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展
摘 要 光緒三十三年(1907)七月湖廣總督張之洞奉旨進京并任軍機大臣前后,繼任總督的人選問題頗費周折。盡管張之洞中意的繼任者是呂海寰,但繼任湖廣總督的卻是趙爾巽。張之洞本希望繼任總督能“蕭規曹隨”,以便繼續對湖北施加影響。后因趙爾巽在湖北軍政和財政領域頻繁安插親信,張之洞對其日益不滿,故借機上奏將其調離。張、趙沖突的背后是張之洞對經營了近二十年的湖北大本營這一政治資源的重視及控制,其根源在于晚清以降的地方主義。
關鍵詞 張之洞 趙爾巽 湖廣總督 督撫專政 晚清地方主義
光緒三十三年(1907)七月上諭令湖廣總督(簡稱“鄂督”)張之洞入京覲見,慈禧太后有意召張氏入軍機處(簡稱“入樞”)。不久后軍機處變動,軍機大臣林紹年出任河南巡撫,張之洞和袁世凱同時擔任軍機大臣,可謂丁未政潮后政局的一大變動。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凱入京后,繼任者是其親信楊士驤,而張之洞入京前后,繼任鄂督人選一事糾葛頗多,最后由非張氏親信的趙爾巽繼任。后因趙爾巽在湖北安插親信和有所更張,致使張之洞日益不滿并上奏將其調離。實際上,張之洞希望繼任鄂督能“蕭規曹隨”和遵守成規,以便其繼續對湖北施加影響。以往相關研究對此有所忽視,如:李細珠教授結合丁未政局,探究了張之洞入樞前后對政局的觀察、入樞的態度以及具體反應,不過對繼任鄂督的問題著墨不多[1](P297-304);謝未淵關注到張之洞擬保呂海寰繼任鄂督,卻未深入探討[2](P14);張浩威注意到趙爾巽調離鄂督與張之洞有很大關系,但未詳究其因[3](P49-50)。本文結合張之洞入樞的政局背景,詳細梳理張之洞與繼任鄂督趙爾巽之間沖突的過程,重新審視沖突的背后原因,即張之洞對經營多年的湖北的重視和控制,以此維護自身的政治權力和地位,揭示并闡釋導致沖突的背后根源——晚清的地方主義。
一、張之洞入樞與繼任鄂督人選
自光緒三十三年(1907)五月以來,丁未政潮中的瞿鴻禨和岑春煊一方逐漸失利,七月初軍機大臣林紹年又出任河南巡撫,使得軍機處發生變動,慈禧太后也借此先后召總督張之洞和袁世凱進京。同時經營湖北近二十載的張之洞也在斟酌鄂督的繼任問題。與袁世凱入樞后由其親信楊士驤繼任直隸總督不同,張之洞入樞前后,關于繼任鄂督人選的周折頗多。
(一)丁未政潮后張之洞入樞
光緒三十三年(1907)七月初一日慈禧太后駐蹕頤和園樂壽堂,光緒帝駐蹕頤和園玉瀾堂[1](P473、474)。據盛宣懷在京坐探陶湘的密報,初二日下午慈禧太后借口“初一夜電燈出險”召見領班軍機大臣慶王奕劻、軍機大臣世續和電燈總辦,而光緒帝并不在場。名為電燈事而實涉及樞府,但其中“所議甚密”。關于此次密議,坐探陶湘僅探知:“慈圣議政府,領袖首舉岑,慈搖首;繼言雪公,慈又默然;終言曲江,慈脫口而言曰:‘此人大可。’又云:‘甚妥。’即時廷召曲江。”[2](P64)其中“慈”指慈禧太后,“政府”指軍機處,“領袖”指奕劻[3],“岑”指岑春煊,“雪公”指袁世凱[4],“曲江”指張之洞[5]。據同日軍機處電傳上諭,召張之洞迅速來京陛見,并有面詢事宜[6](P178)。慈禧太后召見張之洞,是借進京面詢之機打算召張之洞入樞。值得注意的是,此時軍機大臣除奕劻、世續和資歷較淺的林紹年和醇親王載灃外,還有資歷較深的鹿傳霖。