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當代藏族作家對民間“高大全”式英雄形象的顛覆,是小說文本意義生成的重要因素。小說文本只有與不在場的藏族民間神話、傳說、史詩、故事發生互文關聯,它開放多元的文化意義才能夠被激活。在互文性運作中探討藏族作家對傳統“英雄敘事”的顛覆與重構意義,有助于發掘作家相似性創作背后的文化認同和精神羈絆。
【關鍵詞】 藏族;民間文學;作家文學;英雄敘事;互文性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14-0025-05
基金項目:北方民族大學2020年研究生創新項目“藏族機智人物故事與當代小說敘事的互文性研究”(YCX20023)。
藏族悠久的歷史文化和精神文明孕育出絢爛的民間文學,神話、傳說、史詩、故事等作品無不體現著藏族人民獨特的內在追求和審美價值取向。當代藏族作家對本民族優秀歷史文化的挖掘與吸收,標志著作家文化身份意識的覺醒。藏族當代文學在吸收和借鑒中外文學營養的同時,從審美觀念到文學形式、從文本結構到語言運用上都繼承了傳統藏族文學的精髓[1]。
藏族作家對民間文學資源的吸收與再創造,不僅拓寬了作家創作的民族性敘述方式,也對重構民族的精神史和文化史有著卓越的貢獻。本文從互文性視域入手,在藏族文學場域文本意義生成的系統內,探討當代藏族作家集體選擇的核心要素——“英雄敘事”在互文性運作中被激活的文本意義。
一、英雄傳統敘述方式的化用
在民間文學中,英雄神性與人性相結合的身份特征和出生時的異常征兆是常見的敘事模式。在藏族當代小說敘事中,作家對格薩爾王、墨爾多神、阿古頓巴等民間原型的化用,體現了藏族作家對英雄的思維認知和感知方式。
民間文學中的史詩、傳說、故事等敘述方式在內容上包含著大量的文化信息,講述者必須做到無所不知。在民眾心中,講述者就是上天派來的有著特殊能力的“精靈”,他們神怪附體、稟賦異常,他們無所不曉、洞悉世事,他們的演說就是對歷史的重現。他們所演說的那些來自悠遠年代和無限空間的種種奇幻故事,就是先祖們曾經經歷的真實生活,被賦予了印證歷史的強大功能[2]。
民間文學中一個無所不知的講述者①為藏族作家提供了一個靈活跳躍、自由飄蕩的敘事者,這個敘事者擁有著廣闊的敘述視角,俯瞰自身觀照的藏族文化生活內容。在民間機智人物故事中,為了在敘述上獲得極大的自由,敘事者的姓名、家庭、樣貌等身份特征都模糊不定,機智人物可以在人民需要的地方出現,變成任意的模樣,幫助大家擺脫困境。
格絨追美《隱蔽的臉》里的主人公晉美就是一個無影無蹤的神子,自由穿梭在定曲河畔,俯瞰大地發生的一切災難。敘事者在突破了敘事視角的局限后,能夠見證一個村莊從土司時代、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社會主義建設時期、改革開放時期所發生的歷史巨變。而當神子投胎為凡人晉美的時候,他又能感知到定姆人生活的艱辛和無奈。在定姆生活結束后,晉美又重新變回神子,反思歷史人生的變化,這時家族親情與人情往來的艱難不再是晉美的苦惱,他能以開闊的心靈關照整個人類的歷史文明。
次仁羅布小說《界》中,多佩能預見母親查斯想要毒死自己,她打開褡褳,取出酸奶木桶,用別在懷兜里的銅勺攪動,她再次看了看多佩,他閉目入定,臉上溢滿安詳,這種安詳的表情惹惱了查斯,也使她堅定了毒死自己兒子的決心。她解開氆氌的繩結,把奶白色的毒粉倒進酸奶里[3]93。
