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減”帶來的轉(zhuǎn)折與期盼

楊學義　馮群星

“雞娃”“內(nèi)卷”“占坑”……連日來，這些因教育而引發(fā)的社會問題突然間迎來了一個超級重磅殺手锏——“雙減”。

2021年7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fā)《關于進一步減輕義務教育階段學生作業(yè)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的意見》，提出學生過重作業(yè)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家庭教育支出和家長相應精力負擔1年內(nèi)有效減輕，3年內(nèi)成效顯著，人民群眾教育滿意度明顯提升。

“雙減”政策一出，教培機構、學生和家長，均有較大的影響。通過采訪，《環(huán)球人物》記者不僅看到他們的各種各樣或不同程度的轉(zhuǎn)變，還看到未來教育的新希望，以及亟待解決的問題。雖然一些影響和沖擊在所難免，但絕大多數(shù)是樂觀、充滿希望的。

“雞娃”是怎么養(yǎng)成的？

楊女士的兒子在北京“海淀六小強”中的一個實驗班讀書，暑期結束后開始上高三。所謂“海淀六小強”，是北京市海淀區(qū)生源質(zhì)量和升學率最高的六所中學的統(tǒng)稱，即人大附中、北大附中、清華附中、首師大附中、101中學、十一學校。當“雙減”出臺后，楊女士深深嘆了一口氣，自己被迫“雞娃”這么多年，終于在兒子的高中最后一年看到了一些曙光。

“‘雙減的初衷，是將學生和家長從過度的焦慮和龐大的人力、物力、財力消耗中解放出來。”楊女士說，她非常理解國家政策的出臺，因為這么多年過去，她就是帶著兒子這樣流連輾轉(zhuǎn)于各種培訓機構，一路“雞娃”過來的。現(xiàn)在總結一下，無非是將一堆錢砸在了半途而廢的興趣班上，即便是花在“刀刃”上的錢，也是為了提高某個科目的那幾分而已。“你很難說一個人比另一個人多考了幾分，就證明他強不少，但這確實能左右排名，決定將來上哪個學校。”

“我從兒子的實際經(jīng)歷中總結，從小學到高中，上課外班的數(shù)量和時間是呈倒金字塔形的，小學時最多，越到后面越少。到了高中，基本上時間和精力已經(jīng)不允許孩子上這些輔導班了。”楊女士說，之所以小學最多，是因為家長們認為在興趣培養(yǎng)階段需要“廣播種”，“你不知道孩子能在哪片土上開出花，雖然撒了種子也可能沒有收獲，但如果不撒種子肯定沒收獲”。楊女士的兒子從小就開始在海淀黃莊上學，無論是學生、家長還是老師，談論的話題都圍繞著那熟悉的五個字“海淀六小強”，為了擠破頭進去，所有人不惜一切代價給孩子打雞血。“那種氛圍，你根本躲不開。”

2020年8月29日，北京市中小學開學季，孩子們在課堂上踴躍舉手，積極發(fā)言。

“雞娃”之旅異常艱辛，楊女士幾乎帶兒子試遍了能參加的所有輔導班。十多年前，每年光這一項的投入就要10多萬元。“樂器類的小提琴，科技類的機器人，體育類的擊劍、籃球……凡是看他有些感興趣，就帶他嘗試”，只要是能夠在“小升初”的過程中加分的興趣班，都被學生和家長“擠爆”。

不過在楊女士兒子那里，在“小升初”過程起到關鍵作用的，還是讓人望而生畏的奧數(shù)。“我那時并沒有聽進大家對于奧數(shù)的各種質(zhì)疑，認為奧數(shù)的存在非常合理。”楊女士說，她甚至相信了一些人的說法，還給自己洗腦，認為奧數(shù)應該改名為“智力開發(fā)”，是學生智商的最佳體現(xiàn)。其實她讓兒子學習奧數(shù)，只有一個原因，這是“小升初”時選拔的關鍵。

即便沒有楊女士做得這樣極致，其他海淀孩子也不能幸免于“雞娃”的潮流。現(xiàn)在海淀區(qū)某重點中學上高二的薛華（化名）說，他一直感覺海淀區(qū)競爭的激烈程度要比其他區(qū)縣高出很多。