關于召張之洞入樞之事,鹿傳霖甚至是從世續處探知的。可見此次奏對并未召見軍機大臣且資歷較老的鹿傳霖,背后原因值得玩味:鹿、張兩人為姻親,鹿傳霖為張之洞姊丈,慈禧太后擔心張之洞入樞以及鄂督的繼任人選等事,會經鹿傳霖走漏風聲,故此舉實有避嫌之意。初四日,在天津的坐探張壽齡密告張之洞:“上意擬招中堂入樞,恐難辭。”同日在京坐探齊耀珊亦告知張之洞:“軍機未放人,僉謂慈圣眷注中堂也。”初十日,軍機大臣鹿傳霖將從世續口中所探的“慈圣微露召公入樞意”密告張之洞[7](P299-300)。這更加證明了陶湘所言非虛。
早在七月初三日,身在天津的袁世凱便已得知相關消息,且致電兩江總督端方:“聞召南皮已定議,日內即發表。代者為次珊,恐未易辭也。”[8](P394)次珊即趙爾巽[9]。此時袁世凱已提前得知內定趙爾巽繼任鄂督。揆諸慈禧太后召見奕劻和世續商議軍機大臣事,既然涉及張之洞入樞一事,自然也就會考慮鄂督由誰繼任。時在場大臣只有奕劻和世續,且奕劻已提議張之洞入樞,想必慈禧太后也會順便詢問繼任鄂督的人選。事后奕劻便將趙爾巽出任鄂督的消息透露給袁世凱,后袁氏于初三日再電告端方。不久后,張之洞已經得知入京的消息,卻“深懼入內棘手,且不肯脫離漢皋,一面遲遲乎行,一面拉雪公”[10](P64)。鑒于瞿鴻禨在政潮中的遭遇及此前自己入樞敗北的經歷,張之洞謹慎行事并試探政敵袁世凱。袁世凱曾在致端方的電報中感嘆道:“近來事話,非宣示不能作定也。”[11](P369)自丁未瞿、岑敗北后,草木皆兵,不僅是張之洞,連袁世凱也謹小慎微,稱病觀望。關于張之洞觀望的政治原因,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張之洞擔心此次進京入樞再遭失敗,故以待入樞諭旨下達后方可動身,以求穩妥;另一方面則是張之洞正在考慮繼任鄂督的人選問題。張之洞經營湖北多年,視之為大本營,是決不會輕易將湖北之事托付給不信任者。
(二)繼任鄂督的人選問題
據坐探陶湘觀察,張之洞觀望之舉的背后原因是“湖北事不便遽易生手”[12](P65),實際上是在考慮鄂督的繼任人選。當鹿傳霖從世續處探得慈禧太后表露出要召張之洞入樞的意愿后,初十日便致電張之洞,并建議繼任鄂督人選:“鄙見宜擇替人,如舉不避親,浙撫當可遵守成規,請密籌備。”[1](P300)從此處可以獲取兩個信息:一是鹿傳霖在得知張之洞入樞后,主動向其提議繼任鄂督人選,也是在迎合張之洞的心思。與將要離任的總督私下商議繼任總督人選,這也從側面反映了晚清的地方主義色彩,即身處督撫專權之政治生態中的張之洞難免染指繼任總督人選。二是鹿傳霖所舉薦的繼任者是浙撫張曾敭,此人系張之洞同族侄曾孫。張曾敭為官政績平平,若繼任鄂督,必如鹿傳霖所言能“遵守成規”,這想必也暗合張之洞的心意。薦舉族親張曾敭本就容易招引非議,更不遂人愿的是因秋瑾案而身處輿論的風口浪尖,為官謹慎的張之洞不免考慮其他人選。據陶湘密報,張之洞心目中已有人選:“擬保萊州督武昌。”“萊州”即呂海寰。時任外務部尚書兼會辦大臣的呂海寰雖與袁世凱交惡,卻與張之洞關系匪淺,況且張之洞此時并無其他合適人選,呂海寰確為最佳人選。然事與愿違,清廷任命趙爾巽繼任鄂督。張之洞的觀望使得袁世凱捷足先登:“今竟放天水,則可征曲江手段遠不如雪公。”[2](P65)“竟放天水”指的是七月二十八日趙爾巽調任鄂督[3](P177)。前文提及,盡管內定趙爾巽繼任鄂督,不過尚未宣示,仍有回旋的余地。由于張之洞猶豫觀望,沒有即刻起身入京,一定程度上也錯失了面奏繼任鄂督的最佳時機。