑩。準確地說,它開始的時間還要早得多,只不過深埋在我的心間,是屬于我一個人的重負。當我終于得到了此生所愛,卻不過短暫的三個月而已。當荼縻盛開時,我的愛情也就宣告終結。

我當然不會給愛情殉葬。但是,那個夏天,我悲傷如心割。我穿著一件很大的白色T恤,坐在地板上,終日讀書。事實是,我一個字都沒有看進去。那一年,程青書只有十五歲。他安靜地陪伴著我,這套房子里,只有我和他。大部分時間,他待在自己的房間里,一聲不響。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我沒有力氣去思考任何事。

到了飯點,我聽見廚房里發出輕微的聲響,我并沒有去查看,我盯著書上的字,發著呆。不知過了多久,一片影子落在我身前。程青書將一碗稀粥和一盤西紅柿炒蛋放在我的面前,我看到他手背的燙傷。這孩子不懂得立即用涼水沖洗,那里已經生出半透明的皰。

我嘆息一聲,起身找到燙傷膏,替他處理傷處。這一切,我做得很吃力,我已經好幾天沒有吃飯,身體像一團軟軟的棉花。

程青書突然哭了。我想,那些傷口不會太疼,但是,他的眼淚大顆大顆地落在自己的手上,將膏藥稀釋得一塌糊涂。我沒有辦法繼續下去,我再一次嘆口氣。

“程青書,這不是你的錯,你不用責備自己。”我低低地說。

“史佑——”他哭得不能自已,我從未見過像他這樣愛哭的男孩子。

“你放心,我不會怎樣,給我一點時間,我要想一想,以后該怎么辦,”我坦白地告訴他,“你也不用整天陪著我,出去走走,找朋友散散心。”

“史佑,除了你,我沒有朋友。”他抽噎著說。

“我不是你的朋友,我是你的——”我拍拍他的手背,有些詞窮。沒想到,他順勢抓住我的手,靠過來,將他的臉貼在我的手上。他溫熱的皮膚沾滿了淚水,濕漉漉的。頓了頓,我想抽回手來,他牢牢抓住我,不肯放松。

“史佑,不要難過,”他輕聲說著,“等著我,我很快就長大了,我已經十五歲,到了二十幾歲,我就可以娶你了。”他認真地看著我。

我蒼涼地微笑了,這像什么話,我淪落到了被一個孩子同情的地步。

“我沒事的,”我騰出另一只手,溫和地摸摸他的頭發,“我不會有事。”

他索性把我的兩只手都抓住,握在他的掌心里。我未曾留意,他的手是什么時候已經長得這樣大,修長的手指,有力的骨節,用力的時候,青筋畢現。

“我愛你,史佑。”他看著我的雙眼,他的眼神是那樣的清澈。

“我知道,”我點點頭,“我也很愛你。”這個孩子,從一丁點兒大,就跟著我,我怎么可能不愛他呢?

“那么,史佑,讓我們做一個約定,等我長大了,我們立即結婚。”他的眼睛發亮,那是一種干凈的光芒。據說每個男孩子心目中的第一個結婚對象都是自己的母親。這很正常,除了沒有骨開十指生下他來,我與他的親生母親無異。

“不要再說了,我想歇一歇。”我感到疲倦,除了累,還是累。我根本不需要這樣的安慰。我使勁抽回我的手,他的眼眸暗淡下來,他看了看我,并不糾纏,默然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間。

我繼續讀我的書,那些字落在我的眼里,沒有任何的意義。但是,我無法做別的事,我睡不著,吃不下,唯有看看書,或是光著腳,在房間里茫無頭緒地走來走去。我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我的心已經裂成了碎片,我是一個沒有心的人。

這套房子千瘡百孔,天花板和墻壁密密麻麻都是裂痕和污漬,也像是一個傷心的人。在這個空洞而倉皇的季候,我必須要做點什么。我決定動手把屋子徹底粉刷一遍。我沒有辦法修補自己的心,總可以修繕房屋吧。

我買了三桶不同顏色的油漆,爬上梯子,從客廳開始,一點一點地粉刷起來,不同的房間用不同的色彩。程青書興致勃勃地幫助我,他用淡綠色與雛菊黃的油漆在墻上畫了大朵大朵的向日葵,累得一頭一臉的汗,表情看上去倒是愉悅的。我看著他,真是孩子氣。這樣長手長腳的少年,終歸也就是一個孩子罷了。

我們流著汗,休息的時候就在地上躺一會兒。這工程遠比我想象的要浩大,畢竟沒有做過這樣的重體力活兒,我很快就筋疲力盡,回到房間里,躺在床上,立即就睡著了。這么多天以來,這是我第一次睡過去,夢境明亮得宛如高山積雪,沒有憂傷,沒有離別,凈是一些抽象零碎的空鏡頭。

半夜里,不知怎么的,我醒了過來。房間里沒有開空調,電風扇不知什么時候停掉了,我一身都是汗。我一動不動地躺著,驀然察覺到有什么不對勁。我的耳邊傳來輕微的咻咻聲,像是有小獸從森林里的滿地落葉間跑過。我轉過頭去,然后,我看到了程青書。

那一幕,讓我永生難忘。

這孩子竟然在我的屋子里,就躺在地板上,渾身上下,一絲不掛。窗戶大開著,烏云漸漸稀疏,熱浪與蚊子同時席卷而來。月光落在他的身上,斑駁的光影猶如一片片美麗而安靜的積水。他的身形很動人,宛如希臘神話中的美少年。頭小,脖頸細長,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微微的暗影。他的皮膚白而細嫩,就連腳后跟都柔弱無骨,呈現出一種健康的粉白色,雪白干凈的腳趾像是一顆顆碩大的珍珠。

他的手指纖細如蔥根一般,波光流轉——我定睛看過去,他的手停留在小腹處,像是纏繞在雨后新生的春筍間。他閉著眼睛,輕輕喘息著,漂亮的手與漂亮的皮囊天人合一。

我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沒有打斷他。這是一個令人震驚的時刻,沒有邪念,沒有臟污。一切都是那樣的自然,是從來處來、往去處去的那樣一種通透與澄明,仿佛在月色的光亮之下,一條蜿蜒伸展向遠方的小路,通往人類的生命之源。那是從祖輩起,世世代代沿襲下來的、男性獨有的力量和美好,是上天饋贈給這無法圓滿的世間最為隱秘的歡樂。

現在,程青書已經無師自通地習得了它。從這一刻肇始,這種強烈而深邃的歡樂,將如影隨形地伴隨著他,直至青春,乃至生命的終結。

他安靜下來,并且很快就睡著了。我躡手躡腳地走下床來,預備給他搭一塊薄薄的毯子。地面是冷硬的瓷磚,后半夜容易受涼。

我走近他,忽然之間,他那只放在胸前的右手垂了下來,有什么東西滑落在地。我撿了起來,那是一張照片。借著微光,我震驚得無以復加,因為照片上的不是別人,是我。我在照片中微笑著,全然無察地觀看著一個少年原始的情欲。

剎那間,我醒覺過來,他所言說的愛,與我的理解,并不在同一個維度。我看到的是一個孩子,而他看到的是一個女人。我茫然無措。

窗外起了風,風吹動窗簾,也吹著程青書赤裸的身體,像是一個荒謬的夢。那一刻,我意識到,這間屋子,我不能再住下去,我必得選擇離開。

接下來的日子,我與程青書若無其事地刷完了所有的墻壁,我什么都沒說,就像一切都不曾發生。不同的是,粉刷的工作被挪移到了夜晚進行,整個白天,我都在大太陽底下奔波。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拿到了前往美國的簽證,機票就定在兩周以后。

臨到分別的前一晚,粉刷也告了一個段落。我坐下來,告訴程青書我的決定。起先他很驚愕,當他發覺這是一個不可更改的決定,這個已經比我高出整整一個頭的少年,哭了出來。他哭了又哭,死死拖住我的胳膊,哭泣著哀求道:“史佑,如果你非走不可,答應我,在我長大的那一天,你一定要從美國回來,跟我結婚。”

我情不自禁地抱住這個傻孩子。他的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他也喜歡這樣依偎著我,散發著奶香的胖臉貼住我的臉——這是我一手帶大的孩子,我熟悉他的身體、他的氣息、他的溫度。對于我們的關系而言,任何不潔的念頭,都是一種玷污,一種對良知的玷污。

“我會回來的,那時,我必然已經結婚。”我輕輕地說。

他摟住我的脖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的眼淚和鼻涕都糊在我的身上,那溫熱的感覺直到上了飛機,依舊停留在我的肌膚上。

我離開了成都,離開了那個流汗與流淚的夏天,也離開了那個在成長的傷痛中慌不擇路愛上我的少年。在當時,我覺得這是唯一正確的選擇。我轉機飛往洛杉磯,一個叫作季老三的朋友出具邀請函與保證書,讓我在如此短暫的時間里,得以順利入境。

季老三在機場接我,他開著一輛小小的轎車,后備廂里擠進我的箱子以后,連一絲空隙都沒有了。我們不見面已經有二十幾年,他變得厲害,戴著一副眼鏡,脊背略略有些彎曲,穿著西裝,底下是一雙球鞋。衣袖也是很隨意地挽起來,露出結實的肌肉,顯然是常常健身的。

他開車帶我去他家里,這讓我覺得安心,又略略有些失望。當然,如果他避開自己的家人,送我去酒店,那種曖昧,亦非我能接受。女人便是這般矛盾,男人獻殷勤,是冒犯,不獻殷勤,更是冒犯。

他把車子開得飛快,也實在是馬路上空空蕩蕩,暢行無阻。中途車子拋錨了,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他熟練地下車來,拿出工具,三兩下就搗鼓得妥妥當當的了。

我們駛出市區,他絮絮地告訴我,洛杉磯的房價很高,他的家是在附近的一座小鎮,車程不過一個半鐘頭。很多在洛杉磯上班的人,都住在那座小鎮上。我們一路說著話,聊的都是美國的風土人情,房價、環保、政治,我們都刻意回避著往昔的歲月,仿佛我們是沒有過去的人。

途經一條寬闊的河流,很快就到了小鎮。那是一個安靜的鎮子,沒有雜亂的市場,沒有眾多的居民,只有一座森嚴的教堂,以及一處地勢起伏的公墓,除此以外,就是大片的青草地和零星錯落的房屋。空氣中彌漫著輕微的薄霧,風吹過潤濕的草地以及草叢中盛開著的一些姜黃色的花。

季老三住著一棟大宅,房前屋后都是極大的花園,可以種植很多樹木的那種,屋后甚至有一個游泳池。我們到達時,他的妻子正穿著長筒雨靴,戴著長長的塑膠手套,用一根水管澆灌草坪,她看起來瘦削而結實,兩只手臂很有力氣。兩個粉妝玉琢的小孩子在門前追逐嬉戲。

我被介紹給季老三的家人,他的妻子摘下手套,與我握手。他們是高中同學,雙雙畢業于師大附中。她是一個美麗的女人,一雙手保養得很仔細,皮膚嬌嫩,但是,粗大的指骨出賣了她,一看就是過著慣于勞作的生活。在美國,尋常人家住著這樣氣派的屋子,意味著整理草地、修繕房屋一類的重活兒,都要靠自己來完成。

“這附近有很多松樹,松鼠們經常光顧我們的草坪,還有一些野兔和鳥類,我得為這些小可愛清理善后。”季老三的妻子解釋道。

晚餐很豐盛,季老三與他的妻子準備了中西合璧的菜式。席間,我得知季老三的妻子在一間公立醫院里做護士,那是一份高薪的工作,但是常常加班。相比之下,季老三的工作要規律得多,盡管是在大公司里當工程師,但朝九晚五的工作時間是可以保證的。因此,兩個孩子通常由季老三來照看。

他們的生活平靜而單調,有一個固定的社交圈子,里面全是華人,有大學教授,也有華裔議員,每個星期六的下午,男人們一起打球,女人們則聚在一起喝茶聊天。

“史佑,只要你不是一個迷戀麻將牌的人,你會迅速習慣這里的節奏。”季老三的妻子很熱情,她不是一個器量很小的女人,對丈夫的女性朋友疑神疑鬼、心懷芥蒂,想方設法地打聽與試探。當然,這恐怕得益于季老三坦然地將我介紹給她,沒有藏著掖著。

餐后,季老三去洗碗,然后給孩子們洗澡,徹底將我交給他的妻子。她陪我去看了客房,房間在靠海的一面,窗外就是蔚藍的大海,室內是純白花邊窗簾與同色系的床具,相當舒適。我將要在這里停留幾天。

季家沒有雇用人,這樣大的房子,還有一對調皮的龍鳳胎,維持著這種程度的整潔,著實不易。看得出來,他們有種夫妻同心、其利斷金的團隊精神,兩個人配合得很默契,每件事都當成一個項目去破題,絲毫沒有表現出卿卿我我、膩膩歪歪的那些。愛情不是必需品,他們全副身心都放在用力生活這件事上頭,因此過得理性而規律。

第二天一早,季老三照常上班,順路將兩個孩子送去幼稚園。他的妻子陪我去學校咨詢,為此,她幫我提前做了功課,還特意休了幾天假,這讓我很是過意不去。

“史佑,你不必客氣,你們像是兄妹一樣,一起長大,我們幫你,也是分內的。”季老三的妻子這樣說。我笑一笑,不敢多話。

我的計劃是進入一間大學學習,一邊讀書,一邊打一份零工,應付房租飲食這些開銷。學校咨詢處的老師是個長得像湯姆叔叔的黑人,他對我的年紀見慣不驚。季老三的妻子告訴過我,在美國,老邁的學生不少,有些人,一旦不知該做什么時,通常就是到學校里去讀一個新專業。不過,當我提出對于專業選擇的想法時,“湯姆叔叔”還是驚呆了,他聳聳肩膀,有些無措。我提出的想法很貪心,我想學心理學,又想學精神分析,還有物理學、天文學、人體科學這些,我都有涉足的打算。

“融合這么多的學科,我建議,你可以去學習占星。”黑人大叔朝著我粲然一笑,露出白得耀眼的牙齒。

這是一個有趣的建議,令我豁然開朗。

我重新規劃了我的路徑,我決定去往亞利桑那州,那里有一所占星學院。當然,在等待學院審核的過程中,我在洛杉磯停頓了大約兩個月,季老三的妻子幫我找到一間中餐館,他們需要一個打雜的。我搬離了季老三的家,與中餐館的員工合租了一套公寓。

其間,季老三的妻子時常打電話給我,約我去家里小聚。我去了好幾次,他們也不拿我當外人,尤其是季老三的妻子,她很健談,熟絡地與我探討孩子們的教育,中產的焦慮大多集中在子女們身上。季老三是個超級奶爸,他不太參與我們的談話,他與孩子們打成一片,趴在地板上,讓他們騎在身上。

拿到占星學院的入學通知書以后,我去季家告別。我給孩子們帶了禮物,另外給季老三的妻子準備了一條很拿得出手的珍珠項鏈,以示感謝。

我們度過了一個冗長的夜晚,季老三的妻子給了我兩個在亞利桑那州的中國朋友的電話,那是她的大學同學,她讓我有緊急的事盡管聯絡。當然,后來我一次也沒有撥打過那兩個電話。臨出門時,她邀請我回來度過圣誕節的假期,我答應了下來。季老三沒有送我,他到樓上去給孩子們講睡前故事。

那一晚,我忙著收拾行李,很晚才睡覺。剛一躺下,我就聽見敲門聲,同住的舍友去開了門,我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我趕緊起身,打開門,果然是季老三。

“我來看看你。”季老三說。說完這句話,他突然反手關上門,猛地將我摟進懷里。我聞到他襯衫上若有若無的奶腥氣,那是他的孩子們留下的印跡。

他很急迫的樣子,一邊用力親吻我,一邊不容分說地扒開我的睡衣,順手將自己脫了個精光。我看到他強烈的欲望,他不再是那個忠貞的丈夫與慈愛的父親,他是一個強壯的男人。有一刻,我的心軟得無力跳動,我甚至無意識地回吻著他。但是,我拼命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在最后的瞬間,我推開了他。他喘著氣,還要撲過來,我順手拿起桌上的玻璃水杯,摔在地上。在寂夜里,玻璃杯發出巨大的碎裂聲。舍友過來敲門,問我是否需要幫助。我鎮定一下,告訴她沒事。

靜了靜,季老三不朝我看,他緩緩穿回衣褲,一言不發地推門走了出去,他的背似乎彎曲得更厲害了。我不知道他是怎樣從熟睡的妻子身邊偷偷溜走,又將怎樣躺回那個女人身邊。在我看來,他們是琴瑟和諧的一對。

那年的圣誕節,我沒有返回洛杉磯,沒有去季老三的家里過圣誕節,我食言了。在那以后,我讀完了占星學院的課程,又去了英國,在倫敦占星學院待了兩年多。我成了一名職業占星師,以此為生,過著極簡的生活,交際圈收縮到近似于無。

我沒有再見過季老三,也沒有與他的妻子聯絡過。這十三年間,除了工作,我也遭遇了若干場戀愛。每一次,我都是虔誠的。然而,那些男人并不靠譜,不是宜家宜室的結婚對象,直到遇見焦君泓。當焦君泓向我求婚的時候,我想的不是我與他之間的問題,而是,我終于可以為人妻,終于可以回到程青書的身邊。

我想念他。

四十年前

1

與程青書一樣,我曾經是個寂寞的小孩。

八歲以前,我的生活遠離成都,遠離師大。那時,我住在洪雅縣的一處鄉村,我爸我媽都是農民,半山腰有很大一塊干巴巴的土地屬于我的家庭,主要的農作物是玉米,由于水分欠缺,玉米粒又瘦又硬。

與焦君泓不同,我的家里養了好幾頭牛,這在當地是一種富裕的標志。我被命令牽著其中一頭到山坳里吃草。我的牛留給我的全是恐懼的記憶。幼年的夜里,我不停地做著噩夢,在夢里,我的牛不聽使喚,一次又一次地跌進深淵,灰蒙蒙的眼珠朝上望向天空,不知死活。我沖過去試圖拉住繩子,但實力懸殊,我和牛的拔河,牛勝出了,它跌落進更深的谷底。我隨之掉下山坡。我驚醒過來,發現自己當真從枕頭上滑下了一截。后來我才知道,夢境中如此逼真的跌落,其實是小孩子的骨骼在拔節生長。

每年的十一月末,凜冽的山風里就有了零星的落雪,雪越下越大,直到冰雪封山。我終于不用再放牛。我可以整天待在村小。夜里我仍然會夢見摔下陡坡的牛,牛的眼神里什么都沒有。牛的生命如此空洞。夢里的我從高處跌下去,漸漸長高,衣袖和褲腿永遠短了一截,手指和鼻尖都被凍成暗紅色。

在土墻堆砌、四面透風的教室里,我對小伙伴們宣告,我是成都人,我遲早會去成都,講成都話,吃成都菜,永不放牛。這種近乎海市蜃樓的豪言壯語,讓我被孤立起來。我遭遇了不幸。充滿戾氣的男生揍我。所有同學都嘲笑我,往我身上吐唾沫,扔鼻屎球,他們喊著一二三的號子,把我抬起來,重重扔在地上。

他們全都叫我撒謊精。

“史佑,撒謊精!”他們抑揚頓挫、整齊劃一地叫出來。

這一切發生的時候,我親愛的老師慵懶地坐在火盆邊織毛衣,火焰把她的臉色烤成了濃稠的朱砂色。她是全科老師,理應學識淵博,但她一年四季都在教室里織毛衣,拆了織,織好了再拆,這導致她手中的那些半成品始終處于支離破碎的狀態。乖巧的班長和學習委員簇擁在她周圍,幫她繞毛線,她的雙腿大大張開來,毛線纏繞其間,繞線團的速度令人眼花繚亂。粗糲的毛線騰起細密的塵埃,在屋頂透下的清冷天光中茫無頭緒地飛揚。

我多么希望我的老師能夠從一團亂麻般的毛線中站起身,嚴厲斥責那些幼稚而又殘忍的孩子,為我的成都身份做證。當然,那絕對不是偽證。整個村莊的大人都知曉,我爺爺住在成都,他的戶口也在成都,他從部隊轉業以后,到師大的食堂里工作。我們這一大家子都與成都有著牽絲攀藤的連接。

盡管我還從來沒有去過那座遠方的城市,但在家中長輩過世時,我爺爺會從成都回到鄉村的家中小住。他是個大人物,跟那些耕種稼穡的老頭兒是多么的不同,他的脊背挺直,衣服沒有補丁,腳上是一雙干凈的布鞋。他隨身攜帶的帆布包像是一個百寶箱,里面有讓鄉下孩子垂涎欲滴的點心與糖果。我爺爺就像是神奇的圣誕老爺爺,代表著文明與幸福。

每當他回到鄉村,那就像是我的大節日。我一整天什么都不做,默默地跟隨著他的腳步,他去哪里,我就跟去哪里。我爺爺被人群簇擁著,大家看向他的眼光充滿了敬畏與畏縮,他的光芒太過明亮,導致沒人留意緊貼著他腳后跟的小不點。我爺爺停留的時間通常很短,在他離開以后,我悵然若失,好幾天都悶悶不樂。

這一切,都沒人關注。在我的家里,我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小姑娘。兩個哥哥毫無懸念,是兩個皮猴兒,相比之下,大哥史尚屬于上房揭瓦的主兒,二哥史夏笨拙一些。我的姐姐史佐是我媽的貼心小棉襖,她忠誠地延續了我媽的稟賦,膽子大、嗓門兒大,做事風風火火,性格大大咧咧,我媽經常與她討論家務事,仿佛她是一個得力的助手。至于我,我是喜歡發呆的家伙,時常是手里做著什么事就出神了。我媽不敢讓我燒火,不敢讓我做任何有技術含量的活兒。我發怔時,她總是戳我一指頭:“你這腦瓜子,又被糨糊給黏著了?”

我的姐姐史佐學著她的樣兒,也戳我一下子,史佐的指甲很尖,痛得我倒吸一口冷氣。我是一個不合時宜的孩子,總是獨來獨往。

我爸享受了20世紀80年代風靡一時的接班制度,在我爺爺退休后,被師大以教工子女的身份招工進入師大,獲得了正式的工人編制。

八歲的我和我的三個兄弟姐妹,與我爸我媽一道,經過三天三夜的行程,最終落腳在了位于成都東郊的師大。我家的四個孩子里,我最小,上面是兩個雙胞胎哥哥和一個姐姐。我們的名字分別叫作“上、下、左、右”,上山下鄉、“左派”右派,不知道我爸我媽這一通神操作似的、莫名其妙的取名方式,靈感是否來自這些政治事件。身為一對置身于山旮旯兒里的農民,我相信他們并沒有反諷的意思。

成年以后,我們更換了自己的名字,將“上、下、左、右”,變成了“尚、夏、佐、佑”,竭力讓直白的字眼有了文藝范兒。史尚、史夏、史佐、史佑。

我爸我媽帶著“上下左右”四個孩子,以及大量行李雞飛狗跳、擠擠攘攘地擁進了我爺爺的家里。我爺爺背著手,看著這一溜兒亂七八糟的人和物,他仿佛想幫忙拾掇拾掇,但最終,他放棄了。他走到門外,在狹窄的過道里,默不作聲地站立著,面對門內的我們,不知所措。光線很暗淡,他看起來像一團抽象的影子。

驀然間,我爸一屁股坐在行李包上,抱住自己的頭,哭了起來。他的哭聲由小變大,由弱變強,他哭得那么洶涌那么起勁那么悲傷,歇斯底里,如喪考妣。我媽和我們四個孩子,以及我爺爺,靜默地分別站在門里和門外,望著這個失控的男人。

從這一天開始,我爸的戶口發生了本質的改變,從一個種玉米、喂牛的農民,搖身一變,成了吃商品糧的成都人。當然,我媽和我們的戶口,仍舊在洪雅縣某個村莊。當我們兄妹四人陸續進入師大的附屬小學,我們的身份只是低人一等的借讀生而已。那時候,我以為舉家遷往成都,是一場翻天覆地的大勝仗,我并不知道,其實所有的痛苦才剛剛開始。

我爸在一場驚天動地的號啕大哭之后,仍舊坐在行李包上,耷拉著腦袋,像一頭打盹兒的熊。我猜想他哭得很累,眼淚也流光了,像個無理取鬧的孩童,不知道該如何收場。

要是我爺爺——他的父親能夠開口說些什么,現場的氣氛就不會那樣尷尬。但我爺爺似乎沒有入戲,我順著他專注的目光找過去,他的視線正落在墻角的蜘蛛網上。屋子里不只有蜘蛛網,還有浸水的痕跡,潮濕的墻面有霉斑,那些霉斑又不安分地蔓延出了各式各樣腦洞大開的圖形,有的像結在樹上的野蘑菇,有的像斑斕的云彩,有的像遠山,有的像浪花。

說實話,我爺爺的住房讓我大失所望。幻想中金碧輝煌的房間是沒有的,我爺爺的屋子比我在鄉下的家要小得多,室內的那些家具,也都是東拼西湊弄起來的。至于他工作的這個地方,道路崎嶇,野草閑花不少,但都透著一股小家子氣,既沒有一望無際的山脈,也沒有繁花似錦的原野。我對自己多年來的向往突然產生了深深的懷疑。

當然,我爺爺依然是我喜愛的,他不像別人家的老頭兒,在這個年紀早就佝僂著背,隨時發出深而重的咳嗽聲,滿地吐痰。但同時,他也跟別人的爺爺不同,他從來沒有抱過我們,也不會讓我們騎在他的肩上,就像騎在一匹馬上。他對小孩子沒什么興趣,他老是在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這一點,讓我暗暗產生了好感,我覺得發呆這件事,是從我爺爺那里繼承下來的。

