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松平
摘 要 新地學派萌始于抗戰時期,與“方志三學”論派、社會學派合稱為二戰后中國臺灣地區的三大方志流派。張其昀是新地學派的開山鼻祖,在國內率先主張用現代地理學的觀點改造傳統方志的內容,彌補傳統方志之缺,又提倡以學術論文的方式纂修方志,論述并重,并提出修志要“眾手成志”和“專家修志”相結合,使所修志書在內容和形式上都迥異于傳統志書,自成一種風格。但“論述并重”的纂修方法因與志書“敘而不論”的基本原則相抵觸,有其局限性。
關鍵詞 張其昀 “新方志”理論 現代地理學 新地學派
張其昀(1901—1985),字曉峰,浙江省鄞縣(今浙江省寧波市鄞州區)人,出生于當地的一個書香世家,近代著名地理學家、歷史學家和教育家。1919年考入南京高等師范學校(1921年改組為國立東南大學)國文史地部,1923年畢業進入上海商務印書館工作,其主編的高中《本國地理》,與戴運軌的高中物理課本、林語堂的高中英語課本并稱為民國高中三大課本。1927年回母校東南大學(1928年改組擴充為國立中央大學)任教,先后被聘為講師、副教授、教授。1935年中央研究院成立第一屆評議會,張其昀成為41名評議員之一。1936年4月,竺可楨出任國立浙江大學校長,應其邀請,張其昀赴浙江大學任教,創辦了國內第一個史地學系,并長期擔任該系系主任兼史地研究所所長,抗戰勝利后還兼任浙江大學文學院院長。1949年后去臺灣,以學者身份入仕,歷任“總裁辦公室”秘書組主任,國民黨中央改造委員會委員兼秘書長,國民黨中央常務委員,國民黨中央宣傳部長、“教育部長”、“革命實踐研究院”主任、“國防研究院”主任、“國民大會”代表兼主席團主席,“總統府”資政等職。1962年籌辦中國文化研究所,1980年6月更名為中國文化大學。
方志為地乎?為史乎?千百年來不少人各執一詞,爭持不下。中國古代修志流派有歷史(或稱撰著、文獻)、地理(或稱纂輯、考據)之分。前者以章學誠、魯一同為代表,肯定方志如古諸侯國史,本非地理專門,強調以正史寫法修志,重視當代文獻和地方檔案,重視志書的實用價值,缺點是長于史裁而短于考據(內容),不以征引見長,無形中削弱了志書的資料性;后者以戴震、孫星衍、洪亮吉為代表,把方志看作地理書[1],首重地理沿革,重視對資料的考證,強調言出有據,缺點是信載籍不信傳聞,厚古薄今,忽略對當代文獻的搜集,志書編修貴因不貴創,缺乏創新精神,經世致用功能不彰顯。進入民國以后,李泰棻、王葆心、余紹宋、吳宗慈、唐祖培等方志學者承繼了歷史派的思想,而張其昀則是承繼了地理派的思想,他更重視方志的地理屬性,認為方志就是地理書,“就一特定區域,而觀察地理事實之各方面,凡天時、地利、人和種種現象,及其互相關系,一一疏通而證明之,而說明本地風光或地方景色,故又稱為區域地理,以吾國固有之名稱稱之,即方志學是也”[1](P396),“吾人今日言方志學,必須恢復‘圖經’之本來面目,崇尚專門,地方志僅為一地理書而止,至以保存文獻為目的者,不妨正名為地方史”[1](P431),主張用現代地理學的觀點改造傳統方志。當然,他所謂的“地理書”也是秉承了古代方志地理派一貫的主張,即注重記載地理方面的內容,但并不完全排斥人文內容,只是反對清代乾嘉以來方志歷史派以保存文獻為目的的做法。至于張其昀后來被稱作方志“新地學派”,是因為他站在近代分類地理科學進步成果的基礎上,需要與以戴震、孫星衍、洪亮吉為代表的古代地理派相區分,“區域地理的性質,就是中國古來的方志,可是這種方志有純粹的科學精神做基礎,所以叫做新方志”[2](P181)。前人對張其昀的研究成果雖有不少,但基本上著眼于其師承學誼、史地學成就、地理學思想、史學思想、史地教育方面,對其方志學思想鮮有研究,目前僅有王永太的《張其昀與〈遵義新志〉》和何沛東的《試論張其昀主編〈遵義新志〉之性質》,涉及到張其昀所纂《遵義新志》的性質、內容和史料價值的研究[3]。本文則擬對張其昀的修志思想即“新方志”理論作一全面探討。