既然袁世凱得知清廷有意任命趙爾巽出任鄂督,便會在入京后的面奏中保薦并非張之洞親信的趙爾巽。據《夢蕉亭雜記》載:后來張之洞對繼任趙爾巽感到不滿,散值后向袁世凱抱怨,時陳夔龍亦在側,袁世凱只好囑托回鄉掃墓的陳夔龍路過武昌時傳話給趙爾巽:“文襄所辦興學、練兵、理財、用人各大端,極宜蕭規曹隨,不可妄行更易。”[4](P117、118)由上觀之,趙爾巽出任鄂督極有可能經過了袁世凱的舉薦,不然張之洞不會平白無故地向袁氏抱怨,袁氏也不會委托陳夔龍傳話給趙爾巽。此時報端也刊載袁氏曾向奕劻保薦過趙爾巽[5]。趙爾巽并非袁氏親信,袁氏保薦趙爾巽出任鄂督不過是順應圣意的折衷之策。總之,袁世凱在趙爾巽出任鄂督中發揮了一定作用。
此外,高陽先生認為:“湖廣總督出缺時,四川總督亦缺人未補,由趙爾巽之弟趙爾豐以川滇邊務大臣護理,此時以趙爾巽調補;趙爾巽可能想為趙爾豐制造真除的機會,不愿赴任,遂改調湖廣。”[6](P245)實際上,在張之洞入樞以致鄂督出缺前,清廷早已于三月二十一日下令將趙爾巽調往四川任總督,在此期間其一直沒有到任。關于趙爾巽一直不愿赴任川督一事,與其謀求新職有密切關系。光緒三十三年二月郵傳部尚書張百熙因病去世后,尚書一職空缺,故離任奉天的趙爾巽有謀求郵傳部尚書之舉動。此時亦傳言清廷內定趙爾巽為郵傳部尚書,但尚未宣布。留京期間,趙爾巽在謀求郵傳部未果后,又有調任度支部尚書之傳聞。無論趙爾巽是否謀求郵傳部或度支部尚書,僅以其留京之舉觀之,定有謀求新職之嫌。值得注意的是,此時趙爾巽與后任徐世昌之間就奉天交接事宜產生過不小的矛盾。趙爾巽原為盛京將軍,后因東三省改制裁撤盛京將軍,由徐世昌任東三省總督,主政東三省。當趙爾巽離開奉天,與后任徐世昌交接時,曾交給后者六百多萬白銀。后趙爾巽入京揚言:“政府亦以為既有六百數十萬,似亦可不借外債。”然徐世昌予以否認:“止有二百萬,尚短四百數十萬。”[7](P52、61、67)于是徐世昌挾私報復,上奏彈劾奉天財政局,將趙爾巽的親信奉天財政局總辦史念祖、會辦葉景葵和金還等十九名人員一并彈劾[1],并勒令葉景葵、金還等赴奉天清厘交代。憤憤不平的趙爾巽將此事告知袁世凱:“我確有六百數十萬,且可將我解回奉,與后任清算。”關于趙爾巽的辯解,由陶湘給盛宣懷的密報中所提及的“群稱其糊涂,刻已調兩湖,然亦受影響矣”[2](P67),可知趙爾巽調任湖廣,多少也受到此事的牽連。正如《大公報》中的評論所言:“趙爾巽曷為而得湖廣?有排之者。”[3]趙爾巽是在京城謀求郵傳部尚書等未果后,才接受了鄂督的任命。
當趙爾巽職掌湖北成為定局后,張之洞也準備啟程進京。八月初一日子時,張之洞急電趙爾巽,除恭喜榮調湖廣外,并詢問其是否陛見和“何日起節來鄂”,“亟思詳談,是否在京晤面”[4](P737)。初二日,張之洞從武昌啟程北上,后路過河南郾城時再次致電趙爾巽,并告知自己的行程,又因“擬請教之事甚多”,故希望趙爾巽在京暫住數日以便前去請教[5](P1)。可見事先張之洞并未預料到趙爾巽會出任鄂督,所以事后急切希望能與之在京會面,想必所談事宜不外乎鄂督交接之事。后趙爾巽于九月初三日出京入鄂,抵達武昌[6],開始執掌湖廣。
二、繼任鄂督趙爾巽頻繁安插親信
對趙爾巽而言,繼任鄂督并非出自本愿,但并不妨礙其走馬上任。作為清末頗具能力的封疆大吏,趙爾巽在東三省的改革有聲有色,此次在湖北短短幾個月的時間里,有所更張,在財政和軍隊領域頻頻安插親信。
(一)起用被彈劾的親信任職湖北