這時,我留意到屋里已經空了,我的三個哥哥姐姐悄悄溜出去,探尋外面的世界。而我爺爺也已經不在走廊里,他朝外走去,走進逐漸降臨的暮色中。他一走,我媽就攤開了行李,翻找了半天,掏出一塊又皺又破的洗臉巾,示意我去打濕,讓我爸擦把臉。我爸一邊哭一邊狠勁揉眼睛,不知道是要把淚水揉出來還是堵回去,結果他的眼睛紅得跟兔子似的。

我捏著那塊粗糲的毛巾,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甬道兩側分布著好幾家住戶,門戶緊閉,沒有人探頭張望,校園里的廣播剛剛響起,播放著字正腔圓的新聞。這是下班時段,大家都還走在回家的路上。這讓我感到寂寞。在鄉下,人們是沒有隱私的,大多數人家白晝也從不關門,即使家里沒人,狗和孩子們仍然可以任意出入。

走道里光線很暗,盡頭是一個很大很黑的公用空間,做飯和洗刷都在這里進行。角落里有一道門,通往外面的公用廁所,廁所是由麥秸和泥灰糊起來的四堵墻,男女廁所之間用一道布簾分開,由好幾幢房屋的住戶共用,廁所后面是一個豬圈,用食堂里的殘羹冷炙養著好幾頭豬,留著過年時殺掉,再供給食堂,可謂周而復始,生生不息。這廁所的簡陋與骯臟倒是跟鄉村極其相似。

水龍頭的位置很高,前面是一道寬大的水槽,用來放洗菜洗衣服的盆兒。我踮起腳尖,仍然夠不著。我試著爬上水槽,但那里布滿發黑的青苔,滑膩得無從下腳。當我使出全力再次嘗試時,有人從背后推了我一把,我站上了臺階,順利地擰開了水龍頭。

當我捏著一條濕漉漉的毛巾轉過身來,從高處望下去,我面前站著兩個小子。瘦瘦高高的是程國慶,大腦門兒的是他的死黨季老三,從我的角度看過去,季老三胖乎乎的身形像個馬桶。他倆略微仰起頭,似笑非笑地瞅著我。

“下來吧。”季老三殷勤地朝我伸出了手。那一刻,我心中對他充滿感激。我不假思索地跳了下去,就在起跳的剎那,我聽見棉織物撕裂的聲音,有什么東西狠狠絆住了我。

下一個鏡頭,我摔下來,趴在了濕滑的地上,外衣從背后撕裂了一道巨大的口子。程國慶和季老三大聲笑起來,他們朝外跑去,笑聲留在他們身后。

我意識到自己中計了。

這兩個壞小子趁我不備,用一條細繩,一頭系在門框上,一頭拴在我的衣裳下擺上,摔跤和撕破衣服是必然的。他們常常干這種陰損的事。

我趴在地上,好半天起不來,毛巾飛出去老遠老遠。我發現自己的兩只手掌都磨破了,滲出了血珠,疼痛使我齜牙咧嘴,我像小狗那樣舔著我的傷口,那會使我好受一些。

就在這時,我面前出現了一個影子,我抬起頭,折返的是程國慶。他盯著我看了老半天,然后,他彎腰撿起了毛巾,替我解開了該死的細繩,它仍舊牢牢地拴在我破損的衣擺上,讓我動彈不得。程國慶扶了我一把,這力道讓我意識到,推我上水槽的,也正是他本尊。

他幫我重新清洗了毛巾,遞給我,說了一句“回去吧”。我不動。他猛地推了我一下,我一個踉蹌,險些再次跌倒,他伸出手穩住了我。我憤怒而不解地望著他。他突然笑了,笑起來眼里波光瀲滟。這是一個神奇的時刻,佇立在我跟前的男生,像是從一道炫目的光芒中降臨人間,透過那澄澈的光亮,我仿佛看到了成年以后的他——渾身散發著一種近乎清潔的氣質,有力的腰身,筆直的長腿,深邃的小瞇眼,挺直秀氣的鼻梁,笑意中偶爾閃出一股子邪氣,但那邪氣,也是恰如其分的。

在我的記憶里,少年時的程國慶便是這般動人心魄。他長得太好了,在別的男生還拖著兩條長鼻涕,一派盤古開天冥頑模糊的模樣時,程國慶已經有了青瓷花瓶般的雛形。他的風格不是憂郁小王子,更不是禁欲系暖男,他身上有一種十指不沾陽春水似的罕見的貴氣,脫離了庸常的人間煙火,讓人聯想起午后海邊透亮的陽光,抑或優雅的大提琴演奏者閃閃發光的白色襯衫——當然,所謂各有緣法,一切的好,皆因他的顏太對我的胃口,那樣的簡單清新,那樣的溫暖適意。彼時的我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他,哪怕被他欺負,被他捉弄,被他辜負,哪怕他是一個十惡不赦厚顏無恥的惡棍,我都甘愿追隨。年少的我,尚且不知覺,有一些地方,其實是此生都無法抵達的,有一些感情,是永遠都無法擁有的。

然而,如果重新來過,我還是會義無反顧地被這個少年所深深吸引,那是一種猶如上癮一般純粹而又痛苦的感覺,是全身心的投入,是全力以赴的承受與自戕,是無論多苦多痛仍覺人間值得。

那個來自洪雅鄉下的小女生,就這樣怔怔地佇立在潮濕、灰黑、彌漫著嗆人氣息的公共廚房里,走火入魔一般仰面注視著眼前這位自帶神光的男孩。

“你怎么還不走?”程國慶不知道我正在犯花癡,他大聲吼叫了一聲。我打了個哆嗦,不敢不聽他的話,抬腳往我爺爺家走去。

我后背的皮膚從破損的衣服里裸露出來,能感受到陰濕的風與他的目光。他從背后看著我,像舞臺中央的那束追光燈,打在我身上,這讓我的腳步凌亂起來。整個過程,他的眼神里全是困惑。說實話,我也很困擾,殺人兇手泰然自若地回到案發現場,幫助受害者清理善后,這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態?

很多年以后,季老三告訴我,他和程國慶都沒見過摔得七葷八素竟然不哭鼻子的小女生。程國慶的返回,正基于此。他們跑出一段路,程國慶問季老三,她沒哭?季老三把一條長鼻涕吸回去,搖搖頭。程國慶追問,真沒哭?這一回,季老三也不太確定,他說,好像是,也可能現在哭了吧。就是這樣,程國慶決定返回,檢查我是否如同別的孩子一樣,哭得稀里嘩啦亂七八糟,一張臉都皺了起來。

從這時開始,他倆盯上了我。為了看到我哭一次,他們做了大量破壞性的努力,都以失敗告終。在讓我哭這件事上,年少的程國慶進行了艱苦卓絕的拼搏。他不知道,這一生很長,而比流淚更傷悲的,其實是心碎。這也不對,心會碎,我仍舊揣著一顆破碎的心活下去。終其一生,程國慶都在如何讓我流淚和讓我心碎這兩件事上,鍥而不舍,殫精竭慮。

因為我,程國慶和季老三拉攏了我二哥史夏,史夏跟他們同班,三個人歪打正著地成了最佳損友。程國慶比我大三歲,他和季老三已經念五年級。我二哥插班進入,毫無懸念地成為全班倒數第一,那個位置,曾經光榮地屬于季老三。我二哥史夏被他們委以信使的重任,專門負責出賣我的行蹤。他們仨形影不離。我得隨時提防著他們的出現,他們有數不清的怪招。而史夏是個大義滅親的孩子,自打跟上了程國慶,他就徹底背叛了他的妹妹。可惜,史夏是個笨孩子,他也找不到讓我哭泣的點。我是個倔強的孩子,即使被我媽用鞭子抽打,也會倔倔地仰起頭,堅決不讓眼淚流下來。我從小就認定了示弱是一件可恥的事情,作為家里最小的孩子,我習慣了戰斗。從來就沒人讓著我,吃飯靠搶,玩偶靠搶,凡事都靠搶,搶不過就得學會認命。哭幾聲是一毛錢用處都沒有的,徒然浪費時間罷了。這樣的認知,也間接導致了我一生中漫長的悲哀。

最離譜的一次,是在下午放學以后,我剛走出教室,就被他們仨帶出了校門。季老三鬼鬼祟祟地告訴我,他們要帶我去看他外公的老宅,就在師大附近,是一座很美的庭院。

我信以為真,跟著他們從師大的校門往外走。師大的四周都是田野,阡陌縱橫的農田通往一條雙車道的狹小的馬路。我們在迂回曲折的鄉間小徑上走了很久,終于,停在了一處破舊的院落前。兩扇緊閉的木門被雨水泡得發白,門上掛著一把生銹的大鐵鎖,木門四周是深及膝蓋的荒草,更遠一些,是一處堰塘,水面已經被暗綠色的浮萍密密地覆蓋住,看不見下面的流水。

這里壓根兒不像是有人居住,他們三個也沒打算從正門堂而皇之地進入,他們用的是疊羅漢的方式,一個人踩著另一個人的肩膀,翻墻而入。

程國慶蹲下來,季老三先踩著他翻進去。我被我二哥史夏攙扶著,踩在程國慶的肩膀上,他們推著我朝圍墻上爬。季老三在圍墻里面接應我。

我進到了院內,里面跟門外一樣,全是茂密的荒草。荒草盡頭,是一棟搖搖欲墜的兩層舊屋,依稀有雕梁畫棟的痕跡。我吃驚地打量著季老三外公的住宅,我想問一問人都住在哪里,我回過頭來,正好看到肥碩的季老三爬上墻頭,他趁著我不注意,翻了出去。

我被獨自留在了這里,一棟跟《聊齋志異》里寫的一樣的鬼屋。我聽到幾個搗蛋鬼在外面笑,轉眼間,笑聲也沒了。幾個壞家伙全都跑掉了。

圍墻相對于我的身形實在是太高,我是無論如何都出不去的。既然別無他法,我認命地安下心來,站在草叢里,四處打量。深草中央,有被掩埋的小路,想必曾經是一條花徑,花徑兩邊有幾棵樹,有石榴樹,有桑樹,樹木都被野草荒藤纏身,這卻不妨礙它們枝葉繁茂地長起來。桑樹結出了果實,我輕輕一搖,熟透了的桑葚像下了一場急雨。我撿起一顆,放進嘴里,酸酸甜甜的。于是,我抓了一滿把桑葚,邊吃邊朝里走。

靠近房屋的是一棵槐樹,枯枝落下來,樹下是兩只荒廢的大魚缸,里面沒有水,也沒有魚,全是草。我吃力地穿過密集的野草,跨上臺階。房門全部鎖著,落滿了灰塵,但木頭窗戶有一些破損,可以看到里面蒙塵的雕花大圓桌與中式茶幾。我認得正前方是供奉菩薩的神龕,菩薩卻被打碎在地,無人收拾殘局。

圍墻外傳來怪異的叫聲,細細辨認,還是他們三個。我不去搭理他們,繼續沿著窗戶朝里窺視,樓邊有一道破朽的樓梯,通往二樓,我嘗試著想要攀爬,我想去樓上看看。說實話,我喜歡這個調調,老屋、天井、細草、古式家具,像是藏著無數的故事,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有一雙穿著繡花鞋的腳,一級一級地走下來,怯怯地,停留在日色昏黃的樓梯上。

那道樓梯很麻煩,下面三級都斷掉了,我使勁攀住上面的支撐處,準備爬上去。突然,有人從后面拉住了我的腳,我被拽了下來。

是程國慶。他們三個不知何時神出鬼沒地又從圍墻上爬了進來。

“那是壞掉的,”程國慶指了指樓梯,“我和季老三都摔下來過。”

“我的門牙都磕松了。”季老三做證。

“史佑,我真是服了你了,你到底是什么材料做成的?你連鬼都不怕?”程國慶無奈地看著我。據說他們三個在圍墻那邊等著我屁滾尿流地哭喊求救,結果半天沒聲響,他們學鬼叫來嚇唬我,還是沒動靜,只好爬進來看個究竟。

“當然怕,”我老實說,“但是,這里并沒有鬼。”季老三說了,這是他外公的家,他外公家怎么可能有鬼呢?

我沒生他們的氣,指給他們看那棵桑樹。程國慶找了一根竿子敲打樹枝,桑葚紛紛掉下來,我們分著吃,吃得嘴巴舌頭都染成了藍黑色,好像喝了一壺墨水。

吃過桑葚,我認真地問季老三,這房子破成這樣,你外公怎么住?季老三聽了,笑得打跌。原來他們是合伙騙我的,這壓根兒不是什么季老三外公的住房,是程國慶無意中發現的一處荒宅——也不是荒宅,是作家李劼人的故居。李劼人生前在這兒住了好多年。

其后幾年,我讀到了李劼人的小說。我喜歡《死水微瀾》里面的市井氣息。我又來過這里好多次,每次都跟他們一道,翻墻進入。從此,我們戲謔地把這里稱為季老三外公的家。

季老三是個一團和氣的胖男孩,他不介意我們的調侃。這里儼然成了我們的世外桃源,我們捉迷藏、捕鳥、吃桑葚與別的野果。有一次,我在程國慶的幫助下,成功地爬到了二樓,季老三和史夏也跟了上來。二樓的窗戶同樣被蟲給蛀壞了,透過朽掉的木窗,我看到房內桌上放著的泛黃的舊書,還有一些堆積起來的字畫卷軸。史夏對那些書畫也很好奇,他試著從窗戶爬進去,結果腦袋險些卡在兩條木柵欄之間。

我二哥史夏的存在感并不強,無論是在生活里還是在我的文本中,他的使命仿佛就是為了陪伴我和程國慶走過一段。直到史夏皈依佛門,我們才發現,那些斑斕的童年時光,是他一生中唯一入世的經歷。

我從未在程國慶面前哭過,即使是第一次見到程國慶的那個黃昏,我摔得暈頭轉向,依然若無其事地隱藏起了受傷的手掌、破損的衣服,從他眼前走過,回到我爺爺的家里。

我用完好的指尖把濕毛巾拎給我爸,我爸胡亂擦著臉,他的雙眼更紅了。在更晚的時候,我媽才發現我被撕裂的衣服,我含糊地說是不小心摔了,她心不在焉地為我縫補,并沒有責備我。

我爸擦著眼淚的時候,我爺爺從屋外走來了,他逆光而行,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他的手里端著一只薄薄的鋁鍋,鍋底被補上了厚厚的一層,鍋蓋倒扣著,上面放著兩只小碗。

我爺爺從食堂帶回了我們全家在成都的第一頓晚餐,我一直記得那稀世美味——對于習慣了白水煮南瓜、白水煮玉米、白水煮紅薯作為正餐的我而言,師大食堂里顆粒飽滿的大米飯、有油有鹽的炒菜,代表著成都生活最為美好的一面。當我吃著香噴噴的飯菜時,我對我爺爺又小又黑的屋子不是那么反感了。

我所憧憬的成都,從表象而言,意味著千萬間廣廈,意味著白米飯、鹽煎肉與糖醋蓮白,即使食堂的烹飪水平整體堪憂,大米里摻雜著好些碎石子兒,鹽煎肉里全是肥肉,而糖醋蓮白只有酸味兒。但畢竟在鄉下,除了過年殺豬,其余季節,是極少見到新鮮豬肉的。在我的小心靈里,成都象征著美食,象征著繁復的烹飪方式。而這一切背后的本質,我無從洞見。

那是我爺爺提供給我們的唯一一餐美饌,從第二天開始,我媽就無師自通地熟稔了公共廚房里屬于我爺爺的那口灶。我爺爺還沒有用上蜂窩煤爐子,也沒有酒精爐,后者算是高端灶具。其時師大的校園尚處于原生態,雜草與枯樹枝漫山遍野,我媽拾了一大捆柴火,灶膛里燃起了熊熊火焰,大鐵鍋里的水沸騰起來,我媽放進去南瓜和玉米,那是我們從鄉下用大竹筐背來的。我們從洪雅千辛萬苦遷徙到成都,飯桌上仍然出現了令人絕望的白水煮菜。

我爺爺不吃這些,我媽有時給他準備一盤青椒拌皮蛋,有時打發我們去食堂單獨為他打一份葷菜。我爺爺坐在飯桌正中央,面前是一杯酒、一碗菜,全然不顧四個小崽子快要掉出來的眼珠子和流下來的哈喇子。

我奶奶是個小腳女人,一直住在鄉下。我爺爺單獨住在師大,我媽的到來,改變了家中的格局,她掌控了整個家庭的春藏秋收,在門前的小花園里辟出了一小塊土地,種上了大蔥、蒜苗,以及魚腥草。魚腥草是一種氣味濃郁的蔬菜,藥食同源,清熱潤肺,初春時摘一把,涼拌起來,澆一勺子辣椒油,連小孩子都能吃下去滿滿三碗干飯。妙的是,這草枯老以后,還會開出小朵小朵色澤清淡的花。

那些年,每到春節,我家熱鬧非凡,算是師大的一大景觀。我奶奶率領在洪雅鄉下的好幾家親友,把師大的家里擠得滿滿當當。床被拆掉了,床板豎立在門邊,地上鋪滿了干草與棉絮,到了晚上,大家就橫七豎八地席地而臥。我奶奶親自指揮,一群女人打下手,每頓飯都在屋外的石桌石凳上擺開,擺不下的就放在街沿上,大家一人端著一只空碗,像吃自助餐。

臘月二十九,我奶奶會動手蒸上一大屜年糕,里面有白糖、豬肉、紅棗、核桃仁,香濃油膩,吃上一塊,一天都不會餓。大年三十吃餃子,韭菜餡兒的、胡蘿卜餡兒的、芹菜餡兒的,好幾種。大年初一炸醬面,肉末里加上香菇丁冬筍丁木耳丁,用臉盆盛裝,一盆一盆地端上來。我爺爺坐在桌前,喝著酒,什么都能下酒,有花生米就花生米,沒有的話,年糕、餃子、面條,什么都行。我爺爺在晚年成了一個嗜酒如命的人。

家是熱氣騰騰的,每個人都起勁地活著,我的哥哥姐姐們,也各自找到了自己的玩伴。誰都未曾留意到我,這個慢熱型的小孩,是如何惴惴不安地觀看陌生的城市,難以真正沉浸其中。

我就在這樣的家里漸漸長大起來,喧囂、雜沓、擁塞,起床做飯、入夜睡覺,每個人都用肉體生活,靈魂是多余的,更是冗雜無益的。越長大,我就越孤獨。我爺爺住的平房前,是一處陡坡,陡坡垂下好些藤蔓植物,我覺得自己就像那些垂下來的植物,即使生長不息,也一直是向下的。

2

程青書的日記之三

2019年10月24日,星期四,陰

霜降。

我是向上生長的。史佑告訴我,身為男人,要做一棵向日葵,永遠朝向有陽光的方向。我愿意聽從史佑的叮囑,我在一張白紙上畫下了一棵向日葵,把它貼在我的床頭,將那意向當成我的座右銘。

這個深秋,我常常陷在回憶里。我想起很多過去的事,我、史佑,還有我爸。過去的我們,已經消散在白茫茫的霧氣里,變得恍惚,要費很大的力氣,才能夠找到支離破碎的細節。

在成長的歲月中,我遇見了許許多多始料未及的痛楚。史佑離開我十三年了,這十三年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掙扎著度過來的,唯有一個信念支撐著我,那就是我要認真地活著,再見到史佑的時候,不會讓她失望。

我做到了。我是一名藥學博士,我持之以恒地求學。我努力做一個向日葵那樣的男人,如果做不到,我的底線是,不能成為我爸那樣的人。

我討厭我爸。在我很小的時候,我一度以為,史佑一定也是無比輕視他的。因此,我很少在史佑跟前提到他。我爸是我的恥辱。

算起來,我從出生就跟我爸住在一起,他并沒有遺棄我。可是,他本身就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他照顧自己的情緒,多過照顧自己的孩子。他覺得虧欠著我,又想要逃避我,這種復雜的情緒導致我們的父子關系與眾不同。

一開頭,我爸將我交給一個很老的保姆,她的人品是信得過的。后來,我長大一些,就跟著史佑了。我爸很少在家,見到他是不容易的,那比拋棄了我還要過分。我一度以為自己是屬于史佑的,而史佑也是屬于我的。

在我上小學以前,我爸在師大的電話室工作。20世紀90年代的電話是官階的象征,相當級別的領導家里才能免費安裝電話,一般人家只能到電話室里打電話,尤其是越洋電話,要在電話室里等上一兩個鐘頭,才能碰巧接通那么一次。

電話室負責整個學校的中轉,我爸的角色相當于接線生,他坐在幾架話機跟前,一邊接轉,一邊抽煙。他的煙癮很大,我見過他在找不到火的時候,把一支煙給嚼了下去。

我看不出這份工作對于我爸有什么意義,他除了上班抽煙,就是在家抽煙,他什么都不做,餓的時候就出來翻找我的零食——他會一次性給我買很多的零食,結果是他慢慢地消耗掉那些垃圾食品。除了抽煙,他的第二樣嗜好是飼養小動物,他養過好多奇形怪狀的玩意兒,像是蜥蜴、螞蟥這些,他甚至養蛇。很少有小孩子不喜歡小動物的,偏巧我就是那“很少”中的一部分。

這些小生命就待在屋子里,被關在大小不一的籠子里頭,屋里因此散發出臭烘烘的氣味。每年冬天我都被咳嗽纏繞,史佑領我去醫院,我被診斷為動物皮毛過敏。我看見史佑嚴厲地與我爸談了一次話,我爸耷拉著腦袋,像是犯了錯誤的小學生,我覺得過癮,我喜歡史佑教訓我爸。

談完話以后,我爸租了一間單身宿舍,他把所有的動物都移居過去,他還是繼續養著它們。他不肯放棄它們。當我學到“玩物喪志”這個成語,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我爸。

沒過多久,我爸不在電話室里工作了,他辦理了停薪留職,去春熙路擺地攤做生意。有時賣衣服,有時賣書賣光碟。他賣過很多東西。他的錢積攢起來一筆,就外出一趟,到那些深山老林里帶回新的小動物。

說不上來我爸是有錢還是沒錢,我們住在師大的筒子樓里,但是他花錢租房子養小動物。他的動物帝國越來越蓬勃,到了后期,他甚至租下了兩間屋子,才能勉強裝下那些家伙。

我爸是一個不靠譜的父親。

3

剛到成都的我,經歷了一場語言的暴亂。我在師大附小課堂上開口說出的第一句話,讓整間教室炸開了鍋。對于這些土生土長的成都孩子來說,洪雅話就像是一種來自外星的方言。他們模仿我的土話,取笑我的發音。

“你干飯了嗎?”他們盯著我,一臉壞笑。他們已經知道,干飯就是吃飯的意思。

我不敢吭聲。我對語言生出了畏懼。于是,在師大附小二年級一班,我獲得了一個新的綽號,啞巴。在洪雅的村小,我叫作撒謊精,在這里,我叫作啞巴。成都似乎并沒有讓我的生活發生本質的改變,我仍然是一個被孤立的孩子。

在課堂上,當我不得不回答問題的時候,我慌亂不已。我盯著那些不懷好意的眼睛,在我拼命擠出幾個字眼時,我的同學們笑得驚天動地。我的班主任聲嘶力竭地制止著大家的笑聲,甚至不得不用教鞭用力抽打講臺。

我在師大附小遇見的第一個班主任,是個封神級的人物。她的衣著考究,高跟鞋、口紅、帶有香水味的手絹,這些,都把她從一地煙火中拯救出來。她有一頭鬈發,每晚睡前會用發卷把自己的頭發裹起來,這樣一來,她的頭發永遠保持著足夠耀眼的弧度。

班主任的編制并不在師大附小,她是從師大近旁的402廠借調過來的,她老公在那家廠里做軍醫。402廠是一家軍工企業,主要負責軍用汽車的修理。傳說在中印邊界自衛反擊戰期間,全廠連續幾天幾夜檢修軍車,立下了汗馬功勞。它的光榮廠史令書生氣十足的師大望塵莫及。兩家相鄰的單位達成了協議,402廠的子弟在師大附小就讀,廠里則派出一些文化人,借調到師大附小教書,補充匱乏的師資。因此,附小的師資由兩部分構成,一部分是附小編制,另一部分是從402廠借來的,薪酬由402廠支付。

我們發現,擁有附小編制的老師通常飛揚跋扈,修理起孩子們就像修理汽車一樣冰冷無情,而來自402廠的女人們(大多是女性)反而要柔軟得多,她們以做客的方式,禮貌溫婉地善待班里的孩兒們。此外,作為軍工廠的員工,她們收入優渥,還有按月發放的勞保,從待遇上全面碾壓附小本土的師資。

我的班主任潛心于教學,她跟我在村小的老師截然不同,她不會在課堂上織毛衣。她的普通話不夠標準,不過她講著一口柔和悅耳的成都話。可惜她的性子也很軟,導致所有沖著我來的嘲笑有恃無恐。她沒有接受過專業的師范訓練,這導致她無法掌控整個班級的局面。

班主任意識到這是一個問題。當然,她并不是懸壺濟世的天使,她格外關注我,是因為她有一個特別喜歡甜椒肉絲的兒子,這就跟我爸有關了。

我爸是炙手可熱的打飯工。他所在的伙食團被稱為五灶,前面的一灶、二灶、三灶、四灶全部是學生食堂。學生食堂里的打飯工享有不同的福利,曾經有女大學生因為大學期間多吃多占的肉片,不惜“以肉償肉”,畢業后嫁給了打飯工,成就了一樁跨越階層的神話婚姻。

五灶則是教工食堂,教工食堂往往會有一些學生食堂看不到的精肋排、里脊肉一類的好東西。那會兒頓頓吃食堂的人很少,除非是工資很高的專家與高級別的領導。畢竟食堂里的飯菜不便宜,比在家里用蜂窩煤爐做飯的成本要高得多,這就讓吃食堂有了下館子的意思。一般是誰家來客人了,或是遇到節日,燜好一鍋米飯,炒兩樣素菜,再端著碗去食堂打回一份肉菜,那就是改善伙食了。

