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光緒二十一年(1895),梁啟超到北京參加會試。考試之前,他與康有為發起公車上書,落第后又一起組織強學會,這成為他參與政治活動的開端。在強學會創辦前后,梁啟超主辦《萬國公報》和《中外紀聞》兩份報紙,開啟了他的新聞出版生涯。本文通過對《師友緒余》中梁氏書札的解析,鉤沉其走進出版領域前后的史實。
【關鍵詞】《師友緒余》 強學會 《時務報》 梁啟超
強學會是康有為、梁啟超在戊戌變法前推動成立的新型組織,并對它抱有“學校與政黨兼而一之”的高度期待。但強學會活動時間短暫,它的實體機構強學書局于光緒二十一年(1895)十月初成立,到十二月初九即被朝廷封禁,為時只有兩個月,梁啟超在此期間主筆的《中外紀聞》,更是只存續一月有余,出刊18期便告終結。強學書局后改為官書局,梁啟超被屏除在外,于光緒二十二年(1896)三月前往上海,與人合辦《時務報》。對這段歷史,梁啟超曾有所追述,時人也留下一些資料,大致脈絡是清楚的,但梁啟超在強學會的活動細節,今人了解得并不多,一個原因是缺少他當時的自述材料。
幸運的是,吳保初所輯《師友緒余》保存了梁啟超寫給他的三封信。這些信恰好作于從強學會到《時務報》期間,從當事人角度披露了相當多的歷史細節,而且吳保初與壽富等友人之間的通信,很多也與梁啟超有關,均有助于了解梁氏這段重要的政治和新聞出版經歷。這些資料以前未見研究者引用,本文標點整理,略作箋釋。
一、吳保初與《師友緒余》
吳保初(1869—1913),字彥復,號君遂,安徽廬江人,淮軍將領吳長慶之子。光緒中,吳保初以蔭生入都,先在兵部學習,后任刑部山東司、貴州司主事,秋審處幫辦。光緒二十七年(1901)秋,他“上疏言朝政時事,多他人所諱言者”,被尚書剛毅壓制,不得上達,遂辭官歸里據《北山樓集》附陳詩撰《北山先生家傳》,民國二十六年(1937)石印本。。
吳保初倜儻能文,又是名父之子,交游廣泛,時人將他與譚嗣同、陳三立、丁惠康并稱“四公子”。他思想激進,贊成變法,戊戌事變后作《哭六君子》詩,并在第二年的春天,“略檢篋衍所存往時師友贈答之作,裒為一集,雖一字之寡、千言之富,亦都存而錄之,名曰《師友緒余》,志不忘也”見吳保初《師友緒余引》,作于光緒己亥中春。天津圖書館藏《師友緒余》與《北山樓集》合訂一冊。《北山樓集》也有己亥仲春保初自序,謂“用敢排印一二,以代鈔胥”,因知《師友緒余》印行于光緒二十五年(1899)二月。,附在詩集《北山樓集》后,排印行世,保存了一些與戊戌變法相關人物的作品。
《師友緒余》存世不多,公開可見的有天津圖書館藏本可在中國國家圖書館“中華古籍資源庫”閱讀,題名檢索《北山樓集》。。我自己也收藏一本,但與天津圖書館藏本內容有所不同,最大的差別是,我的藏本錄有梁啟超的三封信十三首詞、康廣仁的兩封信、袁世凱的一封信和壽富的兩封信,天津圖書館藏本卻沒有這些內容。經過比對,兩本書是用同一副木活字版刷印,但天津圖書館藏本刷印在后,印時刪除了相關內容,并將受到影響的版面重新排版。如梁啟超的信和詞,在書中共占8頁,頁碼從四十六至五十三,而天津圖書館藏本第四十五頁的下一頁,版心頁數為“四六至五三”,以1頁代8頁。顯然,這是在刪除大量內容后,為保留其他已經印好的書頁并彌合闕頁采用的權宜之計。這也說明,我的藏本是該書的初排初印本。
含有梁啟超等人書信的《師友緒余》,還有另一個現象,即梁啟超的名字寫成“梁任廠”,康廣仁的名字寫成“康大廠”,用的都是化名,可見吳保初在變法失敗后的第二年春天即刊行師友贈答之作,實有深意,“志不忘”變法君子并保存他們的作品,是一個重要目的。在當時情勢下,此舉非常危險,以至于吳保初最后不得不把這些作品刪除。這個本子能流傳到今天,實屬幸運。
