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天羽
壺仙居所在的觀前街匯集了全城最有財勢的商賈、最有名望的賢達,當然也有沿街叫賣的小販和落魄的乞兒。可以說,這里就是整個姑蘇城最繁華的所在。唐蘇蘇自小沒爹沒娘,從記事開始就在壺仙居里幫忙打雜,到十來歲的時候,從門前迎賓、問好引座到提瓶獻茶都已經做得有模有樣了。眾伙計見他能干,便越發地把活兒都推給他。
這不,廚房里的宋二把油膩膩的碗碟推到他面前:“唐蘇蘇,這些碗你洗了。一個時辰要是洗不干凈,小心你的皮!”說著,他還把手揚到空中狠狠揮了一下。
蘇蘇沒少挨宋二的打,那揮動的手一下子便扯起了他那些疼痛的記憶。他不敢違拗,只好乖乖端著那個大木盆走到水井旁邊,蹲下身子洗起來。數九寒冬,冰冷的井水泡得他手指發僵,一只碗“啪”地落到地上摔成了兩半。他慌忙跪在地上捧起碎片,沒想到臉上已經挨了兩下打。
“連碗都洗不好,我養你有什么用?”膀大腰圓的老板娘把手叉在腰間,瞪圓的眼睛比鈴鐺還大,“今天不準吃晚飯!”咒罵和毒打對唐蘇蘇而言,簡直是家常便飯。
夜晚,柴房里灑下滿堂星輝,唐蘇蘇餓得睡不著。每當這個時候,他就希望自己是一個身懷絕世武藝的大俠,這樣就不會有人欺負自己了。如果看到世上有苦命人受辱,還可以挺身而出,三拳兩腳把那些仗勢欺人的壞蛋打得落花流水,讓他們趴在地上對自己說:“蘇蘇大爺,求求您放過小的吧!”想著那些人跪地求饒的樣子,唐蘇蘇蒙蒙眬眬地進入了夢鄉。
可沒等到第二遍雞鳴,他就被老板娘的一頓雞毛撣子叫醒了:“都什么時候了?還不快去劈柴踏碓!客人來了拿什么開張?”劈完柴后,滿頭大汗的蘇蘇想倚著墻角休息一會兒,那宋二卻進來對他吼道:“出去跑堂!怎么還等著我來請你?”蘇蘇只得往店里走去,拐彎時往后瞥了一眼,只見宋二正翹著二郎腿躺在他剛碼好的柴堆上。
“你說當今世上,哪個是第一幫派?”一個虬髯壯漢端起酒碗,湊到嘴邊一口飲盡。
“那還用說嘛,自然首推少林!”鄰桌的一個人隨口應道。
旁邊一個白衣人不以為然地搖了搖折扇,抿了一口酒道:“你們的消息也太不靈通了,如今興起了一個十全派,武藝集各家之長,門人到處行俠仗義,行蹤飄忽不定,使得那些江湖惡霸誰都不敢放肆。”這些人的一席話聽得唐蘇蘇的眼睛都亮了——如果能夠投入十全派門下,還怕別人欺負自己嗎?只是十全派蹤跡不定,唐蘇蘇知道這自然只是一個空想罷了。
每個月月底是壺仙居發月錢的時候。本就沒多少的月錢在一番左扣右扣之后,真正到蘇蘇手里的就沒多少了。不過,去街上買兩根冰糖葫蘆甜甜嘴還是夠的。他剛從小販手里接過冰糖葫蘆,就看到兩個小乞丐死死地盯著自己,眼中露出狡黠的笑意。他們看見蘇蘇拐進了太監弄,便沖上去摟住他的腰要奪他的冰糖葫蘆。蘇蘇年齡畢竟比他們大上一些,用力一掄,便將兩人掄倒在地,然后跑開了。他以為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沒想到幾天后出去幫客人雇車的時候,卻被三個蓬頭垢面的乞丐攔住了去路。
其中一個乞丐把拐杖往地上重重一砸,怒喝道:“就是你小子前幾天欺負了我們丐幫的兄弟?”