我爸掌握著如此重要的資源,可以給人留一點好東西,也可以給人多舀半勺肉。是往深了去挖那沉淀鍋底的瘦肉片,還是浮光掠影地擼一把肥肉與油星兒,全憑他的心情。在師大,有很多人認識我爸,他走在校園里,不斷有老師客氣地招呼一聲,史師傅。

班主任的皮包里藏著一只鋁質飯盒,她不時到五灶來,看看有沒有甜椒肉絲,請史師傅打一份。班主任說得很含蓄,她說,小家伙就愛吃甜椒絲。但我爸心領神會,用一大勺子肉絲將她的飯盒填得滿滿的。

那幾年,我的班主任跟我家走得很近,她與我媽甚至成了閨中膩友。班主任通過她丈夫的關系,把402廠待加工的包裝盒拿給我媽,糊十只紙盒能賺一分錢,算是投桃報李。我媽就沒日沒夜地干這活兒,增加一份收入。

不僅如此,冬天的時候,她還讓我媽領著我和姐姐史佐到402廠的車間浴室里洗澡。402廠的浴室面向本廠職工免費開放,班主任的老公治好了守門大爺的支氣管炎,班主任帶去的人,也就一律免費了。

師大也有公共澡堂,就在鍋爐房的后面,水管細小,水流冷熱不定,開放的時間還極其稀少。要命的是,教職工與學生混在一起,上一秒在課堂上師道尊嚴,下一秒就在澡堂子里裸裎相見。

我家的人從不上澡堂,花錢洗澡的事,不在我媽的財務預算里。天氣好的時候,我媽就在家里燒一大盆熱水,四個孩子輪流蹲在盆子里,用力搓洗。熱水不夠,我媽就靠粗糙的掌心與絲瓜布對付我們身體上的污垢。

我極其害怕洗澡,害怕滾燙的水與我媽手掌的力度。對于溫度,我和我媽永遠不能達成統一戰線,我被燙得齜牙咧嘴,我媽卻是一臉的稀松平常,手下用勁,像對付一件衣服似的使勁揉搓。每次洗完澡,我身上的皮膚都會痛上好幾天。

進了402廠蒸汽繚繞的浴室,我還是怕。史佐已經在熱水中游刃有余,我卻不斷退縮。我媽把我往水流中拎,我就不斷地逃出來,那水流的沖擊力讓我膽戰心驚,我覺得自己快要被沖走了。我媽和班主任都笑了。

洗澡就是一場噩夢。我看見我媽和班主任冒著熱氣的兩具裸體,我無法直視。她們的皮膚被熱水沖刷得發紅,像是出生不久的粉色小豬。她們的身體從顏色到形狀都太過復雜,雪白的、深黑的、肉紅的,平坦的、凹陷的、起伏的,當她們舒舒服服地在水流中一邊搓洗一邊聊天的時候,光溜溜的我瑟縮在她們腳邊,又冷又羞臊。我的腳邊是一道深深的溝渠,通往外面,臟水就從那里流出去。我生怕自己不當心踩進去,又幻想順著那條溝渠順流而下。

我的班主任在我來到成都的第二年,跟隨她的丈夫調到了市中心的一間醫藥研究所,她與我媽的塑料姐妹情總算告了一個段落。隨之結束的,還有那些充滿了羞恥的公共浴室之夜。

4

程青書的日記之四

2019年10月31日,星期四,陰

萬圣節。

今天是萬圣節。我買了一只火雞,帶去焦老師家里。史佑在家,她叫我進去。家里做飯的阿姨不會做火雞,史佑親自動手,往火雞的肚子填塞了碎面包、洋蔥、胡蘿卜、芹菜以及迷迭香、羅勒這些香料,用烤箱烤到脆脆的棕黃色。

晚餐我跟他們一起吃,烤火雞很香,但焦老師晚上吃素,他單獨有一份蔬菜沙拉。我與焦老師談論功課,我們在一起,說的不外乎都是刊物、課題之類的。史佑喝一點酒,靜默地傾聽我們說話。中間,她沖我揚了揚杯子,邀請我也來一杯。

我喝了滿滿一杯。出門的時候,有點微醺的狀態。史佑送我到門口,囑我當心。我笑了笑,沒有說什么,我還能說什么呢?她表達得很清楚了,她不會接受其他的可能。況且,她已經是我的師母。

我走路回宿舍。一路上,我總是想要笑。這一定是酒精的作用。我不快樂,但是,我想笑。我想起我們的過去。史佑不是我的親人,她是我的恩人。她從一堆人中間,撿到了一個寂寞的小男孩。

那個孩子,就是我。

我是一個孤獨的孩子。

這一點,與史佑很像。在史佑家的四個孩子里頭,沒人特別留意那個排行最末、瘦骨嶙峋的小丫頭。我稍微有些不同,我的家里沒有太多的孩子,每個人都應當重視我,但每個人都對我視而不見。

史佑接手我的時候,我不過三四歲,由我奶奶的一個遠房親戚,一位頭眼昏花的老保姆照看著。我的童年,是我奶奶創業的鼎盛時期,她全國各地飛來飛去,根本顧不上照看我,而我爺爺身患中風。毫無疑問,他們是愛我的,只不過他們無能為力。我奶奶把我交給老保姆,那是一個品行端正的人,我奶奶是放心的。老保姆確實把我當成了自家的孩子,問題是,她養我按照鄉下孩子的養法,接地氣,或者說是,粗疏、放任。

據說我很久沒有洗過澡,小腿后面的褶子都被漚爛了,臉也是不洗的,都是泥道道,沒有打過蛔蟲,瘦,而且黑。我不會講普通話,上幼兒園屬于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老保姆在本地農村有熟人,她時常去人家家里串門,帶著我一起,一住就是好幾天,我自然就逃學了。

在鄉下,我跟一只大黃狗成了好朋友,我在狗窩里跟它擠著睡覺,我拔它的毛,它忍著痛,不咬我。可惜某一年春天,油菜花黃的時候,那條狗瘋掉了,被人給打死了。從此以后,看到油菜花,我就有些說不上來的哀傷,好像大黃狗就藏在里面,下一刻便會汪汪叫著朝我撲過來,與我嬉鬧。

史佑是來給我做家庭教師的。第一次上課,我向史佑展示了惟妙惟肖的狗叫聲,她吃驚地瞪大了雙眼。我得意地笑了。她走過來,脫掉我臟兮兮的外衣,她在我身上發現了被狗傳染的癬。

我就是這副灰頭土臉的模樣,來到史佑眼前。她蹲下身來,對我說,程青書,我叫史佑。她的語氣是那么平等,我立即就喜歡上了她。

我點點頭,我說,史佑。旁邊的人教我,程青書,你得叫史佑阿姨。我固執地說,史佑。史佑摸摸我的頭,她說,隨便你怎么叫我。

這些,我已經不記得,都是稍微大一點,史佑告訴我的。我喜歡聽她講我小時候的片段。我對童年的記憶是從史佑那里開始的,我記得她清秀的臉、微笑的眼睛。她一直都在我的生命里。更早一些,在沒有她的時候,那些被忽略、被冷落、被遺棄的歲月,我是故意要忘掉的。

與荒疏的照顧相反,我的物質生活是豐沛的,我有很多連標簽都沒有來得及拆下的新衣服。但是,我的皮膚被內衣粗糙的邊角磨破了,我的外衣口袋沒有剪開,我還穿著一件嬰兒時期的絨衣,頭頸那里太小了,我的大腦袋根本沒法穿脫,結果,沒人讓我穿脫,夏天了,我竟然還穿著它!

史佑替我收拾了房間,還是原來的那間,樣子卻完全不一樣。她為我新換了一張單人床,有圍欄,我不會墜床。床單和被套是藍白格子的,男孩子用的那種。她把我當成一個小小的男子漢,什么都跟我商量,詢問我的喜好。她給我買了尺碼適宜的外套與內衣,兒童專用的牙膏與沐浴露。我里里外外都被她捯飭得煥然一新。

她用一臺佳能照相機給我拍了一些照片,沖洗出來,存在相片簿里。在照片里,我穿著海軍領的襯衫,神氣活現地舉著一把玩具手槍。從那時起,史佑每年都會記得給我吃蛔蟲藥,我漸漸地胖了起來。

史佑教我普通話,也教我學習英文。到幼兒園大班的時候,每當有外賓參觀,我都會表演一支英文歌曲。那些毛茸茸的外國人很喜歡我,蹲下來,與我交談,他們稱贊我的口語非常標準。幼兒園的老師們站在一旁,露出禮貌的笑容,她們聽不懂英語,時刻都需要翻譯在場。

在幼兒園里,我變成了一個出眾的小男生,我會用英文朗誦詩歌,我還會跳民族舞,這些本領,都是史佑教給我的。史佑會跳新疆舞,她可以像新疆女人那樣扭脖子。我覺得史佑什么都會。

我經常涂著紅臉蛋,穿著袖珍版的禮服,參加各種表演。有些家長不認得我,向老師們打聽,這是誰家的小孩。一旦老師們說出我爸我媽的姓名,他們總是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接著,就是深深的憐憫。

我對那些同情的目光不屑一顧,只要有史佑,我什么都不在乎。她是我的天使。

今天,我又一次想到這些。我走到宿舍,又折轉回來,回到焦老師家的門外。透過花園里的花木,可以看到微淡的燈光,不知道史佑在做什么。

我并不想去打擾她。只要知道她在那里,我就覺得安穩。即使,她已經是別人的妻子。這不要緊,與過去十三年的杳無音信相比,她回來了,我能夠時時見到她,這就夠了。我不是《鋼琴課》里的那個男孩子,得不到她也不要緊,我對她的感情是不同的,不只是肉欲,還有許多別的難以言喻的、深厚的感情。只要她留在我的世界里,在我觸手可得的地方,我覺得自己已經很幸福了。

5

當我還是一個小小少女的時代,有一個男生是必須提到的,那就是季老三。他是個胖大的、反應略略有些遲鈍的男孩子,他是程國慶的死黨,跟程國慶形影不離,其實也跟我和史夏形影不離。

20世紀80年代的師大,教職工沒有私人房產,全都住在學校分配的公房中。房管科是一個核心機構,科長是一個有權有勢的領導,掌控著分配房屋的規則與對規則的解讀,而后者通常是非常要命的。師大曾經流傳過一個未經考證的桃色事件,外語系一位新婚的女老師,為了分房,睡了房管科科長。不久,女老師的孩子出世,長著與房管科科長一模一樣的蒜頭鼻,她那位在外地工作的老公不僅被綠了,還直接喜當爹。當然,故事的真偽無從考證,畢竟三個當事人都緘口不言。

其時的師大一共有四種房型,分別叫作工人宿舍、教師宿舍、教授樓和專家樓。房子是身份與地位的象征,對應著不同的崗位和職務。不僅如此,住房還是稀缺資源,夫妻雙方只能有一處住房,即使分別在兩個不同的單位工作,也只能選擇在其中一處享受公房。直系親屬都在師大工作的,譬如父子倆,兩個家庭只能享受一次分配機會。這就導致了我爸接班以后,我們全家沒有新的分房權利,大家都只能擠進我爺爺的家里,在這擁塞的空間里擠成沙丁魚罐頭。我爺爺單獨住著里屋,剩下的兩大四小,就住外屋。我連一張單獨的床都沒有,睡在兩只樟木箱子上。

我爺爺習慣了城市,退休以后,他仍然沒有回到鄉村,就在師大,每日散步、聽收音機、喝酒。他是工人編制,住的是工人宿舍。那種宿舍一共有五棟,全部是平房,也是師大最早修筑的房屋,屋檐很低,采光通風效果都很糟糕,建筑質量也很差,不是墻體漏水就是地面坍塌。建筑師更是腦殘,室內居然比街沿地勢要低,下小雨都能下出發洪水的效果。

季老三就住在我爺爺家隔壁。他是一個彌勒佛似的男孩子,清凈明澈,心里沒有仇恨,也沒有陰影,他沒有受到父母的影響,他遵循著成長的規律,該叛逆的時候也叛逆,該收心的時候,他比誰都出色。如果說程國慶是一座火山,安靜時山色壯美,爆發時巖漿噴發,季老三則是一團幽微的燭光,沒有充沛的光與熱,但溫淡平和、暖意洋洋。

熟悉以后,我常常欺負這個慢吞吞的男孩子。季老三總是笑瞇瞇的,任由我捉弄。他是那種標準的備胎,可鹽可甜,可玩可睡。對于我,他是圣母一般的存在,我在程國慶那里受到的傷害,都在他這里找補了回來。

那時,程國慶每天早晨都會準時出現在工人宿舍門前,用橡皮筋做的彈弓往季家的窗口彈一塊泥團之類的東西。緊接著,季老三就會慌慌張張地挽著書包沖出來,手里抓著一只大饅頭,饅頭頂端還浸了一圈牛奶。季老三的食量很大。

程國慶的家不在這里,他住在教師宿舍。教師宿舍是樓房,筒子樓。每家每戶的廚房都在過道里,每層樓都有公共廁所,有專人打掃,看起來干爽而潔凈。

初次被邀請去程國慶家里時,我見到了他的雙親。他媽是他媽,這沒毛病,但我差點把他爸錯認成了他爺爺。程國慶的父母年齡太過懸殊,他爸老態龍鐘,頭發花白、脊背佝僂,相形之下,他媽年輕得難以想象,一條英姿颯爽的大辮子,骨骼粗大有力,看起來爽快利落。她的身段壯健,覆盆子似的胸脯,飽滿欲滴,眉眼卻精致得像個小仙女,深黑的眉毛,尖尖的下巴。程國慶活脫脫是她的翻版。

程國慶爸爸是師大中文系年紀最老的講師,早年畢業于北京大學,在師大工作的第四個年頭,也就是剛評上講師的那一年,被打成了右派。而在被打成右派的知識分子里頭,他又是運氣最差的那一撥,屢屢遭遇從嚴處罰,最終被發配到了新疆的建設兵團,在農場里過了將近二十年。挨到四十好幾歲了,老家的親戚好不容易從鄉下給他物色了一個姑娘做老婆,這就是程國慶媽媽。

這姑娘父母早亡,底下一溜兒弟弟妹妹,家里窮得就一條褲子,誰出門給誰穿。她嫁給大叔級的老公,算不上攀附,縱然后者是讀書人,畢竟尚在遙遠的軍墾農場,前途堪憂。這頂多就是一次冒險。要是嫁給本地莊稼漢,未來的日子能夠一眼望到頭,進了婆家,就得為婆家賣命,休想再接濟年幼的弟妹。嫁給那未曾謀面的右派,好歹具有不確定性,要么改變命運,要么沉淪深淵。程國慶媽媽骨子里大約有著苔絲似的浪漫主義和探險精神,她愿意試一試這條非同尋常的路徑。她單身一人上了路,經過半個多月的顛簸,來到日光強烈的新疆,結婚入洞房,生下了程國慶。從這時開始,她在老家的弟弟妹妹定期會收到她寄回來的糧票,程國慶爸爸是個好姐夫,他支持年輕的妻子接濟娘家。

落實政策以后,程國慶爸爸得以重返師大,帶回了他的漂亮妻子和兒子,這是二十幾年來他最大的成就。作為賭徒,程國慶媽媽算是小勝一局。這一局,給予她足夠的底氣,往后的生活,她一次又一次地下注,一次又一次地與命運博弈,這個勇敢的女人賭博上癮。

師大依據平反的政策規定,給程國慶媽媽安置了工作,就在師大附小當雜役。她最初管理著附小的廣播室與體育器械,不知怎么的,一來二去,當上了大隊輔導員,漸漸地開始上思想品德課,從工人晉級為行政編制。到我小學畢業的時候,程國慶媽媽已經當上了德育主任,她身上的御姐氣質展露無遺。這個元氣滿滿的女人一路蓬勃向上,最終當上師大附小的校長。這還不算,從校長的崗位上退休以后,程國慶媽媽通過類似眾籌的方式,籌建了一所幼兒園,幼兒園的規模逐漸做大,接連開了第二家、第三家,至今已經是遍布全國的知名幼教集團。這位出身低微的鄉村姑娘完美地實現了逆襲,同時也讓程國慶在三十歲以后成為富二代。

對于程國慶爸爸而言,這樁婚姻說不好是愛還是劫。小妻子的生機勃勃,照亮了他枯朽的人生,然而,她是初級版的“樊勝美”,弟妹們陸陸續續拖家帶口地投奔到師大,就在程家落腳。程家每頓開飯都是一大桌子人,還不斷地有人來遲了,不斷地煎雞蛋、下面條。他們家的蜂窩煤爐子是一直燃燒著的。程國慶爸爸面對的是一個嘈雜的大家庭,他不是娶了一個老婆,而是娶了一支浩浩蕩蕩的大部隊。

弟妹們在長姐的策劃下做起了小生意,軌跡遍及師大,有的在校園里做補鞋匠,有的在后校門外的菜市場擺鹵菜攤子,有的走街串巷磨刀。在冬天一度被師大的子弟們所擁戴的那位蛋卷師傅,就是程國慶的小舅。每到農歷新年前后,他就在師大的家屬區支起小柴爐,柴爐上架著三支長長的鐵板,用來烘烤蛋卷。面粉雞蛋由各家自行提供,闊氣一些的人家,撒上一點炒過的芝麻,蛋卷的滋味就更加香脆。其他季節,蛋卷師傅也兼職做爆米花,一聲巨響,在圍觀的孩子們瞪大的雙眼里,一鍋又白又疏松的爆米花像是一個奇跡,閃亮出爐。

因此,程國慶的家,與師大別的雙職工家庭太不一樣了,雖說住的是教師宿舍,家里卻沒有通常知識分子家庭的那種安靜、內斂,他家從來都是亂糟糟的,人流往來不絕。不過,一家子對程國慶爸爸還是很敬重的,無論家里亂成什么樣,書桌和書柜天王老子都不能碰,誰家的小孩子搗亂動了程國慶爸爸的備課本,一定會飽飽地挨一頓胖揍。

老人家有一把老舊的藤椅,扶手磨得發亮,沒課的時候,他就坐在藤椅里,專心致志地備課。他有兩副眼鏡,一副近視,一副遠視,近視的看書備課用,遠視的上課用。他盡忠職守地力圖做一個稱職的老師,投身到教書育人的偉大事業里去,但他的身子骨其實很不結實,牙齒在批斗時被打落了好幾顆,腰膝都受了損,整個人即使打疊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也還是神情懨懨、中氣不足的模樣。

在教書這件事上,程國慶爸爸是急迫的,他想要追回所有虛度的時光。可惜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諺語在他這里不大靈光,他的發憤圖強毫無效果。他教的是古代漢語,那也是他曾經擅長的專業,每堂課,必然從那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開始,那是他的盔甲,也是他的軟肋。他像被點中了穴位,定在那里,跟卡帶的老式錄音帶一般,渾身動彈不得,保持著一個固定的姿勢——頭顱微微揚起,嘴唇似乎發出嘆息聲,眼中滿含欲墜未墜的熱淚。千言萬語奔涌著、喧囂著、擠攘著,要從他脆弱的胸腔里沖出來,結果全在他的內臟里廝殺,他表面看起來完好無損,沒人知道,他已經五內俱焚。

他的課堂效果就是這樣,至少有半節課用熱淚和沉默來祭奠自己的前半生,接下來磕磕巴巴地解讀“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一個學期過去了,他都沒有說清楚這句話究竟是什么意思。上課的時候,他抱著厚厚一摞參考書,每一本都有折疊處,他逐一打開來,一字一句地念著,像是宣讀一份文件。說實話,他浪費了那些傷筋動骨的經歷,那些摧毀和滅亡般的記憶,暗中烘烤著他的骨頭,卻沒有哪怕一丁點兒的灰燼吹進課堂。邊疆的光風霽月,詩歌與勞作,典籍與屈辱,這些活生生的教材,通通被他忽略。或者是,他像白楊林一樣,在荒原上待得太久,沒有水和電,沒有交流,思想生滿了鐵銹。總之,他的才華是廢掉了,他這個人都廢掉了。

學生們向系里投訴他,中文系的系主任是師大留校的,對程國慶爸爸的那張北大文憑心生敬畏,對他受過的創傷也滿懷憐憫,遂親自出面,給學生們解釋,請求他們寬恕一個處于休眠狀態的讀書人,同時為學生們安排了夜間講座,由中文系最牛×的古代漢語教授為大家開小灶。學生們的情緒平息了,他們假裝認真聽課,任由這個老師在講臺上戰戰兢兢地緬懷他的青春,以沉默,以眼淚。學生們在課堂上悄悄讀著別的書,不去驚擾這個暮氣沉沉的老講師。整個中文系都在陪伴程國慶爸爸養傷和療愈。

這個善意的謊言在師大人盡皆知,不知程家是否有所耳聞。程國慶爸爸拼命討好學生們,晚上熄燈前,他帶著書和筆記本到男生宿舍里去答疑。學生們沒有問題要請教他,他訕訕地坐一會兒,轉身離開。中秋節那晚,他又來了,巴巴地拎著兩個大口袋,給自己班里的學生每人送去一個五仁月餅,多出來的也讓別班的學生們揩揩油。他是很大方的。那時的五仁月餅可是月餅中的愛馬仕。說起來,程家是不折不扣的有錢人家,師大一口氣補發了二十幾年來停發的工資,在當時稱得上是一筆巨款,可以任性地買買買。

到了期末,有古靈精怪的學生上門求重點,程國慶爸爸一激動,拿起筆來,把學生帶來的書仔細勾畫一遍,那就是他出的全部考題。結果是,那個學生所在的宿舍全體滿分。

我在程家吃的第一餐飯,就是叨中文系一位學生的光,那家伙假裝求教,本質是來刺探考卷的。程國慶爸爸不僅精準勾畫了考題,還留人家吃飯。學生享受了國賓級的待遇,老師叮囑師母親自下廚,師母家的女眷們全部上陣當助手,她們眾星捧月似的簇擁著小主婦,后者則頗有大將風范地一通翻炒,煞有介事地做出了一大桌菜。

我和季老三、史夏這幾個小搗蛋鬼也被留下來享用美食,我們興奮得要死,除了過年,誰家都沒有這樣的大氣派大場面大手筆。然而那味道真是一言難盡,我在回鍋肉里吃出了豬毛的味道!不得不說,打一開頭,程國慶媽媽的才能就絕對不在家務方面。

年老的丈夫是一個住在詩詞歌賦中的理想主義者,而年輕的太太信奉的則是生活教,這一老一少居然拉拉扯扯地過了一輩子,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程國慶爸爸身為教書匠,從未有過出彩的課程,他是在同情與包容中勉強混到了退休,程國慶媽媽不一樣,她保持著昂揚向上的姿態,不斷制造高光時刻。

我見到程家父母的時候,已經加入了二哥史夏與程國慶和季老三的三人團隊,被程國慶媽媽笑稱為“四人幫”。我們時常滯留在我爺爺家,也不時出沒于教師宿舍,在程國慶的家里待著,混吃混喝。

在此之前,我度過了一段艱難的至暗時刻,遭到嘲笑的洪雅方言讓我噤聲不語,情愿被全班同學稱為啞巴。我的不哭泣則挑起了程國慶的斗志,他不間斷地挑戰我。鬼屋不怕,再來一波。我教室的抽屜里出現過蛇皮、蜥蜴、毛毛蟲,我的棉被里被史夏放過蟑螂、死老鼠,可惜,程國慶全都失望了,我真沒有哭鼻子的習慣,我心里發著抖,表面上卻是淡定地收拾起這些亂七八糟的小動物,扔到屋外。程國慶還不信邪,他決定跟我決一雌雄。這一回,他掛帥出馬,約我去砸馬蜂窩。

“小丫頭,就說你敢還是不敢?”程國慶挑釁地盯著我。

我不吭聲。

“那就這么定了!”他挑挑眉頭。

我硬起頭皮跟上他。師大有好些未經人工開鑿的樹林與山坡,程國慶挑了其中一處,我們撿了一些石頭,他領頭,我殿后,一下下地朝著松樹上的馬蜂窩扔去。滿樹的馬蜂密密麻麻地飛起來,史夏和季老三已經嚇得抱頭鼠竄。程國慶有點猶豫,而我仍然一塊又一塊地扔石頭。

長大以后,程國慶還記得那個下午,他說我看上去像個冷面殺手。他不知道,那是因為他沒有叫我停下,我愿意聽從他的每一句話,他的命令充滿了我年幼的靈魂,他居住在我全部的世界里,他是我寂靜的神祇,是我天空里的群星。這一點,程國慶從不去深究,也許,他是故意要忽略,故意看不見也聽不見,為了避免結束,索性避免一切的開始。

砸完馬蜂窩的第二天,我被蜇得胳膊腫起老高,那是夏天,我沒法遮掩。史夏和季老三看見我紅腫的傷口,大驚失色,叫得像要下蛋的母雞。季老三搬出他媽的恐嚇,說被馬蜂蜇了的孩子,活不過七七四十九天,得每天喝一勺子蜂蜜兌牛奶才能解毒。季老三決定每晚偷一點牛奶給我,被我堅定地拒絕了。我厭惡那種腥氣。我在日歷上一行一行地數下來,然后在某個數字上鄭重其事地畫了一個圈。我轉過身來,對面前的三個男孩子宣布,那個數字,是我壽終正寢的日子。

一直抱著雙臂站在一旁的程國慶走了過來,他看了看我的胳膊,又看了看日歷上的數字,突然,他伸手在我的頭頂重重拍了一下,那一下,拍得我眼冒金星。

“走,帶上你一個!”程國慶斬釘截鐵地說。那天,他從家里偷來了幾段香腸,他們正要找地方去生火烤香腸。這是一個重要的歷史時刻,程國慶的決定,意味著從此以后,我們就是三男一女的團隊了。

我吃了分給我的那一份烤香腸,之后的時日里,程國慶經常帶來香腸。我吃著流油的香腸,每一次,都當成最后一次。我的傷處不知在何時莫名其妙地就消了腫,遠未到達我畫在日歷上的那個日子,傷口已經完全不見。季老三忘記了他的預言,就連我都忘掉了。我整天跟著他們,沉迷于男孩子的游戲之中。