這個初印本又是一個校改本,有人用墨筆加以增刪,或整首刪除,或調整順序,或修改注釋,或刪去敬抬空行,做這個工作的,不排除是吳保初本人。其中,作者注釋“梁任廠,字任廠”被改為“梁啟超,字任廠,廣東新會舉人”,文內的“任廠”改為“啟超”;“康大廠,字大廠”,被改為“康廣仁,字幼博,廣東南海人,候補主事”。下面,就按照改注復原的文字,將梁啟超的三封信移錄于此。
二、梁啟超的三封信
(一)論強學會書
君遂先生有道:承示并壽君書,敬讀。兩公憂時之心,如將見之,欽佩靡似。壽君所言,字字金玉。此事措手之難,如久病之人,病根盤穴腑臟,以全力去病,病去而人死矣。辦事之人過于持重,猶可徐導之也,其有一二借持重之名而因以圖其私窟,則疾不可為也。要之其初心,惟可以圖利之事乃始為之,一切當行之事,悉置不問。有倡是說,未啟口而先拒之,若稍與辨論,則以詞色加人,日日揚言于眾曰:此局惟彼一人創之,局事亦惟彼一人主之。一切來者,若皆攀附彼之聲氣,諸事末從干預。夫此局之創,非出其手,此間知之者想亦不尠,而其間一二通達大體之人,皆困于簿書,不能營辦瑣事,令此間局面若惟一人獨主,以至于此,奈何。以公議去之,非不可行,然同室操戈,大局必散,此病去人死之說也。同人皆有必欲保全之意,而彼有不懼決裂之心,此千古小人所以勝君子之技,匪今斯今,可為浩嘆。別院整頓之舉,同志主持者尚有其人,弟人微言輕,亦不欲過問。小會之舉,自為約束,雖大局無恙,亦當為之。何以故?入會者甚眾,大率當官人多、讀書人少,雖有善心,未必能俛焉學誦,會雖成而學不克有進,其勢必有稍密之功課以待官閑而好學者。小會之與大局,原屬并行不悖,未嘗有冰炭于其間也。今之時流,于一切致用實學類能言其一二,而不能深通以盡其故,此人才之所以不成而國之所以弱也。我輩同志,率受此病,故嚴定功課,各執專門,互相挾持,務底有成,此小會區區之意也,雖無大局之波瀾,亦將行之。執事以為如何?今此間與小會者,日來所課,尚不荒殖,他日可望成就一二。知公拳拳,擬奉邀入會,俾得親近,有所就誨。并約祁、壽兩公,想不見棄。頃所云云,以公相愛之深,憂世之切,故敢貢其一二,局中矛盾,路人所笑,本未嘗一以告人,尚幸秘之。啟超頓首。
(二)作別札
君遂賢兄先生:重島遼隔,闕侍數月,鄙懷歉仄,匪可言喻。漢功昆明,楚客澤畔,大局之憂,與君同之。書局復開,仆以婞直見擠,人情本當爾爾,亦何足云。頃歸意甚速,欲得一言以為寵,謹奉紈扇,想不見棄。伯福亦久未見,并思得贈言,不審君能為我代致之否?行期在二十間,日內當圖良覿,以罄所懷。啟超頓首。
(三)別后書
君遂兄長足下:國門分攜,倏已兩月。摶沙易感,懷思可知。自頃入洛,游謁雖眾,而落拓寡聊,含沙屢遇,相知相愛,惟在足下。縱復重島遼隔,合并苦稀,而感念之情,靡時云已。去秋迄今,事變累易,橫流無極,魑魅喜人。業每敗于垂成,病即加于小愈,凡茲陳跡,君所共見,太息之外,更無他言。弟頃居海上,與黃公度觀察、汪穰卿進士創一《時務報》,冀以開廣風氣,佽助見聞。此間為南北總匯之區,視首善之晦盲,似有差別。顧事變太速,歲不我與,聚室而移王屋,捧土以塞孟津,綿力薄材,恐無所補,得寸得尺,竭吾心所能至而已。黽勉圖功,經費支絀,惟賴報章風行,乃可支持。今郵上公啟三十本,乞斟酌其可否與同志共維持之。此局若定,或可為他日學會、議院一切之基也。頃已布告各省同志,請其相助,惟皖省未得其人,若君所知有可以語于此者,便望相告,銘感奚如。近學想益進。數年以后,人血滿地,恐更無從容弦誦時,望及時交勉之而已。君智慧才力,獨出冠時,惟冠蓋京華,銷磨太甚,尚望稍節酬應,以劭大業。猥托相愛,不敢以諛詞進,想弗嗔之。出都時承惠述德碑文,謝謝。照象一軀,敬呈左右,聊寄遠思。伯福所學成就想益遠大,格于例、傷于貧,不能行其志,奈何。此次匆促,未及致書,相見時為弟問訊也。啟超頓首。
