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經典圖書的誕生是作者、出版者、讀者各方利益相關者在國家、市場、社會場景中互動協作的產物。《啟蒙運動的生意》《最危險的書》這些圖書的傳記在對由經典圖書所建構的社會網絡進行研究時,橫向維度的“國家—市場—社會”和縱向維度的“作者—出版者—讀者”是出版史研究的兩種書寫框架。在這兩種書寫框架中有一個共同的參與者即出版者。出版者將國家與社會進行橫向聯結,將作者與讀者進行縱向聯結,它處于圖書所建構的社會協作網絡中的樞紐位置。在經典圖書的出版史書寫中凸顯作為居間者的出版者的主體性以及來自出版者的輻射式書寫,有助于以點帶面勾連其他出版協作者,呈現出版史書寫的全景式知識圖景。
【關鍵詞】經典圖書 社會互動 書寫維度 《百科全書》 《尤利西斯》
中國出版史的研究問題與方法受西方書籍史的影響,得到了學界的自覺反思與積極探索。李頻指出出版史研究新范式的重心是出版行為與效果分析李頻:《行為及效果分析:出版史研究范式轉型的核心》,《中國出版史研究》2017年第2期。。黃典林提出可借鑒“工具性關系也是文化關系”的媒介學邏輯去研究出版史黃典林:《出版史研究的媒介學維度——〈啟蒙運動的生意:《百科全書》出版史(1775—1800)〉的方法論意義》,《中國出版史研究》2017年第2期。。出版史的研究應從“自上而下”的精英式書寫轉向“自下而上”的新文化史書寫范式,研究方向可拓展到對于參與整個圖書編輯出版鏈條和出版生態領域的人及一切細節之研究中去沈世婧:《從新文化史觀看中國出版史研究變化的可能——評述〈啟蒙運動的生意:《百科全書》出版史(1775—1800)〉》,《中國出版史研究》2017年第2期。。這些主張與反思使得出版史研究中聚焦于具體經典圖書的深描取向越來越重要。這種通過圖書的生產、流轉以及接受的社會網絡去勾連歷史情境中的傳播以及文化的研究取向,極大地擴展了出版史研究的深度。那么關于經典圖書的出版史書寫的具體維度是什么?這些書寫維度間的關系是什么?其中最重要的書寫維度又是什么?這些問題值得進一步探討。為探究這些問題,社會網絡是一個可供借鑒的理論資源。社會網絡作為社會學研究的新取向,主要是“從社會關系的角度出發,探討各種社會及人際關系的形式與結構”蔡毓智:《社會網絡:社會學研究的新取向》,臺灣《思與言:人文與社會科學雜志》2008年第1期。。這種以關系為核心的取向與上述研究問題有著較好的契合度,尤其是社會網絡分析中所關注的“局部中心度”和“整體中心度”〔美〕約翰·斯科特著,劉軍譯:《社會網絡分析法》,重慶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69—73頁。問題將有助于聚焦經典圖書出版史書寫框架中的核心維度。在研究對象上,關于經典圖書出版史書寫的經典文本是一個重要的研究參照對象。例如,羅伯特·達恩頓的《啟蒙運動的生意:〈百科全書〉出版史(1775—1800)》和凱文·伯明罕的《最危險的書:〈尤利西斯〉從禁書到世紀經典之路》該譯名為繁體字版,簡體字版的譯名為《最危險的書:為喬伊斯的〈尤利西斯〉而戰》。就筆者而言,無論是譯名還是整體的譯文內容質量,前者都更契合原著,為此本文分析的對象主要采用繁體字版。分別是關于《百科全書》和《尤利西斯》的傳記。它們共同呈現了圖書是如何攪動社會以及在成為經典過程中的作者、出版者、讀者在國家、市場、社會中的互動細節。這對當下中國出版史的研究尤其是經典圖書出版史的書寫有著重要的借鑒意義。
一、圖書如何攪動社會:從《百科全書》到《尤利西斯》
在印刷時代,圖書是思想傳播的主要媒介載體之一,同時也是攪動社會輿論的重要工具。圖書在攪動社會輿論的同時,也在社會互動中塑造著自身在圖書市場中的經典地位。
