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中憲,著有長篇小說《花言》《我不愛你》《闌尾》,短篇小說集《一二三四舞》,非虛構作品《緩慢而永遠》,雜文集《我仍然沒有與這個世界握手言和》,發表長中短篇小說多部,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轉載,作品曾入選《南方周末》2007年度推薦書目,獲第十屆上海文學獎、中峻杯中國作協《小說選刊》最佳讀者印象獎、深圳讀書月微小說大賽第一名等,現任教于華東政法大學。
你要的帽子有人正在低價出售
昨夜他夢見了帽子,今早醒來就收到一條信息:“你要的帽子有人正在低價出售。”
他點進去,是那種黑色法式雅痞小檐卷邊復古羊毛小禮帽,與他夢中所見略同。他猶豫該選經典壓花汗帶,還是燙金純棉汗帶,以及要不要加裝隱藏式頭圍調節倉,才想起尚不知道自己頭圍多少,還是先測一測的好。他在備忘錄中專門辟出一個文檔曰“周身數據”,里面詳細記載了腰圍、胸圍、肩寬、臂展、腿長、瞳距、腳掌長寬比以及眼壓、BMI值、空腹靜脈血糖指數等,以備不時之需—唯獨沒有頭圍。在下拉屏幕尋找頭圍正確測量方式的過程中,他看到了山本耀司暗黑系時裝。
山本耀司于1943年生于日本橫濱,大學時一邊學習法律,一邊幫母親料理裁縫事務,漸漸對服裝產生興趣,1970年去法國游歷、深造,回國后創辦了個人成衣公司,十幾年后將時裝店開到巴黎,1999年的巴黎秋冬時裝發布會上,山本讓模特裝扮成新娘、頭戴鐵達尼號女乘客所戴的帽子走到伸展臺上,然后從婚紗裙的拉鏈口袋中掏出鞋子、手套、捧花、喜糖喜蛋,震驚時裝界和婚慶界。他短暫地想到自己也曾有過一次婚禮,可是他如今與婚禮上絕大多數人包括新娘均已斷交,只有司儀微信尚存,逢年過節就發來問候信息,好像一直在窺伺他何時二婚。真正吸引他的,是山本年輕時,一張生活照,遠景中一位路人,手中拎的皮箱。
那皮箱呈牛油果綠色,一圈亮金鉚釘,上搭銅扣(幾乎能聽到那銅扣咔嗒鎖上的聲音),一看就是上世紀的產物。他將這照片下載了,把皮箱部分單獨裁剪出來,放到購物網站上去搜索。可能因為照片分辨率過低吧,搜出來全是不相干的當代物件:一對綠色烤漆床頭柜、一款藍牙音箱、一種周邊帶槽孔的水暖增壓閥、一輛載重叉車、一款專用于探月器上的信號發生裝置……
所有這些商品的共同點在于都有一點牛油果綠色元素(看來這搜索引擎也并非只做無邏輯的聯想),唯獨沒有牛油果,他把搜索結果往下翻了十幾頁,也沒看到牛油果。“這不公平,憑什么大家都在盜用牛油果的聲名和顏色,卻偏偏不提牛油果本果?”
他這樣賭氣想了一陣,屏幕就真的跳出一條條“墨西哥牛油果”“法國牛油果油”“新西蘭牛油果眼霜”“美國牛油果狗糧”……他點了墨西哥牛油果,屏幕跳出“附近門店急速送貨”;點進去,跳出“快件消毒無憂收貨”;點進去,跳出來蘆薈抑菌洗手液;點進去,健康新年大禮包;點進去,拼單滿188減10;點進去,轉發享打折機票……他最后下單了一款自帶1000首古典流行音樂曲庫兼具K歌功能的馬桶圈,然后起床去蹲馬桶。手機留在床頭充電。
寂寞的人都學會了獨立進食
他有時只是為了聽一聽那位飯館老板快活的語氣,而去吃一種口感艱澀的三角煎餃。
“哎,來了!”他剛進門,廚房角落里的老板就發現了他,遠遠地招呼他,語氣中透著熟稔,好像他們五分鐘前才在街角碰見過,并且約好了五分鐘后再見似的。
“哎,慢走啊您!”這是在嘀一聲付款碼響過后,老板在送別另一位食客。
老板雖然人在廚房玻璃門后面,左右手捏著面皮和搟面杖,眼睛卻時刻警覺,好像包餃子只是一個幌子,為的是掩蓋他觀察員兼客服的身份。你哪怕只是在凳子上扭了一下身子、看了一眼吊頂,他也能及時送出一句關愛:“您看您正好坐在出風口下面,要么我幫您關小一點?還是您換到對面?”
