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龍




2018年,北京的10月正是秋高氣爽,一改夏天的炎熱。我和家人去南鑼鼓巷游玩,順著河沿走到了前海西街17號的恭王府,這個院兒里我曾經是常客,它的前身是中國音樂學院。
我學藝比較早,小時候天性聰穎,受家庭影響,自幼學習了很多樂器。年少時一次偶然的機會,發現了一張黑色膠木老唱片,上面有一首古箏名曲《漁舟唱晚》,我立刻被那優美的旋律吸引住了。要知道,在上世紀70年代初,老百姓的生活都不富裕,拿出三百多塊錢去買古箏,簡直難以想象,可是我又無比喜歡,該怎么辦呢?在我熱烈的期望下,我的家人突發奇想自制古箏,全家人齊動手,由我父親指揮,兩位兄長做木工、車工,箏弦由揚琴弦和大提琴弦代替,就這樣不到一周的時間,我家第一臺古箏誕生了,這也是我人生中的第一臺古箏,是全家人送給我的、厚重無比的禮物。
1977年春,我帶著家人的囑托,懷著滿腔熱情,踏上了開往北京的列車,經過兩天一夜來到北京。在中國煤礦文工團前任團長王永和先生的幫助下,正式開始了在北京的求學之路。因緣際會,承蒙命運眷顧,我先后師從李汴、王福立、史兆元、項斯華、曹正、楊秀明等大師學習古箏。
那時候,因團里修房子,我搬到了地安門雨兒胡同10號院居住。初到京城,人地兩生,在那個購物都要副食本和糧票的年代里,我一無所有,真不知道該怎么生活,現在想來,也對我自己的年少無畏充滿了敬意。為了解決喝熱水問題,我天不亮就得去排隊買煤油,有時候幾個小時過去了還不一定買得到。有一次,我手里只剩下兩毛四分錢,只夠買兩個燒餅,算了算,兩個燒餅可以吃上兩天,也能撐一撐,還好。在那樣的日子里,古箏成了我的全部,大多時候我都會堅持每天練琴六個多小時。有一天,外面下了一整天的大雨,我就跟老天爺較上了勁,一天沒吃飯,足足練琴十二個小時,真真地過足了癮!在學琴路上,家人給了我巨大的理解與支持,在那個年代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為了讓我在北京安心學習,他們不僅省吃儉用,最后還賣掉了房子,我無以為報,只能用對古箏藝術的矢志不渝來回報他們了。
1980年夏季的一天,北京的天氣十分晴朗,明媚的陽光點點灑落在雨兒胡同10號院。今追憶,那院子真的是一塊寶地,是幸運之神關照我的地方。在我情緒低落,幾次近乎放棄的時候,我的琴聲把住在附近的中國古箏一代宗師曹正教授吸引到了院兒里。一位身著半袖和尚領背心、下穿長短褲的老人,以聽琴的名義站在我面前,冥冥之中我似乎能感應到他是誰一樣,后來經過了解才知道,他就是曹正老師,要知道我在老家聽到的第一首箏曲《漁舟唱晚》,就是他老人家演奏的。初次見面,曹老師和我就有說不完的話,嘮不完的嗑兒,他得知我只身一人,從1600多公里外的邊城雞西來京學藝,非常感動。說起東北老家的天兒有多冷,下起大雪來晝夜不停,后來還從和平西街李汴老師家的河南箏,聊到了王福立老師家的山東箏,說起帽兒胡同史兆元老師家的客家箏,以及項斯華老師家的浙江箏,時間過得那樣的快,不知不覺我們竟聊了兩個多小時。
兩天后曹老師又來了,進門后看我有一點兒發呆,便問我:想家了?我說,不是,剛才好不容易煮好的一鍋切面去過水,不小心全扣在了泔水桶里,說完眼淚就下來了,我一天的口糧呀,心疼死我了,曹老師聽完后哈哈大笑,說:“先別想著切面了,來,今天過來聽你彈琴,拿出你最好的水平來!”,聽到老師要我彈琴,我有一點兒緊張,不過心里明白一定要彈好!我一氣兒演奏了好幾首樂曲,記得有《鬧元宵》《采茶燈》《翡翠登潭》《連環扣》,最后是《柳青娘》。演奏結束后,曹老師高興極了,連著說了三聲好,接著又點點頭嗯了一聲,站起身走到琴邊,老人家一高興,演奏了一首《山坡羊》,音樂太美了,河南游搖太好聽了。曹老師從河南板頭曲的幾種獨特技巧,說到了山東曲大指末端小關節快速托劈,也說到潮州箏和客家箏的不同之處等。
自與曹正老師熟悉后,曹老師有空就會過來給我上課,不過曹老師上課時間不固定,他太忙了,公事又多。老人家每次來上課,先在窗外小樹下休息10分鐘再進來。老師看我在不到8平米的小屋里,每天練琴6個多小時,刻苦認真是個可塑之才,有時下課后經常帶我岀去溜個彎兒,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我所住的小院兒岀門向東就是中央戲劇學院,我們會一同路過那里,走到北兵馬司公交站再轉回來。老師不僅悉心教授我古箏技藝,還經常給我講傳統箏樂傳承,詩經文化,國學精粹,這讓我在古箏演奏水平、樂曲整理和理論探究上,都進一步得到了提高。