從文本中可以看到,查斯在給多佩下毒時,多佩閉目入定并沒有看到,但在文后多佩和母親的對話中可知多佩已經知道了母親下毒的真相,并希望他的死能帶來母親的醒悟。這時,敘事者和多佩看到的內容一樣多,作家采用第三人稱的方式由敘事者跟隨故事中的多佩和查斯,用他們的感受來敘述故事[4]。
在藏族民間英雄敘事傳統中,人們對英雄的幻想充滿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色彩,這樣的認知方式使得英雄的成長模式呈現一致性樣態。民間英雄史詩《格薩爾王》采用由本及末、順時連貫敘述方式,即不打破自然時序,按照誕生、少年時代的業績、娶親成家、外出征戰、凱旋或升天或陣亡的身世框架來敘述英雄一生的事跡[5]。
達真長篇小說《康巴 · 醒夢》中,降央土司將郎東挖去雙眼、抽掉腳筋、用牛皮包裹身體在太陽下暴曬時,麥朵在牛圈里生出一個茶碗一樣大的光滑的白圓石,白圓石落地的一瞬間,裂成了兩瓣,一條龍一樣的飛行物馱著嬰兒出現了[6]338。這一段明顯化用了格薩爾王出生時,其母親尕擦拉毛生了黑蛇、黃金蟾、綠玉蟾、七個黑鐵鷹、人頭大雕、紅銅色的狗之后誕生格薩爾王的情景,以此來隱喻民間降臨了一位如格薩爾王般智慧的英雄,暴力蠻橫的降央土司將受到懲罰。
達真《命定》中,貢布與寶馬雪上飛的情節同格薩爾王地獄救妻的故事頗為相似。雪上飛幫助貢布在麥塘草原搶到了雍金瑪,貢布與雪上飛在拉雅雪峰拜把子,當貢布從襁褓里掏出一根哈達戴在馬脖子上的時候,他流下了眼淚。此刻,籠罩拉雅雪峰的云霧四處散開,一束陽光穿越云層照亮刀尖一樣的雪峰,直插霧靄散去的碧空藍天,像是在聆聽早已丟失的人與動物在遠古時代以來開創的交流本初[7]60。貢布與雪上飛一起經歷了無數的戰場,在被仇家追殺的時候,貢布含著淚賣掉了它,當雪上飛在戰場上拼命奔向貢布的瞬間,看到了人與動物之間共同的生命軌跡。作家用民間文學中塑造格薩爾王的故事情節和行為模式來塑造當代小說中的人物,與英雄誕生在文化心理上形成順應性互文關系②。
民間史詩《格薩爾王傳》中,格薩爾在世界混亂、妖魔橫行時出生,下凡就擁有神力的幫助:“我要白雪做馬童,我要赤兔馬為坐騎,我要紅絨方墊的好鞍韉,我要光焰奪目的金鞍子。我要勝利白額好頭盔,我要世界披風好戰袍。我要朱砂降魔劍,我要白把水晶的斬妖刀。我要紅鳥七兄弟神羽箭,我要彎如牛角的硬寶弓……我要黃金蟾,讓他做哥哥。我要綠玉蟾,讓他做弟弟。我要鞏悶姐毛跟隨我,我要天上的好神醫。”[8]6此番瀟灑自如、威風凜凜的形象刻畫,體現了人們對神勇、崇高英雄的想象。在當代長篇小說《格薩爾王》中,阿來按照史詩的圓形敘事結構③,從神子降生到母子放逐黃河源到賽馬稱王,再到一次次降妖伏魔,最后地獄救妻和雄獅歸天都一一敘述完整[9]。
只是阿來在小說《格薩爾王》中有意識將英雄“去崇高化”,格薩爾還是天界神子崔巴噶瓦時,下界斬妖除魔不僅要經歷人的悲苦和艱難,還會褪盡神力,與凡人一樣墮入惡道,難回天界。母親和姐姐為此都很著急,西子諸佛為他加持,保護他基本的周全,神子自己倒是無憂無慮,低聲說:“只是我以為另外一些神會好玩一點。”[10]29-30這與史詩中格薩爾王下界時英雄主義的無畏精神形成逆向性互文關系④。
二、英雄形象的現代敘事轉向