他說這些話時,嘴角會立刻上彎,像他的煎餃一樣彎出兩個對稱的尖,眼角和眉梢則耷拉下來,五官迅速圍攏成一個圓,就好像他用了那種快速整理手機桌面圖標的應用似的。你有時會被這些問候語嚇到,因為它隨時響起,目標不明,即使是被說的人也要反應一下,畢竟多數人只為充饑而來,并不指望遇見一位噓寒問暖者。如果你有更高的追求,得要花更大價錢、去更好的酒店。來這里,只求溫飽,所以這老板的體己話常常等不來回應,有點“剃頭挑子一頭熱”。
“哎,好嘞!”客人不管提出什么要求,他都習慣性地先來這么一聲,嘎嘣脆,聽著痛快,但有時也因為太熟練而出差錯,“哎,好嘞—噢!蝦仁薺菜的賣光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要么您換點別的?”
他聲音清亮,帶著話劇腔,像北京人藝那些老演員一樣,即使不戴麥也要將聲音清晰送到臺下每一位觀眾耳中。他一個人營造出一種熱氣騰騰的氛圍,但又不像海底撈那樣,一群人嗡地上來給你唱歌跳舞挖耳朵,熱情得叫人尷尬。你得承認,在這個熱氣騰騰的人面前,投訴幾乎是不可能的,即使味道略有差池,你也沒法很激烈地提出來,多半就自己咽下去了。因為老板這一聲聲招呼里,已經提前包含著歉意。老板本質上是一個出售聲音和情緒的人,只是順帶送些吃喝。
一日午后,飯點早過,他進到店里,店內昏暗,平時負責點單和端盤子的兩個服務員都不見,只有靠墻處一個顧客,梁下悶頭喝湯。他選了門口較亮堂的一個位子,逆光而坐。“哎?今天來得晚了嘛。”老板的招呼聲從灶堂深處傳來,比平時要低緩和遲疑一些,讓他想到才剛燒乏的炭,因為臨時來客,不得不重新燃燒起來。
煎餃端上來時他正玩手機,他看到一雙手,紅腫開裂如鮮肉,正來自老板本人。老板放下煎餃后并未離開,而是就勢坐在他的對面,將貼墻一個紗罩揭開,露出底下一碗飯,一大盆咸菜毛豆。他將飯菜挪至身前,吃將起來。他才意識到他可能坐了老板的座,然而此時換位置好像也不合適。“小度小度,繼續播放《將軍的女兒》。”老板突然冷冷開口。
這讓他不知如何接應,緊跟著響起了電影對白,他才注意到桌上支了一個平板播放器,正在老板的語音指令下工作起來。看來這個座位還是老板平時休閑娛樂的專座,事到如今,他只好陪老板一起吃了。
他們的關系由老板和主顧變成兩個食客拼桌,叫人有點尷尬。
“哎,走了。”這時梁下那人起身了,老板從屏幕上勻出一只眼,懶洋洋與那人告別。那人迎著光走出店門,身影高大,一時將他和老板置于黑暗中。
老板盯著屏幕,單手扒飯。
那電影大概用了1.5倍速播放,男女配音演員說話嘰嘰喳喳,像兩只鳥,聽上去有些輕浮。“他是一個做面食的人,然而自己卻吃米飯。”他這樣想著,當然并未說出口。