“沒……沒有啊……”他話未說完,屁股上就挨了兩腳。踢他的正是前幾天搶他冰糖葫蘆的兩個孩子。“是他們先……”有了大人撐腰,這兩個孩子不等蘇蘇辯解,沖過來對他又是捶又是撓。蘇蘇用力把他們推開,舉起拳頭剛要還手,結果被那個大乞丐一把握住,強烈的疼痛感立刻從手腕傳來。
“住手!怎能人多欺負人少?”一個身穿棕袍的中年人一閃身將蘇蘇護在了身后,“現在金人眼看就要進犯,有力氣不去抵御外敵,卻在這里欺負孩子。”
那三個乞丐哪里會聽他講理,舉杖便打。“喲,犄角陣法,你們是丐幫弟子?”宋朝時,丐幫已然是天下第一大幫,幫眾魚龍混雜,有一身正氣的洪七公、蕭峰,也有像彭長老那樣的奸邪小人。
眼看三人已將來者圍在中央,那人卻不慌不忙,或引這人的棒去架那人的棒,或閃過身子讓那人的棒去打這人,無論對方使出什么招數,他總能巧妙化解。一會兒,三個乞丐的棒法明顯慢了下來。
“你們也打累了,下面看我的吧!”這人先打出一套少林寺降龍伏虎的掌法,將三人緊緊籠罩在掌風之中;又折枝為劍,舞了一路青峰派的清霜劍法。三人雖然左遮右擋卻完全看不透他的虛實,被樹枝刺得傷痕累累。最后他將樹枝一橫,顯然使出的是岳家槍的“橫掃千軍”。
“且慢。”三個乞丐雖然武藝不高,江湖閱歷卻不淺,早看出了眼前這人身兼眾長,就剛才這一番較量,他至少用上了三四個門派的功夫,“莫非你是十全派的門人?”
十全派!不就是前一陣子在壺仙居被白衣人稱為武林第一門派的幫派嗎?蘇蘇沒想到,自己竟有緣遇到十全派的高手。
“哼,得罪丐幫能有什么好果子吃?日后你若有什么山高水低,可別怪我們!”幾個乞丐轉眼就跑得無影無蹤了。那中年人并不去追,而是從樹枝上掰下了一根小枝,剔著牙往前走。蘇蘇趕忙攔到他身前,“撲通”一聲跪下說:“您是武林高手,我想跟您學武功,求您收我為徒!”說著就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五六個響頭。
“我忙于生計,哪有什么工夫教徒弟啊!”這人伸手去扶蘇蘇,卻驀地看到了蘇蘇眼角閃爍的淚花,“你為什么想學功夫?”
“學了功夫就不會被人欺負了!”蘇蘇脫口而出,淚水撲簌簌地落了下來。起初他還是小聲抽泣,但想到自己這三四年的遭遇,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那人搖搖頭,嘆了口氣道:“你也是個苦孩子啊!”他從鞋里抽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說:“你我相遇也是機緣。這是我們十全派的秘籍,不可外傳。”
“謝謝師父,謝謝師父!”蘇蘇又一連磕了十幾個頭,磕得自己暈頭轉向,都沒看清師父如何走遠。他迫不及待地找到一處偏僻的角落,打開了秘籍。第一幅畫面是少室山的地圖,上面標注了少林弟子練功的地方,還寫了在什么地方偷窺不容易被發現。蘇蘇看得云里霧里,又往后翻了一頁。第二頁畫的是武當山的地圖,上面標注了武當派弟子練功的地方以及偷學武功的方法。原來十全派沒有自己的武功,他們的功夫都是去各派偷學來的。
一絲失望浮上蘇蘇的心頭,可這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怎么說也要試一試才行。于是,他把自己所有的積蓄都換成了干糧,偷偷打點行囊,朝最近的泰山派所在地出發了。天剛蒙蒙亮,他就摸到了小冊子上說的那個地方,沒想到墻那頭已經傳來了刀劍相碰的鏗鏘聲。他俯下身,把眼睛湊在一個小洞上朝墻里看——泰山派的弟子們果然已經開始習武練功了。其中一人翻飛騰躍,手中的寶劍舞得密不透風,周圍五六個人連續幾次布陣強攻,都被他一一擊退。這一眾人等直練到朝陽噴薄而出才收勢,前往齋堂用早飯。