在藏族傳統文化中,英雄擁有崇高的地位,他們是智慧與勇氣的象征,人們基于對英雄理想化和崇高化的核心價值要求,將英雄塑造為神性與智性相結合的“高大全”式的形象。民間史詩里的格薩爾王前身是天界頓珠尕爾保,聰明英俊,武藝高強,受白梵天王派遣下界降妖除魔。民間傳說中的英雄聶赤贊普看到西藏山南的雅隆河谷連年天災不斷,下界使用智慧和神力拯救百姓,眾人問他從何而來,少年把手指向天空,眾人欣喜將他舉在肩上奔回了部落[11]157。
在四川省丹巴縣《墨爾多封神》的敘事中,藏王和尼泊爾打仗,戰神墨爾多既沒有刀也沒有槍,只有一把插在腰間的小匕首,手握一條繩,繩子的另一頭拴著一塊石頭。只見墨爾多揮舞著繩子,出其不意之時,把石頭一擲,高速飛出的石頭牽引著繩子,一下就把對方纏得結結實實的,墨爾多再用力一拉,比自己高一倍多的敵人就倒下了,他隨即撲上敵人,抽出匕首刺向敵人胸膛[12]。這些精彩的民間故事成為藏族人民共同的歷史記憶和文化烙印,給人們帶來了獨特的審美體驗,又因其與藏族作家的身份意識相勾連而具有了建構族群認同的集體文化記憶功能[13]。不同作家用不同的方式化用這一精神文化資源,以表達個人設定的文化主旨和主題內涵。
在當代藏族文學的英雄敘事中,作家有意消解了英雄在宏大敘事中的中心地位,打破英雄單一化的塑造方式,袒露其缺點和執拗,使一個個高大光輝、智慧勇敢的神性英雄形象展現出人性的光輝和色彩,以達到對英雄主義品格的解構。
梅卓在《太陽部落》里刻畫主人公索白這一人物形象時,并沒有夸贊他的鐵血手腕,對外征服沃塞部落,對內恩威并舉、有條不紊地管理伊扎部落的杰出治理能力,而是從伊扎部落的老首領去世開始講述,索白為了爭奪伊扎部落的領導權,趕走了千戶的兒子嘉措。在感情上,索白娶了沃塞部落領主妻子的妹妹耶喜,面對妻子無數次的背叛與冷漠,索白為了權力的穩定不得不選擇沉默。而對自己苦戀了一生的桑丹卓瑪,索白也有諸多的無奈,最后為了幫桑丹卓瑪報仇,走上了部落滅亡的道路。
達真在《康巴 · 大夢》中塑造云登老爺也是一樣的創作方式,并沒有從其智慧和學識以及想要建立藏學博物館的雄才大略講起,而是從云登老爺年輕時候一段仇殺經歷開始講述,內心的不安讓他對權力和欲望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早早退出了政治的舞臺,籌備資金建立自己的博物館。
《康巴 · 醒夢》中,并沒有突出爾金呷作為一個獵人的后代不斷奮斗,與世襲的降央土司展開抗爭的艱難之路,而是對他性格中自大和執拗的缺陷進行深入的剖析,驕傲的他為了自己的政治目的,害死了女兒阿滿出,因為決策失誤,被降央土司包圍,直接導致整個山寨被屠殺的慘劇。這些當代藏族小說中的英雄人物在個人奮斗中確實取得了不小的成就,但其執拗、殘忍、爭強好勝的性格特征往往導致了一個家族的悲劇。
藏族作家所講述的故事內核蘊含著生活的悲喜和艱辛,但由于在敘述上自覺采用民間文學特色的講述方式,以民間故事和民間傳說的口吻講出來,使作品流溢著輕逸飛揚的審美氣息[2]。