待到他稍稍習慣這局面后,便頻頻偷眼打量這老板。這老板平時總以聲音示人,一旦落實為眼前的形象,多少叫人不適,他的面相甚至令人生畏:左邊臉焦黃,右邊臉卻好像生了白癜風,正如煎餃兩面。平日里他當然見過老板,然而老板多在灶臺前,焦黃一面像是被爐火映照,斑白一面則像是沾了面粉,所以他一直未在意,今日才發現,焦黃與斑白是老板身體的一部分,也許因為他常年在火上翻烤自己,將自己燒制成煎餃同色。
“他就是一個行走的大煎餃。”他這樣想著,再去咬煎餃,心下便有些異樣,匆匆幾口咽了,不敢細嚼。
老板癡迷于劇情,常常忘記了吞咽,總要等到一句關鍵的對白說出來后,才脖子一伸,咽下一大口。他使用最經濟的方式吃飯:嘴巴伸到碗前,離食物最近的地方,一勺一勺,將飯菜平移進嘴里,就好像搬家公司總是將貨車倒到離電梯最近的一個臺階下才開始動手。
每個人都有獨立進食的權利。他聽老板將那些咸菜咬出很動聽的嘎吱嘎吱聲,好像咸菜正與他竊竊私語。他前期似乎專撿咸菜吃,將毛豆剩下,那盆菜因此慢慢嫩綠起來,像漸變的色塊。在這過程中老板變得越來越沉默甚至冷漠了,好像今日份的熱情已告售罄,他將打烊二字寫在臉上。“小度小度,音量開大一點。”他像吩咐一位名叫小度的下人一樣下令調高那兩只鳥的音量,分明是要阻斷人的聲音,提醒對面的他別試圖插嘴。“社會階層主要是靠外放音量的大小來劃分的,”他無端想到一個學術問題,“二者成反比,階層越高,越傾向于將微信語音和短視頻音量、夢話或吃飯吧唧嘴的音量、當眾打電話和打噴嚏的音量、公廁大小解的音量盡可能放到最低,反之則盡可能放到最高。”
他緊吃幾口,光線突然暗下來,他猜有一朵濃云正經過煎餃店的上空,仿佛老天爺含一口濃痰四下里尋找投射對象。云影隨后便如同巨大的窗簾快速拉過,將店門口僅有的一線陽光遮住。老板的臉黑下去,遮住了原先的黃與白,整個人向他關閉起來。他意識到他在這里每多待一秒鐘都是罪過,便起身告辭,在柜臺前掃碼付錢,將手里捏的餐巾紙丟進門口的干垃圾袋里。
他聽到身后百鳥爭鳴,蓋住了老板的告別聲。
洗車時最易遇見愛情
“我要親手了斷我和這個社區的所有恩怨。”
他許下這個宏愿,開始著手搬家。
朋友們的反應驚人雷同。“為什么不找搬家公司?”他們脫口就問,好像有個權威部門私下里就這個問題與他們一一約談過,最終統一了口徑。
因為這個粗暴的提問,他險些和好幾個朋友絕交。他們要么是太不了解生活,要么是太不了解他。“搬家公司當然要找,”在他還有一些耐心時,他也曾解釋過,“可搬家公司只負責最后搬一下,不負責清算你過去十年的生活。”
他在這個家住了十年,搬家就不再只是一個物流問題,而是對十年生活所得的一次大規模篩撿與取舍,這樣的事情,那些粗壯的搬場漢子能幫得了他?