兩三個月后,蘇蘇已經知道了中間那人原來是大師兄,負責督促眾師弟練功。可其他人的悟性實在太差了,只知道一味蠻攻,總被大師兄四兩撥千斤,輕松化解。有時他還會引這柄劍去擋那柄劍,或者輕輕一撥,讓劍刺向旁邊的人,像極了兵法中的“借刀殺人”。蘇蘇心中突然閃過一道亮光,猛然想起這不就是那天棕衣人所使的招數嗎?蘇蘇舉著樹枝跟著演習起這些招式,一練就是一整天,常常忘了吃飯休息。連睡著了他也沒有片刻放松,白天所見的一幕幕使他的手腳不自禁地揮舞起來。
半年后,山中野果零落,蘇蘇見眾弟子演習的功夫也沒甚新意了,便下山奔了嵩陽。少室山不愧為巍巍奇山,三十六峰如劍戟羅列,直插云天;古木似旌旗簇擁,漫山遍野。他一連繞了兩三天才找到圖上所標的地方,果然又在墻壁上找到了一個小手指粗細的洞。
少林功夫以剛猛勇武著稱,與泰山劍法的飄逸卓絕迥然相異。那一招“金剛怒目”,起手式便已殺氣騰騰,似要將面前的妖邪一口吞下,讓蘇蘇看得心里一驚。他掃視整個庭院,見有人踩在木樁上如履平地,有人在地上翻滾跌撲,有人雙手如猴爪,有人聲如熊吼虎嘯……招招制勝,處處精彩。蘇蘇在后山筑茅,足足待了一年才心滿意足地下山去了。
七八年后,蘇蘇終于將九大門派的功夫學成了八個,只剩下遠在西域的昆侖派。臨行前,他又回到了曾經生活的觀前街。遠遠望見壺仙居的時候,蘇蘇眼前似乎又浮現出老板娘的鞭子與宋二高高揚起的手掌,情不自禁地攥緊了拳頭。他一頭鉆進店門,用手重重地拍了拍桌子,宋二立刻湊了上來:“小爺,您要來點兒什么?”此時的蘇蘇已經由孩童成長為少年,而宋二似乎沒有任何改變,還在重復著當年的生活。恐怕他只能這樣度過一生了。想到這里,蘇蘇心中替他傷感起來,復仇的怒火頓時熄了一半。蘇蘇剛要起身離開,里屋又走出一個肥胖的婦人,對他行了行禮:“小爺,我們這家店可是老字號,您不試試?”這人便是老板娘,她笑盈盈的臉上已經布滿了淺淺的皺紋,鬢角的頭發也白了好幾綹。歲華搖落,有什么是沖不淡的呢?蘇蘇搖了搖頭,大步走出門去。
一路上曉行夜宿,蘇蘇足足走了半個月才走到昆侖山下。山腰間云遮霧繞,隱隱能看到被積雪覆蓋的山頂,昆侖山仿佛頭戴面紗的女俠般佇立在天地之間。蘇蘇的輕功已經頗有根底,他忽而用武當派的“梯云縱”身法,忽而用峨眉派的“神龍三現”身法,忽而又使點蒼派的“游龍”身法,倏忽之間便到了山上,按圖索“洞”,找到了偷師的寶地。
昆侖派的功夫重耳目聰慧,講究意在招先,連連搶攻讓對手全無還手之力。一天,蘇蘇正偷學大般若三十六式的時候,袖管拂風發出了獵獵的破空聲。
“誰?”昆侖派輕功獨步武林,聲音未斷,墻那邊就翻過來六七個人,“你鬼鬼祟祟的,在這里做什么?”
其中一個師兄模樣的人認出了蘇蘇方才來不及收的那一式正是本門武藝,斷喝一聲:“哪里來的小賊,竟敢偷學武藝!”說著便頓足揮掌直取蘇蘇頭頂百會。蘇蘇趕忙后仰躲過,并用右手撐地,左手抓向對方的足三里。這一招伏龍掌法本是志在必得,哪知那人憑空發力,躍到樹梢上,借樹枝的彈力又殺將回來。他的雙手不斷變換著姿勢與角度,將昆侖派的云龍身法與天龍八式使得爐火純青。蘇蘇完全被罩在他的掌風之下,只得將全身內力灌于雙手與之對恃。那人一看蘇蘇雙掌寒氣直冒,便生忌憚之心,往后一躍,穩穩落地后將手中暗扣的十數枚喪門釘瞬時發出。蘇蘇不慌不亂,抱元守一,伸手一撈,便將暗器悉數握在手中,只反手一扔,便甩了回去。
“你到底是什么人?”昆侖弟子見眼前的少年短時間內就用出了少林寺的降龍伏虎拳、華山派的抱元勁、崆峒派的三陰掌以及衡山派的祝融劍,不禁駭然,忙擺出“大羅周天陣”,將蘇蘇圍在了中間。
蘇蘇一向獨來獨往,專心修習招式劍法,從來沒在陣法上下過功夫,所以左突右沖,總是被擋回來。半個時辰后,蘇蘇氣力漸漸不支,昆侖弟子大喊了一聲:“收!”于是陣法收縮,幾柄寶劍分別頂在了蘇蘇的腰間與眉心。
“十全派的人?”大師兄已經猜到了蘇蘇的來歷,“倒也是個俠義的門派。你小小年紀竟能有這等功夫,可見天資聰穎,也下了一番苦功!只是你可想過,學了這么多種武功,如果遇到需以命相搏的時刻,到底用哪一種?”
