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繡

溫州過去只有甌繡出名，沒人曉得發繡。

讓發繡出名的，是五妹。

五妹不是妹，是弟，是爺們、大男人。

五妹前面有四個姐姐，只有他一個弟弟，父母嬌慣他，怕他難養，給他取了個女名。因行五，叫五妹。

五妹的出名，是做花邊。

做花邊現在的人不曉得，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我們溫州這邊很流行，家家戶戶都做。溫州人本來就做甌繡出名，花邊是輕工業產品，比甌繡簡單，自然人人都會。做花邊有個程序，就是每人登記發證，憑證到鎮上花邊社里領花邊紙樣和繡花的線，再用鉤針根據紙樣圖形鉤出一朵朵花的樣子來，由花邊社回收。花邊社把這些花邊匯總送到縣里的花邊廠里去生產，制作成臺布、窗簾、沙發套、床罩、鋼琴罩、茶杯墊等產品，出口國外賺外匯。

當年花邊社有規定，花邊只發給女人做，家庭婦女、大姑娘都可，就是男人不可。一個手絹大小的花邊，一個女人要做三五天，可得工錢一二元。工錢雖少，但產品不斷，做了又發，發了又做，日積月累，收入也不少。這是女人的專利，當年每家每戶的孩子讀書錢、大姑娘的嫁妝錢都靠這挑花做花邊賺的。當時流行一句話，百萬婦女大軍，繡出世界傳奇。可五妹是男人，怎么可以做花邊呢？就因登記的是“五妹”這個女人名字才混得進去，才和四個姐姐一起領紙樣領花線做花邊賺錢。

五妹是男人，可名字女，人也女。從小就在姐姐中混，姐姐們做什么他做什么。他天資聰慧，心靈手巧，什么事情一學就會。他十歲能織毛衣，十三歲學甌繡繡的花能賣錢。長大了看見姐姐們都做花邊鐮錢，他不服輸，也混進女人中做花邊。他做花邊的技術還比姐姐她們都好。特別是用針，別人用銅絲做鉤針，他還能用鋼絲、牛角和竹做針。針多，套路就多。手法上，別人只會挑平針、套針，他卻會挑網針、斷針、滾針、亂針等二十來種針法。他做的花邊針腳整齊、做功精細。故此，別人做的花邊常有被花邊社拒收的。若被拒收，除了沒有工錢，還要賠上領花邊紙樣和買花線的錢，這讓女人傷心。時有女人花邊被拒收，當場就哭的。可五妹做的花邊，從來不會拒收。不但不被拒收，而是人見人愛、交口稱贊。且速度還快。別人一張花邊做五天的，他三天就做好了。這樣，五妹的名聲就在花邊社里漸漸大起來，誰都想見見這個五妹到底長得怎么個三頭六臂、花容月貌的？這一來就露餡了，花邊社的人很快就知道這五妹不是妹，是弟，是爺們、大男人了。這可了不得！花邊社里收花邊的是女人，社會上做花邊的更都是女人。這些女人們知道一個大男人居然出來搶女人們的風頭，搶女人們的飯碗，豈不諷刺？豈不丟臉？于是女人們憤怒了，一致要求絕不能再給五妹發花邊紙樣、發花線了。五妹被停了活路，四個姐姐都著了慌，怕五妹生氣。可五妹不生氣。不發就不發吧，老子正不想侍候呢。老子正覺得做花邊太簡單太膩味了，正不想做呢。老子就做繡花繡鳥繡蟲繡魚的活吧，老子搞藝術了，老子可不吊在花邊這一棵樹上死呢！

溫州鄉間本來就有繡花的傳統，對女孩子歷來就有“十一、十二娘梳頭，十二、十三娘教繡”的習慣。五妹父母本來就把五妹當女孩養的，那就繼續當女孩養吧，便讓五妹跟村里的繡花高手專門學甌繡。溫州本來就是甌繡之鄉，民間當然有許多高手。五妹四處打探，凡有一技之長的婦女、老太太，他都去拜師學藝。學你的畫，學她的針，時間一長，他就博取眾長，雜藝在身。他不但能畫，而且善繡。掌握了二三十種針法，能用一百多種彩線繡花了。

五妹很用心。

為把花鳥蟲魚繡出神韻來，他白天有空就去園里林里看花看鳥看水里的魚蝦，一邊看一邊用鉤針鉤花鉤鳥鉤魚鉤蝦。他繡的花鳥魚蝦都跟活的一色一色，他繡的天地山河風景都跟真的一色一色，人看人喜歡，常常被一搶而空。他學了傳統，還學了創新。起先他是把花呀鳥呀蟲呀魚呀畫呀繡在布上，后來嫌布綿軟不好掛，就用竹簾繡。他制作的竹絲簾不軟不硬。制法也簡單。只把竹片煮熟抽絲，編制成軟軟硬硬的竹絲簾，然后在竹絲簾上用彩線繡花繡鳥繡風景。他把在竹絲簾上繡的畫，叫畫簾。他的畫簾比布簾更好更受歡迎，再加上后來他繡的一幅畫簾《松鷹圖》在縣里獲大獎，“五妹繡畫簾”的名聲自然就傳揚開去了。