誠然,家里絕大多數東西都要丟掉,帶走的極少,然而正因為少,更需要細細分辨。這項工程的作業量極大:
“你簡直沒辦法想象,一個柜齡十年的櫥柜里能儲藏多少物件。比方說一公升的抽斗里,你總能掏出兩到三公升的物件,就好像這些板材家具和物件都有彈性似的;就好像你一邊往外掏,一邊抽斗還在生產新物件似的,而且這些物件被掏出來以后個個都膨脹了,再也放不回去了;就好像小時候—
“你小時候拆過表嗎?就好像被拆了一床的表,或者拆了一操場的車—據說新中國第一批汽車工程師曾經將一輛德國原裝奔馳車拆了一操場—你能想象嗎?我相當于把我的家拆了,把我的家二維化了,得出了一個方圓幾公里的私人物品展覽館。那種感覺就好像你捅了馬蜂窩,每個擱板、文件袋、瓶瓶罐罐都釋放出海量的嗡嗡亂飛的東西,攤在我家客廳地板上。要把這些東西重新歸位,可能需要三到四套同樣面積、總價達數千萬的房子。
“我拿腳尖扒拉出兩個空位,站進那些物件中,我好像掉進了物質的深淵,有一種過度豐盛帶來的匱乏與無力感。我經常花兩個小時清理完一個抽斗,然后發現99%的東西都要扔掉,只有一塊指甲蓋大小的汶川大地震災后重建志愿者徽章需要帶走。
“‘平時攢東西,就是為了最后一起扔掉。’讀大學時,我們宿舍老五說過這樣一句名言,我一直記著。可我的問題在于我沒辦法最后一起扔掉,我不是一個徹底的斷舍離主義者,平均每立方米的舊物中,總有一個指甲蓋大小的東西是我割舍不下的,問題是,在我動手把這個物件翻出來之前,我自己也不知道這個物件是什么。
“我剛才說兩個小時,一點都不夸張,兩個小時僅限于對付那些純功能性的物件,如果遇到一些自帶記憶的物件,比如一冊影集、一根發卡、一封手寫的信或明信片,那么清理的時間還要長。我時時陷進半生回憶中,那些原本在我記憶中同等重要、排名不分先后的人和事,此時都來到我面前,等我一句裁決,要誰、不要誰—這很殘忍你知道嗎?它們很可能是我十年前上一次搬家的幸存者,是我發誓要終生帶在身邊的東西,已經被貼上了遺棄豁免權的標簽;可是僅僅過了十年我就猶豫了,因為這十年我畢竟淡忘了一些事情,也添了許多新的掛念,因此新舊物件不得不站成一排,接受新一輪的挑撿。這對我是重大的抉擇,我想我已經盡可能用高效的、宜粗不宜細的原則來做這件事了,然而時間還是被無限拖長了……”
他后來變成一個絮絮叨叨的男人,逢人就傾訴這次搬家的辛勞,因為很少有人愿意聽,他有一次甚至在汽車美容店對著隔壁一位正在洗車的車主說了半天。
“而且,這還只是家里的,還沒考慮我家所在的社區。坦白說我不是特別擅長社交的那種人,和鄰居基本無來往,也沒參選過小區業委會主任什么的,但這十年我不可能一直宅在家里,總要和外界有些關聯,我在這個社區還是留下了大量蛛絲馬跡,戶口、社保、水電氣、網絡、有線電視、各種理發店、扦腳店、健身房、茶館、咖啡館、圖書館的會員……
“我早就深深本土化了,搬家無異于連根拔起,我要一一了斷我和它們的關系,這是一次系統的分離,比飛船脫離火箭或者英國脫歐所用到的運算還要復雜。比方說我隨便舉個小例子,我喜歡吃我家樓下一家面包店的老面包,多年來一直堅持購買。可能你們年輕人更喜歡時新的面包,可我就喜歡吃他家的老面包。他家祖上從漠河遷來,據說手上有俄羅斯外貝加爾人的面包秘方,口感好到爆,并且全市獨一家。那么問題來了,我要搬走,面包卡上充的錢沒用完,以后也不太可能穿過整個市區來買面包了,怎么辦?
“所以我就調整近期的飲食結構,有意多吃一些老面包,但是這樣一來,冰箱里囤的手搟面、湯圓和速凍水餃就要受牽連。而且因為老面包畢竟是一種舶來食品,沒辦法和京醬肉絲、蒜泥茄子什么的搭配在一起吃,為了順利吃下這些俄國貨,我不得不新購了一批藍莓醬和黃油,還動手做了幾次羅宋湯—所有這些都要花時間,我的整個生活都以搬家時限為倒計時在重構。那種感覺,真的就像火箭發射前最全神貫注的那十秒,只不過火箭從十開始倒計時,而我的搬家是從一萬開始倒計時—漫長的煎熬啊!