蘇蘇聽了一愣,一時間難以回答。是啊,他貪多學習了諸般武功,樣樣都是初窺門徑,遠不夠登堂入室。郝大通、令狐沖等人都是用畢生精力研究一門才功成名就,像自己這樣東摘一鱗、西取一爪,怎么可能進入一流境界呢?雖然自己的功夫施展起來讓人眼花繚亂,但遇到高手卻根本是無法招架的。
昆侖派眾弟子見他失魂落魄的模樣,紛紛收起了武器。大師兄道:“我們以多欺少,以大欺小,勝之不武。我們也不為難你,快快下山去吧!”
下山后,唐蘇蘇在山腳下扎了一間茅亭,屈膝盤腿閉目冥思起來。各派武功在他的腦海中瘋狂激蕩,一會兒華山派占了上風,一會兒衡山派力壓群雄,總也理不出個頭緒。猛然間,胸中熱浪奔涌,他一口鮮血吐在地上,失去了知覺。再醒過來的時候,他渾不知自己睡了幾天幾夜,再去想各門派功夫的時候,卻連一樣也想不出來,恍惚間只記得十招拳法,至于身法,一點印象也沒有了。想自己苦學了這么些年的功夫付諸東流,他心中一陣悵然,不禁發出一聲長嘯。長嘯未絕,便聽得山中松濤陣陣,山頭白雪呼啦啦向下涌來。不多一會兒,便聽有人大喝了一聲:“在這兒!”十三個青衫劍客聞聲怒氣沖沖地向蘇蘇沖了過來。
“是你?”其中有幾人正是前幾日驅逐蘇蘇的昆侖弟子,大師兄問,“不是讓你離開嗎,怎么還在此滯留?”
“大師兄,雪浪淹沒了咱們的菜地農田,還跟他啰唆什么?”一個人說著,挺劍便攻,用的是三十六式太清劍法。那劍裹挾著六陽神功刺來,蘇蘇眼見來勢洶洶似不可避,卻仍下意識地側身躲過,連自己都有些吃驚。
那人見蘇蘇身法靈動,便大喊一聲:“大家一起上!”一波才動萬波隨,“混沌劍陣”頓時鋪開。這陣法所需人數更多,其威力自比“大羅周天陣”更大。可唐蘇蘇卻在其中游刃有余,還能抓住空檔打這個一拳,擰那個一把,似乎完全沒把昆侖派至強的劍陣放在眼里。不過二三十個回合,陣法已然渙散,昆侖眾弟子被打得狼狽不堪。
“打來打去就這么十招拳法,有什么意思?”其中一個年輕些的弟子臉上掛不住,厲聲罵道。
“區區十天工夫,你的功夫竟進益了這么多?”大師兄抬手示意眾師弟住手,“似乎也不是偷學的昆侖的武藝!”
“十天!”唐蘇蘇聽后眼睛瞪得溜圓,“我居然睡了十天!”隨后他又嘆了口氣道:“我哪有偷學什么武藝啊,就連原本會的都忘記了!”
“啊!”大師兄突然對著唐蘇蘇深深一揖,“天緣機巧,加上小兄弟悟性過人,竟然進入了無招勝有招的境界!”他看唐蘇蘇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又解釋道:“人們總以為招數繁雜才是武學的最高境界,殊不知‘大道至簡,武學以精純為至要,化繁為簡為至高!我派掌門雖然領悟了這個道理,卻至今還未達到如此之境界。”
昆侖派大師兄的話猶如當頭棒喝,讓唐蘇蘇頓時開悟:“是這樣,正是這樣啊!”
回到中原后,唐蘇蘇繼續遵循十全派行俠仗義的宗旨,在武學上卻不再旁學雜收,只用十招拳法,因此江湖上便把“十全派”傳為“十拳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