上文提及在奉天財政局案中遭到彈劾的史念祖、葉景葵和金還等人,均系趙爾巽親信。在趙爾巽任盛京將軍時,史念祖為奉天財政局督辦,后為東三省總督徐世昌所彈劾而罷官,而趙爾巽極力為之開脫。葉景葵和金還曾為奉天財政局會辦,皆為趙爾巽親信。趙爾巽撫晉時,招葉景葵為內書記,并委任金還。后趙爾巽調任湘撫,奏調金還委充文案,葉景葵也跟隨赴湘。趙爾巽升盛京將軍,調葉景葵為總辦文案,金還委充文案總辦。
任鄂督后不久,趙爾巽便上奏起用被罷職的親信史念祖、葉景葵和金還等人:“奉省此次被議人員,其中不乏可用之才,前經奴才面奏,蒙恩準調往湖北差委毋庸赴奉等因……俟檄調各員到鄂后,再行分別奏留,謹附片陳明。”[7]此奏折中所言“面奏”在趙爾巽調任鄂督后尚在京師期間,為八月初一日到九月初二日之間。在奉天財政局被參后僅一月左右,趙爾巽便上奏清廷,希冀起用被彈劾的親信并調往湖北,奉天財政局參案中的二十位被參人員,除了史念祖已經加恩外,葉景葵、金還、周肇祥等九員“先后到省,委充各差,數月以來,益矢慎勤,無渝初志,分理數績,深資臂助”[8]。相關事件也見諸報章:“聞趙次帥到湖廣任所,再為奏調史繩之都護襄辦鄂省事宜。”[1]可見趙爾巽多次想起用被彈劾的史念祖,并希望將其調往湖北。另據顧廷龍的《葉公揆初行狀》:“嗣爾巽總督湖廣,復折簡相招,(葉景葵)先至鄭州省親,南下至漢陽,維格邀寓鐵廠,導觀新式煉鐵爐,討論相得。”[2](P544)可見趙爾巽的確任用了被彈劾罷職的財政官員葉景葵。
此外,趙爾巽還上奏將革職的好友朱鐘琪“調湖北差委補用”[3]。朱鐘琪不僅是趙爾巽的胞弟趙爾萃的把兄弟,還是葉景葵的岳父。據《葉公揆初行狀》記載:光緒壬辰年正月,葉景葵“續娶朱夫人”,“夫人父朱鐘琪,與庚及趙爾萃為義兄弟,同官濟南”[4](P542)。可見朱鐘琪與趙爾巽、葉景葵之間關系相當密切,非同一般。趙爾巽將朱鐘琪調往湖北委用,顯然也是在安插親信。
(二)在軍隊中安插親信黃忠浩
在湖北新軍中,張之洞最信任的是新軍第八鎮統制張彪。到達武昌后僅十日,趙爾巽便任用親信黃忠浩,甚至危及張彪的地位:“鄂督趙爾巽奏調狼山鎮總兵黃忠浩到鄂差遣,擬畀以陸軍第八鎮統制之任,以繼張彪后。時黃就醫在漢,趙督諭其即回皖交代,迅速來鄂。”[5]黃忠浩早年曾追隨張之洞,后“因其軍中頗多自立軍骨干”而遭到株連。張之洞為擺脫干系,下令將所募兵勇驅散,并調黃忠浩駐湖北新堤以戴罪立功。此后,黃忠浩逐漸追隨趙爾巽。當趙爾巽任湖南巡撫時,黃忠浩應趙爾巽邀請總理全省營務,并一度擔任湖南教育會會長。光緒三十四年(1908),當趙爾巽離鄂督川時,黃忠浩去職回湘。同年又應趙爾巽邀,擔任“四川兵備、教練兩處總辦,兼督練公所總參議”,并升任四川提督。宣統三年(1911),當趙爾巽離川赴奉時,黃忠浩再次回湘[6](P561、562)。由上可知,黃忠浩多年追隨趙爾巽,確為其親信。可見在督鄂后不久,趙爾巽便打算調任親信并安插于軍隊之中。
實際上,黃忠浩并未代替張彪擔任新軍第八鎮統制,而是“領湖北全省巡防軍兼統荊襄水師”[7](P562)。后來趙爾巽仍試圖繼續委黃忠浩以重任:“湖廣總督趙制軍電告陸軍部鐵尚書云:湖北陸軍定額兩鎮,除張彪統轄業有成效外,擬再添練一鎮,以符定額,并電請以前奏調之總兵黃忠浩為全軍統制。”[8]可見趙爾巽在鄂督任上,計劃在原有一鎮新軍的基礎上再添練一鎮,并打算任命親信黃忠浩擔任此鎮新軍的統制,這必定會導致湖北軍政格局產生巨大變動。