(一)經典的誕生:圖書的傳播與接受
圖書是社會文明傳播的載體,在數量巨大的圖書中僅有少部分能夠被世人所銘記于心,并推動社會文明大步前進。而在這些對于社會文明有著重大推動作用的經典圖書中,并非所有的圖書都是一經問世便洛陽紙貴,成為世人所認可的傳世佳作。“智者受難”的永恒主題不僅適用于人,同樣也適用于圖書。在經典圖書中有一部分圖書是“智者受難”的化身,它們幾經波折,以“禁書”的面貌在小范圍的非正常社會網絡中流通。隨著讀者群體的擴大和官方的逐步解禁,它們才逐漸被世人所接受,從而踏上世紀經典之路。《百科全書》和《尤利西斯》都不同程度地遭受此待遇,尤其是后者。以德尼·狄德羅為首腦編寫的《百科全書》幾乎囊括了當時各個主要學科的知識領域,是18世紀研究成果的集大成者。因內容的反宗教蒙昧主義導向和科學啟蒙導向導致高等法院、教會等機構視之為一部危險的書。而由愛爾蘭作家詹姆斯·喬伊斯所創作的意識流小說《尤利西斯》則從一開始就因其內容被冠以“淫穢”之名而受到來自各方的抵制。
《百科全書》的出版與傳播是啟蒙運動的象征,它使得舊制度下各社會階層的人得以重新認識世界,并推動了科學、藝術以及手工業的快速發展,從而直接作用于物質世界的變革。因此,《百科全書》的出版,不但是近代科學史上的空前盛事,而且是法國啟蒙運動的歷史豐碑韓承文:《狄德羅和〈百科全書〉》,《黃淮學刊(社會科學版)》1989年第3期。。《尤利西斯》作為世界文學經典名著,是意識流小說的代表,為文學創作的革新同樣做出了巨大貢獻,此外它還影響了普羅大眾對于文學和淫穢的認知。巨大的社會影響力使它們成為了傳世經典。這種經典的直觀體現是無數后世者對其的研究,如“短短幾十年,《尤利西斯》從一場叛變轉型成一個體系。學術的喬伊斯產業從一九六○年代起蓬勃發展,從此有增無減,共有大約三百本書以及三千篇以上的學術論文,專論或是部分致力于研究《尤利西斯》,而其中約有五十本是在最近十年寫成的”〔美〕凱文·伯明罕著,何曼莊譯:《最危險的書:〈尤利西斯〉從禁書到世紀經典之路》,臺灣九歌出版社有限公司2016年版,第384頁。。關于《百科全書》研究的著述同樣汗牛充棟,其中法國學者威雅克·普魯斯特關于它的編撰者群體的研究、羅伯特·達恩頓對其出版史的研究是較為厚重的成果。
(二)經典的背后:利益相關者視野下圖書與社會的互動
雖然《百科全書》和《尤利西斯》在出版之初都被視為是危險的并受到抵制,但在復雜性的社會網絡中出版商、書商、審查官、法官以及讀者等各種社會力量都會以不同的角色參與到圖書的流轉與傳播過程之中。羅伯特·達恩頓將其稱為“傳播循環”模式,在該模式中的主要構成主體是作者、出版商、印刷商、運輸商、書商、讀者Darnton R. What Is the History of Books?. Daedalus, 1982, 111(3):65-83.。圖書是他們進行社會互動的重要媒介,這就導致了一個基于圖書的復雜性社會網絡的形成。在這個社會網絡中各社會階層的群體成員們為了各自的利益與訴求而相互糾纏:出版商和書商為了能夠使圖書能夠順利賣給文化精英與一般讀者而想方設法地與政府、教會達成協議,或是直接繞開他們進行非法銷售;官方政府或高等法院以及教會出于思想控制的需要,設置各種正式或非正式的法規與條例,盡可能地避免圖書流轉到讀者手中;讀者出于自身的娛樂消遣或知識更新需求,通過各種渠道進行購買、傳閱那些獲得許可或未得許可的圖書。
因此當一部圖書被當權者或教會界定為“危險的書”或“禁書”時,它并非就徹底地終結于知識界。反而當這些圖書被貼上“危險”或“禁書”的標簽后,它們不再是單純的知識媒介,在某種程度上它們成為了一個社會抗爭的工具,同時也是各方利益集團博弈的直接媒介。它們存在的意義也不再僅僅局限于自身所處的文學、科學、藝術等具體范疇,通常被賦予了承擔推動社會發展的重大歷史使命。在其社會網絡的傳播過程中它們終將會得到各方利益集團的妥協、平衡乃至于接受,這正是它們最終被賦予“經典”這一稱謂背后的實質。