程國慶不明白,所有與他混在一起的日子,包括他的捉弄,其實對我是一種最為溫暖的陪伴,讓我度過了最初最惶恐的歲月。在班級里,我不敢開口說話,只有跟程國慶、季老三和史夏在一起,我才能夠肆意表達。程國慶和季老三也會模仿我和史夏的洪雅口音,但毫無惡意,并且很快就喪失了興趣。吸引我們的事物太多了,我們的秘密基地幅員遼闊,除了所謂的季老三外公的家,也就是李劼人故居,更多的時間我們穿行在師大圖書館后面的竹林與桂花樹中。

師大的圖書館前面是一塊形狀不規則的池塘,種滿了荷花,塘中有蓮藕,有小魚小蝦小蟹,荷葉間棲息著青蛙與蜻蜓。竹子和桂花樹隨意地散落在池塘四周,桂花開了,落了滿地細小芬芳的花朵,竹葉也掉了一地,無人打理,累積起來是厚厚的一層,又松又軟,踩上去會發出沙沙的聲響。

大人們會到這里來挖竹筍,切成薄片炒了吃,生脆清香。誰家的孩子上火咳嗽了,就到這里抽一把嫩嫩的竹心,泡水喝,潤肺。這些形而下的生活,與孩子們無關。我們逗留在竹林里,是為了趴在竹葉間寫作業,是為了各自拿一根木棍,挑起深處那些早已被雨水漚爛的枯葉,想要看一下是否有蛇。至于在桂花樹間,我們從不賞花,而是比賽爬樹,桂花樹參差不齊,從最矮的一棵到最高的一棵,我們全都爬過。

在程國慶的認知里,我是一個強悍的女漢子,猶如銅墻鐵壁,比季老三和史夏還要爺們兒。他并不知道,這個土了吧唧的鄉下小丫頭,在雌激素尚未充足分泌時,已經對他產生了好感。縱然這份好感,讓這個孤獨善感的女孩在往后的歲月里遍體鱗傷,她依然對他言聽計從,唯他馬首是瞻。

在一輩子的長度里,喜歡一個人,不過是一段人畜無害的記憶,但在每一個當下,它就是一個又一個九死一生的大事件。

6

程青書的日記之五

2019年11月8日,星期五,微雨

立冬。

焦老師囑我找一份英文資料,我打印了出來,給他送去。焦老師習慣閱讀打印稿。

史佑在家,她把所有的窗簾都拆下來,逐一清洗。那些是她回國以后更換的,大部分是輕紗質地,我幫她在花園里晾起來,影影綽綽的,像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夢。史佑仍舊是一個浪漫得要命的人。

我記得她年輕的時候就喜愛那樣的輕紗。

我讀幼兒園的時期,她是師大的研究生,專業是英語。最初,她每天來給我上課,沒過多久,我的老保姆摔傷,回鄉下去了,我奶奶臨時找不到適合照看我的人,只好把我交給我爸。我爸不會帶孩子,他給我吃冰激凌,任憑我吃肉吃零食,不懂得給我及時增減衣物。我反反復復得了兩次肺炎。我奶奶去請求史佑幫忙,史佑就住進我的家里,陪著我。她自作主張地把我家的窗簾給換掉了,全部都是紗質的,她在窗前懸掛了風鈴,輕微清脆的鈴鐺聲,亂糟糟的屋子立即就不同了。

那種調調,我說不出的喜歡,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把窗簾弄臟,又把風鈴扯下來,史佑的脾氣很好,她不責怪我,她洗干凈窗簾,修好風鈴,房間里依然是干凈清爽的。

我跟著史佑,我爸繼續心安理得地四處晃悠,平日里家里只有我跟史佑。在師大,其實史佑有一個家,是很破舊的平房,那里住著她的家人。有時她也帶我回家,她媽媽用糖果招待我,被她攔住。史佑說小孩子吃糖會壞牙齒,她媽媽很生氣,說她是死腦筋。

她也帶我去看望我爺爺。我爺爺是植物人。植物人是一種奇怪的人類。像植物一樣的人,那就是綠色的、靜止的。我爺爺是一個綠色靜止的人。

我奶奶不出差的時候,就會來看我。我奶奶是個神經質的老太太,有時她帶來剃眉毛的刀片,有時是睫毛剪子。她剃掉我的眉毛,又剪掉我的睫毛。那是兩件很可怕的事情。她振振有詞地跟我講道理,她說我的發質又疏又黃,多剪一剪才能又黑又密。我不相信。況且我不明白一個男孩子為何需要漂亮的眉毛與睫毛,我又不是洋娃娃。

我覺得我奶奶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她。我跟史佑說了,史佑想了半天,她告訴我,她小時候也挺討厭她奶奶,因為她奶奶喜歡男孩子,不喜歡女孩子。

史佑的話讓我覺得安慰。史佑總是能夠領悟我的小心思。我和史佑,我們都跟師大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我們是師大的第二代、第三代。我時常猜想,是不是因為這座濡濕幽綠的校園,我們才會如此心意相通?

史佑功課忙起來的時候,就把我帶去她的宿舍。到我家以前,她住在九舍,是一棟專門的女生宿舍,一共有兩棟樓,由迂回曲折的走廊連接在一起,由一圈很高的圍墻單獨圈起來,防止男生翻墻而入,我這樣的小小男生是例外,我可以從正門大搖大擺地走進去。

研究生的房間在頂樓,四人間,史佑睡在上鋪。她坐在桌前查資料的時候,我就在通往上鋪的樓梯上爬來爬去,對于我而言,那仿佛是一座值得被征服的山峰。

我好不容易爬到了“山頂”,我看見史佑的床鋪,非常簡凈,被子疊得很整齊,不像別的床那樣散落著五光十色的裝飾物,蚊帳里懸掛著明星掛歷什么的。不過,她的床頭有一枝絹花,孤零零的一枝,深綠的枝干上有一小朵一小朵潔白的梅花,是紗布做成的。我一下子就愛上那枝插花,盡管它的顏色那么假,形狀那么呆板,顯得毫無誠意。但是,小巧玲瓏的白色花,跟史佑很配。

史佑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子,身材單薄,巴掌大的臉,眼睛卻超乎尋常的大。她習慣穿著寬大的衣服,纖細的手臂從蓬松的衣袖里露出來,看起來弱不禁風,就像是隨時會飛走的樣子。平常她是不化妝的,整個人就像是一本用白色棉線裝訂起來的繁體版古書。

現在的史佑,仍然瘦弱,仍然有一雙深邃的眼睛,仍然喜歡輕紗。我已經成年,我不會破壞她的窗簾,不僅如此,我忍不住地想著,我必須用力抓緊她,不讓她再從我的眼前飛走。

7

從一開始,我和程國慶的關系就是不對等的。我當他是溫暖甜蜜的小哥哥,而他把我當成了一個不會哭鼻子的兄弟,比季老三和史夏還要稱職的兄弟,因為他倆在負傷或是受委屈的時候,經常都會嚶嚶地哭起來。

“我希望你們向史佑學習,打死都不哭!”程國慶用我來給他們勵志。

程國慶自己也不哭,烤香腸的時候,他的手指曾經被鐵鉗子戳破,血流如注,我們都被嚇呆了,我的頭都暈了。他卻只是把流血的手指在衣襟上擦了擦,另一只手拿起滾燙的香腸,塞進嘴里。

香腸是程國慶從家里偷偷拿來的,他家物產豐富,他爸有錢,過年時家里的窗臺外面密密麻麻掛滿了香腸和臘肉。有好幾年他家都接連發生失竊案件,半夜三更小偷用長長的竿子,從他家窗外掠走幾塊臘肉或是一些香腸。

除了烤香腸,我們也烤土豆、烤紅薯,烤一切能夠找到或是在家里偷到的食物,間或抓住一只青蛙或是麻雀,二話不說,照樣烤掉。零廚藝加上零作料,導致烤出來的吃食又黑又煳,論理,跟好吃是沾不上邊兒的。但不知為什么,幾個腦袋湊在一塊兒,每人一大口地輪著吃,就很有些暴殄天物的野趣了。

師大有一道后門,出去幾百米就是一條蜿蜒的鐵軌,那是成昆鐵路的某一段。鐵軌兩側,是低矮的緩坡,有農田,有樹林,有沼澤,還有一些散落的桃樹、梨樹。春天來臨的時候,那些果樹爭先恐后地開起花來,絢爛的桃花、雪白的梨花、淡黃的油菜花、深紫的胡豆花,漫山遍野都是花朵。

那片緩坡是師大的大學生和師大附中附小的學生們春游、野炊的地方,隨意找一處坡道,挖開一個洞,填進枯葉樹枝,生起火來,有鍋的還能像模像樣地燒起水來,煮餃子,煮抄手,徒手的就弄弄燒烤。周圍的農戶扛著甘蔗出來賣。也有賣瓜子賣花生的,用舊報紙折疊成尖尖的小圓筒,盛起來,五毛錢就能買上滿滿的一大捧。

我們四個人就借用那些現成的小坑,生火烤肉。有一回,季老三帶來一條鯽魚,烤熟了,撒上史夏從田地里拔來的小蔥,格外的香嫩。季老三吃得太快,被魚刺卡住,程國慶去地里偷著拔了一棵大白菜,讓他生吃進去,也不知道那刺怎么就沒了。后來,我們的燒烤品種里就增加了魚。

師大西邊的圍墻外,是好幾十畝果樹和農田,那是部隊留下的軍墾農場,叫作八一農場。其間散落著幾處堰塘,塘里有魚有蝦。師大在緊鄰農場的地方,開了一道小鐵門。季爸一度迷上了釣魚,他做了一根釣魚竿,晚飯后就從小鐵門出去,從泥地里刨幾條蚯蚓做餌,在堰塘旁邊坐著,魚竿甩出去,一動不動地盯著混濁的水面。季爸不時有收獲,釣回來的魚就養在自己的洗腳盆里,到了星期天,做成一大盆麻辣鮮香的藿香鯽魚。

當然,季爸不知道,他家的三兒子每次都會巴巴地偷一條最肥的魚出來,跟我們一起烤著吃。我們也一起享受著季爸的勞動成果。

我們對燒烤不厭其煩,與燒烤本身有關,也跟看火車有關。我們對經過此地的火車樂此不疲。接近獅子山的時候,由于彎道過多,火車司機的視野受限,就會提前發出高亢的鳴笛聲,減慢速度。

如果是載客的列車,從山坡上可以清晰地看到車窗里的人,他們靠著窗口,吃橘子,或是無聊地朝外張望,視野里出現的每個大活人都讓他們枯燥的旅程變得興奮。我們站在坡道邊,使勁朝著火車里的人揮手,車窗里的人也會朝著外面揮手,有些興奮的乘客還會跑到車廂連接處,拼命對著我們喊叫。

若是貨車,我們就數車廂,一節一節地數下去,看看一共有多少節,猜測里面運輸的是什么。偶爾貨車里也坐著一兩個工作人員,我們照樣熱情萬分地喊叫著,對著他們揮手。

這是一件很無聊的事,但大家都樂此不疲。

我們四個孩子都沒有坐過火車。師大的大學生估計也很少有人坐過火車。人們對火車興致盎然。甚至住在市區里的人,周末也會不辭辛勞地趕過來,拖家帶口,帶著零食,一家子坐在山坡上,就為了看一眼火車,朝著火車里的人揮一揮手。到獅子山看火車,在鐵軌兩側用來減震的碎石子路上走一走,是那個年頭成都人民重要的娛樂活動之一。

成昆鐵路從火車北站出來,分成兩條線路,一條往西,一條朝東。朝東的,要穿過獅子山,到達火車南站。車頭往北的,是從昆明過來的,即將到達火車北站。車頭朝南的,是剛從火車北站出發不久,去往昆明沿線。這些,我們都是熟悉的,就連火車在哪個地方必定會鳴笛,鳴笛以后還有多久就能看見車頭,我們都一清二楚。除此以外,我們還琢磨出了新的判斷方法,那就是趴在鐵軌上,聽一聽鐵軌的震動,從那震動里判斷是否有火車即將前來,距離此處還有多遠,什么時候需要立刻離開鐵軌。有了這樣的技術,我們就能安心地踩著細長無際的鐵軌往前走,不用懼怕被火車這龐然大物給撞死。

這鐵軌自然是死過人的。有那不信邪的,跟人打賭,偏要在鐵軌上走著,等火車逼近了,最后一刻準備脫身,已經來不及,火車經過時瞬間卷起的氣流,將人裹進車輪里。這算是腦袋被門夾了的,作死。另一種,是尋死。師大和師大附近的人,比如認死理的女大學生,比如402廠的工人,比如散居在獅子山的農戶,遇到天大的挫折了,失戀了,或是得了絕癥了,臥軌就是一條上佳的自殺之路。每隔兩三年,必定會鬧這么一出。一旦有人臥軌,整個師大校園都沸騰起來,大家奔走相告,無論如何都要從四面八方趕到鐵軌邊,既忐忑又激動地看一眼事故現場,像是盡職盡責的民間警察。

師大校醫院的醫生是最早到達現場的,這些白大褂事后也是最重要的八卦者。他們搖著頭,一邊嘆息,一邊栩栩如生地描繪著慘狀。那些年,去往城中的路途遙遠不便,師大校醫院發揮了重要的醫療功能,科室配備齊全,不僅有內科外科中醫科,還有專門的兒科和產科,等等。大夫們見過不少生死,處理突發事件得心應手。他們包裹了尸體,用擔架暫時抬回校醫院停放,等待家屬認領,或等待鐵路警察前來接手。

鐵軌殺人,但也兼職做月老。20世紀70年代末,每天都有經過此地上前線的軍列。列車滿載著年輕的戰士們,意氣風發地開往位于云南省麻栗坡縣的老山前線。師大的學生們群情昂揚,在鐵軌兩旁唱著國歌,揮舞著紅旗,為英雄的戰士們壯行。

軍列在彎道處照例會減速,速度慢得車外的人足以騰身跳進車廂。女生們就會將親手縫制的手帕一張張地扔進車窗里,也有以班級、團支部、黨支部名義集體寫的豪情萬丈的書信,一封封地扔進去。

有一個中文系的女生,獨自寫了一封信,署上了自己的姓名地址,從車窗隨意塞給一個陌生的戰士。那位年輕的軍人從戰場上歸來以后,試著給這女孩回復了書信。當他們結婚的時候,媒人理當是獅子山的鐵軌。

師大附小下午三點來鐘就放學了,孩子們大多呼朋引伴,在師大的校園里撒丫子瘋玩,也有到校外去溜達的。家里的大人很少過問行蹤,都是放養狀態。到了晚飯時間,各家敞開嗓門兒一通呼喊,四面八方都是飛奔而來的小崽子。時不時地玩得瘋了,天黑了才想起回家,爹媽也還記得在鍋里留一碗溫熱的飯。

放學以后,我們的四人小團伙有兩種娛樂方式,一種是打乒乓球,附小門口有三張乒乓球桌,得早早去占領。這通常是我的任務,低年級放學更早一些。四個人輪流上陣揮拍,沒輪到上場的就趴在一旁的石礅上胡亂將作業寫完。要是沒占上臺子,我們就去鐵軌外閑逛,逛一陣子,然后烤些什么來墊墊肚子。

快到寒假的時候,我們的物質就顯得匱乏了,就連程家上一年積存下來的腌臘制品都一掃而空。程國慶媽媽召集了家族中的女性——妹妹和弟媳們,忙著灌香腸,在樓前生起火堆熏臘肉,但新做的香腸臘肉需要好些天才能風干,風干了才能吃。魚也斷貨了,季爸在這個冬天收獲頗少。

在這個沒有香腸沒有鯽魚的空檔期,我們沿著長長的鐵軌漫無目的地朝前走著。有時程國慶從家里拿來幾顆土豆,我們就烤土豆,我和史夏切一塊南瓜來,我們也烤南瓜。烤熟的土豆和南瓜寡淡無味,主要是,它們都是蔬菜,我們饞的,是肉食。

這一年,程家第一次煮香腸時,程國慶把我們仨都叫了去。煮好的香腸盤旋在案板上,程國慶媽媽斜斜地切成片。我們圍在她身邊,她一邊切著,一邊放進我們嘴里。程國慶媽媽是個大大咧咧的女人,她一邊招待我們,一邊叫著鄰居孩子們的名字,一人一片,最后,盛到盤子里的香腸,就剩下了可憐的一點點,程國慶媽媽對著盤子里的香腸大笑起來,笑得像個淘氣的孩子。

那一刻,我是多么熱愛這個明朗大氣的女人,我渴望成為她的孩子,哪怕她的廚藝如此糟糕。我是個忘恩負義的孩子,我老喜歡用我媽跟程國慶媽媽比對,我媽什么都不好,嚼飯時吧唧嘴,口腔里散發著腥氣,內褲全是補丁還曬在門前的大樹杈間,這些,都讓她比起程國慶媽媽遜色太多。

當然,我最為渴望的是,能夠作為程國慶媽媽的孩子,與程國慶朝夕相處。我還不到九歲,不懂得兩性之愛,只是籠統地覺得程國慶什么都好,就想跟他在一起。一想到他,我的心里就泛濫著杏子似的酸,又有橙子般的甜,他不在身邊的時候,我會若有所失,當他出現,那種驚喜,就像是久別重逢——雖然我們每天下午放學都混在一起。

我并不知道,那就是我最初的愛。愛是一場奇跡,是最高系數的美顏濾鏡,讓程國慶這個人,以及他周遭的事物,都變得光芒萬丈。

8

程青書的日記之六

2019年11月22日,星期五,陰

小雪。

天氣不太冷,清晨的細雨過后,天就晴朗起來了,天空被雨水清洗過,特別澄凈。

午后,我去焦老師家里,探討一篇論文。以往,我們師徒會約在學院辦公室,焦老師在那里有一間專家工作室。再婚以后,他很少去學院,他在家辦公。

史佑送進來一盤水果,轉身離去。我的目光跟隨著她的背影。在她回來以后,我恨不得每天見到她,我總是不知不覺地就走到焦老師家里來,就像在我幼年時,本能地跑向史佑所在的地方。

談完論文,我在花園里見到了史佑,她抱回來一只紙盒子,從里面拿出一些陳舊的信件與照片,逐樣地清理著。見到我,她并不回避。她告訴我,她回了一趟在師大的老屋,取回來這些,紙張都發霉了,她放在陽光底下曬一曬。她家的老屋已經無人居住,空置在那里。

有一張照片,是她二哥史夏的。史夏從佛學院畢業后便留在藏區的寺廟里。那是一個超凡脫俗的人。

“史佑,你有多久沒見過他了?”我問道。史佑摩挲著那張發黃的舊照片,照片上的青年相貌英俊,有著跟史佑相似的明眸。

“快到三十年了吧,”史佑淡淡地說,“他不太愿意家人去探望,當他走進去的時候,就是要徹底斬斷與這塵世的聯結。”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這是一件傷感的事。

“程青書,等你有了兒子,”史佑突然說,“一定要細心照顧他,小男生的心思是很敏感的。”

“就像你照顧我那樣?”我脫口而出。史佑聞言一愣,她抬頭注視著我,片刻以后,她微笑了。

“沒錯,要像我那么全心全意。”她說。

“全心全意”這個詞語,不知為何,讓我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

十五歲以前,史佑是全心全意守護著我。她接送我回家去幼兒園,給我做飯,每晚給我講睡前故事,周末為我洗澡洗衣服。她是一個未婚女子,面對小男生的裸體,她會有些不自在的表情,而我,也像所有的搗蛋鬼一樣,她越是回避,我越是故意把小雞雞暴露在她面前。

“程青書,你是個小壞蛋。”我記得史佑總是咬牙切齒,又是尷尬,又是無可奈何地說。她忍耐著我的惡作劇,也忍耐著照看一個孩子的煩瑣與疲憊。

生病的時候,由她送我到校醫院看大夫,回到家里,一天三遍地喂我吃藥。我發燒的時候,她整晚不睡,一步不離地盯著我,半夜里用濕毛巾為我做物理降溫。

在我的認知里,我不是我爸的孩子,我不是任何其他人的孩子。我是史佑的孩子。

我對我爸宣布,你不用回來了,我是史佑的孩子。我爸愣了愣,他竟然沒有生氣,他說,很好。他那種心平氣和的態度讓我感到憤怒。我希望自己不認得這個不負責任的男人。

七歲那年,我患了疝氣,疼得快要暈過去了。史佑背著我,送我去醫院。我伏在她的背上,聽著她奔跑時發出的氣喘吁吁的聲響,她是那么地緊張我,這讓我覺得安心。只要史佑在身旁,任何的痛苦與困難都是可以解決的。

手術后醒來時,我第一眼看到的是我爸,他失魂落魄地盯著我,臉色是灰黃色的,我從未見過他這樣。我爸驚喜地撲向我。

“孩子,你醒了?”他的眼里似乎有淚光。

我不想搭理他,我轉開頭,找尋著史佑。史佑在病床的另一側,朝著我微笑,那笑容是鎮定的。我朝她伸出手去。史佑。我輕輕叫著。史佑握住我的手,她的掌心是溫暖的。

“程青書,你嚇死人了。”我爸哽咽著說。

恰好護士進來換點滴,人家驚訝地看了我爸一眼,我羞愧得要死,一個大男人,表演什么哭戲!

麻醉藥讓我昏昏欲睡,我抓著史佑的手,陷入半夢半醒之中。迷糊中,我聽見我爸的嗚咽聲,他在抽泣。史佑似乎是在安慰著他。

“史佑,我受夠了這種擔驚受怕的日子,我情愿我的人生中沒有出現過他們,我時時都在恐懼,生怕一個不留神,就會連他都失去了。”這是我爸的聲音。他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我討厭他這副軟弱的模樣。他冷漠的時候,我討厭他,他慌張的時候,我也討厭他。當一個人厭惡另外一個人的時候,后者做什么都是錯的。

我撐不住,我爸還說了些什么,我已經聽不見,我又睡了過去。當我醒來時,是一個好天氣,陽光從病房的窗外照進來,一條白色的光帶落在我對面的墻上。史佑趴在我的床邊睡著了。我爸已經不見了。

我恢復得很快,我覺得體內的力氣像水一樣漫延上來,我甚至想要跟史佑一起做游戲。她帶來幾本童話書,念給我聽,以便讓我安靜地躺著休息。我爸偶爾來瞧我一眼,他的臉色很平靜。漸漸地,我忘記了那個哭泣的男人,在那個夜里,我爸的哭聲,或許就是一場幻覺。

他一直是我至為反感的人。

然而,我記得,就是那一年,在我手術以后,史佑決定要離開。史佑就是這樣,這些年里,她總是反反復復地試圖要離開我,每一次,都令我撕心裂肺。

我出院以后,史佑得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外企,集團總部在杭州,她要去杭州工作。我舍不得她,但我只能接受她的安排,我不得不接受。她并不是與我商量,她只是通知我而已。

她走的時候,我本來決定不哭。但是,我忍不住,我痛痛快快地哭了起來,惹得她也哭了。她緊緊抱住我,好半天,她猛地掰開我抱住她的胳膊,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史佑走后,我小心翼翼地生活下去,上學、寫作業、吃飯。我爸不在成都,我奶奶也不在成都,我奶奶新開張的幼兒園在北京,她有很多家幼兒園,她經常在不同的城市里。我被送去我爺爺和我奶奶家里,我爺爺中風了,家里只有一個保姆,她在我爺爺的房間里陪睡,我單獨睡在另外一個房間里。

所有人,似乎只需要確認我活著,沒人將我放在身邊照顧。就像我外婆,她給我寫信,也給我打電話,寄錢給我,寄給我大手槍與背帶褲。然而她從不見我。很久以后,在她彌留之際,我飛往上海,見了她最后一面,也是第一面。她形容枯槁地向我道歉,告訴我,從不謀面,是因為不愿意想到我的母親。我奶奶、我外婆,連同我爸,他們都選擇了讓自己最為好受的方式來面對我,他們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我不過是一個叫作夏茭白的女子留在這世間的一份信物,盛放在水晶瓶里,想念時,便取出來看一眼,其余時候,自生自滅罷了。

史佑走后的第二天,我上了體育課。到了夜里,我被手術傷口的劇痛驚醒過來,我下意識地輕聲叫著史佑,摸了摸身旁,她不在。她陪著我的時候,我是一定要賴在她的身邊,跟她一起睡。史佑身上有一種潔凈的清香,就像用來安眠的香薰,只要她在,我一下子就能睡著。即使在醫院,麻醉藥藥效過后的痛感里,我哼哼唧唧地抓著史佑的手,心里的難過也會一點一點地消失掉。

但是那晚,我的傷口痛得肆意妄為,痛得連睡眠都不能將之打敗。我被恐懼所扼制,我委屈地小聲哭了起來。我越哭,它越囂張。我痛得受不了了,我想去叫醒我爺爺和保姆,但我意識到他們幫不了我。

我光著腳下床,起身走到窗前,窗外燈火闌珊。我推開窗戶,夜風吹過來,我朝著外面的夜色試探地叫了一聲,史佑。

神奇的事發生了,叫聲讓我的疼痛感減輕下來。我再叫了一聲,史佑,那痛感就像一雙怯生生的腳,又朝后退了一步。我提高嗓音,大聲叫著史佑,一聲又一聲。樓下經過的人抬起頭來,望向我。我不理睬,接著叫下去,直到嗓子都啞掉了。

我這樣叫著史佑,睡在隔壁的保姆終于被吵醒了,她驚慌地跑進來,把我抱到床上,我不肯躺下去,號啕大哭起來。

我被連夜送去醫院,傷口果然化膿了,在急診室打了一天一夜的點滴。新的夜晚來臨了,我躺在病房里,我奶奶家的保姆在我旁邊呼呼大睡。我大睜著雙眼,睡不著。天知道我有多想史佑。