一、用現代地理學觀點改造傳統方志
首先,張其昀與當時大多數民國學者把方志看作地方史不同,主張用現代地理學的觀點來纂修方志,彌補傳統舊志“以保存史料為主,地理反為附錄”[1](P405)的缺失。他闡述了方志學在地理學上的意義及其兩者的關系,認為“分類地理”和“分區地理”是地理學的雙軌,缺一不可,不可偏廢。“分類地理”即指地球物理學、地文學、人文地理學、經濟地理學、歷史地理學等,又稱“通論地理”,是為“地理學之經”;而“分區地理”就是方志學,又稱“區域地理”,是“地理學之緯”。他指出:“有方志而無通論,其弊為見其表而未見其里,所謂空中樓閣,而乏穩固之基礎。有通論而無方志,其弊為見其偏而未見其全,所謂博而寡要,皆未盡地理研究之能事。例如吾人研究地文學,而特重黃土一項,凡關于黃土者,窮其究竟,纖悉靡遺,而詢及其他,或茫無所知”[1](P396)。而我國古代自然科學不發達,通論地理著作絕鮮,是造成方志落后的原因,“我國過去方志學之缺點,即在于無通論以相輔并進,致缺乏基本知識,故進步殊鮮”[1](P397),“僅注意于個別之事實,而忽略寓于個別事實中之原理,或僅注意于事實之發生,而昧于憑藉而生之重要背景”[4](P176)。故今后修志,應以近20年分類地理進步的成果,來彌補傳統舊志的缺失,以現代地理學的觀點來纂修方志,“使地理性之方志立一新生命,實為當然之結論”[1](P402)。他把方志分成游記、縣志、區域志(近似于舊時府志)、省志、一統志、外國志6類,至于以保存文獻為主的傳統方志則將其歸之于地方史,與方志區分開來,“舊式志書自亦有其實用的價值,今后重修,不如正名為某地之史,同時方志學亦有其自己的園地,此所謂離之則雙美,合之則兩傷”[4](P180)。
張其昀與方志結緣始于在國立東南大學讀書期間。民國時期曾兩次主持編修方志。一次是1934年,張其昀隨國防設計委員會西北調查團人文地理分隊實地考察時,應邀主持纂修甘肅省夏河縣的第一部地方志,1935年完稿,稱《甘肅省夏河縣志略》[1]。另一次是抗戰時期,浙江大學流亡貴州遵義,張其昀帶領浙大史地學系師生編修《遵義新志》,1942年開始編纂,1948年付印。如果說編纂《甘肅省夏河縣志略》是張其昀“新方志”理論的初步實踐,那么《遵義新志》則是他理論成熟后的作品,被視為“新地學派”的扛鼎之作。《遵義新志》從體例到內容,與宋代定型以后的傳統志書有很大的差異,按張其昀自己的話說“顧中國過去之方志,意在保存桑梓文獻,故其記載偏重于地方史料。此次本所編纂之《遵義新志》,大都為地學著作,特重地圖之表現,與舊志體例不同,適足以補其所缺”[2]。該志從正文內容看,以地理方面為主,其中關于土地利用調查工作和相對高度的研究,是中國地理研究中的兩項首創。基本資料大多通過實測或專題研究所得,抄錄其他文獻的地方極少,與傳統志書以搜集地方文獻為主有著明顯的不同。志書中收錄的與遵義地區有關的22張地圖,分類極其細致,從種類上來說較傳統志書為多,且在這22張圖中,除《遵義附近地質柱狀圖》《遵義縣地質剖面圖》《遵義雨量變化柱狀圖》《遵義地景素描》《遵義土壤標準剖面圖》和《遵義附近立體圖》外,皆有精確的比例尺標注,這對于親身測繪的地圖來說是難能可貴的。正因為《遵義新志》表現出的上述不同于傳統志書的特點,有研究者認為張其昀口中的“方志”不是志書,而是一種純粹的區域地理學著作[3](P14)。這種說法值得商榷。因為從張其昀的相關論述中可以看出,他口中的“方志學”(或者說比附之“區域地理”)是包含了鄉土地理和鄉土歷史內容的一個綜合性學科,“方志學之內容,包括鄉土地理與鄉土歷史,中外皆然。現代方志學之趨勢,對小區域之研究,極盡精詳之能事,插圖與照片至為豐富,藉以奠定國家地圖集之基礎。所謂分者極其詳,然后合者能擇善而無憾也”[4](P215)。