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湘

作者:[美] 喬納森·利維(Jonathan Levy)
出版社:Random House
出版時間:2021年4月
定價:40美元
本書以政府與資本之間的關系為主線,詳盡剖析了美國的經濟發展歷程。
喬納森·利維是美國芝加哥大學歷史系和社會思想委員會教授
今年8月10日,美國參議院通過了拜登政府提出的1萬億美元基礎設施一攬子方案,旨在大幅增加美國政府在道路、橋梁、交通和機場方面的支出。8月11日,參議院又通過了民主黨提出的3.5萬億美元的超大規模預算決議。兩項決議合計4.5萬億美元,資金主要來自對企業和高收入者增加稅收。如此大規模的支出計劃在美國近幾十年的歷史上是空前的,有論者驚呼,拜登政府通過“大政府”之手干預經濟,違背了美國資本主義制度的市場自發調節原則。
在歷史學家喬納森·利維(JonathanLevy)看來,上述觀點純屬大驚小怪,美國資本主義的發展其實一直離不開政治的引導。利維在《美國資本主義的各個時代:美國歷史》(Ages of A mericanCapitalism:AHistor y of t he U n ite dStates)一書中,以政府與資本之間的關系為主線,將美國歷史分為四個階段:商業時代(1660-1860)、資本時代(1860-1932)、控制時代(1932-1980)和混亂時代(1980至今),詳盡剖析了美國的經濟發展歷程。
在本書導言部分,利維概括了他關于資本和資本主義的基本觀點:資本不是一種有形的生產要素,而是一個過程,通過這個過程,合法資產根據其產生利潤的能力被投資于金錢價值。資本是由對金錢利潤的追求所決定的。沒有資本對金錢利潤的習慣性追求,就沒有資本主義;但是,資本家的利潤動機從來都不足以推動經濟發展,甚至是資本主義的發展。資本主義的歷史是短期囤積傾向與長期投資傾向之間永無休止的沖突,這種沖突是解釋資本主義長期動態的關鍵,包括長時段的經濟增長,以及重復的繁榮與蕭條。
美國資本主義的第一個階段是“商業時代”,時間跨度是從獨立之前的殖民時期到內戰爆發,這一階段的美國經濟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奴隸勞動,奴隸制急劇擴張的起因是英國統治者在人口開始下降時阻止移民美洲,黑人奴隸取而代之。在美國革命前夕,北美殖民地的普通居民比英國本土的普通居民更加富有,土地、收入和政治權力的分配更加平等。但是在革命之后,由于離開大英帝國的經濟體系,美國居民的生活標準下降了近20%。對于美國未來的政治經濟方向,在當時的政治家中存在兩種相互競爭的立場,杰斐遜的目標是建立一個以西進擴張為前提的自給自足的農業共和國,而漢密爾頓試圖刺激美國北方的商業和制造業發展,同時建立跨大西洋的金融體系。漢密爾頓強調政府在經濟中的作用,相信在一個共和國中,只有國家權力才能協調私人利益和公共利益之間的緊張關系;杰斐遜則強烈反對漢密爾頓對制造業和金融體系的重視,擔心這將使得小業主邊緣化,助長寡頭政治,并且讓跨國精英剝奪年輕的美國的經濟主權。
杰斐遜和漢密爾頓的愿景相輔相成,一方面,美國的西進擴張使得白人定居者在邊疆地區不斷開辟機會,發展農業經濟;另一方面,北方的商業和制造業在政府的保護性關稅下得到了長足發展。與此同時,美國南方的奴隸制經濟持續壯大,創造了糖、煙草和棉花的繁榮。到了內戰前夕的1860年,美國400萬奴隸的“價值”達到了30 億美元,是當年整個美國工業資本存量(即所有工業建筑和機器價值)的3倍。大型棉花種植園像工廠一樣運作,對不同的任務嚴格分工,以實現效率最大化。
在美國內戰之前,美國北方制造業與南方奴隸制之間的矛盾日益加劇,南方是出口導向的高順差經濟,因此主張自由貿易;北方是逆差經濟,所以要求保護主義。兩種經濟體系之間的沖突,令分裂和戰爭不可避免。北方取得了內戰的勝利,南方的奴隸制消亡了,南方的經濟也隨之毀滅,一個世紀之后才逐漸恢復。