扎西達娃《沒有星光的夜》中,在阿格布和康珠結婚十周年的日子,一個年輕的流浪漢來找阿格布復仇,用講故事的口吻將十年前的恩恩怨怨講述出來。流浪漢用了十年的時間找到自己的仇人,當他看到阿格布幸福的生活和強壯的體魄,仍一意孤行要與阿格布進行決斗,并認為找朋友替自己報仇不是真正的康巴漢子。阿格布為了了結這筆冤債,跪在了流浪漢面前,但就在兩人冰釋前嫌的時候,流浪漢拉吉卻倒在了草原上,此刻,兇手是誰已不再重要,拉吉將破禮帽甩給了阿格布,才算結束了這段長達十年的復仇之路。流浪漢拉吉執著的性格使他找到了阿格布,但他與阿格布成為朋友之后被殺產生了強大的悲壯感。復仇敘事消解了英雄敘事在文本中的作用,直指傳統社會文化與現代文明之間的裂縫,其共同構成的互文彌漫著深切的悲哀,這種悲哀與傳說中“此仇不報非英雄”的藏族文化產生巨大的張力,能看到現代文明的燭照與光輝。
次仁羅布的《殺手》也延續了英雄敘事和復仇敘事相結合的模式。“我”在戈壁灘上遇到了去薩嘎縣復仇的康巴人,在聽他訴說的時候,“我”感到了一陣悲哀,因為他并不具備殺手的特征。四五天后,“我”聽到酒館老板、羊倌、瑪扎和瑪扎女人對殺手的描述,故事最后以“我”在夢境中替殺手刺死瑪扎作為結束。夢境的出現讓康巴人的復仇變成了由他人之口講述出來的傳說,實際的情況和康巴人最后的結局都沒有詳細描述,而是通過“我”的夢境釋放了康巴人原始的欲望。
而據瑪扎的描述,康巴人在看到瑪扎十多年的懺悔以及年幼的孩子時,哭著放棄了復仇。在情節上,作家在現實與夢境之間截然不同的選擇讓這段仇恨有了終結,完成了理性自我與感性本我的升華,走向了超我的境界,在懺悔與救贖中也看到了新一代康巴人的成長與變化。
可見,在當代藏族英雄的現代性敘事轉化中,作者通常以主觀情感來塑造和感知英雄,拋去傳統英雄的崇高身份和詩性智慧,將英雄性格的缺陷和精神孤獨作為刻畫人物的基本要素,由此英雄完成了從崇高神性向復雜人性的轉化。
三、英雄敘事的當代文化意蘊
藏族作家在正視本民族歷史文化的同時,將優秀的傳統文化挖掘出來,書寫共同的民族記憶,具有追求文化之根的內涵。也就是說,民族共同體生存空間內的地理景觀能夠作為族群的象征物而出現,這些族群象征物也被認為是民族文化價值觀的符號體系,并以這些符號體系來維持、修正共同體邊界,從而在共同體成員內心深處召喚出強烈的共同經歷感和歷史歸屬感[12]。
當代作家在小說中表現出來對本民族歷史文化的描寫、對民族精神信仰的體認,他們是骨子里流淌著藏族文化血漿的民族個體,共同文化傳統和心理素質必然促使他們的作品表現出較為一致的審美屬性[14]。
通過上述對藏族民間文學中傳統英雄敘述的分析,藏族傳統英雄都具備神、人雙重身份,分別指向藏族傳統的現實生活和人們的想象生活。作家在塑造英雄時,注重突出英雄文化身份上的矛盾性。
小說《命定》中的土爾吉既是喇嘛又是遠征軍戰士;《馬背上的經幡》中的卡開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草原英雄,卻英勇善戰有智慧;《康巴》中的云登老爺雖是土司,卻有著深厚的文化底蘊,接受土司制度被新事物取代。藏族傳統的英雄敘事轉化為個體英雄的“成長故事”,是當代藏族作家重構英雄敘事的顯著特征。
在民間敘事中,神性與人性相結合的身份使得英雄在神的指引下經歷磨難,最終完成任務。這種敘事模式在當代小說中演化為英雄少年時不幸的遭遇,通過自我奮斗或者參加革命后成為智勇雙全的英雄。
在《命定》中,草原英雄貢布年少一時沖動,殺死了裁判嘎多,在流亡的道路上遇到了抗日遠征軍的隊伍,在戰爭的磨煉中逐漸成為能夠獨當一面的戰士。
《康巴 · 悲夢》中的鄭云龍在和錢府女傭李玉珍交往中,因錢府的三少爺欺負了李玉珍,鄭云龍一把火燒了錢府,兩人走上了逃亡的道路,在鍋莊平淡的生活讓鄭云龍不安,機緣巧合走上了戰爭的道路,成了智勇雙全的英雄。