繡花繡鳥繡蟲繡魚不過癮，五妹還繡人。

為了看人，他有空就往人多的地方去。

鎮上集市，他一早就去坐橋頭埠頭。

人家坐橋頭埠頭做生意，他坐橋頭埠頭看人家做生意。一邊看，一邊在竹絲簾上繡人物。他繡的人物，像真人一色一色。他就把繡的人物像誰就送給誰，繡的人高興，被繡的人也開心。后來，不等他送，人家都來搶了。開頭是繡得像的人來搶自己的像，后來不是像上的人也來搶別人的像了。都說好看，都說拿回家掛著鬧熱。他繡的人像，都被一搶而空。

后來村里做戲，人家站戲臺下看戲，他站戲臺上看人。農村看戲秩序亂，戲臺下常有后生家搗蛋亂擁擠。擁擠的對象是女子，哪里有年輕女子，后生家們就往哪里擁擠。一個人浪打過去，一個人浪打回來，排山倒海一色一色，這叫“打頭堂”。“打頭堂”時，有的后生家就會趁機在女子身上摸一把捏一把的，堦油。這事雖有趣卻下作，五妹在臺上看著生氣，心里卻早在打底稿了。一回家，他就把這些人繡到簾上去。第二日做戲，戲臺前就擺了一排人物繡像，都是前一日搗蛋“打頭堂”惡作劇的人。這舉動用現在話來講，叫曝光、揭丑。村里人頭熟，人們一看就曉得是村里哪個哪個人。而那囂張的神態、動手動腳的丑態，都活靈活現，和村里哪個哪個人一色一色。看得人都臉紅，都議論哪個哪個人行為怎么怎么的不端。這就讓被繡的、被揭丑的人都心虛了，都怕傳出去倒霉，都怕壞話傳出去難聽，都急吼吼地跑過去搶了自己的丑像就走。當然，都忘不了隨手放下個十元、二十元的買像錢、封口錢。

就這樣，五妹的名聲大振，找他買繡品的人就多了。五妹就干脆做起賣繡品的生意來。在家門口掛個招牌，起個名字，干脆叫“繡娘工作室”，跟溫州城里那些“洋浜”店名一色一色，時髦。繡娘時髦的招牌很快就紅了，來買他繡品的人踏破了他家的門檻。于是，繡娘五妹，五妹繡娘，成了村里、鎮里、縣里的金名片。從此人家說五妹不說五妹了，只說繡娘。一說繡娘，方圓幾十里地都曉得是五妹。

忽一日，縣里來了一個人，是縣長的秘書。

縣長秘書說：縣里想開發一個大項目，想請臺灣一個大老板幫忙投資。這個臺灣大老板大家都曉得，就是五妹村里人。當年的地主，土改時逃臺灣，一直不回來，連他娘去世送終也不來。這兩年對臺關系正常了，縣長就想去找他。可對于多年離鄉不回的臺灣大老板，用什么打動他的鄉情呢？這是個難題。去臺灣初次見面，送什么見面禮呢？這也是個難題，縣長一時沒忖好。就有人向縣長提議：送家鄉溫州特產甌繡最好，雅！若送繡著大老板去世了親娘遺容的甌繡更好，親！于是，縣長就派秘書來找大名鼎鼎的繡娘五妹，請他繡一幅大老板母親的遺像。

這個點子好！

五妹聽了，忖一忖，點點頭。

五妹對縣長秘書說：“十天后來取吧！”

過了十天，縣長的秘書來了。

縣長秘書一看繡像，就贊不絕口，說：好！好！神采奕奕，真人一色一色，活人一色一色，像！又仔細一看，心里打了個咯：怎么不是彩線繡的呢？沒顏料一色一色，淡。只黑白相間，炭墨畫一色一色，冷。

就說：“這……行嗎？”

五妹回答很干脆，只一個字：“行！”

縣長秘書就猶猶疑疑地拿了沒顏色的繡像，走了。

過幾天，縣長秘書給五妹打電話了。

縣長秘書說：“太好了太好了！臺灣大老板見了你繡的像，就像見著她娘真人一色一色，跪地只個拜只個拜，密密地只個瞌頭只個瞌頭，如搗蒜一色一色。還對繡像盯著只個看只個看，寶貝一色一色，神佛一色一色，開發項目不用說就妥了。”

縣長秘書說：“大老板竟然會這樣，真個想不到啊！”

五妹說：“怎么想不到？你曉得老板他娘的遺像我是用什么繡的？”

縣長秘長說：“什么繡的？”

五妹說：“老板他娘的頭發繡的。”

縣長秘書“啊——”了一聲，說：“真的有老板他娘的真頭發……”

五妹說：“當然真的！”

五妹說：“那天我到大老板的弟弟家要老太太的照片時，看到一袋老板他娘留下的頭發。那是當年大老板的弟媳婦給婆婆每天梳頭梳下來的頭發，留作紀念的。我就用老板他娘的這袋頭發繡了老板他娘的遺像。我把這意思寫在發繡下面空白處了，大老板看了，曉得是他親娘的頭發繡的他親娘的像，那就是看到他活的親娘真的親娘一色一色，怎么不跪下密密瞌頭如搗蒜一色一色呢？”

縣長秘書又“啊——”了一聲，這一回，他卻什么話都沒有說出來。

這事很快就傳出去了，轟動全鎮，轟動全縣，轟動全溫州。從此，五妹的發繡也就很快聞名天下了。

劉文起，溫州人，著有小說、散文、報告文學等十多部。中國作協會員。曾任溫州市文聯主席、溫州晚報總編輯、第六屆浙江省作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