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朔



教培行業的未來存在巨大不確定性,培訓的形態方式可能會發生變化,但只要培訓需求沒有減少,教培機構依然可能隱藏蹤跡繼續存在
昔日熙熙攘攘的補習中心——海淀黃莊銀網中心大廈,正逐漸歸于沉寂。
海淀媽媽李媛一邊到一家少兒英語機構前臺登記退費,一邊和其他家長商量未來的學科輔導要如何進行。“也許找私教攢班,找家教,我們現在也不知道。”
今年以來,教育新政頻出,監管逐漸趨嚴。隨著7月24日晚,《關于進一步減輕義務教育階段學生作業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的意見》正式公布,好未來、新東方等教育巨頭股價應聲下跌。“雙減”政策帶來的教培寒冬下,深陷“內卷”和“雞娃”中的家長仍然被焦慮裹挾。
誰敢真正躺平
一切都還是未知數,但各地迅速而強硬的政策還是把家長打得措手不及。
早在7月13日,北京市委教育工委副書記、市教委主任劉宇輝在《中國教育報》發文稱,北京將堅持每周檢查校外培訓機構,重拳查處虛假廣告、價格欺詐、無照無證等違規行為,發現問題嚴肅通報、處罰。天津、山西、遼寧、上海、浙江、吉林、安徽、福建等多省市教育主管部門負責人也均發文,承諾將落實“雙減”政策,規范校外培訓機構發展。以湖北省為例,該省各市開展“護苗2021”專項行動,重點對校園周邊及校外培訓機構文化市場開展檢查抽查。
一面是地方政府嚴厲排查校外培訓機構的任務,一面是家長想方設法繼續在培訓機構上課。政策落地后,李媛加入的幾個課外輔導聯絡群都“炸了鍋”。
“也許有一些空子鉆,傳說XX學科培訓會全部改在周中授課。”“雙減”政策落地一周,李媛不斷地在家長群中刷到類似的小道消息。根據“雙減”政策,要求校外培訓機構不得占用國家法定節假日、休息日及寒暑假期組織學科類訓。這就意味著,孩子能搶占的機構補課時間只有每天下午放學后。
李媛有些擔心,只在周一至周五補課,孩子的作業和課外提高能否平衡。一旦孩子沒有精力,不能適應,那么與成績拔尖的學生的差距就會進一步拉大。對于“雙減”政策,李媛的心情和身邊的家長類似:一方面,大家慶幸政策很大程度上讓愈演愈烈的課外補習“剎車”;另一方面,大家又擔心僅僅靠學校教學,孩子能否在高考大軍中脫穎而出。
在監管之下,各地紛紛落地暑期托管班,旨在解決中小學生暑期“看護難”問題,減少家長對課外培訓機構的依賴。各地暑托班由當地政府發起,堅持“公益、自愿”的原則,具體托管內容從基本的作業輔導到核心素養發展均有涉及。
李媛也在培訓機構之外為孩子尋找假期的去處,但暑托班不在她的考慮范圍內。她認為,北京的暑托班上馬過于倉促,托管中的教學、游戲內容并不能保障質量。此外,托管時間長于孩子平時的在校時間,對孩子來說是一種時間的浪費。“同樣的時間,我們去培訓機構可以學到容量更多的知識”。
教育部要求,暑期托管服務主要面向確有需求的家庭和學生,并由家長學生自愿選擇參加,不得強制要求學生參加。
實際上,各地在落實過程中,暑托班因時長短、課程單一、師資力量薄弱等原因遭遇“水土不服”。以北京市暑期托管服務為例,該服務從7月19日至8月20日分為兩期,一期僅12天。上海教育局則于7月5日至23日、7月26日至8月13日分別開辦兩期暑托班。托管班結束后,學生家長還需要解決孩子余下假期的問題。此外,由于大部分參與托管的志愿者為學校教師,課程豐富程度有限。公開報道顯示,北京、廣州、泰安等地的托管班報名者寥寥。而上海則因有多年暑期托管經驗,引入本地科技公司、高校、社區自治平臺、家長聯誼會等社會資源,家長接受程度高。據了解,自2014年上海市愛心暑托班設立以來,已經累計服務小學生超過18萬人次。
教育的生意
暑期托管遇冷暴露了公立教育體系課外服務的缺位。此外,隨著教育改革推進,家長不得已將教育寄希望于外部培訓機構,被迫裹挾其中。
在李媛的回憶中,孩子兩歲時參加某機構的早教班試課。試課過程中,老師和課程顧問試圖用“智力開發程度”“詞匯豐富程度”“動作連貫性”等早期發育指標喚起李媛的焦慮,吸引她報名,課程的全部費用接近8萬元。隨著孩子進入幼兒園,她發現家長們開始在報班上暗中比較。“有一個四歲的小朋友,他的媽媽給他報了五個培訓班從樂器、運動到英語、口才等等。家長們接孩子時遇到了也會互相試探,不愿意告訴對方報了什么機構。”