門開了,借著走廊里的幽光,我看到有人走進來,走到我床邊。當她低下頭來的瞬間,我哭了出來。我已經認出來,這是史佑。我撲進她的懷里,痛哭流涕。

史佑就這樣結束了杭州的行程,她還沒來得及去公司報到。當我奶奶家的保姆輾轉找到她的電話,告訴她我深夜對著窗外呼喚她的名字,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返程。她搭乘時間最近的那一趟航班,回到了我的身邊。

史佑在成都找了一份工作,重新接管了我的生活,從那一年,到我十五歲,她再也沒有離開過我。我相信她是愛我的,肯為我做這么多,一定是非常非常地愛我。

“史佑,你還記得我七歲時的那次手術嗎?”今天,我問了史佑這個問題。

“當然。”史佑疑惑地看著我。

“我痛得快要死掉了,但是,你在我身旁,我堅信連死神都是可以打敗的。”我望著她。她愣了愣,突然輕輕地笑了。

“程青書,你是一個大男人,不作興這么矯情的。”她在我的肩膀上揮拳敲了一記。

“你為我做了太多事,我時常在想,這一輩子,除了愛你,我無以為報。”我繼續說下去。

“好了,程青書,不要把我形容成圣母白蓮花,”史佑凝視著我,“我們曾經帶給彼此快樂,也曾彼此陪伴,彼此相守,這就是全部的意義。”

三十五年前

從二年級到五年級的三年間,我成功逃脫了洪雅方言的噩夢。時髦的前任班主任隨丈夫調走后,新換的班主任嗓門兒很大,說話用的是咆哮體,一來就把大家給鎮住了。沒人再留意我的洪雅話,因為我們的新班主任講的是一口標準的內江話,這也是四川方言中極具個性的一種。菜市場有一個賣花生的小販是新班主任的老鄉,他說的是:“過瓦!喊你過瓦非要過雕,雕是另外的價!”這句話翻譯過來的意思就是,買花生要用一只大勺子不區分大小好壞地舀起來,如果一顆一顆挑選,價格就得提高。

這就是干勁脆辣的內江方言。班主任身上也有那種爆辣勁兒。同學們樂此不疲地偷偷模仿班主任的口音,時間一長,也就置若罔聞了。

在班級里,我的功課很出色,后來普通話也講得很好,擅長朗誦與演講,跳舞和繪畫也是很棒的,我的每篇作文都被當作范文宣讀。我不太跟那些嘰嘰喳喳的女生一起玩,她們在跳房子、玩皮筋、抓仔兒、翻繩的時候,我一般都去程國慶媽媽的辦公室。那時我已經是少先隊大隊委,耀眼的三道杠。我熱衷于大隊部的工作,是程國慶媽媽的左膀右臂。

同學們早就忘記了我的綽號,啞巴。我的兩個綽號,撒謊精、啞巴,已然灰飛煙滅,除了我自己,沒人再記得。然而,它們所帶來的傷害,就像受傷以后留下的疤痕,伴隨終生。

我并沒有新的朋友,程國慶、季老三和史夏都已經升到師大附中。下午放學以后,我膩在程國慶媽媽那間大隊輔導員的辦公室,里面塞滿了隊旗之類的雜物。我就在她的辦公桌上寫作業,順便幫她收發物品,而她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向領導匯報工作。她的情商很高。

程國慶媽媽經常順道捎我回她家吃晚飯,有時她會遣我幫忙去食堂里打一份肉菜,當然,我去的是我爸掌勺的窗口。我爸一聲不吭,往碗里扣上一大勺子肉絲,程國慶媽媽給的飯票則是原封不動地讓我退回來。程國慶媽媽的初衷倒不是占便宜,食堂里的菜要比她做的好吃很多,尤其是她工作忙碌起來以后,對做飯就越發地敷衍。

我、史夏、程國慶和季老三的四人團伙已經徹底解散。史夏和季老三被分在同一個班,程國慶在另外一個班。脫離友誼后的史夏變得很孤僻,他是一個成績優異的獨行俠。他的眼睛近視了,戴上了眼鏡。上學和放學的路上,手里都拿著一本書,一邊走路,一邊看書。我不知道那些書籍向他展現了怎樣的世界,他仿佛沿著一條月光下的岔道,走向了另外一條婉約而狹長的小徑。就像是一些種子,漸漸萌芽以后,有些開出了花,有些長成了樹。史夏的心思距離我們越來越遙遠。

季老三也變得面目全非,那個膩膩乎乎的胖男孩不見蹤跡,他瘦了一大圈,長高了,身手變得敏捷,跟附近工農兵中學的幾個混混兒攪在了一塊兒。他們抽煙打架,是遠近聞名的問題少年。現在,季家挨打的一定是季老三,季爸和季媽表演男女混雙,用盡體內的洪荒之力,打得季老三哀號不已。但是,挨完打,他照樣出去晃悠,不是被派出所的警察送回來,就是被別家孩子的家長找上門來。

程國慶有了好些新伙伴,是他班里的同學。不過,他依然愿意搭理我,跟我聊聊天,說我是他媽的小嘍啰。他那幾個新伙伴到他家里來,見到我,他簡單地給人家介紹:“史佑,我弟。”

他那幾個伙伴就笑得前仰后合的,說他眼睛壞掉了,男女不分。程國慶扳過我的肩膀,盯著我仔細左瞧右看,故作詫異地說:“史佑,你啥時候留了長頭發?快剪掉吧,這發型不適合你。”

但是,中學的作息時間跟小學不同,程國慶不再有工夫領著我一塊兒玩,他有了自己的新世界,那世界對于我,有一層厚厚的隔膜。也因為程國慶,就連陌生的師大附中,對于我,都有了一種溫暖和親密感。

有一回他被留堂,我在程家都吃過晚飯了,還不見他回來。他媽把他那份飯菜熱在鍋里,我自告奮勇去接他,一直走,一直走,不知不覺就走到附中門口。

我坐在門外臺階上,望著附中的鐵門,那兩扇鏤空的大鐵門生了銹,緊緊關閉著,門內是兩行靜默的梧桐樹。教學樓里亮著燈,不知道程國慶是在哪間教室。天色漸漸灰暗下來,間或有中學生走出來。

過了好久好久,我都快要睡著了,突然,我看到程國慶,他從教學樓里三步并作兩步蹦跳著跑出來,背著書包,雙手插進褲袋里,一臉滿不在乎的表情。起了風,風里落下大片枯黃的梧桐樹葉,有一片正好落在他的肩膀上,轉眼又掉了下去。他的個子已經長得很高,腿顯得更長了。我就那樣遠遠地注視著他,不知怎么的,有一種天荒地老的感覺。

走出附中的大門,程國慶吹起了口哨,他并沒有看見我。我站起身來,大聲叫他的名字,程國慶。他轉過臉來,看到我,笑了。他走到我跟前,把書包取下來,掛在我的脖子上。

“走吧。”他笑嘻嘻地說。

我替他背著沉甸甸的書包,他大步朝前走,我跟不上他的腳步。走幾步,他就得停下來等著我。他的幾個男同學從我們身旁經過,朝我們吹了一聲口哨。

“程國慶,你小女朋友接你來了?還幫你背書包!”他的同學嬉笑道。

“沒錯,你小子羨慕了?”程國慶不以為意,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放進他的衣兜里,跟我手拉手地走著。他的同學驚訝得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

“東看西看,母雞下蛋,把你炸到火車北站!”程國慶朝他們吼道,那幾個男生一哄而散。

“男女授受不親,”程國慶在我耳邊輕聲說,“史佑,我倆不用介意這個——我當你是男的。”

這是什么鬼話!

程國慶的手很溫暖,他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我就這樣跟著他,在他同學驚訝的目光里,沿著師大那條栽滿梧桐樹的馬路,朝著他的家里走去。那一刻,我恨不得那條路永遠沒有盡頭,而我們就這樣永無止境地走下去。

上了初中的程國慶,不僅是他的顏、他的長腿和風一般的奔跑速度吸引著我,他書包里的那些書,同樣讓我欲罷不能。

程國慶跟他的同學交換了各種各樣的閑書,金庸的、古龍的,甚至有瓊瑤的,都被翻得很破舊了,有些已經缺了頁碼,它們像毒品一樣讓我上癮。我把頭蒙在被子里,打著手電筒,一口氣讀到半夜。

其實程國慶只喜歡金庸,他讀得很慢很仔細,研究著金庸小說里的拳腳功夫,想象自己是武林大俠,但他也愿意幫我調換別的書回來。

我的二哥史夏亦有不少的課外書,他不跟人交換,他是從師大附中的圖書室借來的,大部分是課外習題集,另外有一些哲學書。有一陣子,我發現他精讀了《馬克思主義選集》,摘抄了一大本筆記。在我爺爺家,每一寸空間都被充分利用,大家睡覺都恨不得將身體折疊起來。在這里,每個人都袒露無遺,誰都沒有秘密。

史夏的筆記本被我媽當成無人認領的物品,用來引火做飯了。他倒是沒有大呼小叫,走到公共廚房里,望一眼火里的灰燼,一聲不吭地照舊回到屋里,看書,重新抄寫。他的書桌是我媽的縫紉機,我媽做衣服的時候,他就轉移到飯桌上。

那幾年,我家留在成都念書的孩子只有我和史夏。史尚和史佐在升中學的時候遇到了大麻煩,成都沒有哪所初中接收他們,他們不得不回到戶籍所在地洪雅,進入鄉村中學。史夏由于超乎尋常的優秀,由他的小學班主任出面,找了附中的校長,破例留在了師大附中,繼續借讀。

放學以后,史夏總是在家的,而我從不著家。我是個白眼狼,我喜歡程家。程家是熱氣騰騰的,有白丁,也有鴻儒,還有足夠的空間,可以安安靜靜地待在角落里,做自己的事情。時時刻刻都坐在書桌前的程國慶爸爸,無論他讀的是什么書,無論他在課堂上是多么的卑微,他本身就代表著另一種面貌,是高尚的,也是潔凈的,程家是我所向往的書香門第。

程國慶有單獨的書桌,我擠在他的書桌前,津津有味地讀著他帶回來的書,程國慶爸爸也會給我們一些古典文學名著。我在程家囫圇吞棗地讀完了整套《水滸傳》,文縐縐的,不解其意,我只記住了林沖和他的娘子,一對苦命鴛鴦。我還是更樂意讀那些沒營養的暢銷小說。

作為提供書籍的交換,我幫程國慶寫英文作業。程國慶厭惡英文,他的英文從來沒有考及格過,那是他的死穴。事實上,他對所有的功課都深惡痛絕,除了體育。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學渣。

英文單詞,我一字不識,初中才開始的英文學習對于小學階段的我而言,根本就是天書。為了給程國慶做槍手,我拼命自學。程國慶幫我找來一套新概念英語,我寫完作業就背單詞。當我進入中學的時候,毫無疑問,我的英文水平讓我的老師大吃一驚。高考時,我的第一志愿就是英語。英文最后成為我終生的專業。

我纏著程國慶找通俗小說來看,時常逗留在他家里,蹭吃蹭喝。程家的女人們會拿我跟他開涮。程國慶的大舅媽說,史佑跟咱家有緣分,往后就做咱家的兒媳婦吧。她們喜笑顏開地等著程國慶表態。

我鎮定自若,努力不讓自己臉紅,那顯得太過小家子氣。程國慶看我一眼,似笑非笑地說,她要是能幫我把所有的作業都寫完,我就答應。程家的女人們笑得要死,她們說程國慶是吃軟飯的料。玩笑開得太過分,程國慶媽媽就出面了,我以為她會主持公道,制止那幫鄉下娘兒們的胡說八道,沒想到她只是來征求我的意見。她問我,史佑,你像你二哥,有讀書的天賦,你能看上咱家這渾小子?

說完她笑瞇瞇地瞅著我。這玩笑太冷,我簡直沒法作聲。程國慶的姨媽來了一句神補刀,她說,史佑你回去問問你媽,你家彩禮要得高不高?合適的話,咱家先給送過去,這門親事就算定下來了。我和程國慶同時愕然,彩禮是什么?一幫女人笑得稀里嘩啦的,程國慶媽媽總算正正經經解了圍,程國慶媽媽說,他們是真不懂,城里的孩子,不作興說這些有的沒的。

我用《新華字典》查閱了彩禮的含義,查完就去問我媽,我家的姑娘出嫁,彩禮要多少。我媽嚇一跳,追問緣由,問清楚以后,她笑得連眼淚都出來了。下次她在師大校園里偶然遇見程國慶媽媽的時候,把這事當成了天大的笑話轉述給程國慶媽媽聽,兩人又是一通狂笑。我站在一旁,不明白這有什么可笑的。程家提出這個問題,我正式問了我媽,就能讓這兩個女人樂成這樣?

不管她們怎么樂,我在心里對自己說,程國慶學習是差了點,但我不嫌棄,我喜歡他,我愿意幫他寫作業,而且,跟他結婚的時候,我不讓我媽要彩禮。

這樣的想法讓我鎮定下來,我的內心是安然的,學習也是有奔頭的,我不斷地找到更高年級的課本,朝前自學,想要追趕上程國慶的課程進度,從而順順當當地幫他寫作業。為了程國慶,我要讓自己變得特別的好,就像一支登山隊,作為領隊,率先攀越高峰、涉過險灘。成為大隊委,自然也是這好中的一部分。身為大隊委的我,就這樣出現在了夏茭白面前。

我們三個人當中,我與夏茭白是最早認識的。

師大附小有一個露天操場,是小學生上體育課的地方,也是孩子們撒野、溜冰之處,同時還充當著師大電影放映、文藝演出的場地。

到了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每到星期六的晚上,學校就會舉行一場交誼舞會。由師大工會掌管的一套高檔音響被拖到廣場中央,教室的屋檐被用來營造張燈結彩的氛圍,大學生們就在廣場里翩翩起舞——其實大部分學生都不太會跳舞,核心要義不過是在昏暗的光線里摟著一個姑娘,在鳳飛飛龍飄飄鄧麗君的靡靡之音里胡亂地走來走去,鞋底與粗糙的沙石地面發出滑稽的摩擦聲,整個操場都充斥著這種一本正經卻又無比搞笑的摩擦聲,連音樂都遮掩不住。翌日清晨,在操場上一定能看見好幾塊殘留的鞋底,不知那些用力過猛的男生是如何穿著漏底的皮鞋跟新結識的舞伴談笑風生地一路走回宿舍的。

偶爾會出現一對真正的舞者,跳起華爾茲來,橫移、旋轉,行云流水的舞步猶如波濤起伏,這時,四周的人群就會自動避開,騰出一大塊空地來,圍聚成圈,充當他們的觀眾。

這些集體娛樂,讓操場永遠人滿為患,像是一處熱門打卡地。看電影和演出需要早早占座,看跳舞更是要擠進人堆里去,這都是體力活兒。

但有一處得天獨厚的觀賞勝地,可以不必擁擠就能一覽操場的景致,那就是附小旁邊的那幾棟別墅,那里居住著幾位德高望重的專家。夏茭白的家就在那兒。

有兩三年的新年晚會,師大有老師動用了私人資源,請到了當紅歌手現場演唱。消息不脛而走,就連師大附近幾家工廠的住戶都聞風前來,操場被擠得水泄不通,險些出現踩踏事件。別墅的蘇式陽臺越發顯示出了來自階層的優越與優勢。

那些別墅修建在緩坡上,前身其實是化學、物理和生物實驗室。學校對它們進行了負責任的改造,潔白的外墻覆蓋著牽絲攀藤的花草,墻外種植著珍貴的木芙蓉,在黃昏的時候,它們會變成另外一種顏色。一切都是那么的美,那么的寧靜。

頭一回進入別墅區,是在我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跟著程國慶媽媽,來到第三棟別墅門前。籬笆敞開著,我們走了進去,穿過花木扶疏的前院。程國慶媽媽抬手輕輕敲門,一向不拘小節的她,動作變得和緩。這樓里有一種肅穆的氣氛,令人情不自禁地放慢腳步、放低身段。

門沒有立即被打開,門內的鋼琴聲掩蓋了輕柔的敲門聲。鋼琴聲在最近幾個月時常響起來,經過墻外就能聽到。在附小操場上體育課的時候,驟然安靜下來的瞬間,琴聲也會依稀傳來。那是眼下師大唯一的一架鋼琴,是一位姓夏的教授從上海帶來的。

夏教授調來師大不久,他是一位國內頗具知名度的數學家,在拓撲數學研究中有開創性的成果,一到師大就擔任數學系的系主任。夏教授是四川人,在此地有年邁的父母,這也是他選擇從上海調到成都的原因。他舉家前來,一來就住進了師大條件最好的專家樓。

我和程國慶媽媽是來探望夏教授的獨生女。夏小姐患有嚴重的先天性心臟病,一直在家養病,不能入學。師大附小大隊部決定與這病孩子結對子,派學生輪流去家中輔導和交流。

程國慶媽媽領著我,充當先遣部隊。我的手里還攥著一封信,是附小大隊部全體成員寫給這病孩子的慰問信,撰寫在一張喜氣洋洋的紅紙上,表達了師大全體少先隊員的親切問候。那封信的抬頭寫著:夏茭白你好。這病孩子叫作夏茭白。一個美麗輕盈的名字。

那天下午,我和程國慶媽媽站在門口,等了好一會兒,門終于打開了。出現在我面前的,是一位氣質優雅的女人,穿著一件有光澤的大衣,衣領處簇擁著一圈細長柔軟的毛毛,雪白的臉泛著油畫般的光暈。這就是夏媽,她是上海人,普通話說得不太流暢,很多時候,她都用微笑與手勢來跟我們交流。

我和程國慶媽媽在夏家的客廳里坐下來,客廳旁邊有一扇雙開門的木頭門,上半部分是磨砂玻璃,我還從沒見過這么洋氣的門。從那門后傳出天籟般的鋼琴聲,琴聲如潮水似的流淌在整個空間里,仿佛帶著香氣,那芳香里有一朵一朵灼熱的玫瑰花漸次開放,花蕊中有一個白色的精靈隨風起舞。那精靈,就是夏茭白。

夏媽歉疚地讓我們稍坐片刻,她的女兒在練琴的時候不喜歡被人打擾。夏媽用一個托盤端過來兩只高腳玻璃杯,杯口泛著熱氣,里面盛著熱可可。我從不知道世間竟然有如此美味的飲料,忍不住一口氣喝光,偷眼看一下程國慶媽媽,她也正驚訝地睜大雙眼,打量著室內。

我們就像兩個土包子,對夏家華美的陳設瞠目結舌。在我的眼里,程家已經很富有,不像我家,沒有一件完好無損的家具。不只如此,在我爺爺家和程家,以及別的師大的家庭中,大多數家庭都沒有私人家具,全都是從學校里借用的,正兒八經的雙人床是沒有的,都是兩張單人床給拼湊起來的。床板和桌面,用紅漆歪歪扭扭地寫著“師大家具”的字樣。家具壞掉了,可以送去修理,也可以調換。在師大,有一個木工房,占據著一大塊場地,里面的木工每天都在生產和修繕家具。

夏家卻沒有這種款式粗劣的家具,他們的家什都是從上海托運過來的,包括那架鋼琴。房中有躺椅,有落地燈,有酒柜,窗簾不是跟床單同色系的粗棉布,而是透明輕軟的白紗,在風里輕舞著。墻壁粉刷得雪白無瑕,掛著唐朝仕女圖。與客廳相連的餐廳里有好多好多的裝飾品,玻璃餐桌上有插著翅膀的天使雕塑,還有一只細長的藍花瓶,插著一捧青瓷色的晚香玉。

我沒見過這樣美麗的家,就連在電影里都沒有。我知道,在師大,夏教授是一位氣宇軒昂的大人物。與他們一家子一道前來的,還有夏教授留蘇時的導師捐贈給師大的一輛華沙牌二手小轎車。那個蘇聯專家到中國訪問時,特意拜訪了得意門生所在的高校,并且捐贈了那輛車。師大自此擁有了一輛進口汽車,就停放在供留學生住宿的外賓樓前,專職司機每天把它擦得亮堂堂的。

見到夏茭白以前,我很容易得出結論,她是一個不幸的女孩子,是生長在云層中的折翼天使。出現在我眼前的,必然是一個病病歪歪、蒼白羸弱的小姑娘,就像林黛玉,除了吟詩作畫,就是吐血喝藥。

當天,我們并沒有見到夏茭白。鋼琴聲停住以后,夏媽到房間里去,過了一會兒,她走出來,歉疚地告訴我們,夏茭白需要休息,約我三天以后再去家里。

程國慶媽媽問了夏茭白的功課和基本情況,讓我意外的是,她的年紀比程國慶還要長兩歲,顯然更適宜與中學生交朋友。但是,夏媽向程國慶媽媽表達了感謝,說是夏茭白愿意與我討論功課,也希望我陪她玩一些安靜的游戲。

“除了史佑同學,附小還有很多優秀的少先隊員,愿意來幫助她,跟她做朋友。”程國慶媽媽說。

“茭茭的意思,就只要她了。”夏媽抱歉地朝我笑笑,一瞬間,我就喜歡上了這個中年婦人,她好看得像一幅圖畫,又是那么的謙遜,她是那種很容易被小女生當作偶像來崇拜的美麗人物。

“我沒問題。”我立即說。

夏茭白固執的選擇,讓這次活動變得單調乏味。程國慶媽媽原先設想的各類出彩的幫扶項目,都落了空。夏茭白既不肯到一墻之隔的附小參加任何交流,也不愿意讓除了我以外的孩子登門。送我們出門時,夏媽一再表示歉意。

“很抱歉,茭茭就是這樣,她有點任性。”夏媽用不太靈光的普通話解釋著。

三天以后的下午,按照預先的約定,我獨自來到夏家。那天下著毛毛雨,我敲了敲門,好半天沒有回應,屋里也沒有鋼琴聲。正疑惑間,門開了,一只手從里面伸出來,一把將我拉了進去。我嚇了一跳,正要出聲,只聽見“噓”的一聲,我還什么都沒看清楚,就被拽到了后院里。

“別出聲,不要嚇著它。”我的耳邊響起了輕柔的叮囑。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纖長的少女,戴著一頂邊沿繡花的闊邊草帽,大約是用來遮雨的。她的褲腿和衣袖都高高挽起,赤著一雙腳,那是一雙潔凈的腳,足踝精致如同大理石雕刻,腳上則沾滿清涼的雨水。我想,這一定是夏家的親戚或是客人。我剛想開口問問夏茭白在哪里,就被她做手勢制止了。

她讓我留在臺階上,自己則躡手躡腳地朝著庭院里的一棵金橘樹走去。我望過去,樹梢上有一只毛色潔白的鴿子,咕咕叫著,不安地掙扎著,翅膀不斷地撲騰,仿佛是受了傷。

那個少女靠近金橘樹,口中模仿著鴿子,發出悅耳的啼叫。奇異的是,那只鴿子漸漸安靜下來。她身手靈巧地朝著樹梢攀爬上去,朝著鴿子伸出雙手,那只鴿子竟然沒有躲閃,任由她握在了掌心里。

“嗨,姑娘,別愣著,快來幫我一把!”她從樹上跳了下來,一陣風似的往屋里走。

我趕緊跟著進去,她風風火火地找出一只急救箱,替鴿子處理傷口。那只鴿子受傷不輕,整條腿血肉模糊,躺在地上瑟瑟發抖。我們手忙腳亂地按著它,按照人類的處理方式,清創、消毒、包扎。最后,鴿子被裹在了紗布中,喂它喝了一點點水,灰色的小眼珠戒備地東張西望。

“好了,我們也該喝下午茶了。”那少女拍拍手,站起身來,朝我伸出手來,“你叫史佑吧?我是夏茭白。”我大吃一驚,機械地伸手與她握了握。她有一雙纖細柔軟的手。從頭到尾,我都沒有想到她就是夏小姐本尊,這活潑的少女怎么會是重病在身的夏小姐?她不應該出現在這里,她應當半臥病榻,由內而外地散發著藥味兒。

是的,第一次見到夏茭白的時候,我是驚訝的,更是驚艷的。這個養尊處優的教授千金,不僅相貌酷肖夏媽,也有那種令人魂飛魄散的美,同時,她看上去毫無病容,天然的好氣色,薔薇色的雙頰,頭發細軟黑亮,無辜的眼神,小而薄的嘴唇。她的個子很高,但骨架很小,薄而窄的肩膀,頸項細長,頭顱微微揚起,看起來像一個芭蕾舞者,不知多美多健康。后來我才發覺,患有這種疾病的女孩子,通常都是美得出人意料——所謂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摧毀掉。老天遵循的就是這樣的規律,它富有戲劇精神,做戲,就要做到極致。

夏茭白端著水果與點心,側身讓我進入她的書房。房間里醒目地擺放著那架昂貴的鋼琴,靠墻是一長溜兒書柜,還有一張很大很柔軟的沙發,茶幾上也有一只玻璃花瓶,里面插著一簇新鮮的茉莉花,淡淡的清香彌漫在室內。

“這是咸的,這是甜的,你要哪一種?”她把餅干盒子遞過來。

我隨手拿了一塊,她自己則大嚼橙子,果汁沾了一點在她的唇邊,她的唇色有一種魅惑的美,是櫻桃色里透著淺淺的紫。我并不知道,那正是心臟缺血的危險征兆。

我發覺這間屋子的磨砂玻璃可以清晰地看到客廳,過后,在我們已經非常親密時,我問過夏茭白,為什么偏偏選定的是我。她說她在玻璃后面觀察了我好半天,她欣賞我身上的分寸感。在上海的時候,也有學校里的孩子去陪伴她,她們在她的家里四處打量,像圍觀怪獸一樣圍觀她。只有我,以極其平靜的目光注視著她的家。

我挑挑眉頭,天知道我對這華美的房子有多好奇,只不過,我一向不是一個喜形于色的孩子。我喜歡夏媽,也喜歡夏茭白,她不是一個病病歪歪的病孩子,不會挾病以自重,性情苛刻,拒人于千里之外,恰恰相反,她看上去像個溫厚親善的鄰家大姐姐,眼中溫暖有光。

那天,我吃了不少東西,橙子、蔥油餅干、山楂片,夏茭白也吃得不少,她一邊吃,一邊與我聊天。她并不問我學校里的事,反而對我的家鄉感興趣,因為我告訴她,洪雅縣屬于峨眉山山系。

“我想去峨眉山,我沒去過任何一座山,”夏茭白失落地說,“我特別想爬山,在山頂看日出,可惜,我爸媽不同意。”

“下次我陪你去。”我安慰她。

“史佑,告訴你一個秘密,”夏茭白突然神秘地湊近我的耳朵,“醫生對我爸媽說,我活不過二十歲。”她吹氣如蘭,像是說著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我錯愕不已。

“他們瞞著我,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實我都聽到了,”夏茭白很淡定,“我媽悄悄地哭,說當初就不該生下我,讓我受罪,可是,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哪有受什么罪?”

