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迪





小學六年級,瞿然用攢了幾個月的零花錢買下第一臺Walkman。接著他又從爸爸那里搞了幾盤磁帶,斯特拉文斯基的《彼得盧什卡》和《春之祭》,鄧麗君的《一封情書》,以及日本輕音樂《海之詩》。在之后的四五年里,他每晚都會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聽這些音樂,感覺非常過癮。從那時起,音樂這顆種子或已悄悄埋在他的身體,只等待著日后的生根抽芽、開枝散葉。
上中學時,他聽各種類型的音樂,買了第一把吉他并開始自學。之后,他喜歡上Jeff Beck、Paul Gilbert、Steve Vai、Slash,也像大多數搖滾青年那樣,長發+皮夾克的標配造型,玩兒起重金屬一點也不含糊。他說,一旦踏入音樂圈就會變得很“貪”,好像什么都喜歡。他玩兒架子鼓、貝斯、鍵盤,琢磨著用四軌機錄Demo、做編曲。他想著,我要一個人從頭到尾把所有東西都做了。彼時,他對音樂的態度接近狂熱和癡迷。
后來,他進入到喜洋洋音樂公司從事編曲工作。這家公司在當時的實力與地位不可小覷,田震、戴軍、黃綺珊、零點樂隊等一些知名音樂人都被納入麾下。公司有一間專業的錄音棚,但兩位錄音師的業務水平實在不盡如人意。瞿然是個急性子,看著他們生疏笨拙的操作,常常暗自在心里起急。他想,這還不地我弄的呢,實在看不下去便大喇喇地一揮手:“你們起來吧,我來搞這些東西。”
一來二去,編曲工作漸漸擱置下來,錄音方面的活兒卻一股腦地砸向了他。他發現相比其他環節,自己似乎對把聲音錄到磁帶里,再合成為最后的母帶更為感興趣。他并非一上來就把錄音師當做是最終目標,而是機緣下的一次次選擇,讓他長久地扎根下來。若有人問他,為什么會進入錄音行業?他總是調侃著回答,純屬歪打誤撞。
與聲音打交道的日子
八九十年代的中國錄音行業,還未形成規范完整的體系,大多是零散式的發展脈絡。由于缺乏系統教學,瞿然只好自己琢磨著學些錄音技術,并向一些前輩零敲碎打地“偷師”。當時,國內有幾位非常著名的大牌錄音師,何彪便是其中之一。有一次,瞿然到東方歌舞團錄制一個作品,恰巧何彪負責混錄等一系列工作。他至今都記得那個場面,何彪在幾米長的大臺子上,脖子上掛滿音頻線,那樣認真專業的狀態讓他瞬間欲罷不能。他投去羨慕的目光,并打心底覺得:這個工作太好了。相識過后,瞿然順理成章地向何彪請教起各種與錄音相關的問題,“何彪對我的幫助非常大,我跟他學了不少東西,并在后來一直保持著緊密廣泛的合作?!?/p>
在喜洋洋音樂公司期間,瞿然幾乎把整個人都撲到了錄音棚里面。那時,恰逢模擬錄音與數字錄音的更迭年代,數字錄音開始嶄露頭角,出現了3324/3348這樣的磁帶式錄音機。相比之下,喜洋洋音樂公司的錄音棚就很先進了,甚至有些無出其右的味道,瞿然回憶道:當時公司購置了Pro Tools 3.5版本,這幾乎是全北京唯一一套非線性編輯的錄音軟件。整個錄音界投來艷羨目光,尷尬卻隨之而來,因為沒有人會用。
憑著一股“抬手摸到天”的沖勁與自信,瞿然成為“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他坐在錄音臺前沒日沒夜地琢磨起這套設備。漸漸地,技術難點被逐個攻破,他對于錄音的興致和水平節節攀高,之后竟變成幾近獨家的狀態,所有人都找到他,在電腦上做這種非線性編輯。換句話說,他為中國錄音行業推開了一扇新世界大門,將模擬時代的舊頁徹徹底底地翻了過去。
“音樂審美”是指導錄音的核心內容