由此可見,趙爾巽并非如慈禧太后所希望的那樣,步張之洞之后塵,效蕭規之曹隨:“二十六日湖廣總督趙爾巽請訓出京,奉皇太后訓諭云:鄂省當水陸交沖之區,匪黨潛滋,外輪絡繹,安內和外均為重要,所有一切新政事宜,均按照張之洞規畫辦理云云。”[9]而是有所更張,“趙爾巽之督兩湖不過數月,方思有所更張,不欲以蕭規曹隨者貽譏當世”[10]。至少在財政和軍隊領域,趙爾巽皆有所動作,頻繁安插親信。
三、張之洞的不滿與趙爾巽離鄂
趙爾巽在湖北頻繁安插親信,致使前任鄂督張之洞對趙爾巽在湖北的所作所為日益不滿。因趙氏并非張之洞所中意的鄂督人選,入樞后的張之洞便上奏將趙氏調離湖北。
(一)張之洞對趙爾巽的不滿
張之洞歷來注重士兵的文化素質,但在他離開湖北后不久,就有協統王得勝、劉溫玉等人稟告趙爾巽,請求以后湖北“添招新兵,不用讀書人”。對于此事,張之洞在致張彪的電報中表示“殊屬可駭”[1](P52)。受史料所限,尚不知趙爾巽是否同意此建議。不過,從對此事巨大反應和希望張彪速來電報可以看出,離開湖北四個月后的張之洞仍注意湖北之事,故其對趙爾巽調任財政人員和軍事將領的舉動就更為關注了。上文提及,在京之時張之洞曾與趙爾巽會面:“新任鄂督趙次帥日昨與張相國面唔,談議許久。相國詢及次帥啟程之日期,次帥答以約在節后。又聞相國談及史都護,曾云史某頗有膽量,惜無學術以濟之,故動輒得咎云。”[2]“史都護”即史念祖。張之洞用人一向很注重官員的品行與出身,故其對出身行伍且數次被參的史念祖印象不佳亦在情理之中。且因自立軍一事,張之洞對黃忠浩也存有爭議。然而趙爾巽卻試圖調用史念祖和黃忠浩等人,可想而知張之洞對趙爾巽的不滿并非空穴來風。據胡思敬在《國聞備乘》所言:“趙爾巽初蒞任,易一財政局總辦,之洞以未先關白,大怒。”[3](P112)當然,胡思敬所言趙爾巽易財政局總辦一事,尚無史料證明為何人。如前文所述,趙爾巽的確有所更改:面奏原奉天財政局被參人員調赴湖北差委,并獲得清廷恩準[4],又在軍隊中安插親信黃忠浩,調用財政人員朱鐘琪等。不言而喻,以上舉動均會引起張之洞的不滿。
在此期間,趙爾巽的另一舉動也會加重張之洞的不滿。清末清廷鑄造銀元,有一兩和七錢二分之爭。參與論爭的張之洞一直主張鑄造一兩銀幣作為通國貨幣,并多次力爭。此時趙爾巽明確支持七錢二分方案,反對張之洞的主張:“查各省已鑄之銀元,七錢二分者也。戶部銀行及各省官錢局發行之鈔票,亦七錢二分者也。今改鑄一兩,銀元如收回另鑄,既恐無此財力,若流行市面,則有兩種銀幣,斷無此制……以上各節,系以七錢二分與一兩者相比,利弊較然,所有鑄造銀主幣之重量,擬請以七錢二分為斷……大學士張之洞會奏,主持一兩之說。若廷議照準,似須俟中國度量權衡畫一以后,方可施行。”[5](P363-366)可見趙爾巽針對的是張之洞的方案,此舉必會遭到張之洞的反對與不滿。
據《夢蕉亭雜記》記載:陳夔龍由江蘇巡撫升任四川總督后并來京陛見,時“文襄適以鄂督內召入直樞廷,與繼任某制軍臭味差池,頗思易人而治。”此時同在京師的張之洞曾三次會見陳夔龍,委婉地表示希望陳夔龍擔任鄂督,又流露出對繼任鄂督趙爾巽的不滿。尤其在第二次見面時,袁世凱也在場,“文襄拂然對項城曰:君言我所辦湖北新政,后任決不敢改作。試觀今日鄂督所陳奏各節,其意何居?且其奏調各員,均非其選,不恤將我廿余年經營締造諸政策,一力推翻。”關于張之洞希望陳能接任鄂督一事,而陳夔龍是“漫而應之”,并匆匆乘京漢火車而去[1](P117、118)。《夢蕉亭雜記》可信度較高,何況陳夔龍正是當事者。據陳夔龍所言,趙爾巽不僅調用自己的親信,且將張之洞在湖北經營之政策一力推翻。可見張之洞不滿趙爾巽并非事出無因,也不是朝夕之事。