“這是——真的?你真的,活不過二十歲?”我有些難過,盡管在我看來,二十歲是一個遙遠得不可思議的年紀。但無論如何,死亡就像一大簇藻類植物,從暗影中伸出強有力的手臂,試圖將這個妙齡少女生拉硬拽地拖進暗無天日的沼澤地。

“我才不相信醫生的話!”夏茭白的眼里重新泛出亮光,“史佑,正好,我們有兩個人,就能請筆仙了!你過來,咱們聽聽筆仙是怎么說的。”

筆仙是什么?我不明所以。

夏茭白拉上窗簾,與我到書桌前分別坐下來。她拿出一支綠色的長鉛筆,一張很大的白紙,用鉛筆在紙上橫著寫下“唐、宋、元、明、清”五個字,又豎著寫了“是”與“否”,接著是一大堆毫不相干的數字與拼音。

然后,她教我雙手交叉,與她一起,把鉛筆夾在兩手之間,手背向里,手掌向外,不用使勁,只需要維持鉛筆不倒下即可。做好準備工作,她開始虔誠地念叨:“前世,前世,我是你的今生,若要與我續緣,請在紙上畫圈。”她反反復復地念著,柔和的聲音在昏暗的室內像溪水一般輕緩地流淌著。過了一會兒,我感到指尖猝不及防地被牽扯了一下,鉛筆猛地動彈了。

“你來了嗎?”她問。鉛筆滑向“是”字。我目瞪口呆,我并沒有用力,這鉛筆怎么會動起來?

“筆仙筆仙,我可以活到多久?”她輕聲問道。

鉛筆凝滯了好一陣子,隨即,我的手指再次傳來奇怪的力量,鉛筆開始不受控制地滑動,在一些拼音間滑動,最后,它停了下來。

夏茭白立即將筆尖朝上,她找出一盒火柴,劃燃一根,將那張紙燒掉,隨后拉開窗簾,整套動作一氣呵成。她轉過頭來,面帶喜悅地看著我,說:“看到了吧?筆仙說,我可以長命百歲。”

我先是不解,繼而努力回想,我想到鉛筆停留過的那幾個拼音,分別是C、M、B、S,長命百歲。這也太奇葩了。

“一定是你下意識地用了力。”我直言不諱地指出來。

“我哪有!”夏茭白不高興了,“我跟我媽、我爸也請過筆仙,每次來的,都是不同的筆仙,但它們的說法都是一樣的。”

我不作聲了,我實在是愿意相信她,啊不,我愿意相信筆仙,筆仙說的是,她會長命百歲。這是我頭一回接觸到科學世界以外的事物,我所接受的教育無法讓我信以為真,但是,我希望這是真的。

“史佑,我不會死掉,”夏茭白走過來,主動拉住我的手,嫣然一笑,“我會一直做你的好朋友。”

那一瞬間,窗外的陽光落在她美麗的面龐上,我忽然有一種莫名的感動。

遇見夏茭白以后,我的生活變得很不一樣。程國慶是一道光芒,照耀著我,讓我越過長滿雪松與白樺樹的荒原,跋山涉水向他奔去。而夏茭白,她是開滿七里香與野菊花的春天,芳香而溫暖,我就像被她拯救的那只受傷的鴿子,安然無恙地棲息其間,在她的掌心里熟睡。有了他們的存在,我的眼前是透亮的,連空氣都發著光。

我幾乎每天放學都要去一趟夏家,并不是每次都進去,就站在花園外面,叫著夏茭白的名字,等她出來,與她隔著籬笆聊幾句。我會把學校發生的一切,事無巨細地告訴她。老師講了什么笑話,誰跟誰打架了,誰誰帶來了很難買到的小說,等等。她耐心地聽我說,漸漸對我身邊的每個人都熟悉起來。

每次去夏家,如果湊巧夏媽在家里,我會被要求戴上口罩。夏茭白不能被傳染感冒,這對她是致命的。只有這一點,讓她像個病人。

夏茭白會很多的游戲,她有紙牌、象棋,等等,她教會我規則,然后與我對弈。她不是一個驕縱的女孩子,很有游戲精神,贏得漂亮,也很輸得起。

有一陣子,她迷戀上了星座知識,買了好幾本星座書,沒事就拿我做研究對象,諸如考試分數什么的,都在她的測算范圍。在我看來,那就是無厘頭的十八猜。我總會有好分數的,不是第一名就是第二名,這是毋庸置疑的,即使算準了,也不能說明任何問題。當然,更多時候,她的關注點依然是在壽命的預測上。她用星宿來計算生命的長度。

“我能活一百歲,”她宣布,“史佑,你是九十九歲。”

我不與她分辯。她屢屢談及死亡,以輕松俏皮的口吻,然而,這實在是一個不吉利的話題,我連碰都不想去碰一下。

夏家是一個極為完美的家庭。夏家夫妻彼此相愛,他們柔聲交談、相互凝望時,眼波里全是不加掩飾的愛意。夏爸從事的專業嚴謹而無趣,但這并不妨礙他成為一個幽默的男人。他在家時,常常講一些冷笑話,逗得夏媽心領神會地莞爾一笑。夏媽時常向夏爸撒嬌,夏爸進門時,她甚至會在他臉上輕輕一吻。這動作簡直叫我萬分驚疑,在我有限的認知里,歷屆中年婦女都是練過鐵頭功的,百毒不侵、百折不撓,沒有一個會在男人跟前示弱,個個都比男人更加威猛雄壯。至于大嗓門兒、不修邊幅、八卦、吃飯吧唧嘴這些,在夏媽身上更是不存在的,她是一個美到了手指尖的女人。

相應的就是,夏媽是不染指家事的。她從不生火做飯。夏家有兩個三層的飯盒,夏媽每天從食堂買飯菜。這是一件相當奢侈的事,相當于長期下館子。當然,她不用認識我爸,不用跟任何掌勺的套近乎,在師大的教工食堂,有一個特殊窗口,專門為專家提供精細的飲食。

有時我被夏家留下來吃晚飯。我所受的教育里,外出蹭飯不是什么羞恥的事。我很少在自己家里吃晚餐,不是在程家就是在夏家。夏家吃得很好,比程家還要好,可是夏茭白不太吃肉,她吃芹菜豆腐一類的,偶爾吃些雞肉、牛肉,她的習慣很好,從不剩飯,碗里的飯粒吃得干干凈凈。夏家跟程家不同,飯桌上是夏爸夏媽盡情秀恩愛,沒人記得給孩子們搛菜,也沒人勸著客人必須多吃。菜式豐富,分量恰恰好,我吃得很自在很舒服。

有一個鐘點工每周來一次。夏家人的衣服是每天都換,放在一個專門的籃子里,集中起來,由鐘點工清洗。床單被罩每個禮拜都要洗換,他們的床品都是清淡的圖案,沒有大紅大綠的那些,也沒有一般人家用來炫富的花里胡哨的真絲被面。他們用的是全棉制品。

照顧那只受傷的鴿子,也是我們生活中的重要部分,當它稍稍可以站立起來,夏茭白心急地把它放在花園里,想讓它重新飛起來。可是,鴿子一動不動。夏茭白撥弄它的翅膀,它還是無動于衷。

“可憐的,不會連怎么飛都給忘記了吧?”夏茭白自語著,她決定幫鴿子復習一下。她的身子略微前傾,雙臂向后張開,圍繞著花園慢慢跑起來,一邊做出飛翔的姿勢,一邊對鴿子說:“你看,就是這樣,這就飛起來了。”

我笑得要死。不可思議的是,那只鴿子瞪著她,試著扇扇翅膀,某一刻,它真的飛起來了。夏茭白興奮地跺腳,加快了速度,在風里飛跑著。她的嘴唇出現了一層鬼魅的淺紫色。她停下來,大口喘氣。

那只白鴿在傷勢痊愈以后還在夏家待了好久。它白晝飛出去,夜晚飛回來,隔三岔五會在夏家的花園里下一顆小巧玲瓏的蛋。原來,它是一只雌鴿子。直到秋天到來,樹葉都變成了黃色,有一天,它飛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它可以去往很遠的地方,而我,卻哪里都不能去。”夏茭白傷感地清理著鴿子留下的小窩。

“它長大了,多半是去談戀愛了。”我篤定地說。

“愛情一定是很美的,”夏茭白一臉神往,“我看到書里說,那就像是有一萬只蝴蝶一起飛,或是整個山谷的螢火蟲一起發出光亮,可惜,這些我是不能夠經歷的。”

“你也是可以的。”我鼓勵她。

“醫生說,我不可以談戀愛,不可以結婚,不可以生孩子。”夏茭白一口氣說下去。后面的兩個步驟,我全然無感,但是,不可以談戀愛,那確實是一件不幸的事。

“史佑,你有喜歡的人嗎?”夏茭白雙目灼灼地盯著我。我的心跳得很厲害,這是一個機會。我孤獨了太久,我的愛,是一顆單單照亮我一個人的星辰,是唯一屬于我的光明的景色,是獨自跳舞、獨自歌唱,無人知曉、無人分享。

“有。”遲疑了好一會兒,我老實回答。

“他是誰?他是怎么樣的人?”夏茭白來了興致。

“他叫程國慶,是個很會打架的男生。”我說。

這個話題,足夠我們聊上十年八年。秘密一旦撕開一個口子,就變成了決堤的河水,奔涌不息。從此以后,凡事都與程國慶有關了,初開的花朵是他,雨后的樹影是他,清晨是他,暮色也是他。飛走的鴿子離開了我們的視野,程國慶像是一陣風,吹了進來,取代了我們的關注點。

夏茭白饒有興致地傾聽著我的描述,她的模樣讓我覺得自己的詞匯是多么的干涸,我渴望能夠用更加豐沛的語言來描繪我的初戀,它是山川,是日月,是落在楓葉上的雪花,是溫柔透徹的春光,是窮盡了世間詞匯也無法形容的美好。

我希冀與夏茭白一道,體會其間的春日夏風,秋葉冬雪。她不可以有愛情,但是,在這寡淡的世間,唯有愛,會讓人懷揣深情活下去。這些念頭,小學五年級的我,尚且無法準確表達,我只能盡心盡力地講著程國慶的頑皮、程國慶的俊朗。

“他一定值得你去愛,”夏茭白得出結論,她握住我的手,輕輕說,“你要感激他,承蒙他出現,讓你可以歡喜好多年。”

感激程國慶的出現?這倒是我沒有想過的。我只知道,我愛他,我要時時見到他。跟他在一起,即使什么都不做,也是好的。

那個秋天,鴿子飛走以后,我的身體發生了細微的改變,我迎來了初潮。血跡與隱約的疼痛讓我狼狽而憂傷,我堅持了一整天,放學時,程國慶媽媽照例叫我去她家里吃晚飯,我沒有答應。我也沒有去夏家,我背著書包,郁郁寡歡地朝家里走去,我感到血液順著我的小腿滑下,像汩汩流淌的小溪。

一切就快要暴露。我在煙熏火燎的公共廚房里找到我媽,囁嚅地告訴她,我流血了。一開始我媽沒有反應過來,當她明白以后,叫過史佐,把鍋鏟交給她,帶我回到房間里。她一邊在箱子里翻找著,一邊來了一番類似責備的絮叨。那年,我十二歲,在女孩子中間,這是一個太早的歲數,就連我的姐姐史佐都還沒有動靜。

“你這小腦瓜,就是想得太多,”我媽往我的額頭上戳了一指頭,“造孽了,這么小的孩子。”我聽不懂她的話,拼命低下頭,仿佛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

然而,我媽并沒有多說什么,沒有教給我任何與此相關的知識,她甚至不在家里提起這件事,好像這是一樁恥辱。她只是默然翻出兩條布帶子,一包細長的淡綠色草紙,教我將其中一條帶子捆縛在腰間,另一條則穿過一張草紙的兩端。那是一個艱深的技術活兒,我笨手笨腳,怎么都弄不好,急得都快哭了。但終究,我還是用這些粗劣的工具遮掩住了我的慌亂。

那些堅硬的紙磨破了我的大腿,我必須得忍受著雙重的痛楚。不只如此,這些貌似忠厚的草紙完全是可怕的陰謀分子,它們時常發生突如其來的泄漏,以至于我整日惴惴不安,不知道在哪個時刻就會變成眾人眼中的笑柄。而在體育課上,當我與兩三個女生一起,垂頭喪氣地出列,站在操場邊緣時,我很容易就將所有的屈辱歸結于該死的草紙,它們讓我變得步履凌亂、笨重不堪。

夏茭白察覺到了我的不安,當她追問我的時候,我很輕易地就告訴了她這場困境。夏茭白帶我上樓,到她的臥室里去,她的房間里是整套的原木家具,手搭上去,暖而溫潤。她從床頭柜里拿出一包當時少見的衛生巾。

“這是什么?”我從未見過這種高級貨,在我家里,我媽和我,都被那種細長粗糙的草紙所挾裹。

夏茭白撕開包裝,里面有使用說明。那真是一件神奇的好東西,潔白、柔軟,它與我的身體渾然一體,緊緊地守住了我的隱秘。我試著如常行走,我的身體毫無問題,就連奔跑和蹦跳也不會把我出賣。

“跟我來!”夏茭白含笑打量著我,她突然把我拉到她父母的臥室里。這是整棟樓里最大的一間屋子,天花板呈塔尖形狀,地面鋪著吱嘎作響的木頭地板,四周是彩色落地玻璃窗,房內的家具閃閃發亮,十分氣派。

在夏媽的梳妝臺前,擺放著滿滿當當的化妝品,眉筆、口紅與胭脂,一應俱全。夏茭白一樣樣地為我涂抹,鏡子里漸漸出現了一張冶艷而魅惑的臉。

“史佑,你會是一個很美的女人,”夏茭白仔細打量著我,說出了一句讓我難以忘記的話,“將來的某一天,要把自己當成最貴重的禮物,送給程國慶,叫他一輩子好好珍藏。”

當程國慶變成了我和夏茭白中間的影子,夏茭白對他產生了好奇心,她想要見見這個被我深愛的男孩子。這沒有障礙,其實我也急于讓夏茭白見到程國慶,既是一種信任,更是一種炫耀——藏有至寶的人,多半忍不住夸耀于世。

那時,按照約定,每周固定兩次,禮拜一和禮拜四,下午放學以后,我會待在夏茭白的家里,陪她做做游戲,也與她討論功課。她的書房里有中學階段的全部課本。她的爸媽把她養得很好,他們給她請了家庭教師,教授了她所應該學習的知識。這樣一來,為了給程國慶捉刀寫作業,我在黑暗中苦苦摸索著進行的自學就變得容易起來。夏茭白自告奮勇地擔任我的小老師。

我自學的速度和效率大幅提升,程國慶索性連數學作業都交給了我。他的數學老師從每日的家庭作業里絲毫沒有察覺他已經掉隊很多,直到期末考試,他的數學成績讓所有人大吃一驚。

程國慶爸爸面對兒子的成績單痛心疾首,不過,這個和氣的老頭從未斥責過不爭氣的兒子,只是一遍一遍地跟程國慶講著“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講得痛心疾首,講得無語凝噎。他找給程國慶大量的古籍讀本,希望他能夠從閱讀中汲取養分,建立起奮發圖強、勇往直前的三觀。程國慶倒是不拒絕那些讀物,相對其他的薄弱學科,他較為深厚的古文根基,對于閱讀武俠小說是大有裨益的。

那些年,男孩子們對武俠小說中毒頗深,程國慶就是其中一例。他有一群同樣上癮的伙伴。他的班級有男生模仿金庸古龍,撰寫武俠小說,密密麻麻地寫在作業本上,悄悄傳閱。程國慶興致勃勃地帶回來給我看。故事里充斥著自創的門派與武功,大段大段的復仇與權謀,所有人都在爭奪舵主的位置。那種手抄本,估計算得上穿越小說的鼻祖。當然,里面的人物基本腦殘,又算是抗戰神劇的雛形吧,大家一上來就開打,莫名其妙地也能打上一場,純屬以暴制暴,而強者恒強,弱者則輕如塵埃,上來就被打死。一篇小說讀下來,尸橫遍野。

程國慶也動起手來,倒不是寫小說,而是刻苦鉆研著拳腳與招式。他弄來一本很厚的素描冊,以鍥而不舍的科研精神,爬梳著金庸小說里的派別,對每一套武功進行精細化復原,一招一式地繪制下來,畫在他的本子里,照著本子練習起來。他深信一旦自修完全部的功夫,有朝一日,定能成為天下第一的高手。

英雄和魔法,都是我所熱愛的。在這一點上,我和程國慶可謂志同道合。程國慶的事業,我自然不會袖手旁觀,我賣力地幫程國慶寫作業,從英語到數學,再到語文。我連周記都幫他完成了。我替他省出大把的時間,讓他有足夠的空閑做練功這件大事。

對此,程國慶媽媽一無所知。我說過,她很了不起,一個人活出了一支隊伍的氣勢。她已經度過了人生的潛伏期,超越了家務和孩子的束縛,展現出行政管理的霹靂手段。她專注于附小的工作,不斷進階。就連程國慶的家長會,她都沒有出席過,皆由程國慶爸爸參加。老人家弓著背,聽著程國慶班主任的訓斥或提醒,回到家里,還得想方設法為這搗蛋的兒子遮掩。程國慶媽媽雖然對兒子放任自流,但脾氣急躁,在程家,出手教訓程國慶的總是他媽。他爸就像一個溺愛孫兒的祖輩,他的人生經驗放到兒子身上,其實就是沒有經驗,他一味地順從著這個來之不易的寶貝疙瘩。

我在程國慶成為大俠這條路上,默默奉獻著。我不僅為他做槍手,還考慮到修煉武功需要足夠的營養支撐。每天早餐,我媽會給我和史夏各煮一枚白水雞蛋,我不吃,放進衣兜里藏著,傍晚在路口的寒風中等著程國慶從附中放學回來,遞給他,看著他把一只冷雞蛋兩三口地給吃下去。他不問雞蛋的出處,吃完就跟我說起練功的心得。一想到自己正在為一個蓋世大俠貢獻綿薄之力,我就既不覺得冷,也不覺得餓了。

程國慶完成了偉大的拳法記錄之后,開始對著他那本武功秘籍聚精會神地苦練功夫。他從基本功開始,目標是騰身上樹、穿行屋頂之類的輕功。他用實際行動踐行著幾十年以后風行網絡的修仙小說。

程國慶用樹枝為自己削了一把木劍,將這把偉大的兵器交給我,由我代為保管,因為他的伙伴們對此物已經虎視眈眈。我懷揣著木劍,心跳加快,臉色發紅,我在我爺爺家里轉來轉去,最后,我把它藏在了床底下。

程國慶的理想是去少林寺學習武功,他不打算念高中,更無意考大學,他要在初中畢業以后,到少林寺閉關幾年,練成曠世神功之后,行走江湖,劫富濟貧。

在他的人生設計里,原本并沒有我的存在。幸好,金庸他老先生在每一本武俠小說里都為仗劍走天下的大俠們配置了一個姑娘,有的古靈精怪,有的冷若冰霜。在我提出這一點以后,程國慶深以為然,他一口就答應下來,允諾隨時都會捎帶著我。

“你雖然不會武功,但你可以打打雜,運輸一下行李,幫著燒水做飯什么的。”程國慶很是大度,承蒙他不棄,讓我像《西游記》里的白龍馬,以交通工具的方式進入他的大計劃里。

有一天,我忍不住向夏茭白炫耀程國慶的規劃,我告訴她,終有一天,我會跟隨程國慶漂流四海,過上武俠小說里那種既充滿刀光劍影,又如世外桃源一般的生活。

“史佑,我想到了一個好主意,你去告訴程國慶,我也很想跟你們出門闖蕩,這樣,就可以請他來我家。”那一陣,我和夏茭白一直商量著如何把程國慶騙過來,讓夏茭白看一眼。想來想去,都沒有想到好招,我總不能大咧咧地跟程國慶講,因為我暗戀他,所以我要把他帶給我的閨密看一看。夏茭白提出的意見很有建設性,對于程國慶而言,名正言順。

“這不是欺騙,我確實很想去。”夏茭白強調了一句。我是相信的,在每個少男少女的心目中,都有一個關于流浪的夢。

況且,我不介意她是否真的想去,也不介意她美得像一個小仙女——在我眼里,夏茭白不是俗世中人,一個短暫的生命,就像曇花,美則美矣,無法長久。一想到她活不過二十歲的讖言,我就心痛如焚。

“如果你們能答應,我是要跟隨你們一起出發的。”夏茭白一臉欽羨地再三確認,她對浪跡天涯的興趣,已經超出了對程國慶的興趣。畢竟她從出生就被關在家里,避免風寒和一切可能發生的感染,每次出門幾乎都是去醫院體檢,并且嚴陣以待,從頭武裝到腳,帽子圍巾口罩一樣不落,只差穿上防彈衣。

我學著程國慶的慷慨模樣,一口答應下來,在《西游記》里,不僅有白龍馬,沙僧的扁擔上還挑著行李,夏茭白的功能就算是一件行李吧,不會增加太多的麻煩——我準備這樣來說服程國慶,我也很想帶上夏茭白。一個被養在家里的女孩子,在我看來,是實在難以置信。假如夏茭白這短暫的一生都無法出門遠游,我覺得我不能原諒自己。

我讓夏茭白堅持鍛煉身體,實在不行,我保證讓程國慶練完武功以后,再做一本精研草藥的冊子,她要是生病,程國慶就用草藥給她治療,就像武俠小說里的那些擁有蓋世神功的高人,一次運氣、一把草藥就能讓傷者起死回生。

我扮演起中轉站的角色,通過我的夸夸其談,程國慶的宏大愿景就這樣在夏茭白的面前越來越清晰。放暑假的時候,我甚至把程國慶的作業帶去夏家,夏茭白幫我一起做,這是我們三個人的事業,我們為著一個共同的目標而盡職盡責地做槍手。

程國慶的暑假作業只用了一個禮拜就完成了,我交還給他的時候,他格外吃驚。我有些膽戰心驚地說出了真相,試著告訴他,有一個小姐姐,患有先天性心臟病,不能去學校念書,但她也很崇拜武林大俠,向往漂泊江湖的生活,她申請跟隨著我們一道云游四方。

“這么說來,你倒是學會收徒弟了?”程國慶在我臉上用力擰了一下,疼得要死。

“她是個很有趣的人,你一定會喜歡她的。”我信誓旦旦地保證。

為了證明我不是豬隊友,我竭力勸說程國慶跟我一起去見見夏茭白。說服他實屬不易,他是個晚熟的男孩子,對女孩子興趣不大,夏茭白這種有病的女生,更是他避之不及的。最終他勉強答應跟我去夏家,倒不是因為夏茭白,而是我告訴他,夏家有非常之多的零食,大白兔奶糖、水果罐頭、橘子味汽水、米花糖,應有盡有。

在我家,零食是稀罕的,是生病才能享有的福利。程家不差錢,可是家里也沒有零食,程國慶身體結實,很少鬧病,每頓飯他吃滿滿三大碗米飯,精力都用來練功了。程家的糖罐里只有一包葡萄糖,那是他爸補身子的。

程國慶算不得吃貨,他對甜食提不起勁頭,直到我說起酒心巧克力。程家有一種神奇的巧克力,糖心里是貨真價實的酒,還都是那個年代知名的品牌。酒心巧克力形狀各異,有些是月牙形,有些是圓錐狀,輕輕咬一口下去,酒香濃郁,內里蕩漾著琥珀色的液體。

酒心巧克力吸引了程國慶,沖著里面的酒,他決定去一趟,見一見夏茭白這個信徒。不過,就算程國慶答應下來,從程家到夏家,幾百米的直線距離,真正成行,也是在幾個月以后了。

任何別的事情都比去夏家重要,臨出發時,程國慶的行程總會被別的什么事打岔掉,比如有同學來找他,比如他想起了一個招式,比如,也就是突然間不想去了。相形之下,去見一個陌生女生這種事太不重要了,即使酒心巧克力里面藏著貨真價實的酒,也可以緩一緩。

我鉚足了勁,抓住一切時機,想要促成程國慶與夏茭白相見。一切美好的人與事,我都期待能與程國慶一同感知。我欣賞夏茭白,這份欣賞,我要讓程國慶知曉,好像是讓他聽一聽我喜愛的音樂、看一看我喜愛的花卉、讀一讀我喜愛的書籍,就是這樣。

那個秋天的傍晚,程國慶終于被我帶來夏家。那正是芙蓉花開的季節,專家樓前有好幾株木芙蓉,日暮時分,它們的顏色變成了深濃的紅。

那次見面乏善可陳,程國慶把武功秘籍帶給夏茭白,夏茭白看得很認真,程國慶耐心地回答了她提出的各種問題,都是關于武功的。程國慶禮貌地喝了夏媽準備的汽水,又吃了一些酒心巧克力。

我們一起告辭出來。

我急于與程國慶探討這個與眾不同的小姐姐。我喋喋不休地講述著夏爸、夏媽以及跟夏茭白有關的所有事物。程國慶心不在焉地聽著,一路踢著石子兒,一顆又一顆。我站定了,抬眼看著他,很有成就感地問道:“程國慶,你覺得夏茭白這人怎么樣?我沒有騙你,她確實很特別,對吧?還有她家的酒心巧克力,真的很好吃,是不是?以后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找她?”