薛華的小學并不是名校，低年級時，他已經(jīng)看到起步早、愿意學的同學“先下手為強”，在參加各種補習班后成績突出，“他們成績特別好，而沒有參加補習班的同學成績被遠遠甩在后面”。薛華的爸媽坐不住了，為了讓他上一個好中學，終于在小學五年級時開始“雞”他。“他們說我的學校水平一般，沒法保證我上好中學，還是要在校外想辦法，好好沖一沖！”

薛華開始全面進擊。“補課就是超前學習，語文、數(shù)學、英語三門都補。我的所有周末從此犧牲掉了，和在學校一樣，7：40之前就要到校，周六全天補習，每節(jié)課大約上一個半小時，課后留一小套測試卷。周日我會再花一些時間復習、寫作業(yè)。”他對記者說，自己那時候倒沒覺得太累，“每天做作業(yè)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個半小時，晚上9：30可以睡覺”。不過對于小學生，這個強度也讓很多人吃驚。他在補習之后成績確實明顯提升了，“小學畢業(yè)前我的語、數(shù)、外成績基本上都穩(wěn)定在98分以上”。

這還不是“雞娃”的全部和終點。楊女士為了讓“小升初”的兒子更突出，開始驚心動魄的搶“占坑班”。一些好的公辦中學開設培訓班，需要先經(jīng)過考試選拔，才能進入，這叫“占坑”;到培訓班后，還要經(jīng)過多次考試，排定名次，再根據(jù)名次錄取小學生，這叫“排位”。“占坑班”里都是經(jīng)過家長“雞娃”的千錘百煉后，最成功的小精英，有些能拼的甚至從小學三年級就開始補習“占坑”了。薛華回憶，以他當時的水平，看到“占坑班”就望而卻步了，“我起步稍微晚一些嘛，‘占坑班的淘汰率也挺高的，就放棄了這個途徑。”

2021年8月25日，北京市政府新聞辦公室舉行北京市教育“雙減”工作推進情況新聞發(fā)布會，市教委、市民政局、市場監(jiān)管局、東城區(qū)教委、密云區(qū)教委有關領導介紹有關情況。

而楊女士卻決心繼續(xù)“雞娃”，在“占坑班”殺出一條血路！“當我們開始‘占坑，有些孩子已經(jīng)占好幾個了，留給我們就兩個，所以全占上了。為了保險，我甚至還想過跑到西城區(qū)的北京四中、八中跨區(qū)‘占坑。”楊女士回憶，“占坑班”的目的是考試和選拔，學校里老師教的知識明顯不夠，如果想學到需要的東西，還是要到教培機構。工作繁忙的她，那兩年沒有休過一個完整的周末，星期六一大早就帶兒子去上補習班了。功夫不負有心人，她的兒子終于“排位”成功，被海淀區(qū)重點中學錄取。

放棄“占坑班”的薛華走了另一條路，瞄準公辦學校寄宿招生。但是他依然沒有避免被“雞娃”，由于寄宿招生要看學生簡歷，所以他“堆”了很多平時的優(yōu)異成績和所獲獎項到簡歷上，而最后的錄取還需要面試。“我所在機構是有針對性培訓的，到了六年級，大家明確了意向初中之后就分班了。我想考的初中需要面試，老師就會在課程中安排模擬面試，對你的儀態(tài)、表達做一些指導;有的同學想考的初中主要看筆試，那他們就不停地刷題。”

上了初中，薛華繼續(xù)被“雞娃”。他進入了重點中學的實驗班，每天7：40之前到校，晚上10：30以后才能睡覺，即便如此，還在初二開始到校外參加語文、物理補習班。“其實，我的初中實力很強，學校教的已經(jīng)足夠應付中考，補習更多是要錦上添花”，薛華說，錦上添花在這里和“內(nèi)卷”是同義詞，他們中最“卷”的是人大附中，因為“那里基本上每周末課程排滿，晚上也有課。有一次初中模考，全海淀上500分的學生里，人大附中占了一半”。他說，自己的地理成績在高三進入瓶頸期，而脫離瓶頸期意味著，“補習之后基本上可以考到滿分了”。