《別后書》的后面,還有“附錄所書詞十三闋”,梁啟超跋云:“丙申三月將出都,瀕行,君遂兄長索拙著,以近為詞應之。啟超記。”所書詞作均見于《梁啟超全集》,今略。
三、《論強學會書》與梁啟超在強學會的活動
梁啟超的第一封信,作于強學會存續期——光緒二十一年(1895)的十月至十二月,“論強學會書”及另兩封書信的題目,當為吳保初所擬。
梁氏《飲冰室詩話》記與壽富的相識說:“乙未秋冬間,余執役強學會,君與吳彥復翩然相過,始定交,彼此以大業相期許。”壽富(1865―1900),字伯茀,清宗室,禮部侍郎寶廷之子。光緒戊戌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講求新學,發起知恥學會。戊戌政變后杜門不出,庚子亂中自盡殉國。可見梁啟超與吳保初交往,也始于強學會時期。
這封信,是對吳保初轉來的壽富書信的回復,所涉事件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對強學會及強學書局內部矛盾的看法,二是介紹在強學會內組織“小會”的情況。壽富的來信,也見于《師友緒余》,即《論強學會條規書》:
君遂執事:日者蒙以條規見示,適有客在座,匆匆奉復,未盡所懷,今更申其議,伏望垂察。當事諸君過于持重,誠有使人郁郁處,梁君毅然另為約束,豈非丈夫。惟壽富不無過慮者,以為斯議果成,局中先分疆界,勢既為二,人必左右袒,一出一入,是非以生,同室操戈,勢所必至。當斯會之始,舉國非笑,謂為不成,今幸規模粗具,然非之者尚十四五,觀望者亦十二三,若局事蒸蒸日上,將必天下向風;若局事或有二三,瓦解亦可立待。同舟以濟,尚恐難成,若更參差,息駕何所。此事成敗,大局所關,設不幸所言或中,謀者未成,成者先廢,將毋大失梁君之本意乎?夫公議者勝人而不為人所勝者也。梁君所欲為者,本皆會中應有之義,若并此不能,尚何名為強學?今若邀集同志,平心與之徐商,使是非大明,人人開悟,當局諸君,將必舍己相從。若其不從,是違公議,違公議者,公議亦違之,當局者將不自安,尚何局事之能持,則梁君之議,當行于合會,又何煩別為約束乎?壽富聞之,非常之功,惟忍乃濟,邁俗之議,閱久自明,今者惟憂人力之不厚,人心之不堅,與其別白是非、另生枝節,何如相忍以濟、培其本根。若力厚勢成,是非大定,則亦賢者持柄、愚者退聽耳。斯時肩荷大事者,非梁君輩其誰?若不出此,將必是非互騰,盡失本意,勢分力薄,奏功無期,在會者思去,局外者不前,人心憂疑,大事去矣。壽富不幸生逢斯世,有死國之義,無戡亂之才,惟冀風氣宏開,人才日出,上安君父,下遂私圖,故當斯舉之興,聞而起舞,今知局事如此,不勝恟懼,以與執事相知久,故敢貢其私意。伏惟恕其狂瞽,幸甚。壽富頓首。
對強學會研究來說,壽富的這封信是一份重要史料,它至少透露了如下信息:強學書局為人把持,強學會名存實亡;梁啟超毅然奮起,欲有所約束,并擬定了“條規”;梁的計劃如果實現,強學會內部將會分裂,甚至危及生存。為此,壽富不贊成梁啟超的行動,勸他“平心徐商”“相忍以濟”,以退讓維護大局。
按照康、梁的理想,強學會是一個講求新學、議論時政,“實兼學校與政黨而一之”的組織梁啟超:《蒞北京大學校歡迎會演說辭》,《梁啟超全集4》,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2527頁。。但實際上,京師強學會是以御史臺、翰林院的京官為主建立起來的,首倡者為陳熾、文廷式、沈曾植、康有為等人,贊助者有李鴻藻、張之洞等大員參見湯志鈞《戊戌變法史》(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5年版)第三章《組織學會,發行報刊》之三“北京強學會人物”。