程國慶似乎正在出神,他抬起頭,不知道在看什么。我順著他的目光,只看到被斜陽照得微微發亮的芙蓉樹,花瓣的顏色更深了。

我拍了一下他的手臂,把那個問題重復了一遍。他一臉心不在焉的樣子。他在夏家接連吃了好幾顆酒心巧克力,里面有五糧液,有瀘州老窖,有山西汾酒,我想他也許是喝高了。程國慶收回視線,落在我的臉上。他看了我好一會兒,然后,漫不經心地說道:“這人還行。下次去,叫上我吧。”

程國慶記住了我與夏茭白每周兩次見面的時間,他確保準時出現在教授樓下,等著我,一起去夏家。有時他跑得太急,氣喘吁吁,連頭發都汗濕了。

程國慶認可了我挑選朋友的眼光和品位,當然,也許是酒心巧克力名不虛傳,他惦記著那個。無論如何,他也跟我一樣,對夏家充滿好感,這讓我十分欣喜。

夏茭白只是籠統地覺得他很好,原因是那本武功秘籍,以及四海漂流的夢想。她沉迷于出門遠行這件事,忽略了我的期待。我盯著她菱角形的、泛著輕微紫色的嘴唇,期待從那里出現對于程國慶的溢美之詞。但是,我并沒有等到。程國慶本人,被夏茭白對于遠游的浩瀚欲望給吞沒了。

“我們什么時候出發?”夏茭白一再問我,也一再追問程國慶,她已經迫不及待了。

“別急,至少得等我練完這套拳法。那句話怎么說來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程國慶居然引用了他爸那些古書里的句子。

夏茭白的書房里有夏媽事先準備好的熱可可、酒心巧克力,還有削好的水果。我們坐下來吃東西,夏茭白告訴過我,這叫作下午茶。我猜程國慶非常喜歡夏家的下午茶,他總是一口氣吃掉很多的酒心巧克力。

來到夏家以后,我們的任務與分工是明確的。我幫程國慶寫作業,程國慶與夏茭白探討武功。在這方面,我承認自己做了一件重要的外事工作,他倆早就應該認識了,早就應該就此進行磋商,因為夏茭白絕對不是一個武功小白,她練了好幾年的太極拳、五禽戲和八段錦,這是幾種與她的身體狀況相當適宜的運動。

程國慶的那本秘籍擺放在夏茭白的書桌上,他們決定將太極拳、八段錦和五禽戲里的某些招式加入進去,創設一套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新拳法。在此之前,他們還要完成一項艱巨的工程,那就是讓程國慶學會太極拳里的呼吸大法。夏茭白找出一些書,輔之以親身實例,教給程國慶。

“所謂拳有形而氣無形,法是拳,理是氣。法中之吞吐,為有形之行拳;理中之吞吐,為無形之行氣。一呼一吸,謂之拳。”夏茭白講得頭頭是道。

程國慶聽得明白,但學得很慢,他必須控制自己強有力的手腳,讓它們放緩節拍,配合流暢的氣息。這種慢節奏的運動模式對他而言是困難的,他的樣子讓夏茭白笑不可抑。

“程國慶,你像是在練催眠術!”夏茭白說。

然而“催眠術”這三個字又給了他們新的思路與啟發,程國慶從他爸的故紙堆里找出幾本豎排版的古籍,帶來夏家,他們試圖從遠古時期的巫術中找尋有益的啟示。這種博古通今的探索精神,讓他們的工程變得越來越龐大。他們的繪圖筆記已經拓展到了三本,他們的腦袋湊在一塊兒,一邊修改,一邊商量。

研修到了一定的程度,閉門造車就不過癮了。是騾子是馬,得拉出來遛遛。程國慶被夏茭白反復催促著,終于下定了決心,打算去一趟武當山。根據史料記載,那座山里潛藏著絕世高手。

如果各大門派都有自己的傳人,源源不斷、生生不息,那么,至今為止,在武當山,一定有經過了若干代沉淀與傳承留下來的世外高人,他們與少林寺的高僧不一樣,他們歸隱山中,是真正韜光養晦的高手,深藏不露、秘而不宣。他們住在白云生處,白須飄飄,曉露沾衣,以采藥為生。找到他們,無論是切磋技藝,還是求教功夫,都將是一次有價值有意義有情懷的旅行。

程國慶把行程安排告知了他那幾位同樣酷愛武功的男同學,約他們一齊出發,幾個渾小子欣然應允。我們的隊伍迅速擴充到了八個人,每個人都躍躍欲試,每個人都熱血沸騰。在這當中,唯一舉棋不定的,是我。

我感到害怕。在這支隊伍里,我是唯一沒有練習過拳腳功夫的菜鳥,我做的全部都是外圍工作,比如幫程國慶寫作業,比如每天給程國慶一只白水蛋。夏茭白也是女生,但夏茭白會打太極拳,也會五禽戲,還會八段錦,她是我眼中的專業選手。

在金庸的武俠小說里,我大約就是那些隨時需要被搭救的小角色,我的存在,就是為了襯托男主女主的神仙顏值、蓋世神功,而這種充當秘書角色的女配,通常活不過三個章節。當然,作為女配,我也可以通過別的路徑去圖謀新的人生,譬如在武當山遇見天外飛仙,將我掠去,養在深不見底的地洞里,那里冬暖夏涼,只有石桌石椅,以及一棵棗樹和一眼泉水,我喝著泉水,吃著棗子,練成了《九陰真經》,最終成為高齡剩女梅超風——啊不,我不想做梅超風,要是讓我此后的幾十年都見不到程國慶,我寧愿不要那些虛無縹緲的功力。

我試圖說服他們放棄這個宏大的計劃。其實,用不著我一一列舉,所有的困難都擺在那里。資金,交通工具,如何逃脫大人的監督尤其是怎樣讓幾乎足不出戶的夏茭白順利出門,這些都是高難度的。任何一個問題,都足以讓他們的雄心泡湯。我大義凜然地表達了我的反對。

程國慶嗤之以鼻,他早就等不及了,武當山只是第一步,跟高手過招以后,他下一個目的地是少林寺,他要在十八歲以前走遍四大名山,挑戰所有的武林前輩。他的豪言壯語聽得夏茭白連連點頭,我不知道夏茭白對于江湖之遠和廟堂之高有多少的認知,反正我是不太懂的。程國慶屢屢提起的武林高手,給予我的直觀印象不過云山霧繞的險峻山路、高大茂密的原始森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也許還有一個仙風道骨的小徒兒,大概就是連環畫與武俠小說里呈現出來的這些樣貌。幾年以后,當港臺電視劇進入我們的視野,我看到了真人版的大俠們,但那時,程國慶已經逾越了滾燙的少年時代,他不再迷戀武功。

讓我始料未及的是,經過一次一次的商討,程國慶與夏茭白還真是拿出了切實可行的日程表。他們逐一解決了可能面臨的難題。在家長們那里,預先寫下了一封情真意切的書信,傾訴了對于武功的熱愛和對世外高人的仰慕,并且言之鑿鑿地保證自己會平安歸來。這是一個模板,所有參與的小伙伴各自抄寫一份,出發前留在家中。這封信,是我的手筆,我從雜志上抄寫了一些心靈雞湯,拼湊出了一封“告父母書”。

至于夏茭白,她坦白交代,夏爸夏媽均不在家的時候,她時不時會偷偷溜出家門,在附近轉悠一圈。她不畏懼出門,相反,她充滿期待,只需要帶上她每天吃的藥,一件御寒的外衣和一只口罩,她就能毫無障礙地走遍天涯海角。

至此,一應難題都迎刃而解。程國慶和夏茭白甚至翻看了一本程國慶爸爸的古書,煞有介事地選擇了一個黃道吉日,定為開拔之日。那是一個月以后的某個星期五的晚上,那一天,是農歷十五,月圓之夜。交通工具預計是徒步加公交車加火車,路上耽誤半個月后返程。各自的家長在收到孩子們的留言條以后,自然會幫忙去學校請假。至于大家耽擱下來的作業,連同有可能被老師懲罰而臨時增加的檢討書之類的,總之,所有文書類的工作,都交給我完成。

我答應當寫手,但是,我還是遲疑。我不敢冒險。我讀過《魯濱孫漂流記》,我用這個故事來舉例,闡釋可能出現的危險,盡管我們不是去航海,但在山里迷路也是有可能的。可惜沒人在意我的恐嚇,這幫少年身未動、心已遠,他們熱切地做著準備,像螞蟻搬家似的偷偷摸摸積攢著食物,以備路途所需。

與此同時,團隊里有了叛徒,兩個男生相繼宣布退出,他們苦著臉表示自己沒有足夠的盤纏。剩下的幾個人為了表示忠心,把身上的錢湊起來,交給夏茭白保管,在我們中間,她年紀最大,適合被委以財務總監的職責。

那是一小堆折疊得亂七八糟的零錢,絕大多數是程國慶的。程國慶是富有的,他爸經常悄悄塞給他零花錢。夏茭白沒有零花錢,她連門都不出,壓根兒沒有消費之處。但是,夏茭白有壓歲錢,過年時放在枕頭底下的,一沓嶄新的十元大鈔,她拿了出來——這是最要緊的一筆經費,解決了大部分的預算。

偉大的冒險之旅就要開始了。

我們的團隊做了充足的準備,起碼在食物方面是有備無患的,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我貢獻了一個我爺爺當年用過的背囊,體積很大,里面可以塞大量的點心和水果。

出發前三天晚上,我們彩排了一次夏茭白出門記。夏茭白早早地就跟爸媽吹了風,說程家買了一臺彩色電視機。那時彩電是稀缺物資,生產力有限,憑票購買。擁有一臺令人垂涎的彩電得具備兩個必要條件,一是有錢,二是有人脈。第二個條件決定了能在什么時候獲得一張彩電票以及能夠購買什么牌子和型號的彩電。

在這件事上,程國慶媽媽遙遙領先。她通過一個有親戚在長虹彩電廠工作的學生家長,拿到了購買資格。夏家是不缺錢的,但夏爸是在好幾年以后公派出國,才從日本帶回來一臺索尼彩電。相形之下,大學教授的資源略遜一籌。當然,也有可能夏家堅持走崇洋媚外的路數,畢竟他家的電器一律是進口貨,購買進口彩電的難度系數明顯高于國產。

夏茭白要去程家看電視,這是一個合理訴求。夏家有電視,黑白的。那是1983年,《霍元甲》的播出導致路上幾乎空無一人。黑白電視也能看《霍元甲》,可是夏茭白堅持要去體驗彩電,她的要求只有一個,看一眼趙倩男。這個理由很充分。作為霍元甲青梅竹馬的女神,趙倩男與霍元甲之間的小粉紅小曖昧小浪漫,一舉捕獲了電視機前億萬觀眾朋友的心,一大波粉絲奔走在追星的路上。夏家父母能夠理解夏茭白對于趙倩男的全方位迷戀。夏媽提醒夏茭白加一件外衣,避免受涼。她給了夏茭白兩集劇的時間。夏茭白沒有用完,她提前五分鐘回家,我和程國慶全程護送她。果然,夏媽對她的表現很滿意。彩排取得成功。

出發前一天晚上,我們早早解散,各回各家,早早就寢。我們的遠征計劃是晝伏夜行,一行人連夜趕到長途汽車站。前一晚的休息就顯得尤為重要。

然而,我破天荒地失眠了。在過去的漫漫歲月里,夜晚總是太短暫,我怎么睡都睡不夠。但是,那個深夜,我在木箱上輾轉反側,我從未察覺木箱太硬而被褥太薄。我想起在書里讀到過的治愈失眠的方法,數星星數小羊,結果被我數過的小羊和星星簡直難以計數,尤其是那些羊,如果我有神筆馬良的功力,被我數過的羊都能活起來,估計地球的羊群會泛濫成災。

那天清晨,我爸我媽絲毫沒有意識到,在他們身旁,乖乖吃著剩飯的小女兒內心里有多少驚濤駭浪。無論多么忐忑,白天還是順溜地一晃而過了。吃完晚飯,我顫抖著手,把一封信壓在我睡覺用的木頭箱子上面,用我的枕頭蓋住。按照約定,我空著手走出家門,跟以往臨時出去玩一玩的狀態是一樣的。

離開工人宿舍,我就跑了起來,一路跑到校門口,在一棵梧桐樹下站定,那是我們的接頭地點。校門外是大塊的田野,師大就在農田的中央,像一只棲息在海島上的大鳥。

穿過農田,大約走上二十分鐘,有一條土馬路,一趟來自高店子的十二路公交車會途經此地。不過這趟車是支線,發車稀少,需要等上很久很久。我們根本沒打算乘坐這趟車,為省下車費,連夜步行到長途汽車站,從那里正式啟程。

我跑得太快,生恐遲到,以至于停下來以后,好半天都喘不勻氣兒。沒想到團隊里頭,我來得最早,其余的小伙伴根本不見蹤影。

我在校門口傻傻佇立著,時間過得很緩慢,過了好久,還是沒人到來。我簡直懷疑自己記錯了時辰。終于,我看到程國慶出現在馬路盡頭。他也空著雙手,沒有奔跑,不像我那樣心急火燎,他閑閑散散地大步走來。我喜歡看他走路的姿勢,帶著風,我也喜歡看他跑步的樣子——事實上,我喜歡他的一切,他什么都是好的。

程國慶跟我站在一起,等待下一個人出現。他從褲兜里掏出一個青蒿饃饃,說是只有一個,準備獎勵給最早到達的伙伴,這個榮譽勛章我是當之無愧的。我接過來,啃了一小口。我沒有胃口,就連家里的晚飯都只吃了一點點,激動與慌張的心情讓我的內循環一片混亂,我什么都吃不下。

我把青蒿饃饃放進衣服口袋里,與程國慶一起藏在樹后,張望著馬路。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打賭下一個出現的會是誰。

可惜這一次,我們遭到了始料未及的打擊,我們都輸了。那條空蕩蕩的馬路上,再也沒有出現熟悉的面孔。校門口的值班室里掛著一個帶鐘擺的大鐘,我們輪流一趟又一趟地跑去看時間。約定的時刻早就過去了,夏茭白沒有出現,程國慶的另外三個意志堅定的男同學也沒有出現。

作為召集人,程國慶明顯慌了神,他現場做出了決斷,我們分頭去叫那幾個不像話的家伙,我去夏家,他去那三個男生家。我領命跑走——那一晚,我一直在奔跑,我根本停不下來,一離開程國慶,我就像多年后的網絡熱詞,慌得一批。我使勁地跑著,唯有奔跑能讓我釋放恐懼。

我穿過馬路,經過柳樹低垂的河堤,跑到夏家,接著又跑著回到校門口的聚集地。這一回,程國慶的動作也很神速,他幾乎跟我前后腳到達。他的眉頭緊緊皺著,很明顯,他帶來的也是壞消息。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告訴程國慶,夏茭白來不了了。我敲開了夏家的門,這不是我應該出現的時刻,應門的夏媽有些驚訝。我不安地謊稱跟夏茭白約好了要去程家看彩色電視機,《霍元甲》就要開始了。

在原先的劇本里,我是不需要出現的,夏茭白會自行向夏媽提出申請,去看一眼趙倩男的鞋子是什么顏色,二十分鐘以內保證回來。由于夏茭白沒有遵守約定,我猜不透背后發生了什么,最壞的結果就是我們的行蹤暴露,夏茭白在嚴刑拷打之下招供了,那么,我說的話立即就能被夏媽識破。幸而夏媽沒有表現出疑惑,她略有擔憂地告訴我,夏茭白感冒了,她不能出門,為避免感染加重,此刻也不便見我。

我并不懂得感冒對于一個心臟病患者意味著什么,我只是感到深深的失望,夏茭白太不爭氣了,素日里都是活蹦亂跳的,關鍵時刻掉鏈子。而錢和食品都在她手上,臨近出發,她怎么就感冒了呢!

程國慶同樣出師不利,他接連去了三個男生家。男生甲家住一樓,程國慶隔著窗戶輕聲叫著他的名字,他的臉出現在窗簾后面,他垂頭喪氣地告訴程國慶,他媽不允許他晚上出門瘋玩。他家的窗戶有一排鐵柵欄,他試過了,連半個腦袋都擠不出去。程國慶去找男生乙,隔了老遠就聽見男生乙在挨打,此君單元測試的分數把他媽給氣瘋了,他媽揚著雞毛撣子追著他打。至于男生丙,那孩子在最后關頭棄暗從明,他預見到了出逃的結果,遲早會被他爸打得皮開肉綻,他在皮肉之苦面前退縮了、叛逃了、放棄了。

程國慶抨擊著三個叛徒,他氣得捶胸頓足,大罵他們是江湖中的敗類。我不知道應該怎么安慰他,我遲疑了一陣子,然后試探著對他說:“要不,我們還是按原計劃出發吧?”

這句話讓他的雙眼一下子亮了起來,他打了個響指,他說,就是這樣!

于是,我們出發了。從六個人的大部隊減員成了兩個人的小分隊,我拼命克制著恐懼,跟著他上了路。他想去,而我想要成全他,因此,搖擺不定的我,最后反而成了他唯一的跟隨者。

我們湊了湊身上的財產,我身上有兩塊五毛錢,有他給我的青蒿饃饃。程國慶的褲兜里有一些鋼镚兒,還有一副橡皮筋做的彈弓。除此以外,我們一無所有。

奇異的是,一旦真正出發,憂慮、驚悸全都不翼而飛,我被出發本身所具有的懸念、希冀所誘惑,它們激發起了人類潛在的冒險精神,消解了所有的不安與不確定性。我與程國慶迎著夜晚漸涼的風,朝著更深的黑暗走去。

很久以后,我讀到海子在《小站》中所寫,我們最終都要遠行,最終都要跟稚嫩的自己告別。也許路途有點艱辛,有點孤獨,但熬過了痛苦,我們才能得以成長。

在那趟旅程中,并沒有痛苦。起碼,在一開始的時候,我感到的是一種脫胎換骨般的喜悅。

那個遙遠的夜晚,兩個離家出走的少男少女,可笑地完成著一場自以為是的壯舉,他們以為,理想中柏拉圖的世界觸手可及。想到那兩個無知無畏的孩子,我的記憶里就會出現一片蒙著白紗的沼澤,盡管我不愿意觸及,但偶爾也會掀起那紗瞧一眼。

我看到自己和程國慶精神抖擻地出了校門,沿著黑漆漆的田間小徑,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前走著。夜色已經兜頭蓋臉地撲了過來,里面夾雜著若有若無的細雨。附近人家很少,既沒有燈光,也沒有星光,在這個滿月之夜,連月亮都看不見。

我們走得小心翼翼,農田里錯落分布著灌溉井,張開大嘴,在黑暗里像一個又一個猙獰的陰謀。曾經有小孩子失足跌落,撈起來已經是一具尸體。我小聲提醒程國慶當心,他的回應是拉住了我的手。他的掌心很涼。

這個夜晚,我們必須要出發,如果原地止步,只能證明我們的懦弱,證明我們原本就跟那幾個臨陣脫逃者是一伙的,大家都是敵軍。

程國慶拉著我的手,我們毫不猶豫地往前走著。我仔細地分辨著他的腳步,力圖與他保持一致。有時他走得很快,有時又會放慢速度。這令我無所適從。在一處田坎邊,他突然加大了步幅,被他牽著的我禁不住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我的腳狠狠地扭了一下,疼得我低聲呻吟了一聲。程國慶急忙停住,詢問我究竟,我強自鎮定,告訴他沒事,不想讓他擔心。

然而,這個意外發生的波瀾讓我們的征程變得艱難起來。我忍著疼痛,一瘸一拐地拼命走著。我想象自己是《人魚公主》里那條獲得人類下肢的美人魚,為了亮瞎王子的雙眼,疼得撕心裂肺也要如履刀尖般地盡力走向王子。估計那姿勢不會太美,因為我意識到自己為了避開傷處著地,基本已經走成了內八字。一個邁著內八字步、眼神污污的姑娘,王子怎么可能娶回家去?看來美人魚愛上了人,注定是一個悲劇。

我們終于穿過了黑暗的田野,來到稍顯明亮的馬路上。我沒有用燈火通明來形容,那是因為這條馬路僻靜而幽暗,兩邊只有一些矮小的磚房,大多是雜貨鋪。這些鋪子關門都很早,街面上差不多空無一人,只有從平房窗口透出的稀稀拉拉的燈光,以及隔出老遠才有的一盞孤零零的路燈。

無論如何,我們是走在有光的所在了。程國慶明顯地松弛下來,但他立即發現了我的腳不太對勁,在他的追問下,我說出了實情,并且表達了大義凜然不惜慷慨就義的烈士節操。我告訴他絕不會拖他的后腿,他走多快,我也走多快,他走多久,我也走多久。

程國慶愣了愣,嘆了口氣,什么都沒說,在我前面蹲下身來。我本想拒絕,不過我受傷的腳已經火燒火燎,我意識到美人魚確實就是一個故事,沒有人能夠忍著劇烈的疼痛不被察覺地走向王子,真能如此,也不是什么堅強,就是矯情罷了。王子最后沒有娶這么戲精的女人也對,美人魚幻化成了泡影,說明安徒生他老人家的三觀還是很正的。

我伏在了程國慶的背上,他背著我繼續走。我們可謂初戰不利,剛一上路,就損兵折將。寂靜的馬路上,只聽見程國慶的腳步聲,基于負重,他的步履不那么輕捷了,他走得越來越慢,甚至開始出汗。我能聞到從他頭發里、后頸窩里冒出的熱汗的氣味兒。

也許又過了很久,也許就在轉眼之間,程國慶一個踉蹌,摔了下去,他單膝著地,緊緊護著我,沒有讓我從他背上滑下來。他好半天站不起來,我掙扎著下來,試圖扶他一把。可我的力氣有限,結果是,次生災害接踵而來,我們一起摔進了泥水里。

我記不清是他先提出來,還是我先開口,抑或是異口同聲的,我們就返程達成了一致的意見。我們決定回家。理由相當充分,與那幾個膽小鬼有著天壤之別,他們是倒在了黎明前,而我們已經驅趕了黑暗,只不過,雨越下越大,錢可以沒有,食物可以沒有,雨具和換洗衣服卻不能沒有。想一想,兩個濕漉漉的人,連更換的衣服都沒有,要怎么去往武當山——我們虔誠地相信了自己找出的借口。

此言一出,黑夜似乎不那么恐怖了,返回的路徑變得那么短暫,就連農田里的灌溉井都不是問題,我們一點也沒有涉足它們的陷阱。程國慶渾身是勁兒,背著我,健步如飛,我們幾乎是一溜煙地就回到了師大。遠遠地,我們看到洞開的校門,這道門是在晚上十二點關閉,事實證明我們的探險之旅,在午夜之前就宣告結束。

校門口空無一人,保安坐在暖和的值班室內打盹兒。我們順溜地進了門,程國慶仍然背著我,一路把我送回了工人宿舍。我深吸了一口氣,推開門,迎接臆想中的皮鞭。下手的多半是我媽,在我家,大人分工明確,女孩子我媽收拾,男孩子我爸負責用腳踢。

門內的景象出乎我的意料,滿滿一屋子人,在原本該睡覺的時候,屋里燈火大作,人聲鼎沸。這是什么情況?難道就我的失蹤問題召開了緊急會議?