為何一定要擺脫這個“瓶頸期”，薛華的答案是：“同學們每次考試總分咬得都很緊，前幾名之間也就差幾分，很多人單科都是同分。”經(jīng)過努力被“雞”，薛華終于升入重點高中。

這是給教育“內(nèi)卷”的一記重拳

薛華說，當他回憶起一個個因為參加補習班而錯過的寒暑假，就非常傷心。“十來節(jié)課橫在假期中間，一補習就完全沒辦法安排自己的事了。我上小學時，寒暑假還可以出去旅游，或者回趟老家，非常快樂。但到了剛剛過去的這個高中暑假，我連去同學家玩的時間都沒有，每天的放松就是在做作業(yè)的間隙下樓溜達溜達。有時候坐在補習教室里，我會回想起以前寒暑假的那些畫面，真的很懷念。”

上補習班是為了提高成績，但有時適得其反。薛華記得，當自己初中補過物理課后，回到學校再聽，有時難免感覺無聊，“因為這些在補習班都講過一遍，只能強打精神再聽”。而有的同學，因為在外面學過了，到了課堂上就不聽了。這樣的習慣一旦養(yǎng)成，會造成注意力不集中的毛病，成績反而退步。

校外培訓機構的存在，也會形成惡性循環(huán)。薛華結合自身經(jīng)驗說，當絕大多數(shù)同學都去補習，不補習的人就要格外刻苦和自律，才能和其他人達到一樣的分數(shù)水平。“所以，我并不介意補習，但的確挺‘卷的。”

在某家教培機構教英語的孫老師對記者說，就連家長也形成了對校外培訓機構的依賴。“雙減”文件頒布后，很多學生家長找到她。“他們似乎比教培機構的老師更焦慮，好像他們的孩子沒人管了。”她認為，無論何時，家庭教育都應當是第一位的，交給教培機構形成了一種本末倒置。“作為機構，平時會督促孩子，給家長分析情況，導致他們在放心的同時，也形成過度依賴。”

孫老師從業(yè)11年了，通過多年觀察總結，認為來補習英語課的有這樣幾類孩子。“首先是基礎比較弱的，他們需要補習學校沒有掌握的知識。其次是對英語不感興趣的，他們沒有意識到這門學科也能很有趣，我要激發(fā)起他們的興趣。再次是目標性很強的，他們中有的想進一步提高成績到某個分數(shù)段，有的計劃將來出國深造，打好英語基礎。”

2020年7月7日，北京海淀區(qū)人大附中考點外，家長穿旗袍為考生送上祝愿。

2020年6月1日，北京海淀區(qū)中關村大廈，“宇宙教培中心”海淀黃莊，多家教育培訓機構大門緊閉。今年“雙減”出臺后，教培機構形勢再度嚴峻。

面對基礎弱的孩子，孫老師有一種感覺，這些孩子并非不想學，而是很多公辦學校老師在課上只是讀一讀課文，讓學生抄一抄單詞，導致學生基礎差，“就連一些公辦學校的老師都對課外培訓機構形成依賴，有的還建議學生出去補習”。有初中生告訴過孫老師，他們在學校好像什么都沒學，“我聽他們有些人連26個英文字母的發(fā)音都有問題，小學階段的基礎單詞書寫、認讀也有問題”。即便不上補習班，這些也應當是在學校就解決的問題，這些孩子是“內(nèi)卷”的惡性犧牲品。

“雞娃”十多年，楊女士也有了一些經(jīng)驗。“在孩子的成長中，家長永遠是第一位的，這是終身教育。第二位是學校，第三位才是社會，包括教培機構。如果將后兩者對孩子成績的影響，作一個百分比，學校發(fā)揮的作用應當占七成，社會機構最多占三成。‘內(nèi)卷的結果是，三者關系完全顛倒過來了。”

根治“雞娃”現(xiàn)象，關鍵在轉(zhuǎn)變思維和風氣

“雙減”剛剛出臺不久，所以“內(nèi)卷”的慣性仍在繼續(xù)。楊女士說，她聽說有的家長已經(jīng)開始自學中學知識，想自己給孩子輔導。“我們一些家長甚至私下討論，將來會不會出現(xiàn)一種專門培訓家長的課外輔導班？如果這樣，不僅沒有給孩子減負，還把家長搭進去了。”