(二)趙爾巽離鄂與陳夔龍督鄂
即便是已經離開湖北,張之洞仍重視曾職掌近二十載的湖北,此舉背后涉及晚清的地方主義。未做到“蕭規曹隨”的趙爾巽在湖北難以長久立足:“(朝廷)所用之人無非為人擇地,而無絲毫為地方謀公益之心。其甚者如趙爾巽之督兩湖不過數月,方思有所更張,不欲以蕭規曹隨者貽譏當世,則遷調之惟恐不速。”[2]胡思敬在《國聞備乘》也言及此事:張之洞對趙爾巽不滿,將其“遷四川而改用陳夔龍”[3](P112)。
趙爾巽本非張之洞中意的鄂督人選,加之其在湖北頻繁任用親信,張之洞已經不滿于趙爾巽的種種作為,甚至希望“易人而治”。此時趙爾巽胞弟趙爾豐的上奏恰好為張之洞提供了一個契機。時任川滇邊務大臣趙爾豐上奏清廷:“藏與川相為表里,一切籌兵、籌餉,責在川督。總督與邊務大臣休戚相關,源源接濟,藏事自易奏效,否則無從辦理。”趙爾豐意在清廷任命與自己關系密切和休戚與共的川督,而新任川督陳夔龍與趙爾豐并不熟識。時西藏邊境危機加深,故張之洞抓住時機,希望將趙爾巽與陳夔龍互調,并上奏力陳:“邊務大臣之意,恐川督非所素識,不肯為力。查鄂督與該大臣系胞兄弟,合辦川藏事宜,公義私情,更責無旁貸。不如將鄂川兩督,互相調補。”[1](P118)而張之洞之所以能將趙爾巽調離湖北,原因是此時張之洞身為樞臣,便于面陳地方事宜。光緒三十四年(1908)二月四日,清廷降旨令鄂督趙爾巽調補川督,鄂督由陳夔龍調補[4](P23)。繼趙爾巽之后任鄂督的是陳夔龍。
關于張之洞為何希望陳夔龍出任鄂督,原因有二:一方面是不滿于趙爾巽在督鄂期間培植私人的行為,前文業已詳述。另一方面則是張之洞確無合適人選。陳夔龍言及自己出任鄂督并一直到張之洞去世,這是出于張之洞對其的欣賞[1](P117-119)。陳夔龍所言雖有夸大之嫌,不過張之洞希望陳氏出任鄂督的原因也值得探究。揆諸常理,陳夔龍與張之洞并無特殊關系,按理說張之洞不應該推薦陳夔龍出任鄂督。觀之陳夔龍,其能力遜于趙爾巽,且幕僚親信較少,即使出任鄂督,也決不會像趙爾巽那般大量安插親信,更不會對以往政策有大的改動,正如后來陳夔龍所云:“余承乏二載,蕭規在望,有愧曹隨。”[1](P105、106)前文提及,鹿傳霖在向張之洞推薦張曾敭繼任鄂督時,將“遵守成規”作為擇人標準之一,也是在揣度張之洞的心理,而陳夔龍確是“遵守成規”之人。此外,陳夔龍兄長陳夔麟為張之洞親信。綜合考慮,較趙爾巽而言,如果陳夔龍出任鄂督,張之洞更易繼續對湖北施加影響。
實際上,在陳夔龍督鄂期間,張之洞仍然插手湖北軍政。光緒三十四年(1908)冬,正值陳夔龍任鄂督期間,逢安徽新軍兵變,鄂軍越境鎮壓。身在京師的張之洞時刻關注此事,并致電陳夔龍:“皖省叛兵已竄入內地,江岸防衛、安慶城守,皆非所急。鄂軍越境剿賊,自應合馬、步隊,全力追蹤痛擊,方能一鼓蕩平此股,剿滅他股,匪徒自不能起。若鄂省勞師費財,專代皖省彈壓省城,殊為不值。鄙意亟宜迅飭王得勝統率全軍并馬隊趕赴桐、舒一帶,奮勇追剿。此時匪勢尚熾,須速派數營助之。彈藥一切,源源接濟,尤為緊要。此事乃鄂軍名譽所關,于中原大局安危,尤有關系。聞叛兵在安慶劫得庫存槍兩千支、彈四萬顆,沿途裹脅。若不速滅,必致燎原。機不可失,盼我公成此全功。務祈裁酌速辦,并發張統制閱看,至禱至禱。近日情形請電示。”[1](P9682)張之洞認為鄂軍越境鎮壓兵變,需要一鼓作氣,若專代皖省彈壓省城則勞師費財,故其希望陳夔龍按照自己的計劃去鎮壓,并請陳夔龍將計劃并發自己的親信張彪閱看,又不忘叮囑電示最近情形。在入樞一年后,張之洞仍然關注湖北新軍,為陳夔龍籌謀劃策的背后是試圖對湖北軍政施加影響。此外,陳夔龍就軍隊武器管理人員的任用,主動詢求張之洞的意見:“新購兵艦魚雷,須得妥員管理……公夾袋多才,祈示一二,以便委用。”[2](P555)