二、國家—市場—社會:經典圖書出版史書寫的橫向維度
在人類社會的運行體系中,國家、市場以及社會是人類協作的三個重要支點。作為媒介載體的圖書在橫向空間中進行社會互動時會同時受到國家、市場、社會因素的影響。
(一)國家維度下的出版政策及其社會控制
國家政權與出版活動緊密聯系在一起,在出版實踐中許可或審查是普遍存在的環節。這是國家內生性的一種社會治理方式,也是維護思想統一與穩定的重要途徑。行政政策對出版物而言有著決定性的影響。因為“無論多么辛勤的藝術創作,只要政府機制下的匆匆一眼就能毀于一旦,寫一本書是好幾年的工,禁一本書午餐之前就能辦完,查禁一本書很容易,只要把出版的風險提高到讓出版社負擔不起這賭注就好,而且出版書籍本來就已經是俠情異想”〔美〕凱文·伯明罕著,何曼莊譯:《最危險的書:〈尤利西斯〉從禁書到世紀經典之路》,臺灣九歌出版社有限公司2016年版,第386—387頁。。出版政策對圖書命運的這種影響可以從秦始皇焚書和“二戰”時期德國納粹在歐洲焚燒非德意志圖書等事例中得到體現。
在《百科全書》出版的初始階段,來自權力機構的壓力一直存在著,“從1751年第一卷問世到1759年的危急時刻,《百科全書》一直遭到舊正統和舊制度辯護者的公開抨擊,其中包括耶穌會士、詹森派教徒、最高宗教裁決會、巴黎高等法院、御前會議和教皇”〔美〕羅伯特·達恩頓著,葉桐、顧杭譯:《啟蒙運動的生意:〈百科全書〉出版史(1775—1800)》,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版,第9頁。。其中來自政府的巴黎高等法院曾禁止《百科全書》的銷售并組織了相應的調查,此外教皇也曾警告其門徒焚毀此書。所幸的是,《百科全書》有一位強有力的保護人,即當時負責助管圖書交易的書報總監馬爾澤爾布,使它最終得以保存下來。然而《尤利西斯》就沒有如此幸運,因內容的“淫穢”決定了它很容易成為政府查禁的對象。在“倫敦惡行抑制協會”和“紐約惡行抑制協會”、“康史塔克法案”以及郵政系統的審查下,《尤利西斯》在英國和美國遭遇厄運,在1918—1920年《小評論》雜志連載時便遭受了來自郵局的抵制,甚至其雜志創辦人安德森和希普還為此遭到來自紐約檢察官的起訴。此后《尤利西斯》分別在1921年、1933年、1934年遭遇法律訴訟,因此“這本書從一名標準的前衛藝術運動分子,變成了全部藝術的代言人,變成創意者對抗當權者壓制的象征符號”〔美〕凱文·伯明罕著,何曼莊譯:《最危險的書:〈尤利西斯〉從禁書到世紀經典之路》,臺灣九歌出版社有限公司2016年版,第22頁。。所以在20世紀20年代當美國郵政總局的法務官把《尤利西斯》界定為“徹底的淫穢”時,官方收集的近五百本《尤利西斯》遭到了焚毀的厄運。
(二)市場維度下的利潤驅動及其經濟博弈
高風險伴隨著高回報是出版實踐中尤其是暢銷書經常出現的現象。出版市場中的利潤驅動使得許多文化精英放棄了知識分子的矜持,從而進入文化市場競爭之中。這種低成本高收益的市場活動同時也是出版商們違背政府禁令,進行冒險出版“禁書”以及從事盜版活動的驅動力。《百科全書》在出版之初的對開版本的銷售額就以數百萬里佛為計量單位,此后更是以滾雪球的方式在四開本、八開本以及夏爾·龐庫克的《方法百科全書》中不斷擴大,致使它成為18世紀最大的生意之一。其中不同的版本之間的經濟博弈同樣隨處可見,尤其是四開本與八開本的出版商之間的競爭尤為激烈。《尤利西斯》的出版在其所處的時代同樣是一樁出版界中的“大生意”。它除了在文學界星光閃耀之外,“《尤利西斯》在這世界還留下了一項比較入世的成就:它改變了出版社做生意的方式。