“但是我又抱定了一個樸素的信念,我要把這一段生命清零,你明白嗎?我要把這一階段的自己用盡,不留一點余額。
“再比方說現在,我為什么又來洗車?洗車卡沒用光唄!還有五六次呢,我算了一下,要想在搬走前用光,從現在起,必須兩天洗一次車—怎么可能?快趕上我洗澡的頻率了,人家洗車小哥煩也煩死了,所以我能做的只能是:有空就來洗一次,把之前虧欠這輛車的澡,盡可能補上。
“但是一來二去,我發現我竟然喜歡上洗車了。以前來洗車都是催小哥快點洗,我著急趕路;現在不了,總是讓他們慢點,仔細點,像刷牙一樣把邊邊角角都照顧到。以前洗車,我只把車倒進去,車鑰匙就丟給小哥,自己去附近店里溜達,或者去路口看五金店老板和福利彩票點老板下象棋,算好時間回來拿車—
“順便說一句,我看他倆下棋看了很多年,他們二人的真實身份其實是棋手,他們下棋下到老婆孩子都不要了,賣五金和彩票也只是幌子,他倆的象棋聯賽是以一生為周期來下的,可能要到一方死前才能決出勝負—
“現在不了,現在洗車時我簡直一刻也舍不得離開。我不但不離開洗車店,我連車都不想出來了。我從頭到尾坐在車里,看那些白色的泡沫像漲潮時的海浪一樣,一輪又一輪地沖上擋風玻璃,又依次退下,高壓水槍把水沫噴在車身上時,我身上會一陣一陣起雞皮疙瘩,就好像水直接噴在了我身上一樣。那種感覺,就好像你在安全地受刑,你被毫發無損地毆打,你經歷了一場精神和心靈的而非皮膚層面的清潔。我這樣說可能有點虛,我不知道你能不能……”
“能!當然能!”她突然開口回應他。
她突然開口回應他,這讓他以及一旁的兩個洗車小哥都有些吃驚,就好像她生平第一次向人展示說話這項特異功能似的。
此前,因為她在車里飼養了相當于一整個動物園全體動物的布藝玩偶,影響到小哥吸塵,她又不肯將動物們挪到店內臟兮兮的人造革沙發上,所以只好左右開弓抱在懷里,抱了滿滿一懷,脖子上還掛了一只長臂猿和一只樹袋熊。
她因此變成一個毫無招架之力的人,如果此時有人推她一把,將她背包內的錢包和手機取出,或者將她的發梢或下巴撩起來,她也只好忍受著。
他正是尋到這樣一個機會,開始向她大肆傾吐上面一番話的。她起初只是派出自己的一只左耳代自己去聽,這時候卻熱烈回應:“我當然能理解!”她說話時連連跺腳,將懷中動物震得點頭哈腰,好像在齊聲附和:
“因為我也有類似的體驗!出國前我辦了成山路羽毛球館的卡,后來我輾轉回到上海,這張卡快到期了。老板上半年退卡退到快要破產,我實在于心不忍,可又沒人陪我打球—之前就是和球友一起出國的。后來我回來了,球友轉機時被扣在馬來西亞回不來,我算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可這件事上我幫不了他—我們總不能在線上云打球吧?所以回國沒多久,我們分手了。
“馬來西亞人打羽毛球的風氣頗盛,我相信他很快就能找到新的球友。我也在找。你知道,一個人要找一個羽毛球友其實并不難,何況我球技高超,人長得也不差,如果我愿意放棄一些原則的話,簡直分分鐘可以找到,帶著球拍去球場現找都行,一把一把的。可是我不,我在打羽毛球這件事上的原則是寧缺毋濫,如果遇不到那個對的球友,我寧肯終生不打球—現代人多少開明一些了,不會把一個終生不打羽毛球的人當作怪物—可是眼看卡要過期,老板又不退不延,我就想到一個辦法:包下一整片球場,一小時一小時地坐在球場地板上,發呆,或者用肉眼數中網的網格一共有多少格,有一次還把我的所有動物帶到球場,兩個一組放在場地兩側,你知道嗎?我成功舉辦了動物界的羽毛球錦標賽呢!”
她說話的時候,他盤算要不要把洗車卡送給她用,然后回家把球拍翻出來,陪她打完剩下的小時數?他球技很爛,回球全靠自保—當對方球路刁鉆、將球快速打向自己的頭臉時,他總能憑著本能反應將球擋回去;反之,當球落在正常區間范圍內,沒有任何接球難度時,他倒時常接不住。“不過這些重要嗎?我是不是她對的球友?”