在財政方面,張之洞經營湖北多年,離任時在財政上留下不少虧空,后來陳夔龍在鄂督任上,極力為之彌補。正如身為張之洞幕僚的張曾疇所言:“鄂中積虧,太邱總算一筆勾銷。”[3](P38)其中“太邱”指陳夔龍。此外,張之洞時刻關注湖北財政人員的保薦與任用:“高道松如,辦理鄂省財政,成績最偉。筱帥此次保薦鄂員,似應特列薦剡,方昭公道……筱帥想早有同心。”[4](P104)“筱帥”指陳夔龍。“早有同心”也從側面反映出陳夔龍舉薦或任用的湖北財政官員暗合張之洞之意。由是觀之,與趙爾巽相較,張之洞更希望陳夔龍出任鄂督,并非沒有原因。較趙爾巽而言,陳夔龍更為遵守成規,張之洞便更易遙控多年經營的政治資本——湖北。
余論:沖突背后的晚清地方主義
晚清以降的地方主義,實有二源:一是咸同軍興后,在鎮壓太平天國等起義過程中,督撫逐漸專權,尤其是用人權、財政權和軍事權,致使出現羅爾綱先生所謂“督撫專政”以及“外重內輕”之權力格局[5](P208-228)。由是觀之,關于張、趙之沖突,并非私人恩怨所致,其根源是晚清的地方主義,即“督撫專政”。二是清末清廷加強中央集權,削弱督撫對新軍的控制和影響。當督撫缺乏對新軍的節制時,新軍將領的權力遂不斷擴張,同時新軍中革命思潮更易萌發擴散,致使督撫在軍事方面多處于無權地位,而中央集權有名無實,收效甚微。正如李細珠教授所謂清末“內外皆輕”之權力格局[6](P399-411)。此背后為晚清權力格局由咸同至庚子的“外重內輕”到清末十年的“內外皆輕”之轉變。“民初北洋軍閥并非清末地方督撫,而多為清末新軍將領”[6](P410),民國初年之軍閥割據,其源頭之一為清末新軍,并非“督撫專政”。清末新軍的地方主義,亦受晚清以來“督撫專政”之政治生態的影響,二者雖有不同,但并非完全割裂。在“內外皆輕”格局下,清廷中央和督撫都無法真正控制新軍,給了以清末新軍勢力為代表的地方主義崛起的機會。當然需要指出的是,民初軍閥割據還有另一源頭,即晚清的革命黨。
由上可知,“督撫專政”是張、趙沖突背后的根源。觀二者之沖突,可知入樞后的張之洞對經營多年的湖北不愿輕易放手,仍視其為政治大本營,時刻關注并試圖施加影響。若從后來張之洞奏請將趙爾巽調離鄂督來看,入樞后的張之洞對湖北還發揮著一定的影響力。在進京之前,作為地方大員,張之洞雖由清廷中央任命,但其權力更多地來源于地方,即對湖北地方上行政、財政和軍事等方面的控制,然此又植根于晚清督撫專權和地方主義。當張之洞被任命為中央大員后,希冀借助繼續控制和影響湖北,以維護自己的政治權力和地位。實際上,這與袁世凱希望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一職由親信楊士驤繼任如出一轍,袁世凱也將直隸和北洋視作大本營,希望繼續施以影響,尤其是干涉直隸的新軍和財政。后袁世凱得償所愿,其親信楊士驤繼任直隸總督。正如時人胡思敬所言,“袁世凱內召,虧公帑甚多,保楊士驤為直隸總督,一切授意行之。每歲北洋供其經費,不下百萬。