所有的文化抗爭早晚都會變成生意,只有借著捍衛最離經叛道的書籍,才能贏得新文學的自由,叛逆的書不能沒有叛逆的出版商”〔美〕凱文·伯明罕著,何曼莊譯:《最危險的書:〈尤利西斯〉從禁書到世紀經典之路》,臺灣九歌出版社有限公司2016年版,第6頁。。為此,出版市場的經濟博弈催生出一批能適應讀者需求并愿意為新市場而冒險的出版商,例如20世紀早期的諾普、賽門&肖斯特、波尼&利福來、蘭登書屋。尤其是蘭登書屋主動為《尤利西斯》打官司,從而成為1934年美國第一個合法版本的擁有者,獲得了巨大的經濟利益與文化聲望。
除了出版商之間正常的經濟博弈外,出版商與盜版商的競爭同樣值得重視。無論是《百科全書》還是《尤利西斯》的出版史中,盜版商都有著一席之地,尤其是盜版商在某種程度上促進了《尤利西斯》的流轉與傳播。出版市場中的經濟博弈除了來自出版商之間的競爭,還來自國家政府等外在組織機構的競爭。這與國家干涉主義經濟思潮以及公職人員的私欲相關。在國家干涉主義經濟政策下,國家行政權力極其容易地介入出版市場競爭中。其謀利方式通常是以官方出版機構為工具,以行政資源為杠桿進行與民爭利的活動。在公職人員的私欲方面,這種外在的經濟競爭力量在《百科全書》出版過程中的“特許權”得到了詮釋。作為稀缺資源的出版“特許權”本來是國家思想控制的重要方式,但當缺口得以打開時,這種資源就極為容易地變成公職人員牟利的工具。
(三)社會維度下的文化變革及其社會運動
經典圖書在傳播過程中很容易調動起公眾在公共領域中進行相互討論的熱情。這些討論使得其中的思想得以再次傳播并推動公共輿論的形成,進而促進文化變革乃至于社會運動的產生。《百科全書》作為物理和觀念的統一體,在內容上綜合了上千種的藝術、科學以及手工藝知識,并在狄德羅的主持下形成了“百科全書主義”。《百科全書》的出版還與資本主義、雅各賓主義、專業主義、國家干涉主義等相關潮流密切相關。其中最為重要的當屬“百科全書主義”,“百科全書主義作為一種‘主義是相當復雜并充滿矛盾的。但是作為18世紀晚期理性發展的一個階段,它代表了一種趨勢,即知識集中到專家手里,專家則被拉進了政府機構——這一趨勢在路易十六時期初露端倪,在1793—1794年的救國委員會期間變得至關重要,在法國大革命之后也沒有從歷史中銷聲匿跡”〔美〕羅伯特·達恩頓著,葉桐、顧杭譯:《啟蒙運動的生意:〈百科全書〉出版史(1775—1800)》,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版,第507頁。。正是基于這種“百科全書主義”的影響,人的解放在不斷深化,并促進了啟蒙運動的進程。
相較于《百科全書》,《尤利西斯》作為真正意義上的“禁書”,它的文化變革作用同樣強烈,正是有了這本書,“現代主義”才會成為一場革命。它不僅改變了當時的法律,還改變了人們對藝術的看法,也對文學的風格、流派等創作方式進行了革新。此外,它的出版與傳播還改變了公眾對“淫穢”的定義:
在《尤利西斯》之前的世界,一個骯臟的字眼,或是一個淫蕩的場景,好像就是一個污染源——無論多小,都能毒害全身。喬伊斯的書改變了我們對淫穢的定義,一方面它探索著猥褻歷久不衰的本質,也因為這本書同時改變了我們對自己的理解,根據《尤利西斯》,我們并不是單純被這個世界腐化的白紙,我們生活在累積了幾千年的模式與故事當中,對于那些不再純樸的人,淫穢的危害好像沒那么大。在《尤利西斯》之后,書籍好像不再那么輕易就使我們“墮落腐化”,若有什么的話,就是讓我們看清楚,最危險的小說,是我們的天真無邪。〔美〕凱文·伯明罕著,何曼莊譯:《最危險的書:〈尤利西斯〉從禁書到世紀經典之路》,臺灣九歌出版社有限公司2016年版,第382—383頁。
