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玥童

萬家銘(萬wan)是一名低調而極富才華的音樂人,代表作有奧運歌曲《圣火傳奇》《燕歸巢》等,還為馮小剛電影《非誠勿擾》等多部影視作品編曲,與譚詠麟、周華健、韓紅等幾乎所有的大陸和港澳臺知名歌手都有過合作。萬wan抗癌多年,其妻、著名音樂人崔迪一直不離不棄、悉心照護,兩人相互扶持,成就了一番愛情佳話。2020年1月底,萬wan不幸去世,留下了諸多精彩的音樂作品,以及無數圈內好友不散、不竭的紅塵思念。
歌曲《煢煢》由秦孟達作詞,作曲、編曲、吉他、和聲編寫和制作均由萬wan承擔。此歌收錄在國內男低音歌手王晰2017年的專輯《往昔重游》中,王晰在音樂現場也曾多次演繹。
2020年9月間,崔迪女士在其音樂實驗節目“崔迪的小客廳”中,與夫妻二人的好朋友王晰,共同完成了至哀至美的合作版本《煢煢》,并在其中插入了萬wan的一段生前錄音吟唱,演繹出一曲動人心弦的天人相見。全曲不算長,曲調也并不激烈起伏動蕩,但卻有令觀聽者久久拔不出身心來的視聽效果,這不僅歸功于包括萬wan在內的三名歌者長年在音樂上的相知和投契,也不可忽視萬wan對曲式設計援音引調等的神思妙想。
帶著對合作背景的了解,去沉浸式感受這首歌,很難不以同樣的朋友身份代入其中,為之動容。
小客廳版本的《煢煢》,前奏以風鈴一閃而過的先聲奪人開篇,這件配器在流行音樂中,經常作為數字化編曲軟件里“時鐘”插件的替代。演奏者明顯加快速度的演奏方式則表示時間如白駒過隙一般,像是在宣告要把幾位好友的人生經歷濃縮在這短短幾秒鐘內,帶領聽眾一起回顧他們的悲歡。而緊接著以木吉他溫柔的音色彈奏的1#-7-6旋律,重復出現三次,不采取模進的曲式結構,而是通過上行音階的爬升,營造出拈頭續尾的聽感,使該片段的上下句式銜接流暢,以此進一步暗示故事即將開始,娓娓道來,柔聲傾訴。鋪墊在背景處的沙錘,模擬樹葉的摩擦聲,配合音樂實驗現場昏暗的黃色燈光,營造出憂郁、靜謐氛圍,對于與之相似情感的聲場的構建,也同樣起到輔助作用。
A段王晰一亮嗓,低沉音質就有黑膠老唱片的感覺,回憶性和代入感都很強。尾音出現了明顯被突出的顫音,適當地運用聲音技巧,在細節中表達對老友的牽掛——如果不加細聽,很容易忽略其中的精心設計。
之后,崔迪女聲出現,帶著濃重的鼻音,從發聲方式看,與王晰的胸腔震顫共鳴方式呈互補關系,一個在發聲位置的高處,一個在低處,遙相呼應。但與一般鼻腔共鳴明顯的歌手相比,崔迪的音色更加厚實,同時帶有半空氣唱法突出的金屬摩擦質感,這又與王晰的音色很契合,所以二者合作的整體聽感是和諧而又有碰撞性的。
歌詞分配上,也注意了凸顯二人各自的聲音特色:王晰唱“煢煢獨行~慕然間音書絕”,音色淡然落寞,崔迪唱“咫尺之間~明夜思緒依念”,音色愁思連綿。一個極力克制對故友的掛懷思緒袒露,一個強忍與愛人的生死相隔之苦,兩位歌者此處所展現出的在音樂關系上的輔車相依之勢,不是棋逢對手的膠著較量,而是相挽相扶的前行,是濃烈情感表達的兩種不同宣泄方式,互映互襯,糾纏交融,不抵伯牙摔琴般決絕,卻有岳飛“知音少,弦斷有誰聽”之殤。
A段結束,打擊樂“叮”的一聲清脆傳來,上一秒還陷在回憶與悲痛的一切復雜情感戛然而止,準備進入B段更深一層次的情愫中。
B段最令人動容的就是一小段和聲的加入,這也是全曲情感的出口,令筆者忍不住潸然淚下。
一旦知道1:53處插入的男聲吟唱,就是崔迪亡夫萬wan生前的錄音,再回頭聽二人的和聲“冉冉明月,映出了背影,朝夕是否能再相見”,就像是對上蒼的祈禱——在漫無盡頭的思念中,給兩位生者一次見天人的機會吧,讓三人留下最后一筆絕唱吧。這時節,錄音的引入猶如神祇降臨,在2:08秒,三音共鳴,萬wan的哼鳴男高音撐起了男高、男低、女中音三個聲部的飽滿聲場,填補了之前只有王、崔兩個中低音聲部的音色空缺,使這首歌在音色層次方面真正協調、統一了起來。