《康巴 · 醒夢》里的牧民爾金呷年少時跟降央土司打手尼瑪發生沖突,父親看見兒子血流不止的慘狀,殺掉了尼瑪和降央妹妹的男人,之后死在了降央父親的刀下,這段經歷加深了爾金呷的仇恨,在流亡的道路上遇到熊,染過痢疾,和土匪搏殺,這些生死一線的經歷讓他迅速成長,在十八年后終于回到康定縣,成了降央土司勢均力敵的對手。主人公在經歷磨難中成長,增加了智慧與勇氣,成為理性與智性相結合的戰士。伴隨著神性的減弱,他們更具備人性的“閃光點”,在磨礪中成長為一個真正有擔當、有智慧的英雄。當藏族傳統文化中崇尚力量美的英雄變成了悲劇式人物,英雄本身的行為開始接受向善、至美的價值標準的質疑,二者之間的互文構成了文本新的意義闡釋空間。
藏族作家在文學創作中所展現的民族文化特征,能看到作家對藏族文化產生的集體身份認同。很多作品都不再局限于對特定族群文化象征物的民族志展示,不再以一種抒情方式表述對現代性的質疑或恐懼,作者以“新型國家話語代言人”這一新歷史主體身份將邊緣族群的現代性焦慮融入當下中國整個社會、歷史、文化等劇烈轉型的廣闊語境中加以敘述,從中觸摸藏民族群體現代性體驗與其他民族群體現代性體驗的通約性或普遍性[13]。如尼瑪潘多所說:“我只是想講一個故事,一個普通藏族人家的故事,一個和其他地方一樣面臨生活、生存問題的故事。在很多媒介中,西藏已經符號化了,或是神秘的,或是艱險的。我想做的就是剝去西藏的神秘與玄奧的外衣,以普通藏族人的真實生活展現跨越民族界限的、人類共通的真實情感。”[15]198這種健康、良好的文化心態,讓藏族作家開始在歷史文化的重新闡釋中冷靜思考現代性對當下藏族文化生活、人類生存的多元意義。藏族作家在漸趨人性化和平民化的英雄敘事中,能看到主人公不再以逃離的方式尋找傳說中的英雄,而是選擇在情感上回歸文化原鄉,展現新一代藏族人的智慧勇氣和民族擔當。
在江洋才讓《馬背上的經幡》中,卡開在布吉辰薩草原賽馬中輸給了自己的情敵洛扎后,一段艱難的心理失落和家人的交流方式很好地刻畫了“格薩爾精神”在當代藏族人的靈魂深處的意義。“卡開在馬背上嘆了口氣,又嘆了口氣,到家后瑪措問他賽馬的結果如何?卡開也是神情恍惚,回答道輸了,本來是要拿頭魁的,可是那馬不爭氣,說完后立馬懊悔起來,怎么能怪馬呢?這絕對不應該,洛扎的馬固然好,可是不能讓他在肚子底下避雨。老丈人進門的第一句也是問卡開賽馬會上的結果,卡開艱難地從喉嚨發出草原第七的回答……”[16] 8-15家徒四壁的現況和賽馬會上的失意打擊了心中的男子漢氣概和英雄情結,讓卡開產生了很大的心理壓力,家里昏暗的光線和很久沒換的太陽能蓄電池都成為老丈人諷刺卡開的理由。草原上崇尚力量美和英雄美的觀念被現實生活中的瑣碎擊垮,作為一個康巴男人,卡開經歷了無數次的失敗、失落和憤怒之后終于成熟起來,不再惦記曾經喜歡的姑娘,成了瑪措最貼心的丈夫。
同樣,草原上優秀的騎手洛扎千方百計尋找自己的生父,最后才知道那只是一份被世人贊美的謠言,而自己在尋找的過程中,養父已經將他培養為擁有英勇、智慧、善良靈魂的康巴男人。
亮炯 · 朗薩《尋找康巴漢子》中尼瑪吾杰是從小聽著格薩爾王的故事成長起來的青年,聰明、智慧、有膽識,考上了大學卻不想給家庭增加負擔,和哥哥一起做蟲草和茶葉生意,憑著聰明的頭腦,賺了一大筆錢,后來機緣巧合被唱片公司發掘,加入了“康巴漢子組合”,有了很大的成就。尼瑪吾杰回家過年時看到老支書貧窮的家境和多年病痛的身體,心靈有了很大的觸動,尕桑杰老支書無私、正派的人格力量深深觸動著尼瑪吾杰的心靈,最終他放棄城里優渥的生活,甘心回到貧窮的噶麥村做起了村長。