三、作者—出版者—讀者:經典圖書出版史書寫的縱向維度
作者、出版者、讀者是圖書在人類互動過程中的三個關鍵節點,是圖書在歷史長河中塑造經典榮譽的三個線性影響因素。
(一)作者維度下的圖書生產
作為圖書生產者的作者是出版的上游也是出版的起點,因此無論是達恩頓還是伯明罕都對經典圖書的編撰者/作者進行了細致入微的研究。在《啟蒙運動的生意》中達恩頓分析了兩代《百科全書》編撰者的具體情況,指出狄德羅版的《百科全書》與龐庫克版的《方法百科全書》的編撰者是兩個不同的知識分子群體。尤其是作為《百科全書》終極版的《方法百科全書》,其多元化的編撰者群體是18世紀80年代最優秀的知識分子,其具體的職業分布狀況是“《方法百科全書》1789年的73位主要撰稿人中,15位屬于科學院,7位屬于法蘭西學院,7位屬于巴黎某一個其他的學院,18位屬于王(皇)家醫學會,8位屬于王(皇)家農學會。在龐庫克的撰稿人當中,學院院士的比例是狄德羅的撰稿人的兩倍”〔美〕羅伯特·達恩頓著,葉桐、顧杭譯:《啟蒙運動的生意:〈百科全書〉出版史(1775—1800)》,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版,第420頁。。《尤利西斯》被查禁的原因之一是為了保護女性的心靈,然而它產生的靈感、創作資助、連載以及出版卻都與幾位女性息息相關。在《最危險的書》中伯明罕將影響喬伊斯進行《尤利西斯》創作的關鍵性人物諾拉·巴納寇單列一章,對她與喬伊斯之間的交往歷程以及對喬伊斯的影響進行了細致的呈現。同時,作者所參與的編輯出版流程也值得濃墨重彩地描述。《尤利西斯》第一個版本的編輯出版幾經波折,其中既有圖書制作工藝方面的問題,也有作者喬伊斯校對修改的問題。在圖書制作工藝方面,來自巴黎的打字稿存在著重復和超出頁面等諸多細節問題,而喬伊斯在校對時進行了再次創作又加大了編輯出版的成本與成書難度,以至于最后“喬伊斯總共經歷了《尤利西斯》每一頁的四版校樣跟五版印樣,他幾乎是在校樣與印樣上寫出小說的三分之一本,包括接近一半的‘帕涅羅佩,于是到了年底,光是修改的成本就要四千法郎”〔美〕凱文·伯明罕著,何曼莊譯:《最危險的書:〈尤利西斯〉從禁書到世紀經典之路》,臺灣九歌出版社有限公司2016年版,第248頁。。
(二)出版者維度下的圖書傳播
圖書的流轉速度越快、傳播范圍越廣意味著出版商的經濟利潤和文化信譽也就越好。出版商在圖書的流轉與傳播中扮演的主要角色之一是護航者。為確保圖書在復雜性社會中的有效傳播,充分發揮其保駕護航的作用,出版商通常需要具備“文人精神”和“企業家精神”。“企業家精神”是出版商在經濟社會中的立足之本,只有建立在營利的基礎上,才能推出更好的圖書為更多的讀者服務,所以“在商言商”的出版經營活動本身就是出版行業中的基本準則。契約精神、獻身精神以及冒險精神是“企業家精神”的主要體現范軍:《略論出版業經營管理類領軍人才的企業家精神》,《出版發行研究》2012年第11期。,而對于出版商來說,后兩種尤為重要。在《百科全書》與《尤利西斯》被視為危險的一類圖書時,出版商追逐利潤的訴求會驅使他們進行一次次的商業冒險,去挑戰政府禁令或者嘗試新的商業模式。當然在冒險的過程中也會帶來一些負面影響,如《百科全書》的出版商杜普蘭和龐庫克的出版經營活動中就充滿著行賄、造假賬、竊取訂購者目錄等卑鄙的陰謀和投機手段。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些手段也客觀地促進了圖書的有效流轉與傳播。《百科全書》出版商的“企業家精神”還體現在為擴大圖書的銷量而盡可能地降低價格、迎合讀者閱讀習慣,從而在版本、廣告宣傳、銷售模式等方面不斷進行優化。