,構成復雜,議論各異。康有為和梁啟超在其間發揮了組織引領作用,但在強學書局成立之前,康有為已于八月二十九日離京,未參與強學會創辦的后期工作,只留下梁啟超在京,先后主辦《萬國公報》和《中外紀聞》。雖然梁啟超做的實際工作在今天看來十分重要,但他只是一個舉人,在一群京官中人微言輕,也未進入決策層,難以左右大局。強學書局成立后,丁立衡、張孝謙、熊余波等人主持局務,“有欲開書坊者,有云宜專賣國朝掌故書者,有云宜賣局版經書者”吳樵致汪康年書,光緒二十二年二月二十一日。轉引自湯志鈞:《吳德窐、吳樵談強學會》,《湯志鈞史學論文集》,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3年版,第54頁。,康、梁設想的講學、議政功能均無從談起,以救國熱情組織起來的強學會,眼看辦成了一家舊書店,維新同人當然痛心疾首,因此壽富說“當事諸君過于持重”,“使人郁郁”。
而且此時,當局數人也矛盾重重,最后張孝謙排擠掉其他人,獨自把持局務,令事情更不可為參見湯志鈞《戊戌變法史》(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5年版)第三章《組織學會,發行報刊》之四“強學會的內部矛盾和改為官書局”。。梁啟超信中道出當時情形:“要之其初心,惟可以圖利之事乃始為之,一切當行之事,悉置不問。有倡是說,未啟口而先拒之,若稍與辨論,則以詞色加人,日日揚言于眾曰:此局惟彼一人創之,局事亦惟彼一人主之。”針對這種局面,梁啟超不贊成壽富提出的通過“公議”迫使當局者改弦更張的建議,因為真正不顧及強學會分裂和存亡的人,正是當局之人:“以公議去之,非不可行,然同室操戈,大局必散,此病去人死之說也。同人皆有必欲保全之意,而彼有不懼決裂之心,此千古小人所以勝君子之技,匪今斯今,可為浩嘆。”
面對亂象,梁啟超并未旁觀,而是采取行動扭轉局面。他撰寫《學會末議》一文,在同人中傳看吳樵致汪康年書,光緒二十二年二月二十一日。轉引自湯志鈞:《吳德窐、吳樵談強學會》,《湯志鈞史學論文集》,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3年版,第54頁。,申說學會宗旨;擬定《強學會條規》,試圖對會務進行約束;同時他還發起一個“小會”,堅持講學活動。
壽富信中說,“梁君毅然另為約束,豈非丈夫。惟壽富不無過慮者,以為斯議果成,局中先分疆界”,可見梁啟超擬定的《強學會條規》,將對強學會的主事者形成約束,并且難被他們接受,必然是一個具有新思想的文件。
梁啟超組織的“小會”,也有當時的人提到,“京中同志十余人(卓如、伯唐、子封、穗卿、剛甫諸君及鈍丈、樵父子)起一小會,遲大會十日而亡”吳樵致汪康年書,光緒二十二年二月二十一日。轉引自湯志鈞:《吳德窐、吳樵談強學會》,《湯志鈞史學論文集》,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3年版,第54頁。,但語焉不詳。今合梁啟超與壽富之信而觀之,可知其大概。
梁啟超說:“小會之舉,自為約束,雖大局無恙,亦當為之。”“小會”是在“大會”內部成立的,在“大會”無所作為的情況下,如有“小會”堅持作為,當然是一種撥亂反正,從而構成約束。他透露出“大會”當時的頹狀:“入會者甚眾,大率當官人多、讀書人少,雖有善心,未必能俛焉學誦,會雖成而學不克有進,其勢必有稍密之功課以待官閑而好學者。”多數會員無心學習,學會名存實亡,因此需要為好學者另立一個“小會”。他又闡釋了“小會”的宗旨:“今之時流,于一切致用實學類能言其一二,而不能深通以盡其故,此人才之所以不成而國之所以弱也。我輩同志,率受此病,故嚴定功課,各執專門,互相挾持,務底有成,此小會區區之意也,雖無大局之波瀾,亦將行之。”
