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勇
人通過鏡子才能校正自己。他人也是鏡子,從他人身上,我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從他人身上,我看到了我身上所具有的善良,也看到了隱秘的黑暗和邪惡。我看到了他人的成長和死亡,也看到自己的成長和死亡。某種程度上,自己就是他人,他人也是自己,這是基于人類隱秘的共性。成長時期貌似有很多條道路可走,但從死亡的終點回頭,卻發現道路只有一條。現實中,我們是從成長的方向沿著多條道路前行的,無論什么角色,我們皆有可能。
寫完小說《鋤禾》,一段時間內,我還是夢見童年時期的生產隊。那里有眾多的農民家庭,農民家庭有眾多的孩子,我混在眾多的孩子里,四處亂跑,打鬧嬉戲,分不清我是他們還是他們是我,然而,美好和腐爛中,我們都在向著不可抑制的未來蛻變。
1983年的秋天,我離開家鄉,去某邊陲小鎮讀初中,生活狀態從農村到小城鎮化,一時孤單而迷茫。這年的冬天大雪紛飛,中國北方鄉村的生產隊體制和社員們的生活戛然而止。母親來信說,生產隊沒了,開始實行承包責任制。我們家分到了土地和一頭牛,要自己種地,種自己家的地。這一年,我十三歲,對生產隊的狀態和集體生活,已有了刻骨銘心的體驗和記憶。
1984年的秋天,曾經貧窮的生產隊社員們,迎來了金色豐收。我們家多了一臺黑白電視機,這年過除夕,我們家看到了中央電視臺舉辦的春節聯歡晚會。我沒有想到,就是這一年一度的春節聯歡晚會,成了全國人民迎接除夕的新風俗。父親對勞動力是渴望的,他看到了生活火紅的前景。他希望子女越多越好,他說,人多力量大,人多就富裕。他的腔調激昂。
土地承包到戶,我的玩伴,他們或者他們的兄弟姐妹,忽然一夜間長大,以前所未有的激情,參與到承包后的勞動中。土地給與了多子多女家庭豐厚的回報,仿佛以前的土地脫胎換骨。在以后多次的寒暑假見面中,我的玩伴們體格和面貌發生了驚人變化。他們身高激增,身體健壯,膚色黝黑,紅光滿面。他們會育稻苗,會插秧種稻,會開小四輪車,兩百斤的糧食袋子,用肩扛起健步如飛。相比之下,我蒼白,瘦弱,矮小,憂傷。那些年月,我這個不會種地,異地求學讀書的游子,心理和生理上充滿了雙重的自卑。
九十年代中期,我有了一份體面的工作。再與兒時玩伴們聚會時,都已成家生子。他們不再意氣風發,卻幾乎千篇一律地長出了刻板、小心、漠然的面孔。我與鄰居一家的哥兒四個聚過一次,請他們喝酒。我與這哥兒四個從小就一起玩,他們曾是我童年成長性格養成的鏡子。如今哥兒四個,老大離婚,在社會上行蹤不定;老二懶滑,包出土地,打短工謀生;老三當兵后回來種田,年年辛苦,卻年年虧損,不知是背運還是智商不夠;老四混成個村治保,頗有些城府。席間我們很少談論童年的快樂時光,他們談論更多的是土地收成,是去南方打工。他們看我的臉色賠笑,多了某種恭敬與謙卑。事實上,種地的成本不斷增高,他們一年的辛苦,并不如承包之初有殷實的收獲。后來,他們似乎以酒量和深醉找回了某種快樂,我們重新稱兄道弟起來。我喜歡他們拍我肩膀的氛圍。醉話中,他們談到了更多童年的細節,他們在酒精中回到了可觸可摸的童年。
2010年回到故鄉體驗生活和寫作,我已不惑之年。那些曾是生產隊優秀的勞動力父輩們都老了,我童年的玩伴們,下一代也進城讀了初中。細算生命旅程,故鄉,這生我養我的土地,真正棲息的時間多算也就十五年。然而烙印,在骨頭里打下的烙印,卻終究抹不去。我開始動筆寫些小說,寫那些生命中抹不去的心理痕跡和印象。童年時期的生活像放電影,一幕幕浮現,我放任著情景,寫了《黑貓》《夏天掉了塊骨頭》《草垛開朵睡蓮花》《當雪煮沸了黑土》《亂顫的日光》等一批中短篇小說。寫作,讓我真實地觸及到了故鄉的泥土。
《鋤禾》那時只是些文字片斷。我從一個孩童視角,寫生產隊在臨近承包前發生的事情和印象,但感覺結構單薄,繼而感覺小說內涵上也過于單一。我想到了生于六七十年代的人,大多家中多兄弟姐妹,呈現多個子女的家庭,呈現鄉村兄弟姐妹之間相處的方式及性格變化的痕跡會更好。想法有了,但沒能完成。它氤氳地彌漫在我的寫作時光里。2018年的夏天,突然想起童年鄰居的哥兒四個,便開始在電腦上重寫這篇小說。很快就完成了。以我的眼耳鼻舌身意,再次讓他們回到了童年。這是他們,又不是他們。因為我在寫小說,因為我在真誠地寫小說。在《鋤禾》中,我以一天的時光長度,以生產隊的空間環境,以兄弟四人的一天經歷,展示某些事件不可抑制的結束以及兄弟姐妹迥異性格的成長,暗示了他們潛在的命運可能性。