“文人精神”與“企業家精神”中的冒險特質有一定的重合,它要求出版商們不能唯利是圖,還需要承擔一定的社會責任,通過出版活動推動先鋒思想的社會傳播。法國的西爾維亞·畢奇是《尤利西斯》出版史中一個至關重要的出版商。她并非傳統意義上的出版人,卻具有偉大出版家的卓越品質,她因《尤利西斯》而在出版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姜華:《“為喬伊斯工作,所有的樂趣都是我的”——從西爾維亞·畢奇看偉大出版人的品質》,《中國編輯》2014年第6期。。作為“莎士比亞書店”的創始人,畢奇對喬伊斯的作品情有獨鐘,基于職業勇氣以及出版熱情,開始承接《尤利西斯》的出版工作,并于1922年正式在法國出版發行。在她出版《尤利西斯》的過程中,“文人精神”遠遠超過“企業家精神”,畢竟她所出版的圖書屈指可數,并且都是喬伊斯的作品。“文人精神”與“企業家精神”并非完全對立,而是共存,并且一同影響著出版商。如1931年蘭登書屋的出版商貝內特·約瑟夫主動為《尤利西斯》打官司,終于使這本書于1934年在美國合法出版。此外,在著名出版商艾倫·萊恩的身上,時代精神、出版人的文化責任及經濟驅動這三者并行不悖,也使《尤利西斯》第一次在英國得以公開出版〔英〕杰里米·劉易斯著,陳菊、張宏譯:《特立獨行的企鵝——艾倫·萊恩與他的時代》,《書城》2016年第2期。。這些出版商的努力促進了《尤利西斯》的傳播,推動了該書在讀者群體中的接受進程。
(三)讀者維度下的圖書接受
作為知識接受者的讀者是圖書閱讀的主體,其社會階層、地理位置、受教育程度、經濟收入水平等人類學屬性的分布狀況是出版史研究的一個重點領域。讀者的閱讀與接受狀況是出版流程中的最后一個環節,也是評估經典圖書的一個重要維度。讀者群體的質量與數量的動態變化有助于揭示經典圖書在傳播中的接受過程。這種接受過程又與作為消費者的讀者維度相勾連起來,因為圖書的價格與讀者的經濟收入水平和消費能力直接相關。在讀者群體方面,對于一部經典圖書來說,通常只有一部分社會文化精英在閱讀與接受。例如《百科全書》的前四版的價格對于普通讀者而言是負擔不起的,因此它的讀者群體局限于特權階層。但“隨著一版一版《百科全書》的出版,它的開本逐漸縮小,圖版減少,紙張的質量降低,價格也逐漸下降。而且隨著出版聯合企業的相繼出現,他們的網撒得越來越寬,每出版一個新的版本,讀者范圍就更加擴大。到了發行四開本的時候,他們宣稱《百科全書》已不再是奢侈品,已經走進了普通讀者當中”〔美〕羅伯特·達恩頓著,葉桐、顧杭譯:《啟蒙運動的生意:〈百科全書〉出版史(1775—1800)》,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版,第512頁。。
《尤利西斯》的讀者群同樣是從具有較高藝術修養的文化精英開始,從而逐漸擴散到普羅大眾。《尤利西斯》在先鋒派雜志《小評論》連載之初被界定為“淫穢”作品的一大原因就是當時的普通讀者并不能完全理解其相關情節的安排與呈現,從而遭到部分讀者的抵制與官方的查禁。隨著讀者群體的文學素養的提升以及此書主題思想的傳播,此后一般的讀者也能夠認同并接受。此外,讀者的閱讀體驗亦需要給予重視。雖然關于讀者是如何閱讀圖書的直接史料很少,但還是可以從出版商、書商的相關信件、讀者來信、自傳以及日記等史料中獲得。例如在《啟蒙運動的生意》一書中,達恩頓呈現了著名文學家司湯達在《亨利·布呂內爾的一生》中關于《百科全書》的閱讀體驗。
四、居間者的擴散:來自出版者的輻射式書寫