更重要的是,王、崔合唱詞“一曲思念,好似在前”,處理方式也與詞意相同,通過減弱的尾音表現不確定感,好像冥冥之中捕捉到了萬wan似有若無的氣息一樣。值得一提的是,古典時期的宗教音樂,大多以“無字歌”的吟唱形式來表示神明的指引。所以可以這樣理解,合作版《煢煢》所想表現的是人間共唱、天上孤和的場景:萬wan在天堂感念妻子與好友的深切哀思,傳音于人間,奈何究竟是天人永隔,似此星辰已非昨夜;生者現實中不可能接收到來自天上的音訊,只得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中,通過音樂聊寄情思,期待在今后每一次的合唱中,愿如今日一般夢回昨昔。在尾聲嘆息式的收束處理中,二人的音色和所傳遞出的情緒均帶著無奈與一絲滿足,任由思念荏苒,氤濕了眼睛。此時全場靜默無聲,都看向前方,仿佛萬wan也在昏暗的燈光中,和朋友們相視一笑,抱著吉他悠然彈唱……
A、B兩段中高頻出現的:旋律型,詮釋了四個字——“簡單就好”。這一“簡單”體現在字節、和聲與旋律設計上。就像視頻尾部兩人閑談時,王晰對作曲的評價:能用兩個音,絕對不用三個音。
對比A、B兩段,不難發現,主歌部分基本上都是以兩兩音相接組成的,副歌部分也是同樣的曲式結構,開頭都是雙音旋律簡單的進行。比如:A段第一句“夢囈 幽月 孑然 已入月”、第二句“晝夜 泛起 思念”、第三句“聆聽 光陰 漸行 再漸遠”,基本都是兩兩一組字的組合形式,在旋律上也極其相似并緊密遞進。第四句出現了一些變化,其實也是欲揚先抑,起到對后續情感升華的鋪墊作用。
和聲上看,A段四句的設計基本相同,只是為了銜接后面樂段,在第四句做了微弱的變化,處理用意,是為了與B段所要升華的情感產生鮮明的層次,也確實達到了通過細節處理,暗流涌動般推波助瀾的效果。
A段從和弦角度分析,均是一級,到二級,再回到一級。這樣由主音和弦開始,到主音和弦結束,中間只出現二級和弦作簡單過渡,連具有修飾色彩的屬和弦、屬七和弦都不加使用,其行進安排很像是在模擬生命的輪回——作為赤條條的獨立主體來,帶著被世界雕琢之后的本我去。
B段的旋律安排,也是兩個兩個的雙音遞進,然后作旋律銜接。和弦上,一級到五級到一級的和弦變換方式,較之A段增加了一些色彩,五級屬和弦在聽感上最接近主和弦,但轉位之后C音被E、G兩個音夾在中間,使其增加了厚度。
曲作者用音律詮釋出生命的厚重。作為獨立的個體,A段中的表達是我們聆聽和體會這個世界,B段則是被世界打磨、沖撞,只有自己所堅守的那個“我”在心中做支撐。作者的這個作品很“簡單”,但他傳達給我們的情感與禪性,卻是雋永深長的。
據介紹,《煢煢》的創作初衷,就是一首表達對家鄉思念之情的歌曲。但誰又能想到,曲成之后不過短短幾年,便因人事變遷,被抹上了濃重難釋的思故人、思往事色彩,也成就了王晰、崔迪這一小客廳合唱的經典版本。想必正是因為有相同的人生態度與藝術修養,他們才能如此心脈相通、曲成意達吧。
合唱版本《煢煢》唱至今天,筆者進而認為,固然這首歌唱出了對亡夫、對舊友深沉濃重的思念,但其現實意義還不單純僅僅是一次三人跨越時空的合作。世事難料,吾生有涯,縱有十分心意、百般華彩、千端打算、萬種思念,終難抵無常、無妄和流逝的時間。而我們能做的,唯有把握當下,珍惜現在,啟航未來——讀出了這一層,更讓人感慨。
命運所展示出的種種伏筆、手段,以及由此給波及者帶來的沖擊和錘煉,譜就了這首非常耐琢磨的富有層次感的作品,賦予其新的、更加厚重的內涵。往昔重游,未傾盡的歌,尋不回的人,再不舍前行,也終要在數度追憶中逐漸放下,逐漸開闊。但是,思念不會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