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維堯姆：一封謙卑的公開信

2021-09-10 07:22:44格雷格·阿爾夫倪安琪

樂器 2021年7期

格雷格·阿爾夫倪安琪

譯者按：

2016年是傳奇小提琴“彌賽亞”的300歲生日，克雷莫納聯合世界各地學者舉行了很隆重的展覽，但隨后的幾年里，關于這把琴的研究并沒有停止。本文原文發表在“The Strad”雜志2018年5月刊上，作者格雷格·阿爾夫（Gregg Alf）先生是研究團隊的核心成員（相信許多國內的提琴愛好者已對他很熟悉）。2020年11月，美國一年一度的制琴師研討會在Zoom上舉辦。Gregg老師舊瓶裝新酒，又向大家報導了新的研究進展，便以本文作為熱身閱讀之一。

這是一封制琴大師格雷格·阿爾夫寫給19世紀的維堯姆①（Jean-Baptiste Vuillaume）的假想之信：如果想要偽造更逼真、更接近牛津博物館藏的“彌賽亞②”（‘Messiah’）原作，他還需要改進哪些步驟。

尊敬的維堯姆先生：

我是您的粉絲，一位來自21世紀的制琴師。2016年，在克雷莫納小提琴博物館，我參與策劃了斯特拉迪瓦里“彌賽亞”小提琴的專題展覽。在此期間，我和同事福斯托·卡恰托里一起仔細地研究了您最精美的幾把“彌賽亞”復制品。當然我們也和博物館實驗室的科學家團隊研究了“彌賽亞”原作。我們和原作相處的時間只有三個月，和您那整20年的朝夕陪伴比起來自然是微不足道。不過，借助一些新的科學手段，我們總算也學到不少。我多想穿過時間的屏障和您分享這些新發現！我相信，這些知識可以幫助您復制得更加貼近原作。“彌賽亞”是一把如此純粹的琴，難怪您和您的法國同事鐵了心要復制它。

作為一位來自未來的友人，我幫您列了如下6條特別需要注意的備忘：

木頭

起初，要有相匹配的木頭。您去世60年之后，有個叫A.E.道格拉斯的人發明了樹木年輪學（dendrochronology）。我不是說您用的面板不夠漂亮，但是如今我們的技術能在任意兩把不同年份的斯特拉迪瓦里提琴面板之間識別出來自同一棵樹的木材。您用了漂亮的老木頭，甚至是同樣來自意大利的老木頭，但是還差得遠：您得找到一塊1716年斯特拉迪瓦里自己工作臺上的木料。而且這塊木頭還沒來得及沒變成the‘Ex Wilhelmj’，the ‘Park’，the‘Sasserno’③，或者‘Messiah’自己。啊，祝您好運。

內模具

克雷莫納的制琴師對用內模具④制作側框的傳統說一不二，對了，那是他們發明的嘛。而您使用的法式外模具，可就在琴角的形狀上差別甚遠了。我不怨您。我想您大概沒見過“彌賽亞”自己的PG內模具吧。當年塔里西奧⑤（Tarisio）買下這把琴，內模具卻留在了意大利。直到我們舉辦這場特別展，慶祝它誕生300周年的時候，琴和模具才重逢了。您如何能夠復制一件您從沒見過的東西呢？但是我們做到了。博物館實驗室給斯氏的內模具進行了激光3D建模，然后和“彌賽亞”側板的X光斷層掃描截面進行了對比和修正。在您當年的條件下，如果您能把側板彎得分毫不差，同時在6個角木上都精確對齊原琴的外輪廓曲線，我獎勵您一瓶DRC勃艮第好酒。

釘子

到這里您可能開始覺得有趣了。在您的時代之后，冶金科學發展得很快。我們研究“彌賽亞”的時候，發現琴頸的根部殘留的部分釘子和首木里面殘留的釘口是完全能對上號的。而且我們還能得到很多其他的信息：他用的釘子的金屬成分、合金比例、形狀和相對位置，甚至是他在其他琴里面的釘子我們也對比過了。您在給“彌賽亞”重新鑲琴頭的時候，可不能再用不銹鋼螺絲釘了。（這是您干的吧？）

星星

當您完成琴頭旋首之后，有一個細節不能忽略了。您還記得那個小小的星型印記嗎？（抑或是一個馬耳他十字？）“彌賽亞”還沒脫模之前，有人在弦軸箱里反復留下這個印記，最后在旋首的中心也來了一下子。這些倒也不是不能復制，但您得有一模一樣的工具，而且還得知道這個星星的來歷。在一些從未離開過意大利的斯氏模具上，我們也找到了同樣的星型標識。它們現在都被收藏在提琴博物館，等著我們再去仔細檢查。還有啊，別忘了星星必須在最后一刻、油漆完成之后才能敲上去，不然它可就會被油漆填滿了。