他這樣想的時候,小哥已經麻利地收起吸塵器,將洗凈的腳墊鋪好,所有動物歸位,她也上了車。
“或者至少可以陪她一起坐在地板上發發呆?肉眼數網格時幫她計數?”
她發動起車子,頭也不回地開走。
Uma在嗎?
他們人人都有一個英文名,好像外企,其實是慈溪一個賣增壓缸起家的老板開的。他們來歷各異,Jonny當過兵;B·B·King參加過選秀;Ivanka去過緬甸;Macaroon做過西點;Adele最開始是洗頭工,現在仍是洗頭工。他們將層高5.3米的一面墻做了滿墻書架,每個格子里都塞滿了書。他后來偶然抽出一本才發現是空心的假書。“真書的話,書架早塌了。”Martha解釋道。
業務不忙的時候,他們喜歡擠坐在一個黃花梨木茶臺的四周,互相遮擋著刷手機,紅的、綠的、黃的、藍的頭發簇擁在一起,像一組凝固的微型煙花。客人來了,他們迅速跳起來,扮上各自的扮相,其中Joe負責開門并領唱:“歡迎光臨!”Thompson負責將一杯檸檬水不由分說捧到客人嘴前,杯口蓋著實木蓋子,以示清潔。客人剛進到店里,驚魂未定,外套和圍巾就被剝掉,腕上一涼,儲物柜的螺旋手環已經套在手上,大黑袍子撲面而來,反穿在他身上,負責幫他系緊后背帶子的Tina幾乎是借系帶子在擁抱他。緊接著客人被帶去包間,Rachel早早站在包間門口替他挑起珠簾,讓他覺得自己像一個臨幸后宮的帝王。他坐在包間的躺椅上,待要躺下去—“稍等稍等!”Phylicia先將上一位客人留在躺椅上的一滴水揩掉,這才放他躺平。他躺下去,想終于可以清靜一會兒,視覺卻突然受到驚嚇—眼睛正上方,包間的天花板上,貼滿了世界名畫中的裸女。他閉上眼,沉進熱騰騰的洗頭水中。
“您今天請哪位老師幫您剪?”他們一律稱理發師為老師,“Michael老師,Jacky老師,還是Jimmy老師?”
他實在記不住這么多外國老師的名字,而且他覺得當眾點人是很尷尬的事,老師們此刻都圍坐在黃花梨木茶臺前,個個支著耳朵,表情淡定,像宣布獲獎名單前一瞬座位上幾大影帝提名人的表情。隨便說出一個名字,就意味著要淘汰其他所有人,他覺得自己的權力過于大了,而且平心而論,沒有哪個理發師讓他真正滿意。
他剛辦卡時,Antoine老師是他的御用理發師—他也不知道他們這種關系是怎么確定下來的,反正每次他一來,門口領唱員就去喊Antoine老師,其他老師自動回避,好像人人都看出他和Antoine老師正戀愛似的。根本原因則在于業績壓力大,末位淘汰機制太殘酷,同事競爭慘烈,“同事的客人”因此就像“朋友之妻”一樣成為禁忌。Antoine老師眉眼挺翹,喜歡戴一頂法式卷邊小禮帽,將一縷長發從帽沿下耷拉下來,有點像晚年的邁克爾·杰克遜。Antoine老師手法沒得說,他和他的分歧主要表現在世界觀上,具體來說是觀察世界的角度不同,比如有一次他向Antoine老師指出他的“發尖”偏了:“我希望在頭頂正中,但是現在你看,快偏到一點半方向了。”
Antoine老師貼近他的頭,盡力模擬他的視角,說:“我覺得就在正中啊。”
他叫來左右護法Monica和Jennifer求證。“正中正中,十二點整。”她們齊聲說。
他不再說什么,畢竟“永遠不要在理完發后和理發師生氣”是他的人生信條,何況他的臉也不是鐘表,沒有刻度,正中不正中的,全看心態,古人不是早說過嗎?無處非中。但是類似的事發生過幾次,他就想換人。