采訪過程中,瞿然不止一次地提到“音樂審美”,在他看來,這是指導所有工作的最核心內容,是不可或缺也無法替代的。“一個人內心深處對音樂的認知和審美高度,完全影響了后面的每個環節。”他說,我們要運用審美來指揮所有器材,完成頭腦中規劃想象的作品,最終傳遞出的是所謂的音樂情感。
“錄音、混音并不是完全的個人情感抒發,而是輔助音樂人完成作品的二度創作環節?!彼冀K以尊重音樂人為前提開展工作,更多地聽取意見并按照他們的意圖去完成作品?!叭舭l覺他們的主導思想可能對作品產生不良影響,也絕不試圖將審美強加于他人,而是善意地進行建議和溝通?!彼龟悾欢ㄒ谛睦镉兄鲝恼J知,服從最初的原創精神。
為減少盲目返工,他總會在錄音前進行整體的思考與規劃,這是很早就養成的一種習慣。他解釋說:“剛拿到作品時,不可能完全理解歌手的創作目的和情感表述,所以就要反復去聽,聽整體風格、編曲狀況、嗓音條件等,盡可能多地理解音樂所表達的內容,一點一點讓自己進入到音樂人的感情領域,并試圖與之融為一體。”瞿然覺得,這種方式可以輔助音樂人進行更完善的二度創作。
“放松”是他認為的錄音過程中最舒服和正確的狀態。過度緊張會導致肌肉僵硬,缺乏精神思維,整個人處于木訥、呆滯的狀態,也就是錄音師常說的“進棚死機了”。這時候,溝通就顯得尤為重要,瞿然一般會“營造一種寬松的環境,跟音樂人聊會天兒,講個笑話,甚至想一些稀奇古怪的招數”。很多時候錄音師變成了心理學家、交際學家,這些因素需要被考慮在工作范疇內,盡快達成默契和良性的交流狀態是至關重要的。
瞿然記得在錄制劉歡的《六十年代生人》專輯時,總想把各種新鮮的音樂元素融入進去,玩兒些不一樣的名堂。有時靈感枯竭,卡在某個地方,大家會想各種招兒去互相激發,誰有好主意馬上進棚去試?!爱敃r我留著大辮子,劉歡也是長頭發,我倆一人一個黑背心,在那醞釀情緒。劉歡聽著新的編曲,很Metal地甩頭,我也站起來跟著甩頭,其他人在一旁看著、樂著。”他最喜歡這種標新立異、推陳出新的形式,而非按部就班、平淡無奇的“行活兒”,正如他所說,這更像是玩兒,而音樂的本質就應該是Play Music。
混音就是在“塑造線條”
混音也是瞿然日常的工作,他坦言自己是非常喜歡混音的,到后期也更多地做這方面工作。他覺得混音就是把一堆零碎的東西完全結合成一個很美好的整體,而塑造線條是該環節中極為關鍵的要點?!跋葘σ魳氛w有一個最終預期,然后所有音軌都按照預設去完成任務”,這在他看來很有意思。對于混音工作的建議,他強調的依然是要具備“音樂審美”,一切工序都是為了情感表達而服務的。
瞿然指出,可以從兩個方面提高音樂審美。從專業角度來講,聆聽各種類型的音樂,“有些音樂需要我們精細地聽,聽里面每一個樂器件,各種段落、表達、架構;有些泛泛去聽就可以,盡可能吸收和關注情感表達,并試圖把自己的情感融入其中,更多地去理解作品?!睆姆菍I角度來講,不斷豐富人生閱歷,這看起來無關痛癢卻會厚積薄發,潛移默化地給作品以指引與思路,讓音樂有跳脫理論框架以外的更多可能。
如今,信息時代的飛速發展,讓獲取知識的渠道變得不再閉塞和匱乏,國內錄音師、混音師在技術和意識方面均有長足進步,卻仍舊會有一些音樂人將母帶處理環節放到國外,他們似乎總有一種刻板印象,即外面的月亮比較圓。瞿然承認:“這些技術本身就是西方發明的,我們一路走來基本是摸著石頭過河,而人家發展了幾十年,各個環節已經形成一種工業體系?!彼X得這是不可回避的事實,但也不要過度迷信西方,全部運用西方架構去組織音樂,未必會達到國人預期的效果?!八麄冇蟹献陨沓砷L經歷、文化體系的特點與認知,會在音樂中沿用屬于他們的審美,而我們的核心內容始終是我們自己的,強加進去反而會變得很別扭?!?/p>