于此可見,強學會內的“小會”,是梁啟超在“大會”功能喪失、無法開展活動的情況下,成立的一個專注于講授、研習致用實學和專門功課的同人集會,初始會員只有十人,來自強學會內外。梁啟超邀請吳保初和壽富及祁姓某公加入強學會小會《師友緒余》有祁師曾《賀納姬詞》,注“字君協,山西壽陽人,官兵部員外郎”,“祁公”或即此人。祁師曾為祁世長之孫。,并說“今此間與小會者,日來所課,尚不荒殖”,說明已經開始活動。但“小會”是在強學會弊端暴露后成立的,壽命又只比“大會”多十天,所以梁啟超寫這封信的時候,大概已接近強學會的尾聲了。
梁啟超和壽富的信,還有助于解決一個困擾已久的問題,即強學書局開辦時期,強學會究竟有無實體存在。
不同于上海強學會有完整的章程等文件可以引用,考察京師強學會的歷史,只能根據當事人或知情人的零星記載。在這些記載中,同人們籌備的是“強學會”,但成立的組織卻是“強學書局”。特別是書局成立后,參與者多稱“強學書局”,少有稱“強學會”者,這令人懷疑在強學書局正式成立后,強學會已不存在,或強學會從未正式存在過討論這一問題的文章,可見閭小波:《強學會與強學書局考辨——兼議北京大學的源頭》,《北京社會科學》1999年第1期;林輝峰:《強學會成立時間考證補》,《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6期;等等。。但吳保初為梁啟超和壽富兩封信擬的名字,都包含“強學會”名稱,雖屬事后追述,仍是當事人的說法。壽富信中則說“梁君所欲為者,本皆會中應有之義,若并此不能,尚何名為強學”,顯示“強學會”確有實體。梁啟超說“入會者甚眾……會雖成而學不克有進”,并發起“小會”,對應的都是強學會,這是最重要的當事人對強學書局與強學會并存的直接說明。
對強學會和強學書局的關系,其實從《上海強學會章程》中可以看得很清楚。它是上海強學會的章程,但以很大篇幅,講一個“局”或稱“強學總局”“分局”“書局”的運作規則、強學會會員與“局”的關系湯志鈞、陳祖恩編:《戊戌時期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77頁。。這說明,上海強學會發起后,隨即成立“強學書局”,作為學會的辦事機構,落實辦會宗旨,處理日常事務。入會者向書局入股或捐款,然后成為會員。京師強學會的運作模式也是如此,強學書局是強學會的辦事機構,學會通過書局才能運行,這也是為何強學書局主持人的行為會關系到強學會的興衰存亡。強學會與強學書局二位一體、同時存在。
四、《作別札》與梁啟超退出強學書局
光緒二十一年十二月初七,御史楊崇伊以“奏為京官創設強學會,植黨營私,大干法禁,謹據實究參,仰乞圣鑒事”上疏,要求查辦強學書院(即強學書局)奏折全文可見《被忘卻的近代新聞史第一章——甲午戰爭與中國報刊的初春》,見孔祥吉:《驚雷十年夢未醒》,廣東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306頁。。此疏所參為“強學會”,列舉的事實卻是“強學書院”的行為,于此也可見強學會與強學書局的關系。
吳樵在寫給汪康年的信中說:“京會聞發難于卓如之文。渠有《學會末議》一篇,甚好,脫稿后曾以示樵,不知局中誰人獻好,聞于政府(原注:聞系常熟),遂唆楊崇伊參之,而楊與合肥之子為兒女親,因此亦可報復。”強學書局招股時,李鴻章欲入股三千兩,被同人拒絕,再加上政見不同,李遂揚言報復。楊崇伊與李鴻章為姻親,此舉有挾嫌報復的嫌疑,導火索則為梁啟超撰寫《學會末議》。
楊崇伊參奏后,強學書局于十二月初九被查抄封禁。