那段時間,為了體面地躲開Antoine老師,他想了各種辦法,有幾次他不得不穿過隔壁一座巨大的家具城,從理發店的后門溜進來,想趁亂投奔一位新理發師。然而那些洗頭工們眼尖得很,總是一次次將他扭送到Antoine老師那里,像山腳下的小妖將唐僧扭送到大王面前一樣。有一次洗頭時他裝作很隨意地問Elizabeth,Antoine老師哪天休假?Elizabeth回答說,Antoine老師非常敬業,幾乎全年無休,只在年底生日那天休息半天。他悄悄查一下日程,那天正好公司年會,他不可能請假出來剪頭發,那樣的話年終獎估計也泡湯了。
事情的轉機倒來得容易:Antoine老師升職了,做店長了,從此輕易不肯親自出手(從眾小妖爭相向他獻寵這一點上就該看出遲早會有這么一天)。他于是換了一位Marvin老師。
Marvin老師體格高大,手法凌厲,二人的前幾次合作還算愉快。壞就壞在Marvin老師在這期間也升級了,由資深美發師榮升首席美發師,價錢貴了一倍不說,整個人也矜持起來:添了一副眼鏡;動作比從前慢了一拍,好像被人按了0.5倍速播放;開場前足有十到十五分鐘在他腦后踱步、嘆氣、彎腰又直起,似乎難以確定從哪一根剪起;突然安靜下來,連呼吸聲都聽不見,刀具握在手里,反復調適角度,好像他正在準備一臺外科手術。中間他睡過去一陣,夢里不停搖頭晃腦,隨后他被Marvin老師喚醒,見左右護法各持一面銅鏡立在身后,銅鏡中,他看見自己后腦分成上下黑灰兩個板塊,中間一道醒目的分界線,他登時發火:“怎么我已經胖出雙后腦勺了嗎?”
Marvin老師聽懂這句譏諷,就扶一扶眼鏡,以一種知識分子的認真勁兒說:“你錯了,我現在向你展示的不是結果,是過程—普通美發師往往會在客人后腦留下一條線,但是我不,我留下這條線只是為了提醒你注意我和他們的區別,現在請你看好,在接下來的十五到二十分鐘里,我是如何神奇地將這條線消滅掉的。”他再次睡過去。
他的第三個理發師Rocky老師堪稱完美,他和他分手完全出于外因:他有一次在朋友圈給Rocky老師點了個贊,意外發現他的一位女性朋友也點了贊。三人在評論區寒暄幾句,隨后他棄用了Rocky老師。
他后來變成一個沒有固定理發師的人,每次來都換一個,絕不給他們連續兩次機會。“一個人絕不能在同一個理發師身上吊死”,他在人生信條中加上這樣一句。為了避免重復,他將美發師們按首字母排了序,依次用下去(他對付酸奶、卷筒紙、航空公司的策略也如出一轍)。然而總還是有一些熟面孔頻繁出現在鏡中,他懷疑店家已經發現有他這樣一類客人,因此早有應對,比如每個季度給美發師們分配一個新名字。他曾經眼睜睜看到一個名叫Burton的美發師改名叫了Lyndon,好像他壟斷了這個韻腳。
有時也偷聽其他客人說話,了解他們的用人方式。他發現不少人都在美發店寄養著一位美發師,定期來與他相會,接受他熟練的恭維,然后就被他營銷,被他搞得面目全非,將信將疑地離去,一到數月后回來,再來一輪。
他們選擇了頭發—這城市最生生不息的事物—作為連接,他相信他們這種寄養關系也會一直延續下去。
或者反過來說也成立:每個美發師手里都握著許多人,多數時間他將他們放養出去,分布在城市的各行各業,然后定期回收他們,繼續偽裝他們。他注意到美發師總是極其小心地將最后一綹頭發擺放到最佳角度后才肯放客人離開,并且一路追到門口,叮囑客人如何在接下來沒有美發師的日子里盡力保持這種最佳角度。每個人都被調理到一種吹彈可破的狀態,都變得精致而脆弱了。
他羨慕那些擁有固定理發師的人—真不知道他們的友誼是怎樣做到如此持久的。他孤身一人,每月一次的理發差不多是他僅有的社交,按說他應該非常珍惜這種機會,可他卻一個一個與他們斷交,起因都是微小的、擺不到臺面上的事,所有這些事加在一起,甚至構不成一次投訴。他檢討自己不算一個友好的客人,有一天,等他把所有美發師都用過一遍,是不是就只能自己剪頭發了?