油漆

說到油漆，我們在紅外線下面觀察到您酒精漆里的蟲膠和安息香樹脂，這可一下就把您出賣了。別怪我提起，您的油漆據說一直是親力親為。我的確覺得您的油漆可以教給我很多東西，非常精美。不過在21世紀我們已經可以探察斯特拉迪瓦里油漆的具體成分了。我們可以知道它是以酒精還是油為基底，油的種類、產地以及煮漆時的溫度。如果您想復制一把斯特拉迪瓦里，只局限在可見光范圍就不夠了。您必須有精確的配比，還得先涂好克雷莫納式的底漆。我們現在有了一種叫電子顯微鏡的新式“放大鏡”，靠著它不難發現，其實斯氏的油漆沒有很深入地滲進木頭，而是被表層的蛋白成分和填充物擋住了。電子顯微鏡不是每家作坊都有，但是制琴師也有一些別的小工具，也許會讓您愛不釋手：比如可以用來識別假鈔的紫外線電筒。煤氣燈產生不了紫外線真不是您的錯。可是我得強調一句，現實結果的差別是驚人的。在紫外線照射下，斯特拉迪瓦里的油漆會閃現鮭魚魚鱗般的金色光澤，而您的蟲膠漆是不透明的呆板的褐色。您沒有這些裝備，唯一的正確方法是使用他的油漆、他的工具、他的眼睛和他的手。老天啊……

標簽

您是首先開始制作仿古琴的第一代制作師，有些事不用我再提了吧。假標簽和法國芥末一樣遍地都是。可是對21世紀的人來說，標簽確實很重要，尤其還是一張真的、沒有仿過古的標簽（比如“彌賽亞”里面的那張）。要想復制得以假亂真，需要正確的紙和墨、一套活字和斯特拉迪瓦里用的那種印刷機器。這些都是專家研究過的。從結果看，您也盡力了，而且仿造得越來越像。可惜您需要的不止這些。現代的CT掃描技術揭示了許多我們之前不曾看到的細節。斯氏每次做標簽都做很多，足夠幾十年用的。印刷的活字壓入紙面的深度和壓力以及當天紙張的含水量有一定的函數關系。甚至連油墨下表面紙張被壓縮后的密度，現在都是可以測量的了。要想瞞天過海，您得把這些因素都掌握了。更何況，在CT下您的“彌賽亞”標簽還得和其他大部分有原始標簽的斯特拉迪瓦里琴全都匹配才行。

最后，我還有些欲揚先抑的褒獎。盡管給“彌賽亞”命名的不是您而是阿拉德⑥（Jean-Delphin Alard），但是您給配的那套手工弦軸和刻著基督誕生情景的拉弦板真的精美絕倫。還有G弦弦軸孔的修復工作您也干得漂亮，我們在CT掃描里都看得很清楚。

請接受我真摯的敬意。

您謙卑的學生和仰慕者，格雷格·阿爾夫于威尼斯

注釋：

①Jean-Baptiste Vuillaume （1798～1875），法國制琴師、琴商、收藏家，生于法國制琴中心米爾庫，是家族的第三代制琴師。他后來在巴黎的琴坊是那個時代最有影響力的工作室，據估計出自他工作室的琴不下3000把。他制琴工藝精湛，與“彌賽亞“相伴20年整，曾制作了許多復制品。

②“彌賽亞”小提琴由斯特拉迪瓦里制作于1716年，是其現存于世的提琴中保存最為完好、同時也是最神秘的一把。一直以來圍繞這把琴有許多謎團和逸聞，甚至一度被懷疑是偽作，但是它無論到何處都引起轟動和仿制。當代學者依靠不斷發展的科技對文物研究的支持，已經確認這件作品是斯氏巔峰作品的代表。

③the‘Ex Wilhelmj’， the‘Park’，the‘Sasserno’，均是斯氏1716年之后的作品，分別制作于1724、1717、1717年。

④內模具（forma interna），是克雷莫納學派以及整個意大利學派制作側框的方法，相對于法國的外模具，具有更高的靈活度，也使得使用同一個模具制出的琴輪廓都有微妙不同。

⑤Luigi Tarisio （1796～1854），原名Teruggi，生于意大利北部皮埃蒙特，曾是家具修復師，后來成為弦樂器的狂熱愛好者和品鑒家，曾走遍各地搜尋意大利珍貴的古樂器（對他來說是大約一個世紀以前的克雷莫納提琴）。現在世界上最著名的提琴拍賣行以Tarisio命名。

⑥Jean-Delphin Alard （1815～1888），法國小提琴家、作曲家、教師。他是維堯姆的女婿。薩拉薩蒂曾師從于他。相傳塔里西奧曾向維堯姆無數次描述這把神秘又美妙的小提琴，卻不舍得把它從意大利帶去巴黎給他欣賞。有一次阿拉德在旁邊聽到后說：“您這把琴就像是彌賽亞之于猶太人啊：大家一直在期待他來，但他永遠也不來。”這把琴由此得名，1854年塔里西奧離世，維堯姆買下了他的部分收藏，“彌賽亞”也在其中。維堯姆去世后，阿拉德繼承了這把琴。（The Hill Collection of Musical Instruments， David D. Boyde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London， 19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