完成一系列童年視角和體驗的小說,內心輕松了許多,因為釋放的緣故吧!我開始正視我居住小鎮的城市化進程,也正視現實魔幻般的變幻生活。表達的寫作,是需要還情感欠債的。一生中的初始,也就是童年,對于大多數作家是繞不過去的。這也就不難理解很多作家的寫作,為什么會處理童年生活經驗:比如高爾基寫過《童年》,普魯斯特寫過《追憶逝水年華》,他就是病弱的馬賽爾。莫言則是《透明的紅蘿卜》里的黑孩兒。童年的體驗是鑄就“自性”的關鍵期。每個人的童年都是詩人。我們能感受到童年時光是慢的,因為童年體驗世界動用了“通感”,童年的眼、耳、鼻、舌、身、意,即人的“六根”,都在調用,成就了自我的色、聲、香、味、觸、法,即人的“六境”。童年的觀察體驗成就了一個豐富細膩的“本我”。童年的體驗是一種創造,主觀上創造了豐富性的世界。
我的寫作以詩歌為主,小說則是我絮叨時刻的產物。寫詩時我直接對自己說話,或者說我直接用心對他人說話。在詩中你看到了我跳躍的心臟。在小說中,我隱藏起來,讓他人來替我說話。蒙面人出現了,他更多是在講故事。但小說是虛構嗎?顯然不是。我可以說,我在給你講故事,我請他人在小說中給你講故事,但我是心誠地在用文字對你說話。小說《鋤禾》中,姐弟四個都是我的分身,如果多維空間成立,我則是他們的生命本身。
關于自我就是他者,拉康談過有趣鏡像階段理論。他指出,嬰兒第一次看見鏡中自己的影像時,他會將鏡子中的影像當做別人,也就是他者或者他人。本質上,嬰兒是將自我當成了他者。隨著嬰兒的成長和認知加深,確定鏡子里影像就是自己,他開始對自我有了認同。事實上,自我就是他者的集合體。我們每一個人,都是他人的集合體。我們所學習的語言,我們所學的知識,我們所習得的經驗,我們所確立的思想,無不是來自于古往今來無數個他者。所以我冒昧地相信,所有的人,就是一個人,一個人就是眾生。
基于這樣的想法,小說家的寫作就好解釋了,他肯定是將自我化做眾生,他釋放著人性的紅與黑,邪惡與善良,平凡與崇高,衰敗與崛起,新生與死亡。也就是說,小說家是集人與野獸,天使與魔鬼,創造與毀滅,愚昧與智慧于一身的。
我不擅長將小說中的故事演繹得百轉千回。小說的本質是什么?一直未有定論。小說或許是講故事。從這角度來說,小說不是生活本身,它高于生活??赡撤N角度上看,小說卻低于生活本身。生活本身龐雜,了無邊際,充滿無限變數。小說在講故事時,要交待時間、地點、人物、環境、事件發生、事件結局、這是一個封閉系統。小說可能有結尾了,事實上生活還沒有結束。生活本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眾多漣漪交錯,糾纏不清,永遠混亂,無序,碎片化。所以,小說講故事,是小說家的理想和一廂情愿。張偉劼在談胡安·魯爾福《燃燒的原野》時說,“對于小說,特別是短篇小說來說,情節不再是最誘人的部位了。現代人要想看一個精彩故事,與其捧書本,不如去看場電影,或是打開電視看法制節目。小說家努力要做的,是通過故事展開生活的種種可能。探索人的生存困境。主題的意義凸顯,情節的背景暗淡了。從這個意義上說,小說的確越來越接近詩歌?!?/p>
好在我們看到了當代非虛構小說的實踐,這不是小說向生活妥協,而是向生活本身致敬。然而,非虛構小說還是小說,是小說突圍的一種策略。不管怎么樣,突破了講故事的套路小說會變得更寬廣 。喬伊斯的《尤利西斯》,穆齊爾《沒有個性的人》,卡夫雷拉·因凡特《三只憂傷的老虎》,都是一面小說可能的鏡子。
在《鋤禾》中,我努力呈現著生活的碎片化,努力消解故事,為的是使小說更像生活本身,更像是小說照著生活的鏡子,歸根到底,是我在照著他人的鏡子,一同經歷著豐富而單調的人生成長、衰老、直到死亡。至于存在的意義,小說的文字中有,生命的過程中有,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