奇異的是,沒人朝我看,主角已經閃亮登場,他們竟然視若無睹。這些人聊著天,嗑著瓜子——滿地都是瓜子殼。我定定神,看清楚了,除了家里人,還有一些相熟的鄰居,我媽穿梭在人群中,手里端著盤子,盤子里是水杯和橘子,還有一些散裝的糖果,她招呼大家吃吃喝喝,就像過年一樣。我覺得時空錯亂,簡直就是穿越了。

我想起來了,我媽分發的這些食品是為了我爺爺的壽宴準備的。那天的晚餐,我爸媽張羅了一桌子好菜好酒,邀請了幾位鄰居來家里,為我爺爺慶賀七十大壽。臨出門時,我爺爺正好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我媽還在公用廚房里熱火朝天地炒菜,我爸一盤一盤地往屋里運送。趁亂里,我留下了信,開溜。

前情便是如此。那么我爺爺呢?今晚的壽星呢?我張望著,并沒看到他,桌上也沒有生日應該出現的壽面,壽面底下還應該臥著一只金燦燦的煎蛋。我吞咽了一口口水,我餓得發慌。

我惦記著留下的那封信,我蹭到木箱邊,探手摸了摸,心頭狂喜,它居然完好無損地壓在枕頭下面,根本就沒人動過。

這時我還不知道,正是那場導致我爺爺酗酒醉死的壽宴,遮掩了我的出門遠行。在我走后不久,我爺爺被發現死在了里屋的床上。我回到家時,我爺爺的尸體就停放在里屋,外間全是幫忙預備喪事的鄰里,他們喝完了喜酒,又接著搭手籌備葬禮。

這個夜里,沒人發現家中最乖巧最溫順的小女兒曾經離家出走,當然我也免受了責罰。這場出走留給我的印記,是我高高腫起的腳踝。事后我告訴我媽,我的腳在臺階上扭傷了。我媽找出我爺爺喝剩下的一瓶黃酒,燒熱了給我敷上。我一瘸一拐地走了好幾天,漸漸地也就好起來了。

同樣沒有東窗事發的還有程國慶。回到家里,他發現屋里黑燈瞎火,他爸已經早早睡下了,而他媽不知去向,那封壓在枕頭底下的信同樣無人問津。換言之,程家也沒人發現這小子失蹤了。

程國慶爸爸是個迂腐的文人,家里的瑣事一律不擅長,差不多就是生活不能自理。程國慶自個兒有一個單獨的房間,看管他吃穿用度、晚上督促他關燈早睡的總是他媽。偏偏這晚,他媽在學校加班。

后來,我很少回憶那場遠足,因為,那同時是我爺爺過世的日子。未曾目睹現場的我,下意識地將責任攬在了自己的身上。要是我在家,或許我爺爺能被提前發現,能有機會被搶救過來。年節時,家里人一多,我常常躲進我爺爺住的里屋,躲在那里看書。我不在家,人人都湊熱鬧,沒人進去,也就沒人發現,誰都不了解,我爺爺是多么痛苦地掙扎著死去。我一直難以想象,當反流物堵塞了氣管,氧氣無法進入我爺爺的身體,他孤零零地躺在里屋,該有多么的絕望。

我很難過。雖然我跟我爺爺并不親昵,在家里,他是一個靜默的存在,但他身上有一種頹廢而凄絕的氣息,這種氣息,讓他比其他人都要顯得高級。當其他人都過得興興頭頭、淺薄無趣的時候,我爺爺仿佛一直是在找尋著什么,他的人生過得很茫然。我覺得我跟我爺爺的氣質是一致的,我們是兩個悲觀主義者。

由于自責,我本能地選擇了逃避。從此以后,我避免想起這個晚上。于是,一夜之間,那個轟轟烈烈的計劃,恍若隔世。我們少年時的這個大事件,就這樣消失在了歷史中,無人記述。

三十年前

夏茭白在醫院里住了很久,我想去看一看她,但她住的是無菌病房,據說每天只能進去一個親屬,還得穿著防護服。放學時,我總會在籬笆外面停留一會兒,要是夏媽在家里,我就請她給夏茭白帶去我寫的紙條。

那些紙條上,我摘抄了一些勵志的名人名言,鼓勵夏茭白向張海迪學習,身殘志堅,不畏病痛。夏媽有時會帶給我夏茭白的回復,她給我的紙條上全是畫,有時是穿晚禮服的公主,有時是太陽與花草,有時什么都不是,單純是一些信手涂鴉的線條。夏媽告訴我,她躺在床上,一動不能動,沒有力氣寫字。

我聽得惻然。有一回,說著說著,夏媽突然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頭上,哭了起來。她哭得那么傷心,而我的心臟就像是一件漏掉的雨衣,全被淋濕了。我難過得要命。

但是,有一句話,我始終不敢正面問夏媽,那就是,夏茭白是不是快要死去了?我不問,這就不是問題,不必去面對。

至于程國慶,他的那三個男同學,為了遠行,拿出了自己全部的零花錢,他們找程國慶索要那筆錢。那些錢還在夏茭白那里,但程國慶什么都沒有解釋。有一晚,他來找我要酒精。他受了傷,手臂和大腿都流著血。那三個男生揍了他一頓,還逼他寫下了欠條。他們認定是程國慶霸占了公款。

我躲在屋前的小花園里幫程國慶處理傷口,酒精用完了,我就學著我媽,把我爺爺留下的黃酒燙熱,敷在程國慶的傷處,他痛得大呼小叫,使勁咬著自己的拳頭。我問他怎么不好好跟人說清楚,他嗤之以鼻,說沒那么娘兒們,錢而已,想法子還給他們就是了。

程國慶還真找到了錢。他沒有跟人借,自然也沒有替同學寫作業、當槍手,他自個兒的作業都弄不清楚。他不知從哪里搞來一些香煙,轉手賣給班里初學會吸煙的男生,賺了差價,還給那三個男生。

在這個過程里,程國慶也學會了抽煙,他身上有了淡淡的煙草味兒,手指有被煙燙過的疤痕。為了掩蓋,他隨時都嚼著口香糖,手指上套了一個不知從哪里淘來的銅戒指。他長得更高了,眼神里有了云飛雪落,當他漫不經心地朝我走過來,哪怕是一個非常隨意的微笑,我都會感到魂飛魄散。

我愛他。

我的生活表面依然如故,在學校里,仍然膩在程國慶媽媽的身邊,放學后時常去她家里蹭飯。不同的是,程國慶突然不像以前那樣跟我胡亂拌嘴了,也不再捉弄我,他常常揉一揉我的頭發,嘆息著說:“史佑,你是一個值得信賴的好兄弟。”

我哭笑不得。我對著鏡子左看右看,白皙的瓜子臉、亮晶晶的眼睛,纖細的腰與鼓鼓的胸脯已經初具雛形,怎么看都是一個秀氣的小姑娘。更早的時候,我已經收到同班男生的一封情書——如果算是情書的話。那個家伙照抄了好幾段瓊瑤小說里的句子,向我表示好感。這一切,在程國慶那里,怎么就成了兄弟情誼?

我沒法跟任何人探討,作為唯一的知情者,我的閨密夏茭白全天候躺在醫院里,她在那里一躺就是大半年。后來,大夫推薦她去上海嘗試新推出的人工心臟瓣膜手術。據說該項手術已經拯救了好些瀕死的患者。不過,那是一把雙刃劍,手術本身有風險,即使成功,也不是一勞永逸的,一次手術只能確保五年的存活期。每隔五年,就要再做一次手術。這意味著,活著的每一天,都在經歷手術和等待手術的煎熬中。

無論如何,這是挽救夏茭白唯一的機會,夏媽當即與上海的親戚聯系,將夏茭白送去了上海。在花費了一筆天價的費用以后,夏茭白活了過來,她換了瓣膜,比先前還要好,甚至可以出門散散步。夏媽請了長假,留在上海陪伴夏茭白休養,這些消息,都是夏爸告訴我的。夏爸從上海回來的時候,特地帶來兩袋大白兔奶糖,那是夏茭白送給我的。我感到很安慰,顯然,她也在想念著我。

那一年,我小學畢業了。小升初時,我沒有史夏的幸運,我碰到了跟我哥哥姐姐一樣的麻煩,即使成績優異,我也必須回到戶籍所在地讀書。我進了洪雅的一所中學,跟史佐和史尚在同一所學校,我們都住校。每個月一次,我們會輪流到親戚們家里度過一個周末。

那個暑假,在我離開師大返回洪雅讀中學的前一天,程國慶騎著自行車鬼使神差地到家里來找我,說是要請我吃一頓飯,算是為我送行。

“兄弟,到了洪雅,就嘗不到地道的成都小吃了。”他像以往一樣,滿不在乎地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誰是你兄弟?”我掙脫開他,突然有點生氣,“程國慶,你認真看看,你哪只眼睛覺得我像個男生?”程國慶吃了一驚,當真瞪大雙眼看著我。然后,他笑了。

“這是怎么了?莫名其妙就奓毛了?”他的語氣變得溫和。

我悶著頭朝前走,他推著車子追上來,超過我,而后,攔在我跟前。我低著頭,不理睬他。不知道為什么,在即將離別的時候,“兄弟”這個稱謂讓我格外生氣。

“喂!”程國慶叫著我,我還是不吭聲,他突然伸出手來,托起我的下巴,打量著我。他的臉近在咫尺,一雙眼睛熠熠生輝,那里面有我的影子,那影子小小的、怯生生的。他的眼神變得柔和,他的神情有些恍惚起來。

“程國慶,跟你老婆吵架啦?”一個聲音突然大叫起來。

程國慶一呆,迅速放開我。定睛一看,是他的同班同學,笑嘻嘻地望著我們。程國慶撿起一塊石頭就朝他扔過去,那小子邊笑邊跑。

“他就那德行,一張破嘴!”程國慶跟我解釋,他回過頭來,我們的視線碰在一起,忽然地,我們都有些尷尬。程國慶轉過頭去,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上來,我帶你。”他臉不朝我,輕聲說著。

他跨上自行車,我坐在后座。我們都沒有說話,但有些什么是不一樣了。他載著我去了一趟春熙路,擠在人堆里,吃了鐘水餃,然后載著我去天府廣場,在毛主席向世人揮手的那尊著名的雕像下,我們坐了好一會兒,直到臺階被太陽曬得發燙。返回的路上,程國慶又買了兩根牛奶冰棍兒,我們一人一根。

程國慶載著我兜了整整一下午的風,他騎得很快,尤其是從402廠到師大的那條陡峭的下坡路,他猛地俯沖下去,我在他的后座,夏日灼熱的風吹過來,我們就像在陽光和風里飛了起來。

“要不要再來一次?”沖下陡坡以后,他轉過頭來問我。

我肯定地回答,要。

于是,我們回到高處,再來一遍。我還不過癮,反復要求,他遷就我,我們不斷地沖下來,不斷地飛起來。無緣無故地,我聞著他的背心散發出的汗水味兒,還有他頭發里的煙草氣息,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他把我送回我爺爺家,沒有下車,一腳點地,微笑著對我說,后會有期。然后,猛地掉頭,頭也不回地騎車離去。我站在那里,久久地注視著他的背影。

在洪雅度過的六年中學時光,單調、沉悶。我沒命地學習,每次考試都甩出第二名一大截。老師們都喜歡我,雖然我是一個極為內向的女生。每個人都說我不甘于平庸,必然會有一番大作為。我從不辯解,只是靜默地讀書。沒人知道,我沒有宏大的理想與抱負,我的愿望不過是考上成都的大學。在我看來,這是回到成都最為穩妥的方式。這與我幼年時對成都的向往已經不同,那時,成都是一個形而上的符號,現在,它具體而微,落腳到了一個人的身上,那個人,就是程國慶。

在我初二那年,夏茭白跟隨夏媽回到了成都,她到我的家里問明了地址,寫信給我。我驚喜萬分,立即回復。我們開始了頻繁的通信。我們什么都聊,她詳細告訴我她做手術的那些經歷,她告訴我,在她病危的時候,她也不相信自己會死掉,筆仙說了,她是要長命百歲的,而她的星座也不是短命的相。

我們在信里約定了假期見面,但那幾年,寒假她會回到上海的外婆家過年,暑假也會回上海,去醫院做每年的例行檢查。我們竟然一再錯過,只好在信件里交流,我們時常互相寄照片,照片里的夏茭白,出落得更美了。

我給夏茭白寫信,給我爸媽寫信,也給程國慶寫信。不同的是,給程國慶的信,寫完一封,我就會撕掉,因為宿舍里沒有藏東西的地方,我又不想寄出去,信里的字眼,怎么讀,都嫌別扭。

其實我在信中的表述并不直白,我絮絮地說起我的功課、我的老師、我的同桌。我對程國慶說,學校里那棵珙桐樹開出了鴿子一般的白色花,食堂里的師傅新開發了一種豇豆包子,我在體育課上學會了三大步上籃。有時我也向他抱怨,宿舍條件實在太差,沒有樓板,連天花板都沒有,躺下去就能看見屋脊,沒有熱水,洗臉洗腳全部用涼水。我有很多很多的話要對他講。

我從來沒有對程國慶說過愛,偏偏每封信寫完,再讀一遍,我分明看見的全部都是赤裸裸的表白。每一段顧左右而言他的文字里,都述說著“我愛你”這三個字。因此,我撕掉了我的信,寫了六年,也撕了六年,一封都沒有寄給他。

好些年后,在一次飛行途中,我在航班提供的一本刊物上偶然讀到了一首詩,標題叫作《我愛你》。這首詩通篇沒有一個字眼提到愛,就像我寫過的那些信。

我意識到,在洪雅度過的中學時期,正如那首詩中描繪的意境,不言愛,卻全部都是愛。我認認真真地活著,每天學習,用心吃飯,把自己像一塊陳皮那樣,浸泡在光陰里。課間,我數著窗外的花朵,教室的窗外,四季都有花在開放。這些美好的事物通向春天,在春天里,有我深愛的男孩。我不說愛,然而,每個季節,每朵花,每件事,都與愛情有關。

在將近一萬米的高空里,那首蕩氣回腸的詩歌,讓我痛徹心扉。那時,距離我的少女時代,已經過去了很久。在飛機上,步入中年的我,惆悵地回想著自己的初戀,卑微而自信,遲疑而堅定。在我八歲那年,第一眼看到程國慶,就從那時開始,他變成了種在我心里的一棵樹,生根、發芽,漸漸生長,直至枝繁葉茂。樹木的生命比人類更長,換言之,愛情比我的生命更加久遠。

在我和夏茭白的信里,聊得最多的就是程國慶,我們一起追憶著武俠小說帶給我們的歡樂。不知不覺間,我們的話題只剩下了程國慶。我記得在一封信里,夏茭白突兀地問我,難道你依然喜歡程國慶?

那幾個字讓我臉紅心跳,隔了好幾天,我給她寫了回信,用的是一本書的題目,愛是不能忘記的。夏茭白的回信比預計的晚了好幾天,一開頭,她寫著,史佑,可憐的孩子。我一怔。但接下來,她告訴我,為了我,她與程國慶聯系過,她保證會隨時向我通報程國慶的近況。

夏茭白就這樣成為我的秘密武器,通過她,我了解到程國慶的一舉一動,好像留在師大似的。程國慶有顆不開竅的腦袋,他的身邊從來沒有出現過女生,這一點,夏茭白讓我放心。

“放心,你不會變成《鹿鼎記》里的雙兒,既不是韋小寶的第一個,也不是他的最后一個。”夏茭白在信里取笑我。

初中畢業,程國慶沒有升高中,進了一所職業中學,學習汽車修理。他打算自己動手,改裝一輛車,像美國西部片里的牛仔,自駕走遍全世界。這個無厘頭的夢想讓他一貫好脾氣的爸爸氣得腦出血發作,險些暴斃。程家最終還是沒能擰過程國慶,他如愿以償地選擇了自己喜愛的專業,還跟職高里的一群混混兒打成了一片。

這些消息,都是夏茭白帶給我的。她忠實地記錄著程國慶的行跡,她用的是“你的程國慶”這樣的說法,這讓我仿佛看到了她俏皮而戲謔的模樣。

“愛情是盲目的,”她在信里調侃,“像你這樣的堂堂大才女,也會愛上考試從來就沒及格過的程國慶。”

有時,她會說,作為觀眾,我們的劇情一直沒有推進,她覺得太悶,恨不得立即替我告訴程國慶,在洪雅,有一顆時時眷戀他的心。我當然阻止她,不過,我在校園里撿到的火紅的楓葉,或是美得不可方物的小青石,我會隨信寄給夏茭白,請求她轉交給程國慶。我懇求她不要提到我。

“程國慶用楓葉做書簽。”

“程國慶把小青石當作鎮紙了。”

…………

夏茭白逐一向我反饋,她跟我說,她沒有隱瞞程國慶,只是,她告訴程國慶,那是我寄給她的,她覺得適合程國慶,就轉手送給他。

“程國慶讓我寫信的時候,問候你一聲。”夏茭白這樣寫道。看到“程國慶……”那幾個字,我的心怦怦跳,像是住著一只不安分的小鹿。

在我上高中時,我失去了夏茭白這個臥底,她再次離開成都,跟隨夏媽回到了上海。令人沮喪的是,我們的通信也在那時被她單方面終結,她沒有留給我地址,連一句告別的話都沒有,就消失掉了。這讓我難受了好長一段時期,我從來不知道,少女時期的友愛,不過是塑料情誼,走著走著就散了。我以為我和夏茭白會是一生一世的好朋友,結果我們也未能逃脫窠臼。

放假時,我和哥哥姐姐回到師大,我去看望程國慶媽媽。她拉著我的手,向我吐槽兒子的斑斑劣跡。程國慶朝著社會青年的路數一去不復返,他媽媽不無傷感地提到了季老三,人家與程國慶背道而馳,進入高中以后,突然醍醐灌頂,跟過去的自己一刀兩斷,并且以百米沖刺的速度,一路朝上,成為師大附中第十六個考進北京大學的畢業生。

程國慶媽媽在講述時還不知道,季老三開掛的人生遠遠沒完,北大畢業以后,他考進了哈佛大學,碩博連讀,博士畢業后留在了美國。幾年后他拿到綠卡,又陰差陽錯娶了當年高中時的班長。那個女生明眸皓齒,自帶貴氣、英氣和靜氣,不僅是班長,還是班花,是好多男生的夢中情人。季老三與美女班長婚后在美國生下了一對龍鳳胎。

若干年以后,我在美國見到了他們一家子。

季老三是誕生在師大工人宿舍的奇跡。他是人們口中別人家的孩子,他的逆襲,對程國慶媽媽的打擊是深刻的。這時的程國慶媽媽已經不是那個梳著大辮子嫁給一個小老頭兒妄圖換一種活法的鄉村姑娘,她是附小的校長。師大附小在成都市的基礎教育界享有盛譽,除了師大的教師子弟,能夠入讀該校的孩子,家世非富即貴。作為一個響當當的人物,疏于管教的兒子讓她顏面盡失,她打心底里看不起程國慶。

程國慶在職高受過兩次處分,兩次都是因為打架。他早就不屑于武功,人家拼的是膽量。情節最嚴重的一次,他用水果刀將別人的手腕刺了一個小洞,差一點點,就割到了動脈。要不是他媽媽全力打點,他轉眼就會被關進少管所。程國慶媽媽在我面前哀嘆不已,顯然她憋得難受,她的身份不允許她放下身段傾訴家長里短,我作為她往日的學生,一個遠離師大名利場的中學生,無疑是最為合格的傾聽者。

我追問程國慶傷人的動機,他媽媽哭笑不得,因為程國慶給出的緣由是搭救一個在大街上呼救的女人。事后人家的口供卻是,小兩口吵架。程國慶刺傷了別人的男朋友,那被救的女子不依不饒,力氣比不過程國慶,當場就下嘴了,把程國慶的胳膊咬得鮮血淋漓。說到這里,程國慶媽媽罵了一句成都話,瓜娃子。她罵的是程國慶。

在程家,我很少見到程國慶,他通常不在家,不知道在忙些什么。間或遇見他,不過向我點點頭,不痛不癢地寒暄幾句。程國慶媽媽留下我吃飯,在飯桌上,他也不太說話,匆匆地扒拉一碗飯,要么轉頭出門,要么躺在沙發上,用報紙蒙住臉。他的皮膚曬得很黑,臉上長了好些痘痘,神情看起來很憂郁。

我開玩笑似的取掉他臉上的報紙,發現他戴著那時流行的walkman(隨身聽)。他取掉一只耳塞,遞給我。我放進耳朵里,跟他一起聽音樂。他喜歡的是美國鄉村流行歌手。那些歌詞,我懷疑他并不懂得,他的英文程度,我是有數的。

我們就這樣,一人一只耳塞地聽著嘈雜的歌曲。他閑散地躺著,我則規規矩矩地坐在他身旁。聽了一會兒,我取下耳塞,想跟他說說話,但他立即就從沙發上跳起來,說是有事,徑直出門去了。

季老三的家仍然在我爺爺家隔壁單元,在他考進北大以前,我時不時會碰到他。季老三近視了,戴上了眼鏡,他的身高停滯下來,又成了一個圓墩墩的小胖子。他經常都是一臉樂呵呵的表情,看見我,站定下來,跟我東拉西扯地聊上幾句。他在初中階段有過的匪氣蕩然無存,變得有些婆婆媽媽的。不過,跟他聊天挺舒服,有那么一兩次,他也約我去百貨商店喝汽水,靠著柜臺,一人一根吸管,喝完就把汽水瓶退掉。

我找季老三借過筆記本和參考書,師大附中的進度在我的學校之上,而我早在為程國慶當槍手的年代,就習慣了超前學習。我參閱季老三的資料,也去書店買回別的參考書。即使是假期,我也不太有閑逛的時間,我總是在學習,有太多的書爭先恐后地在那里等著我臨幸。季老三找出復習資料,他送過來的時候,我是歡迎的,也留下他,胡侃幾句。我們的交情,大概就是這么多。

在程國慶媽媽那里,我聽到了夏家的變故,也知道了夏茭白一聲不響跟著夏媽回到上海的緣故。夏爸夏媽這對神仙眷侶,鬧出了婚變的丑聞。這是年度最大的一樁八卦,有了夏媽這樣的如花美眷,還要偷腥,等于爛醉的人還要鬧酒喝,即使在師大的男人們看來,也是不知好歹的意思。

夏媽沒有跟夏爸死纏爛打,夏媽是個矜持的女人。她主動提出離婚,調離師大,回到上海的一所大學工作,順便帶走了唯一的女兒。

夏爸則留在了師大,他的咸濕情節一度鬧得驚天動地。夏爸跟自己的女學生上演了浪漫悱惻的師生戀,見過的人都說那女生瘦小秀氣,難看是不難看,但絕對不是什么盛世美顏,跟夏媽的氣質差著一個太平洋。要緊的是,這女孩子來自貧困的鄉下,不出意外,畢業的時候,她會被分配回原籍,一輩子做鄉村教師。

那時的大學生就業是國家分配,學校掌握著每個畢業生前途命運的生殺大權。總是要拖到了畢業前夜,才由班主任當眾宣讀每個人的分配去向,宣讀完立刻離校,避免發生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惡性事件。那是悲喜交集的一夜,在成都度過了四年城市生活的大學生,一夕之間就打回原形。當然,也有優秀的班干部,去往北京、上海或者留在成都,自此就是正正經經的一二線城市居民。

為了小女友,夏爸充分動用了自己的資源。官方的說法是,他直接向黨組織坦白,這女孩是他的未婚妻,一畢業就要結婚的。其時夏爸已經不是師大數學系的系主任,婚變后他引咎辭職,作為給黨組織的一個交代。他的仕途已經被斷送,在畢業分配這件事上就不再擁有任何發言權。但是,作為數學家,在學界,他是有分量有地位的,身為他的未婚妻,即便分配到了成都市以外的地區,結婚以后,黨組織也會照顧關系,將之調回成都市。

在夏爸的堅持下,這兩個步驟合二為一,女生得到了進入成都市一所科研單位的指標。如愿留在成都工作的女生,并沒有完成夏爸向黨組織提到的第二步,那就是與夏爸組建一個幸福的家庭,反而與之背道而馳。她向夏爸提出了分手,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跟同單位的一個年輕男同事閃婚,不給夏爸這只大蒼蠅留下絲毫的縫隙。

后面的神反轉讓師大的女性拍手稱快,這是對變心男人最大的懲罰。大家一致認定,這女生就是狐貍精轉世,是上天派來專門收拾夏爸這種作死的花心大蘿卜的。從此以后,在師大的老公們接受的家庭內部教育中,這個女生就成了教材中的必讀篇目,相當于狼外婆之類用來嚇人的狠角色。男老師哪怕多看某個女生一眼,家中的黃臉婆都會好心好意地提醒他,千萬不要重蹈夏爸的覆轍。在師大,起碼有二十年的時間,沒有再出現師生戀這種桃色事件,從這個角度來看,夏爸也算是為學校的師德建設立下了汗馬功勞。

事故發生以后,夏爸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萎靡下來,夏媽當初將他打理得精神抖擻,襯衫、皮帶與襪子的配色堪稱經典。經此一劫,他變得灰頭土臉,黑皮鞋配花襪子這種神搭配成了常態。他這個人,就是行走在師大的負面案例,他臉上簡直清清楚楚寫著“自作自受”幾個大字。

夏爸形單影只地在師大繼續工作了好幾年,隨著他的父母先后亡故,他在成都別無牽掛,他也申請調回了上海,回到他曾經任教的那所大學,也是夏媽工作的地方。夏爸夏媽原本就是同事。

夏爸用日后煢煢孑立的歲月證明了一件事,在那場香艷情事中,他伸出的不是什么咸豬手,也不是精蟲上腦,人家就是一個曠古情癡。因為,自那女生之后,夏爸清心寡欲,沒有再跟任何女人糾纏,包括夏媽。不少人揣測他回到上海的意圖是跟夏媽復婚,這揣測也都落了空。有好事者打聽到,那女學生生孩子的時候,夏爸還送去了一份不菲的賀禮。以此作為判斷,夏爸一定還愛著那個姑娘,哪怕心里的火澆滅了,青煙也余韻繚繞,一直未曾散去。

值得一提的是,師大的風流韻事不少,離婚率卻并不高。我們知道,白頭偕老有很多種模式,大部分是一忍再忍,忍無可忍,繼續再忍。在我身邊,真正從一而終的,倒是我的爸媽。我爸我媽是真愛,孩子們都是意外。任何時刻,即使是家里三個孩子都在洪雅讀書,我媽仍舊跟我爸待在一塊兒,留守師大,她不像我奶奶,放任男人單獨在城里工作。盡管人盯人是下下策,我媽這個最原始最簡單的笨辦法卻是最奏效的,我爸心無旁騖地坐了一輩子老婆監,唯老婆馬首是瞻。這里頭揭示出一個樸素的真理,在兩性關系中,愛不愛是次要的,就算是隨身使用的物件,用上了幾十年,也會生出感情,不離不棄。

由于我爸媽的缺席,高考志愿由我自己做主。我填寫的全部都是成都的高校,最終我被四川大學外語系錄取。收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我收拾好行囊,返回成都。

在長途客車上,我設想著跟程國慶重逢的種種情境,我會告訴他,再等我四年,等我大學畢業,我們就結婚。到那時,他想去哪里修理汽車,我就去哪里找一份工作,要是他決定周游世界,我就做好當翻譯的準備。他那蹩腳的英語,是走不出中國的,一上國際航班就會見光死。想到他的口語,我忍俊不禁,一個人在車上笑出聲來。

到了師大,我放下行李,先去公共澡堂沐浴。師大的女生澡堂總是排著長隊,一個淋浴頭兩三個女生共用。除非天寒地凍,我們不會花錢去洗澡。

但我備下了充足的經費。我攢了幾個月的早餐錢,買了香氣撲鼻的洗發水和香皂,以及一條藍色海軍領的柔姿紗連衣裙。我沒有用家里的海鷗牌洗發水,也不考慮那些洗得褪色的布裙子。這一天,我要去見程國慶,我要讓他知道,我回來了,我已經長大,我可以跟他談情說愛了。

我穿著那條漂亮的新裙子,披散著濕漉漉的頭發,從澡堂出來,往程國慶的家里走去。我的心跳加快,我的呼吸急促,我沒法讓自己鎮定下來。畢竟,這將是我青春的紀念日,過了這一天,我不僅是一名在校大學生,也是程國慶的女朋友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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