強學書局有京中官員的大量股份,他們自不會坐視被封,于是運動解禁,至當月二十二日,由御史胡孚宸上《書局有益人才請飭籌設以裨時局折》,有旨交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議奏。次年正月十二日,總理大臣李鴻藻奏請將強學書局改為官書局,二十一日奉上諭準許,交工部尚書孫家鼐管理。二月二十一日,孫家鼐奏定章程,官書局隨后開業。
在籌備官書局期間,孫家鼐擬定了管理官書局的二十三人名單由強學書局到官書局的變遷,參見王曉霞:《書局與政局:京都官書局始末》,《現代出版》2019年第2期。,大多數為參與強學書局的京官,梁啟超卻被屏除在外。三月,梁啟超應黃遵憲之請,赴上海籌辦《時務報》。《作別札》說“書局復開,仆以婞直見擠”,又說“行期在二十間”,即作于光緒二十二年(1896)的二、三月間。
吳保初從信中得知梁啟超的遭遇,立即向孫家鼐進言,請他收回成命,延聘梁啟超。三月十二日是孫家鼐的生日,他去祝壽時當面請求,后孫家鼐兩次回拜,皆未相遇,吳保初于是又給他寫了一封信,即收入《北山樓集》的《上孫尚書書》,略云:
兩蒙高軒枉過,有失迎迓,罪甚罪甚。……近日朝廷以書局屬公,實欲公之造就人才,以待國家異日之用,斯事雖細,關系天下,則公安可不廣羅俊乂,上承明詔?竊見廣東舉人梁啟超,年二十四,奇才淑質,獨出冠時,綜貫百家,凌躒一代,九州萬國之紀,旁行斜上之書,莫不取其精華,得其指要。綺歲不廉之譽,方之蔑如;何休學海之稱,奚足擬美。求之近日,誠為罕覯。今以不合當世,思褰衣遠去,公倘不以年少少之,折節往拜,慰而留之,延攬入局,于大局不無小補。……梁君行期甚急,愿公速圖之,不勝大愿。
他寫好這封信后,先寄給壽富看,壽富并不贊成他的做法,兩次回信請他三思。這兩次來信,即初印本《師友緒余》中的《論留任公書》和《再答》。因涉及早歲友人對梁啟超的評價,且資料罕見,全文移錄于此:
論留任公書
君遂老弟足下:日昨為風所中,頭暈骨痛,大有傷寒意。任公事似須細思詳酌。老弟愛才之心,實為近今所罕,但惜不在高位,在高位者又無此副心肝,此時事所以難也。某大臣奉旨管理書局,當廣求異材,以開風氣,方于時事有益。乃不出此,盡散股分,惟奏舉二十二人辦理局務孫家鼐擬定的官書局人員名單,本以文廷式為首,共二十三人,但光緒二十二年(1896)二月十七日文廷式被參奏罷官,故壽富信中說“奏舉二十二人辦理局務”。,則其有先入之言已可見矣。任公去歲在局,職司掌筆,本為局中不可少之人。今乃不在二十二人之列,此必有以好事狂妄譖任公者,蓋所以必欲譖之者,實恐任公分其權也。老弟身往力薦任公,某大臣若以愛才為心,當殷殷下問,如恐失之。乃言者殷然,聽者漠然,是其心不重任公,并不重老弟之言,明矣。老弟謂渠兩次過訪,似為任公之事,設如所度,詎不大佳,但恐仍是老弟愛才之心耳。故欲老弟親往探之,若果為此,上書不晚;設不為此,渠疑任公倩老弟營求,于事無濟,于己于人皆有損。君子愛人以德,老弟愛之,當保全其名節,詳籌其出處。任公才識,安往不得,某大臣不知求任公,任公乃求某大臣耶,必不然矣。邇年營求之風熾,在上位者動以營求輕天下士,故士之自立者,往往矯情以震之,蓋不得已也。夫任公留京,于任公毫無益處,于書局則大有益。若令某大臣疑任公營求,必輕視之,必不留任公。不惟不能留任公,轉使某大臣疑任公為營求之士,是老弟愛之適以害之也。兄之呶呶為此者,既重任公,又重老弟,誠不欲任公與老弟為人所輕也,望詳度之。原書文字甚佳,姑存兄處,如某大臣誠有求才意,即當奉還。兄富白。
再答
今日大人先生之心最難測度,恐其以老弟為卓如游說,則老弟無置身地矣。設更以卓如倩老弟游說,則并卓如無置身地矣。此事所關不小,望更細心酌之。鄙意以為今日某大臣過訪相左,或是謝壽,老弟未可造次上書也。原件奉繳。
