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寧 廉思



共情能力是能設身處地體驗他人處境、達到感受和理解他人情感的能力,是調查者放下身段,與調查對象“交融”的柔軟與關懷。
記者:廉教授,您好!上期訪談中您講到“入場”的技巧。“入場”之后,調查者怎樣在調查研究中獲得有用信息呢?
廉思:“入場”后如何獲取有用信息,是難度更大的挑戰。一般而言,調查者要通過發放問卷、深度訪談、焦點組座談等方式收集場域內的各種信息。
但無論是哪種方式,都是人為預設的場景,雙方很容易陷入一問一答的節奏中,把調查過程變為“審問”而不是“交流”。一方面,調查者擔心冷場;另一方面,調查對象擔心表述不清,而且容易被調查者帶節奏,給出迎合調查者的回答,即所謂的“正確答案”。
調查時間如果有限,可能會帶來信息的缺失,交流的誤解,甚至誘導的答案。當我們把心靜下來,把感情沉下去,這種對時間的局促感和對獲取信息的功利性才會逐漸弱化,才能使調查研究變得有價值和張力。
要想在與調查對象交流時熟練運用各種調查方法,除了要求調查者掌握必備的知識和技術外,還要求具有較高的悟性,比如反思能力、感知能力、共情能力等。其中,我認為共情能力是最重要的。
記者:什么叫共情能力?怎樣才能在調查研究中做到共情?
廉思:在我看來,共情能力是能設身處地體驗他人處境、達到感受和理解他人情感的能力,是調查者放下身段,與調查對象“交融”的柔軟與關懷。“共情交流”要求我們在調查中,不只把調查對象當作研究客體來分析,還要當作平等主體來交往。在這個過程中,要讓調查對象娓娓道來,很多信息只有在細節中才能發現。調查者不能急于求成,要以心換心,心心相印,最后才能心有靈犀。
時代快速發展,一些群體的生活方式是“主流”社會所不能理解的,但是他們以這種方式生活很開心。作為調查者,就要理解這些不同的活法,理解這種生活方式存在的合理性,填埋不同個體經驗之間的理解鴻溝。作為調查者,如果沒有這樣的胸襟和視野,就不會在宏大社會結構之下關注微小生命的豐富和光亮。
比如在調研一些特殊群體時,我們要認識到,調查對象是具體的有情感的人,當你想要和他們交流時,不是只帶一副耳朵就可以,還要放下你的預判和可能的偏見,并要隨時準備講出自己的故事,準備有限度地分享自己的秘密。以誠相待,馳而不息,調查對象就會先接受調查者。這是第一步,卻是至關重要的一步。調查對象接受調查者,才會靜下心來聽調查者的觀點和意見,才會與調查者真心實意展開對話。如果連調查者都不接受,那么我們的觀點、背后代表的組織,他又如何認同?
做“蟻族”研究時,很多人問我:“‘蟻族和父母都不說實話,報喜不報憂,為什么和你卻無話不談?”為了調研“蟻族”,我們在北京當時最大的“蟻族”聚居地——唐家嶺住了兩年多時間,和“蟻族”一起吃烤串、喝啤酒,大年三十包餃子,分享各自的喜怒哀樂。“蟻族”把我們當作親人,我們也把“蟻族”當作家人。家人、親人之間,有什么話不能說呢?
記者:和初次見面的調查對象打破隔膜,讓對方傾吐心聲并與之共情,并不容易。您在調查研究時,是如何做到并獲悉有價值信息的?
廉思:我認為,在和調查對象交談時,首先要保證調查態度誠懇,同時注意不妨礙對方的日常生活。調查研究對象初次與我們打交道時,難免心存疑慮。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的立足點在哪里、態度是否誠懇,對方要了解清楚才能如實回答問題。這就是說我們要調查他,他先得調查我們,然后再決定是否讓我們調查他。這個互相調查的過程很微妙。一旦對方發現我們的調查態度不那么誠懇,或者我們的調查會對他們的日常生活帶來影響,他們就不愿意接近我們,不肯說出真心話。
還有,有時調查對象常常答非所問,這并不是說回答時他們有意回避,而是因為他們平時根本沒有意識到或者思考過我們提出的問題。我們一提問,他們才開始想,而且在極短的時間內,確實很難給出系統全面的回答。
我們在調查研究之初,和調查對象進行情感預熱、共情交流,會更容易得到問題的答案。
記者:在您經歷的調查研究中,共情交流發揮了怎樣作用?
廉思:這些年的調查研究讓我深刻意識到,無論調查問卷設計得多么精美,深訪提綱設計得多么嚴謹,座談方式設計得多么委婉,都無法替代情感在與調查對象交流中的重要作用。日常對話中的信息,比調查對象回答調查問卷時要生動、真實得多。
在交流過程中,如果僅僅是圍繞研究主題讓調查對象填答問卷或座談訪談,往往難以捕捉到對方的情緒和情感。調查問卷和訪談提綱都經過了認知過濾,顯得過于理性,常常把生活中那些充滿了情感能量的東西排除在外了。
我們課題組在做青年婚戀調查時,有些調查對象和我們談起自己十分私密的感情經歷。調查對象為什么會把最不為人知、最不愿暴露的一面展現給我們這些陌生人?顯然,他們的動機并不是通過調查得到一些贈品禮物,他們主要是表達情緒和情感,得到他人理解。
因此,對于調查對象,如果我們僅僅停留在“我們想要看到的他們”,而不是真正的、完整的、作為“獨立個體”的“真實的”他們,“共情”就是一個虛假的命題。只有在我們互相把對方看作平等的獨立的個體,才能獲得“貼近的體驗”和“內部的視野”,也才能深入調查對象的心靈深處,做出真正有價值的社會調查。從這個意義上講,共情交流不是簡單地填個問卷,做個訪談,而是在具體情境中去理解人、思考人,是沉浸于對方的生活世界之中去理解他當時所處的場景和選擇。對每個人而言,個體生活就是他的宇宙;對社會而言,宏大之下亦是個體的歡欣和苦痛的匯聚。
(責任編輯:閆正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