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玲


十余年前初到廣州,想象一個嗜甜的人掉進糖罐里的感覺,就是自由,食糖水自由。
食糖水,這個很廣東的說法,像陽光透過榕樹葉灑落一地的古早味,溫暖甜美且滋潤。而廣東作為中國最早的甘蔗種植制糖地區,或許正是糖的富足催生出廣東人對糖水的諸般想象力。
那時廣州的糖水鋪多以“兩沙三糊”和四時糖水為主。綠豆沙、紅豆沙、芝麻糊、花生糊和杏仁糊是糖水鋪的老靈魂,講究用心花時間慢火細熬,有它們就有了光陰流轉的味道。四時糖水則是理智的自由派,會因四時四季不同,糖水食材也隨之變化。春夏多清爽,馬蹄、竹蔗、茅根、綠豆、海帶、南北杏、枸杞、椰汁等;秋冬常溫潤,銀耳、蓮子、百合、白果、番薯、桂圓、紅豆、紅棗、花生、眉豆等。再配以西米露、椰汁、牛奶、姜糖水等。這樣搭配下來就有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自由意境。
當然糖水自由是有邊界的,這邊界即是廣東人于吃上永恒追求的祛濕、下火、清潤。它們仿若西西弗斯的巨石,不斷落下,又被廣東人不斷地推上去,一來一往之間奇特地產生了某種深遂的快樂與幸福感。
當年愛吃龜苓膏,加蜂蜜或是煉乳,微苦帶甜,涼爽清潤,幾勺落肚,暑氣自消。有兩三次早上買了帶去公司,廣州同事看不下去了,叮囑道“龜苓膏有些寒涼,不可早上吃噶。”這就是廣州糖水的可愛之處,選擇很多但胡吃是不能的。
廣東有些糖水會讓你覺得似曾相識,但明顯更有趣了。海帶綠豆沙,以前不會想到海帶還可以煮糖水,它不是應該拿來涼拌嗎?或者與排骨煨一銚子排骨海帶湯。但是它偏偏和綠豆煮出了清爽下火的糖水。綠豆慢火熬煮,脫殼出沙,柔潤細膩,再加黃片糖和白砂糖,如此甜味不會單薄。廣東人還會加入一種被稱為“臭草”的香草,臭草不臭,反而有著獨特香味,賦予綠豆沙靈魂之味。
朋友老家湛江,小時候由外婆帶大,后來回到媽媽身邊時,一口氣吃了四碗媽媽煮的綠豆沙,吃撐了,一直哭。她記憶中的夏天從來是綠豆糖水、蟬鳴和沙灘,猶記得煮糖水時滿屋都是豆的甜香味,于她這些就是家和童年的味道。
還有番薯糖水,曾讓汪曾祺先生覺得“用白薯切塊熬的湯,這有什么好喝的呢”,確實不加番薯就是紅糖姜水,一般不會喝,喝到時大抵就感冒了。但加上這一碌樸實無華的番薯,卻成就了這碗暖暖內含光的古早味糖水。
廣州還有一類糖水以雙皮奶、姜撞奶、鳳凰奶糊為著,這類燉奶糖水多以順德大良、番禺沙灣為正宗。當地產水牛奶,乳脂含量在4% 至6%,據說最高可達8%,奶香濃郁醇厚,口感細膩柔滑,拿來做燉奶這類糖水是再合適不過的。《紅樓夢》里有道糖蒸酥酪,據考證是用酒釀發酵的酸奶甜品,廣東這些燉奶糖水與之倒有幾分神似。單吃不過癮,還可選紅豆、芝麻、西米、蓮子、黑糯米等糖水與燉奶同吃。
廣州的糖水鋪太多,想吃糖水了,下樓就有。但是廣州的媽媽們依舊會在夏日里煮海帶綠豆沙、玉米馬蹄爽;冬日里煲番薯姜糖水、陳皮紅豆沙。這一碗糖水甜潤豐盈,滿是家的寧靜與慰籍滋味。
當年還愛一味風格濃郁的糖水,豬腳姜醋蛋。它于糖水鋪中不常見到,但在冬日起風的晚上,吃上一碗真是暖胃暖心暖到腳趾頭,也就不管它最初實則是女子坐月子時補血暖身吃的甜湯。某年武漢的冬天太冷,買來添丁甜醋、豬腳、老姜,煮了一大煲,當甜酸醇郁的滋味咕嚕咕嚕冒出來時,一時間他鄉故鄉,忘了身在何處。
那時廣州美院后門對面的小巷子有著江南西最好吃的酸菜魚館。和朋友隔段時間就會去吃一頓。每去必先在巷中的糖水鋪打包兩份糖水。狹窄的樓梯,不大的二樓,五六張圓桌,每桌都是酸菜魚、水煮魚,吃得香辣熱烈,酣暢淋漓。但我倆就少不了糖水,芋頭西米露、燕麥糖水、蓮子紅豆沙、木瓜燉銀耳,只有糖水在,這一頓才算完滿。后來想想或許也只有在廣州才能有這般執念吧。
甜,是會上癮的。這種癮或許在數萬年前的人類面對甜美成熟果實時的“全力以吃”,打那時起對甜的熱愛就此深植在我們的基因里了。
有人用糖水解憂,有人用糖水讓舊日時光重現;有人用糖水紀錄此時的甜蜜;也有人在探索糖水更多的可能性。
秋天來了,還等什么呢,食糖水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