壽富深知孫家鼐排斥梁啟超,其后有復雜原因,并不會因吳保初一言而改變做法,且以梁啟超的才識和當時的官場陋習,也無必要去乞求高官延聘,因此極力勸阻吳保初辦理此事,并暫留了他寫給孫家鼐的信。最終不知吳保初是否遞交了這封信,但可看出,他為梁啟超的前途奔走,完全出自對梁之思想和才華的激賞。梁啟超此時年方二十四歲,二人相識不過數月而已。
在對吳保初的研究中,常見一種說法,謂梁啟超初來京師,系吳保初向孫家鼐舉薦,使他得露頭角。此說的源頭是陳詩所撰《吳北山先生家傳》。其傳略云:
先生尤善知人,丙申邂逅新會梁啟超于京師,時工部尚書壽州孫文正公家鼐方領自強書局,先生與有雅故,致書薦啟超,(下文節引《上孫尚書書》,略)……孫公于是禮聘啟超,為訂章程,啟超旋游湘,后卒以才名顯。
從上述當事人信函可知,此說與真相大相徑庭,應予更正。
五、《別后書》與《時務報》的推廣
梁啟超離京去上海,是在光緒二十二年(1896)三月二十日前后。《別后書》說“國門分攜,倏已兩月”,當作于五月。
《時務報》于七月初一創刊,此時正進行緊張的前期推廣。梁啟超給吳保初寫信,寄去公啟30份,希望吳在京師向同人推銷報紙,并推薦家鄉安徽的聯絡人。吳保初于是作《蘄同人閱時務報小啟》《北山樓文》,1937年石印本。,略云:
乃者梁君卓如,特在滬濱創立時務報館。觀其體例,首陳治道,繼譯新聞,采國風于六洲,置苦口于萬戶。雖跡類商鞅,言同鄒衍,而略其形似,要厥指歸,知長沙痛哭,乃心漢家;杜牧罪言,輸忠唐室。針膏起廢,此洵活國之扁倉也。蒙嘉美卓如之心,思推廣其意,茲購得三十分,以次遞傳,足供百人瀏覽,限三日專足走取,原報外不索分文,其有愿自購者、有愿助款者,各聽其便,不有博弈猶賢乎已,諸君子或亦有意于此邪?
吳保初一邊倡議閱讀《時務報》,一邊自購30份報紙供同人分閱,并號召大家訂購和捐助,為梁啟超的辦報事業出了一份力。
梁、吳二人京門分別時,梁啟超為吳保初書寫自作詞十三闋,吳保初則作《送任父之申江》詩送別《北山樓詩》,1937年石印本。:
吾友梁任父,飄零真可哀。少年入京國,下筆挾風雷。亦有新亭淚,斯人賈誼才。江湖須自重,呇獺久相猜。
他們二人的交往時間只有短短數月,見面不多。梁啟超去上海后,又去長沙主辦時務學堂,吳保初則于光緒二十三年(1897)秋辭官歸里,戊戌政變時未在京師,隨后梁啟超流亡日本多年,二人再未晤面。但吳保初對比他小四歲的梁啟超,可謂一見傾倒,除了在事業上多方幫助,甚至還學習梁啟超的文風壽富致吳保初《覆札》:“大作淋漓頓挫,大有卓如氣致。”《師友緒余》第二十一頁。。在梁啟超被通緝后,冒險刊行他的作品,尤可見吳保初的真情。梁啟超在書信中也對吳保初多有期勉,《別后書》謂“君智慧才力,獨出冠時,惟冠蓋京華,銷磨太甚,尚望稍節酬應,以劭大業”,實中吳氏之病。吳保初交游泛濫,不只梁啟超指出,壽富也曾規勸,言“妨學者大半皆在交游”“愿左右毅然自克”壽富:《報書》,《師友緒余》第六頁。,但終其一生,未能去除這一名士習氣,梁啟超進以藥言,足見知愛。
通過《師友緒余》初印本保存下來的梁啟超與壽富、吳保初等友人的往來書信,可以對梁啟超在強學會時期的經歷有更深的了解。強學會在成立之初,就因參與者的廣雜、主事者的偏頗,陷入分崩離析、名存實亡的境地。為扭轉局面,梁啟超撰寫《學會末議》、擬定《強學會條規》、發起“小會”,使用各種方法試圖將強學會拉上正軌,卻點燃導火索,導致強學會和強學書局被封禁,自己被逐離場。康、梁心目中的強學會,是一個學校與政黨兼而為一的社會組織,而實際上在短短幾個月的籌備期和運行期中,強學會“學校與政黨”的功能無從實現,唯一成功的工作,是梁啟超主辦出版了《萬國公報》和《中外紀聞》兩種報刊,為中國和他自己,開啟了新的歷程。
〔作者艾俊川,《金融時報》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