Uma老師是那份英文名單中非常不起眼的一位。也許只是因為Uma發音簡單,有一次,當他被問到“Michael老師,Jacky老師,還是Jimmy老師”時,他脫口說:“Uma在嗎?”
“Uma老師啊,她休假了。”
其后一個月里,他并無半秒鐘想到Uma,但是下個月他再來,又脫口問道:“Uma在嗎?”
“Uma老師啊,她休假了。”
他試著回憶Uma。她手法平和,無甚特色,一開始他們簡單交流過幾句,從此她就不再講話,自然也沒有催他續費,或是挑剔他的發質、攻擊他的頭皮、威脅他如果再不做668元深層護理套餐頭發就會掉光什么的。她只專心扮演一個剃頭工具的使用者,剪刀插回腰間工具包時又快又準,帶一股俠氣。鏡子里,她形容模糊,黑色口罩就算是她最具標志性的表情。
“Uma在嗎?”
“Uma老師啊,她休假了。”
Uma越是休假,他對Uma的懷念便越是強烈。在他記憶中,黑色口罩上方,僅有的幾次眼神交錯中,Uma向他傳達了某種超出美容美發界的嚴肅信息,如今他越來越肯定,那是一種警告,是兩個隱姓埋名的流亡者互相認出彼此時的提醒,十萬火急。她在向他警告什么?前方有何危險?為什么她從此消失?而他又一次次冒險回到這里?
有時也笑自己太神經,Uma也許只是休假去完婚,去生孩子了。就生孩子來說,這樣的假期時長完全可以理解,待到孩子滿月—或者哪怕再做個雙月子—Uma遲早還是要歸來的,帶著她的剪刀還有母愛的光澤滿血歸來。
有時又忍不住多想—看他們從黃花梨木茶臺四周一躍而起的那副慌張樣子—他們是不是合伙謀害了Uma,然后尸體埋在滿墻書架下面的墻角里?Uma不染發,不油嘴滑舌,不圍坐在茶臺四周刷手機,不充卡不帶貨,也不評職稱,堪稱美發界一股清流,這樣的清流豈能自保?他們是不是聯手鏟除了她,然后為了隱藏罪行,同時又能繼續招攬她生前的客人,所以一致對外制造她隨時歸來的假象?
“Uma在嗎?”
“Uma老師啊,她休假了。”
幾年后他搬了家,離開了這片社區。有一次他回這一帶辦事情,想起卡內尚有余額,就想進去試試運氣。店面當然早就裝潢一新,但是位置不會錯,他推門進去,一眼就見到了Uma。僅憑外貌他其實遠遠不能確定她是不是Uma,但當時的情境迫使他第一眼就認定她就是Uma,她不可能是別人,只能是Uma。
那是他最后一次見Uma,場面有些嚇人,事后很長時間他想起來還會胃不舒服—不知道為什么是胃。此前他聽過很多理發店、健身房、房產中介懲罰業績不達標的員工的手段,花樣百出:比如罰員工站在店門口沖著大街大聲清唱一首歌,比如罰員工向過往路人推銷一塊用過的毛巾直到推銷出去,比如讓員工悄悄從背后拿指關節狠敲一位巡警的頭頂然后接下來一切按法律辦事等等。而這一次懲罰來得更直接更露骨一些,仿佛是對往昔罪孽的一次總清算,他看到Uma只穿內衣,披頭散發,兩手著地,往店外爬,正爬到他腳下,他一只手還搭在門把手上,好像他多年后重返這里只是為了給Uma開一下門。Uma于是爬過他,爬出門去,爬向臺階和廣場。廣場上,一萬個人看著她。他還記得Uma爬過他胯下時極力抬起頭來看他的眼神,沒有疑問,那是對多年前那次警告的再一次確認。
(責任編輯:王思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