有一次我給曹老師寫信,他發現我信上有一個錯別字,語法上也有問題。 第二天就給我送來一本發黃的1952年出版的《學文化字典》,見到我后好一通兒批,讓我多讀書,認真寫好字,改掉毛毛躁躁的毛病。還讓我練大字,加強學習古詩文,培養文化素質,每次來上課時背給他聽。曹老師待我如同對兒女一般,督促我學習,傳授我箏藝,教育我做人。那時候,剛好認識一個老鄉,小書法家婁正綱,她住興化路煤炭部院里,小妹妹當年也就14歲,練得一手好書法,我去她那里求了一幅字,送給了曹老師。依稀記得老師的家住在學院門口附近,進屋正對著一對沙發,中間一茶幾,沙發邊有一個門,左邊是兩個書柜,右邊是一臺古箏,對面的墻上是通的,能看到里屋頂棚。
一個中秋節的晚上,曹老師給我帶來京八件月餅,看到月餅我才知道是中秋節,那功夫兒我在絞盡腦汁地接琴弦。我用的這臺箏是70年代初營口樂器廠制造的21弦轉調箏,箏首側板有11個按鍵,打開箏首盒里面有44個微調。老師就幫我在前岳山穿弦調音,我在后岳山用搬手聽音緊弦,老師給我講營口轉調箏盛極一時的故事,還夸我耳朵好使。那個年代沒有調音器,只有一個音叉,而弦軸在左邊,全憑耳朵聽。我回課一首客家箏曲《出水蓮》,老師給我上琴書曲牌《四段曲》。下課我拿岀曾經用過的古箏指甲給曹老師看,項斯華老師給我做的指甲外形和今天的一樣。史兆元老師給我做的指甲,一種是貼在大指外面指甲蓋上,兩邊各有一鉤,另一種是細長條玳瑁指甲。李汴老師給我做的是鋼絲指甲,曹老師看后驚嘆不已,這種鋼絲指甲,是山東箏派名家王福立老師在70年代中發明的,用在鋼絲弦箏上演奏傳統箏曲,特別是演奏河南板頭曲,猶如天籟之音。1989年中國唱片總公司岀版的《中國古箏大全——河南卷》盒帶,李汴老師就是用鋼絲指甲演奏的。曹老師說:這臺箏和指甲,20年后都是寶貝,一定要收藏好。
與恩師相識的第二年春天,曹老師要去香港開會,走之前為了不耽誤我學習,能夠更深入地學習潮州箏派的演奏方法,便親自手書一封為我引薦另一位老師,從此我便拜在了潮州箏派第四代傳承人楊秀明老師門下。
那時候,我一邊練琴,一邊也會認真研讀曹老師的理論著作,如《古詩十九首·其四》“今日良宴會,歡樂難俱陳。彈箏奮逸響,新聲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識曲聽其真……”
“讀這首古詩如身歷其境,在一個歡樂的宴會上,享受和欣賞著美妙入神的新聲,這個新聲是用“奮逸響”的箏表演岀來的??梢园l現箏在漢代,已是群眾喜聞樂見、雅俗共賞的民間樂器”。這是我當年,最喜歡的一段手抄筆記。
1982年,我偷偷去報考中國音樂學院,想看看自己的水平到底如何,一進考場,發現曹老師也在考官中,當時就傻眼了,緊張的汗珠兒都下來了,導致手心出汗膠布松動抓不住弦。后來去學院看榜單時,遠遠看見曹老師在小拱橋邊目視著我,我很不好意思,也沒敢過去打擾,我就去找楊老師上課了。遲到了幾分鐘,讓楊老師很生氣,老師一生氣便普通話和家鄉話放在了一起教育我,我不由得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來,下課老師有事兒去王府井了,罰遲到的我彈奏潮州箏曲“輕”“重”“活”各一首,各10遍,還沒彈完有個學生帶話兒來,說曹老師讓我明天去送站,我就抓緊溜走了,趕到家時,天已經擦黑兒了。
有一天,尹其穎老師來找我,說中央民族樂團排練一首唐代古曲,需要古箏,我便和曹老師、楊老師請了一周假去排練。回來時去找曹老師,我們走到前海南沿,邊賞魚邊聽我說排練的事,老師說以后要多加強重奏合奏的練習。那天心情特別好,忽地聊到了松花江,曹老師說:等你考完試出去走走,去廣東看南海,澄海那有我一賢侄,和你年齡差不多,我介紹你們認識。后來,我們一起走過前海東岸出水口石橋,右轉再向北,在地安門百貨商場那兒,我們吃了狗不理包子,老師夾了一個放碟里,一會他又放回盤兒里,就這樣把包子多半留給了我吃。
立冬過后,天涼了,老人家不放心,給我帶來茶葉、豆腐。問我蜂窩煤買了沒有,月底該買過冬的白菜了,考試曲子選好了沒有,說春節放我幾天假,還擔心我明年考試沒信心。每次老師來,都會給我帶吃的,教我練琴,和我談談心,離開時,我便和老師出門向西走到胡同口,那有一個賣切面的小棚子,右邊是帽兒胡同,往前走過小夾道就是地安門外大街。那樣的日子啊,是我這一生的眷戀,遇恩師無私栽培,讓我銘記在心。我想這世上,一定有一種情是讓人回想起便眼角落淚,心有暖意的,一如我與恩師的時光故事……
再后來因房東用房,我搬到了石景山區居住,為了減輕家里負擔,賺得一點零用錢補給生活,我也開始帶學生了,一路下來便成為了一名專職古箏教師。在30余年的教學工作中,時常想起與恩師共處的日子,我想我是幸運的,得以在那樣的時代得到父母無私的理解支持;在那樣的時代,遇到燦若繁星的一代古箏大師們,有幸跟隨他們學藝,并得到悉心指教。如今,我想我應該把這種無私的師生情義傳承下去,我也愿傾囊所受、愛護我的學生,用畢生所學推動古箏藝術的傳承發展,以報答恩師,感恩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