內戰的結果意味著奴隸制資本的結束,開啟了一個新的工業資本時期。1860年至1932年,美國進入了“資本時代”,工業化的步伐與共和黨和聯邦的勝利密不可分。以林肯為首的共和黨人與北方制造業和金融業的緊密聯系,對于聯邦在內戰中的勝利至關重要。內戰不僅擴大了聯邦政府的范圍,而且引發了金融體系的變化,展示了通過借貸和支出產生指數級經濟增長的能力。突然之間,資本改變了一切,觸及了每個人的生活,創造了一個不斷增加投資的自我強化的循環。
在內戰的炮火中,美國國會1863年通過、并于次年修訂了《國民銀行法案》,規定建立一個由私人所有和經營的、由聯邦發給執照的國民銀行體系,來取代分散經營的州銀行體系,發行安全而統一的通貨來協調貨幣流通,保證金融穩定,并授權使用公共債務來資助聯邦的經濟活動。這點燃了公共債券市場,使得華爾街在國家金融和國際金融中脫穎而出。
在“資本時代”,美國農業的高速發展不僅增加了美國農民的收入,還降低了全球農產品的價格,迫使數以百萬計的歐洲農民放棄傳統的生計,移民到美國,為工業繁榮提供了廉價的勞動力。美國的工業繁榮從鋼鐵等中間產品開始,但很快就讓位于為日益壯大的中產階級提供大規模生產的平價消費品。
進入1870年代,第一批工業巨頭在美國嶄露頭角。卡內基(AndrewCarnegie)起初是一位鐵路投機商,后來轉型成為鋼鐵大亨,代表了美國向能源和資本密集型經濟的過渡。鋼鐵工業的發展增加了產業上下游之間的聯系,創造了相應的大型社會結構,其凝聚力越來越依賴于固定資本產生的生產力和利潤率。在19世紀末期,強勁的國內工業成為美國主要的就業手段,并與工資增長日益相關。
然而,如果說“資本時代”為美國經濟的蒸蒸日上打開了大門,它也催生了一個反復出現的信貸周期,帶來了壟斷、不平等的加劇和一系列周期性蕭條。1873年、1893年和1907年,美國社會一再經歷了經濟衰退的恐慌。1920年代恢復金本位制度,起初導致了巨大的繁榮,隨后是史上最嚴重的大蕭條,持續到了1930年代的大部分時間。在大蕭條期間,美國的商品價格下降了1/3,產出下降了一半,產業工人的失業率達到37%,銀行倒閉造成了70億美元的儲蓄損失,1/3的家庭沒有貨幣收入。大蕭條的沖擊迫使美國的政治經濟轉型進入下一個歷史階段—“控制時代”。
1932年富蘭克林·羅斯福當選美國總統,標志著“控制時代”的起點。羅斯福為了應對大蕭條提出“新政”政策,重點在于“控制”,主要目標是支撐需求和刺激投資。政府有效控制了工業部門,重組銀行資本,為制造業的空前擴張提供資金,確定價格和工資,支配產量,并對原材料和消費品進行配給。基礎設施建設項目雇用了大量工人,社會福利項目為失業者提供了急需的救濟。
利維指出,“新政”的國家建設一方面注重“收入政治”,通過國家調解的再分配和對工會權利的法律認可,使工業資本主義變得“民主”,另一方面強調為農業收入夯實堅實基礎,通過建設有助于實現區域生活水平平等的項目,將公共工程和國家補貼的信貸擴散到在南部和西部的欠發達地區,從而有助于重振北部工業核心的生產力。
不過,直到加入第二次世界大戰,美國才使得羅斯福政府以前所未有的規模重組經濟。對新建的所有權歸政府、經營權歸承包商的企業的大量公共投資推動了戰爭生產的發展。大規模政府開支消除了美國的失業,私人承包商靠政府的錢發了財。新的工廠大量建立起來,特別是汽車工業大幅增產,以滿足軍隊對設備的需求。戰時動員最終實現了“新政”的充分就業目標,結束了大蕭條。
羅斯福“新政”作為美國兩黨執政者的共同理念,一直持續到了1970年代后期。“二戰”結束之后,美國政府確保為退伍士兵提供教育、工作和配有現代化設施的新住宅。華盛頓的政策制定者相信他們可以通過調整貨幣和財政政策的杠桿,來微調經濟總量,控制產出、失業、價格、商業投資和消費者信心。商業領袖將工人和社區的利益與股東的利益放在一起,實施家長式管理。消費主義在全國范圍蓬勃發展,開啟了一個黃金時代。