作家借主人公尼瑪吾杰對人生的追求,將這種情感上的歸屬歸結為一種文化的尋根:“他知道自己可以土到底,我有根,我還知道我可以洋到頂,只要我努力,但我喜歡土,那是我的家園,我的精神家園,那你的呢,無非就是藝術,你是大城市的漂泊者,你的家園建在城市,我要選擇村莊,我有我的想法,告訴你也沒用。”[17]86
尼瑪吾杰從鄉村到城市再回歸鄉村的經歷,使他成了尕桑杰支書口中一直說的格薩爾王般的人,英俊、有智慧、懂擔當,在噶麥村修路、修水渠、新修電站、發展旅游業、建立雪山救援工作組,一步步將桑德爾這個地方變成美好的家園。
藏族作家充分利用本民族優秀的文化資源傳承民族審美經驗,讓人們看到了藏族人對民族傳統文化的冷靜思考,能在現代文明與傳統文化的矛盾沖突中,找到自身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已經隱喻性地表達了新一代青年對現代性的參與和建構。
四、結語
藏族作家對傳統英雄形象的化用有重塑民族靈魂、構建人類精神家園之當代文化意義,是對藏文化內部所提出的“何為英雄氣概”問題的重新探討。傳統藏族英雄敘事在敘述方式、形象塑造、精神內涵上都對藏族作家有著深遠的影響,民間文學自由活潑的形式打破了內容上的固定結構,以多種范式的可能為藏族當代文學提供了可資借鑒的文化資源。運用互文性視角關照當代藏族英雄敘事與傳統英雄文化,將文本納入歷史性與共時性的考察中,使得英雄人物更具有歷史的厚度和當代意義。
在某種程度上,當代小說消解了傳統英雄敘事的神性書寫,模糊了英雄具備的崇高與神圣,將視角聚焦在小人物的英雄主義情結上,描摹人物起起伏伏的平凡生活,在尋找英雄精神的過程中建構現實生活中原生態的英雄群像。
注釋:
①萬建中在《民間文學引論》中認為史詩從敘事學角度來看,要把一個具有百科全書性質的文本演說出來,演說者需要具備無所不知的敘事功能。
②“順應性互文”指發生互文的兩方本質一致,意義相似。參見李瑛《民族文學語境中的小說互文性研究——以哈尼族作家存文為例》,民族出版社2012年版,第41頁。
③“圓形敘事結構”主要指民間敘事文學中情節首尾復合,循環往復的結構,具有程式化的特點。具體參見郎櫻《中國北方民族文學比較研究:藏族史詩〈格薩爾〉的圓形敘事結構——與印度史詩〈羅摩衍那〉之比較》,民族出版社2011年版,第205頁。
④“逆向性互文”就是指發生互文的兩方存在不協調甚至沖突。參見李瑛《民族文學語境中的小說互文性研究——以哈尼族作家存文為例》,民族出版社2012年版,第4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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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范佳,女,寧夏吳忠人,北方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在讀研究生,主要從事少數民族語言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