張之洞于湖北亦然……津、鄂為袁、張外府”,可謂“狡兔之窟”[1](P112、113)。可見無論是袁世凱還是張之洞,離任時均在財政上留下不少虧空,需要繼任者幫其彌補,甚至供應經費,故張之洞對趙爾巽改弦之舉十分不滿。后來,直到陳夔龍任鄂督時,才彌補了張之洞留下的虧空。此外,在處理繼任者的問題上,與袁世凱相比,張之洞還是略遜一籌。原因是清末以袁世凱為首的北洋勢力已形成派系,并與奕劻勾結,上下其手,而身膺疆寄二十余載的張之洞,雖不乏門生故吏,卻沒有形成如同湘系、淮系和北洋系之類的派系。袁世凱始終遙控著北洋和直隸,即便是回籍養疴,其始終也與北洋出身的親信保持密切聯系,成為其在辛亥年得以復出的政治資本。反觀張之洞,即便后來上奏將趙爾巽調離湖北,由陳夔龍補調鄂督,不過陳夔龍仍非其親信,可見其對湖北的控制和影響有限。質言之,即便是“督撫專政”,其程度也不盡一致,袁世凱對直隸的影響遠深于張之洞對湖北的影響。(責編:高生記)
Abstract In July of thirty-third year of Guangxu, after Governor Zhang Zhidong entered Beijing and became Minister of Military Aircraft, the selection of the new governor of Huguang was tortuous. Zhang Zhidong's preferred successor was Lv Haihuan, but it was Zhao Erxun in the end. Zhang Zhidong hopes the successor will follow in his footsteps, who will continue to exert influence in Hubei. Because Zhao Erxun frequently placed close relatives in Hubei military and political and financial fields, Zhang Zhidong became increasingly dissatisfied with them, so he took the opportunity to transfer Zhao Erxun from the governor of Huguang. Behind the conflict between Zhang Zhidong and Zhao Erxun is that Zhang Zhidong's concern, control and influence on the Hubei which is the base camp has operated for nearly 20 years.The influence of localism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Key Words Zhang Zhidong Zhao Erxun the Governor of Huguang Governors authoritarian Localism of the Late Qing Dynas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