但是,沒有一個黃金時代是持久的。到了1970年代,過度監管削弱了關鍵行業的活力,而全球競爭已經開始侵蝕美元的價值和美國企業的主導地位,擠壓了利潤和投資,推高了價格,工資卻停滯不前。兩次石油危機的爆發,以及尼克松政府宣布將美元與黃金脫鉤,使美國經濟雪上加霜,對兩黨的“新政”共識造成了嚴重挑戰,導致了放松管制的商業浪潮。1980年,里根當選總統,標志著美國政治經濟和意識形態的右轉,為“控制時代”劃上了句號。
里根的許多承諾從未實現,但是在他治國期間,美元價值飆升,收入增長從勞動者轉移到了資產所有者,差距越來越大。民眾受到激勵購買房屋所有權,銀行發放了風險越來越大的抵押貸款,并且與大型投資公司擔保的投資工具相捆綁。兩黨建立了新的共識,將大部分經濟政策制定工作轉移給了美聯儲,美聯儲則將控制通貨膨脹視為首要目標,排除了充分就業。這種結構調整和金融化恢復了美國企業的競爭力,并為投資者帶來了驚人的回報。但它是以犧牲國家生產能力的長期投資和美國工人的工資停滯為代價。工資停滯和收入不平等急劇惡化,被美聯儲的經濟術語包裝成了純粹的技術問題,掩蓋了背后的政治問題,使得政治人物可以輕易卸責。
利維具體討論了“魯賓經濟學”,這是指克林頓政府的財政部長魯賓(Robert Rubin)的經濟政策思想。他倡導平衡預算,并且和美聯儲主席格林斯潘一起,優先考慮投資者對全球資本市場的信心。然而,這種政策導向并沒有讓美國迎來新一輪的長期投資,而是與全球經濟的其他發展一起,促進了資產價格通過加杠桿的方式升值,隨著全球化的突飛猛進,互聯網技術所推動的知識經濟的迅猛發展,以及美國和中國的經濟結合日趨緊密,美國的國內投資更是在多個領域銳減。
這種“加杠桿的資產價格升值的資本主義”的問題在于,它需要財政部和美聯儲對銀行和金融市場進行反復和越來越大的救助,以防止金融崩潰和經濟崩潰。美國經濟漸漸地迷上了大規模的政府赤字、外國重商主義政府的貸款和美聯儲無休止的印鈔,所有這些都是為了通過向投資者保證股票、債券和房地產的價值來不斷地重新吹起泡沫。令金融市場變得越來越投機,企業、家庭和政府承擔越來越多的債務,繁榮亦如煙花易冷。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以及它的嚴重政治經濟后果,包括極端排外的民粹主義在特朗普旗幟下的強勢崛起,證明了美國自1980年至今的這個歷史階段的實質,正如利維所言,是一個“混亂時代”。
回到本文開篇提到的利維關于資本主義的基本觀點:資本主義的歷史是短期囤積傾向與長期投資傾向之間永無休止的沖突;資本家的利潤動機從來都不足以推動經濟發展,甚至是資本主義的發展。因此,政府的作用就在于引導資本從事長期的生產性而非投機性的投資,服務于公共福利。在對美國經濟發展歷程的詳盡論述中,利維強調了美國歷史上兩個偉大的政治聯盟,一個是19世紀林肯領導的工業化共和黨聯盟,另一個是20世紀富蘭克林·羅斯福領導的“新政”聯盟,正是在這兩個聯盟的領導下,美國資本優先考慮了長期的生產性投資,推動了基礎設施建設和技術進步,促進了工資和消費的增長。而“混亂時代”的美國顯然缺少這樣的政治聯盟。
自從拜登上臺以來,美國政治經濟出現了明顯的向“新政”回歸的趨勢。然而,拜登顯然不是一個可以與富蘭克林·羅斯福相提并論的杰出政治家,當今美國的兩黨對立與社會分裂也遠遠超過了“新政”時期。能否成功建立一個引導資本從事長期生產性投資的政治聯盟,是決定美國未來“國運”的嚴峻挑戰。

《宗教與資本主義的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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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通過豐富的歷史文獻和數據,闡明了宗教尤其是基督教新教與資本主義的歷史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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