民國三十年代他在《方志月刊》上發表過《縣志擬目》一文,同樣提出了縣志應包括天時、地勢、水系、富源、交通、民生、實業、聚落、人口、民族、風俗、縣政、軍事、古跡、文獻15個部分,其中“文獻”部分,“關于人物者,如鄉賢、名宦、游寓、方外、列女等,對一地方之開拓發展,有特殊之貢獻者。關于藝文者,自名家論著,詩人歌詠,以至裨史、格言、諺語、童謠,凡足以表章一地方之風土人情者,皆所采錄”[5](P5)。其所修《甘肅省夏河縣志略》《遵義新志》也都有涉及人文的內容,即使如《遵義新志》,正文似乎沒有涉及人文,但從其自序中可以看出,該志原來規劃的記述范圍要更廣泛些,除了現存的內容外,還有38個已經完成的專題研究,因種種原因沒有納入志書,附其目錄于志末的《遵義史地文獻目錄》中,像譚其驤的《播州楊保考》、胡玉堂的《鄭子尹別錄》《莫友芝別錄》、管佩韋的《黎庶昌別錄》、王愛云的《貴州開發史》、陳光崇的《明代之貴州》等篇,都是關于人物、氏族、歷史的內容。所以,與其說張其昀所謂的“方志”是區域地理學著作,倒不如說是張其昀用區域地理學的觀點來改造傳統方志更為妥當,因為“史地結合,時空交織”是張其昀一以貫之的學術主張,“時空二者有不可分離之關系。時代觀念若非與地域觀念相附麗,則難以想像;反之亦然”[4](P223),“史地之學,包括人類經驗之全,而又互相經緯,非常密切。誠欲辨其領域,頗非易事。以大較言之,歷史所主,猶戲劇也;地理所主,猶舞臺也。歷史的陳跡,往往結晶于地理事實中。史學家應用地理以解釋過去,地學家應用歷史以解釋現在”[6](P16)。他用現代地理學的觀點來纂修方志,難道不是其史地結合思想的體現嗎?
二、以學術論文的方式纂修方志,論述并重
其次,張其昀主張以學術論文的方式纂修方志,論述并重。他說:“舊方志之缺點,即注意于個別之事實,而忽略寓于個別事實中之原理,或僅注重于事實之發生,而昧于憑藉而生之重要背景,今則必須矯正之。新方志當以世界眼光觀察局部,又以過去事實解釋現在。世界一體之觀念,為地理學之主要方法,故因小可以喻大,由近可以及遠。此方法善于利用,則方志學之收獲常有裨于通論之研究”[1](P398)。其所修《遵義新志》正是以學術論著方式撰寫的一部方志,每一章節單獨拎出來,都是一篇專業水平極高的學術論文。我們知道,文史哲方面的論文基本上是借助資料和前人已有的成果,實地調查的很少,自然科學的論文則需要大量的實地調查和測量實驗,而《遵義新志》的基本資料都是通過實際觀測或是實地調查研究取得的,抄錄其他文獻的極少,因此該志不像其他志書那樣是由資料堆砌出來。也正是因為采用了“論文式”的編纂方法,因此行文上是“論述并重”的“撰修”,而不像其他志書那樣是“述而不作”。如《地質》一章,劉之遠教授采用圖文結合、數據說明等方式記載了遵義的地質情況,對各種自然現象的變化、成因等作了科學的分析,并在對遵義地質的勘探中,發現了團溪錳礦,對當時戰時的重慶鋼鐵業和西南工業建設影響甚巨。又比如《土地利用》一章,以1940年出版的五萬分之一地形圖為藍本,根據實際調查資料,把耕地、森林、荒地、道路、房屋的分布填繪成圖,并提出相應的具體建議,夾敘夾議。因為是用寫學術論文的方式編纂的志書,因此,《遵義新志》在學術規范上堪稱完美。如志書在敘述古生物時,采用拉丁文二名法;氣候資料注明時限;專業術語注明國際通用名稱;甚至對所采用的計算方法也加以說明。如第二章《氣候》,說明使用了“調和分析法(Harmonic analysis)”的研究方法;第五章《相對地勢》,說明其研究方法是“方格法”。至于志書中所有的引文、參考文獻,均參照一般學術規范,在文末注明出處,或加注說明。
三、“眾手成志”與“專家修志”相結合