在對由圖書所建構的社會網絡進行研究時,“國家—市場—社會”的書寫維度是政治經濟學中的主要分析框架,它對圖書流傳和傳播中所形成的社會網絡及其社會互動分析有著一定的解釋力。“作者—出版者—讀者”的書寫維度是圖書生產、傳播、接受這一線性流程的主要分析框架,也是傳統出版史研究核心路徑。正如美國學者阿德里安·約翰斯所指出的,“一本書是一種共識或至少是共意性的物質體現,……它是連接各種各樣文字工作的一個樞紐”Jonhs. A. The Nature of the Book:Print and Knowledge in the Making. 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8:3.。那么關于經典圖書的出版史書寫的樞紐又是什么?在整合橫向的“國家—市場—社會”和縱向的“作者—出版者—讀者”書寫框架后,可發現在其出版史書寫中的一個樞紐是出版者(市場中的主要經濟博弈主體也是出版者)。作為經典圖書誕生的直接行為主體之一,出版者/商在圖書與社會互動過程中發揮著勾連國家與社會、作者與讀者兩組關系的“聯結”功能。這種“聯結”功能使圖書的媒介功能得以激發,從而促進政治、經濟以及文化的整合。由此可見,在經典圖書的出版史研究中,出版者的研究主體地位應該得到確定并給予重視,并在此基礎上去勾連四周的國家、社會、作者、讀者等多個維度。
之所以要在經典圖書出版史研究中強調出版者的主體性及重要性,其原因在于:
首先,作為居間者的出版者在傳播循環系統中所建構的社會協作網絡最大,所裹挾的出版資源最多。在文化史視野下以書籍為中心的出版史研究范式涉及出版產業鏈的各個方面,因此出版史的書寫方式須真實反映圖書在生產、傳播、消費這一線性過程中所牽涉的各種社會博弈。在“自下而上”的研究范式里出版者以居間者的身份切入,有助于勾連四周的出版網絡協作者,進而揭示圖書在出版與傳播的社會互動網絡中所存在的復雜性與偶然性。在出版史研究中這種復雜性與偶然性是值得特別重視的,它們打破了傳統“精英式”出版史書寫中所強調的各種必然論調。同時,來自出版者輻射式書寫的方式能夠以“蛛網”式邏輯將各種出版資源加以結構化,使出版史書寫的核心主題更加緊湊,可有效避免新文化史微觀書寫的瑣碎感。
其次,作為居間者的出版者,其研究史料保存得較豐富。在出版網絡中的出版者可以分為出版人/商和出版社/機構兩部分。在出版人方面所涉及的研究史料主要包括個人回憶錄、日記、書信、口述史等信息載體,如《張元濟日記》《一個人的出版史》《一個“出版官”的自述》等文獻著作。在出版機構方面所涉及的研究史料則更多,這主要得益于出版機構對編輯出版各環節文獻資料的歸檔與存檔保存機制。例如達恩頓在《啟蒙運動的生意》中所使用的來自瑞士納沙泰爾印刷公司(STN)的檔案資料。同時各出版機構自身所編輯的各類出版大事記、保存的董事會會議檔案以及各類書稿檔案等都是重要的研究史料。這些原始的出版史料在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三聯書店等近現代大型的出版機構都有著較好的保存。
此外,來自出版者輻射式的出版史書寫邏輯與傳播史研究有著緊密聯系。傳播史研究可以分為宏觀傳播史研究(關注媒介與人類進化的關系)、本體傳播史研究(關注媒介與文化、政治、經濟或社會歷史間的關系)、組織傳播史研究(從媒體組織角度關注媒介的發展史)三類〔美〕邁克爾·舒德森著,沈薈、鄧建國譯:《傳播研究的歷史取向——談談傳播史的研究方法》,《新聞記者》2018年第4期。。在某種程度上而言,以居間者的出版者作為出版史書寫中心的取向是從屬于組織傳播史研究的范疇。它將媒體組織(出版機構)作為立足點,對其主要媒介(圖書)的傳播過程展開歷史性研究,從而揭示出媒介組織的社會功能及其自身存在的價值。
〔作者楊石華,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2017級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