從業多年以來,瞿然也遇到過一些在國外做完母帶,但效果并不太滿意的案例。接著,他講述起一段真實經歷:韓紅的翻唱專輯《紅》是拿到英國去做母帶處理的,結果不滿意又返回北京。我們坐在一起聽前期混音完成的作品,再聽做完母帶的效果,細致分析后把母帶重新做了一遍,最后發行的是我做的那一版。他想說的是,我們可以去追求更高階的技術,但要有所保留地做嘗試。多花些心思去跟國內有制作經驗的混音師、母帶工程師做交流,或許能完成得更好。瞿然認為,超越西方技術幾乎難以完成,但我們可以學習和借鑒,加入自己特有的東西,再試圖把這種特色凸顯出來。
無止境地扎根音樂行業
在各種選秀、娛樂節目風起云涌的年代,唱片業卻逐漸走向末路,數字音樂的誕生更讓實體專輯難尋出口。面對唱片業的崩盤,幾乎所有從業者陷入了困境,一些音樂人曾私下表露“轉業吧,太沒有意思了!”瞿然也有過這種念頭,嘗試去做了一些副業,但他感到全身緊繃和不舒服。最終他又回歸到音樂行業,流淌在血液骨髓里的熱愛是終究無法回避的。
整個音樂產業在尋找下一步出路,依附于不同媒介,創造新的活力。瞿然也繼續多方面投入,2016年,他與韓紅合作創立了“紅”音樂工作室。當時,韓紅首先想到的人便是瞿然,她在電話里直爽地問他:“咱們一起做個工作室,你有什么想法?想不想弄?給個信兒?!宾娜徽f,行。“我本來就很欣賞韓紅老師,她既然找到我,我一定會接受的?!睆脑O計規劃到完善裝修、購置器材,瞿然一步步幫助韓紅將工作室建立起來,并自此開始錄制她的各種作品。
工作室中有很多瞿然欽點的設備,像DAD 32路數模轉換器、真力8351音箱、TubeTech MP2A話放、Telefunken 251E話筒,以及他很喜歡的UAD系列插件?!爱敯l現UAD產品時,我是非常欣喜的,它完全跳出了Pro Tools數字引擎的運算范疇,是獨立的一套工作系統,可以自由發揮聲音的特性?!贝送?,他還在全數字系統中加入了一套純模擬設備SSL Sigma總線通道,他覺得這種線性混合程序的效果是數字工作站達不到的。
瞿然說,追求好設備是每個音樂人一生不停在做的事情,這是無可厚非的,卻不能偏見地認定只有好設備才能出好作品?!坝幸粌杉弥浅J娣臇|西,能準確地表達音樂就足夠了?!彼J為,設備始終是輔助工具,歸根結底還是提高人性方面的素質,比如音樂審美。
說到工作狀態,他坦言已經不可能像年輕時那樣拼命去趕時間、趕進度了,現階段他更多注意到的是細節的描述,即作品的精致度。以他現有的認知程度,一首歌可以混一個星期、一個月,甚至一年,對精致度的追求是沒有底線的。客戶的時間安排、對細節的要求等因素,構成了他對最終作品狀況的把控,在這種把控下,他盡可能把細節做得更加精致細化。每一處細節的堆砌最終構成了音樂的整體表現,越完善便會生成越迷人的面貌,他篤定地以為,聽眾一定能聽得到、感受到。“當交付出好作品時,整個人的身心都是一種釋放,那也是我對自己的一個交代。”
后記
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一片森林,音樂行業便是瞿然心之所向的歸屬地,他試圖把音樂延續到生命的最終階段,畢竟有些熱愛,一旦開始就無法停止。
平日里他會主動去聽各種類型的音樂,積累對于聲音的辨識度與敏感度,并一步步完善和升華已有的工作體系。這是他認為的作為音頻工程師持續要做的事情。
接下來,他也想做原創音樂,釋放羈系心底的情緒。在他看來,這是個不一定達成卻很有趣的計劃,結果并不太重要,只是期冀在隨心所欲的音樂里,能收獲不期而遇的驚喜與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