再次,張其昀強調纂修方志要“眾手成志”與“專家修志”相結合。他說:“夫方志之著述,其主要工作在調查事實,搜集資料,斯固非一手一足之力,而且非借助于有司或其他團體,則往往不能如意,故學者欲獨力任之,其事甚難,而一謀于眾,則情實糾紛,牽制百出,此所以雖區區一隅之志乘,而躊躇滿意者實不多覯。”[1](P430)強調的是“眾手成志”。又認為“況今日學術昌明,地志之作端賴專家分類研究,更非政府功令倉卒所能集事。故民國一統志之完成,必賴政府定一遠大之計劃,作系統之研究,殆非私人之力所能負荷”[1](P413),主張“專家修志”。結合起來,就是修志要做到“眾手成志”與“專家修志”的統一。《遵義新志》的編纂,就是“眾手成志”和“專家修志”相結合的典范。該志的主編和參與撰寫各分志的人員都是當時相關專業的一流專家學者。主編張其昀是中國人文地理學的創建者,是繼張相文、竺可楨之后的一代地理學宗師。統稿葉良輔是中國地貌學的開創者。各分志的撰寫人員,也都是學有專長的專家,光后來成為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國工程院院士的就有11人,他們分別是侯學煜、任美鍔、熊毅、陳述彭、施雅風、葉篤正、謝義炳、毛漢禮、陳吉余、譚其驤、涂長望,可謂群賢畢至。其中,陳述彭是我國遙感學的開創者,施雅風是我國冰川學的開拓者,葉篤正、謝義炳是氣象學的權威,毛漢禮、陳吉余在海洋學和河流水文學方面作出過卓越的貢獻。所以,《遵義新志》實是在抗日戰爭的特殊歷史條件下,專家學者們史無前例的一次修志大合作。
四、對張其昀“新方志”理論的評論
新地學派萌始于抗日戰爭時期的《遵義新志》和《北碚志》,至20世紀50年代中國臺灣地區恢復修志后正式形成,與唐祖培的“方志三學”論派[1](P20-21)(歷史派)、陳紹馨的社會學派合稱二戰后臺灣地區的三大方志流派。張其昀本人也因此被視作新地學派的開山鼻祖。他繼承了我國古代方志地理派的某些觀點,又吸收了外國的科學理論和方法,主張用現代地理學的觀點來改造傳統方志的內容,這在國內屬于首倡,在民國時期史、地分科治學已成趨勢的歷史大背景下,早于提倡史、地融合的黎錦熙、朱士嘉、莊為璣等人。這種主張不是以區域地理學著作代替方志,而是主張以現代地理學的觀點和內容彌補傳統方志偏重于人文、史料的缺陷,糾正傳統志書“性質之不純”“對象之不定”“體例之不擇”“方法之不治”[2](P附2-5)的通病,是以“科學”精神引入方志的纂修,故符合時代進步的特征,“現代之方志學,因有分類地理為基礎,其面目遂亦煥然一新”[3](P176)。
他又主張采取寫學術論文的方式纂修方志,行文上以“論述并重”的撰修代替了原來的“述而不論”,使所修志書在內容和形式上都迥異于傳統志書,自成一種流派,對當時及之后的修志界,尤其是20世紀50年代之后中國臺灣地區的修志活動產生了重大而深遠的影響。或許其初衷只是以寫學術論文的方式纂修志書地理部分的內容,但畢竟其修志風格會蔓延至全志,“論述并重”的撰修方法與志書“敘而不論”的基本底線相抵觸,會造成史、志不分,以史代志,若聽之任之,那么志書也就不成為志書,而成為一般意義上的史書了,方志這一民族文化特有的瑰寶存在“消亡”的可能。這在當時及后世修志界都引發了不小的爭議。
至于“眾手成志”與“專家修志”相結合思想的提出,與時代發展密不可分。進入民國以后,隨著社會的發展,志書收錄的范圍日益擴大。而另一方面,現代社會分工漸趨細密,機構眾多,團體如云,資料搜集的難度陡增,與古代已不可同日而語,不再像古代方志那樣靠三五文人可以修成。因此,“眾手成志”已成為一種趨勢[4]。但這樣做帶來的一個問題,就是參與修志的人員水平參差不齊,進而影響到志書的質量。張其昀適時提出“專家修志”的想法,主張“眾手成志”應與“專家修志”相結合,既保證了志書資料搜集的完整性和權威性,同時也提升了志書的質量,是一個很好的修志辦法,不僅在當時令人耳目一新,即使對今天編修新方志也是一個很好的啟發。(責編:沈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