一項關乎教育的政策出臺，家長們自然議論紛紛。楊女士對記者說，目前家長普遍有這樣幾種擔心。“作為工薪階層會想，以前明面上的教育培訓，會不會轉(zhuǎn)到地下繼續(xù)開設？這個風險雖然很大，但需求和市場也很大，所以一些人會鋌而走險。”楊女士說，國家出臺“雙減”最終還是為了教育公平，所以一些家長還是希望進一步完善這個政策，“一種規(guī)則被推翻了，就會有新的規(guī)則上來，我們相信國家會給我們一個最好的。”

楊女士愛讀一些國外教育的書，她的另一個擔心是，如果課外輔導的空間被大幅度壓縮，取而代之的會不會是家長的人脈和金錢力量，這需要警惕。“一些西方國家的人才選拔，富人家的孩子也在利用各種資源補課，將來可以上名校，而窮人家的孩子，可能就認命了，繼續(xù)輪回上輩人的宿命。我們期待并相信國家接下來能夠采取配套措施，完善‘雙減。”

“我在教培機構遇到學生知識欠缺的問題，更多也是他們得到的關注度不高造成的。”孫老師對記者說，“讓‘雙減更好地完善，公辦學校的老師就應當承擔更多責任，雖然他們壓力很大，但還是要盡量照顧到每一個學生。”這是她在教培機構的經(jīng)驗，“其實機構能給到學生的，不比公立學校多，更多的是教給學生學習方法。比如英語，我會培養(yǎng)他們良好的學習習慣，讓他們制定計劃，每天背一定的英語單詞，每段時間讀一定的英語小說和雜志。針對某些語法編出口訣，給單詞講出故事。這些習慣和方法，公辦學校也能給他們，并且如果用心做，一定比教培機構做得更好。”

孫老師說，“雙減”對教培行業(yè)影響巨大，她有焦慮情緒的同時，也在做兩手打算。一是繼續(xù)考高中教師資格證，二是離開教培行業(yè)舒適區(qū)，重新出發(fā)。“現(xiàn)在我難得停下腳步去做一些其他事情。時代讓我有機會去尋找另一種可能性，找到生活另一面。如果放眼人生幾十年，趁早轉(zhuǎn)身，或許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雙減”出臺后，楊女士說海淀的家長群已經(jīng)沸騰一段時間了，連日來的討論讓她悟出了一個道理。“我們這邊的環(huán)境就是這樣，家長在孩子很小的時候就開始‘雞娃了，氛圍如此，你不可能置身事外。現(xiàn)在看來，這其實是家長的焦慮，讓孩子來承擔。成年人的世界里，充滿了競爭，尤其是北京，全國精英扎堆。一想到孩子也有長大的一天，作為父母就會拼盡全力讓未來的孩子競爭力更強。我們能為他做的，就是把最好的教育給他，這是改變他命運最公平的機會。”

教育是打破階層壁壘的重要通道，教育公平是最大的公平，關乎社會公平正義。楊女士說，作為工薪階層，她深有體會。但“雙減”只是解決問題的第一步，“‘雙減是為了減負，但更深層的減負，是改變思維和風氣，減輕人們內(nèi)心的負擔，這是真正的‘雞娃土壤”。她也關注過國家鼓勵發(fā)展職業(yè)教育，但這在中國大城市根本不現(xiàn)實，絕大多數(shù)家長想讓孩子上名牌大學，“中國人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但是，靠‘雞的孩子即便上了名牌大學，也不一定能成為人才。這樣的人才，即便學歷再高，也是不健康的。”她認為，只有思維和風氣根本轉(zhuǎn)變了，才能結束“雞娃”現(xiàn)象。“如果有一天，中國有一批家長和學生發(fā)自內(nèi)心地，而不是被迫地走上職業(yè)教育道路，立志成為一名出色的藍領工人或農(nóng)民，而且經(jīng)過奮斗后，他們的待遇、機會和獲得的尊敬一點不亞于白領，那么‘雞娃自然而然就消失了。”她滿懷希望地說，“我吃過‘雞娃的苦，所以更不愿意下一代再走‘雞娃的路，我期待這一天早日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