李媛在孩子幼兒園時也為他報了英語口語課和思維課。但她漸漸發現,機構的教學效果并不好。“比如孩子可能一節課學5個單詞,但是這些知識我和孩子爸爸也能教,甚至用的時間要比機構短很多,還能促進親子關系。但對于一個雙職工家庭來說,我們沒有那么多時間教孩子,只能由機構來補位。”
隨著孩子升入小學,李媛能力更加無法勝任輔導孩子作業角色。此外,由于學校提倡減負,教學內容不足以應對升學,參加課外培訓成為不得已的選擇。
北京大學教育學院副院長、教授劉云杉曾表示,在教育公平的訴求之下,學校提倡減負,卻使得教育的培育功能和篩選功能產生了離奇分裂,導致學校教育的權威性下降。最終,家長又不得不以經紀人的方式重組孩子的教育資源。“圍繞錄取學校的排名、選擇專業的冷熱、考生的名次、競賽的獎項、自主招生的成績,每一項指標都是一筆生意,甚至一條產業鏈。”
此前,補習監管的整治重點集中于整治校內補習。2008年,教育部與國務院七部委聯合印發的《關于規范教育收費進一步治理教育亂收費工作的實施意見》,明確禁止學校、教師舉辦或與社會機構合辦培訓班、補習班等形式的有償培訓班。這也是國家文件中首次提及“補習班”“培訓班”等概念。
2012年,教育部、國家發展改革委、審計署推出《治理義務教育階段擇校亂收費的八條措施》,再次明確嚴禁了包括“占坑班(指通過培訓選拔學生升入初中)”在內,任何形式的收費培訓行為。2013年,教育部等五部門印發文件,重點打擊公辦教師在校外培訓機構兼職代課的形式。一年后,教育部再發文件,又提及要集中整治中小學補課亂收費等現象。
一系列校內補習的監管措施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校外補習的蓬勃發展。直到2017年,國家政策開始轉向。2017年年底,上海市教育委員會聯合工商局等部門,提出設置民營教培機構的從業門檻。隨后的2018年2月,國家教育部聯合民政部、人社部以及原工商總局,正式頒布了《關于切實減輕中小學生課外負擔開展校外培訓機構專項治理行動的通知》,監管對象指向校外培訓機構。同年8月,國務院辦公廳頒布《關于規范校外培訓機構發展的意見》,對民營教培機構的教學場地等各方面提出了詳細要求,并禁止一次性收取時間跨度超過3個月的費用。
在此輪監管壓力之下,不少機構已經開始謀求轉型。據36氪報道,培訓機構已在向素質教育、成人職教和托育轉型,好未來正在進軍職業教育領域,而新東方開始招聘美術、書法等素質教育教師,各素質教育機構在營銷時宣稱“擴科”,中小型教育機構則向公立學校“回流”,謀求向學校和家長提供服務。
山東濱州的一家本土中小學學科培訓機構的舉辦者陳濱告訴《中國慈善家》,目前監管還未波及到機構,但未來機構勢必定要轉型。“第一種選擇是轉向素質教育培訓,比如美術、書法、音樂、編程等培訓。但是這需要重新布局,投資較大。另一種選擇是直接變成個人工作室,只接1對1輔導或家教。”
“剛需”仍在
李媛和相熟的家長開始四處打聽,信任的老師是否有從機構離職的計劃。為了應對未來可能出現的培訓班“上無可上”的情況,他們計劃請信任的老師或者名師“攢班”。對他們而言,大學生家教無法保證教學質量,名師一對一課程價格太高,“攢班”是最好的解決方案。
和李媛想法相似的家長不在少數。一名在某教培機構任職的老師告訴《中國慈善家》,隨著“雙減”政策落地,不少家長擔心目前在上課的老師離職,每天有不少家長來咨詢退費事宜。也有不少家長私下詢問能否擔任私人家教。“現在的形勢下我們老師也在考慮出路,私人教師肯定也是選擇之一。”
此前,21世紀教育研究院理事長、國家教育咨詢委員會委員楊東平在博鰲教育論壇主辦的“教育新政下的民辦學校”研討會上表示,經過多年發展,在公辦和民辦學校之外,出現了第三個類型——培訓教育,培訓教育的體量不斷擴大,使得教育的功能發生了很大的紊亂。“最突出的就是全民性的教育焦慮和學業壓力。全民性的教育焦慮、教育成本增加、學業負擔增加,最終引發了一個最高的決策”。
2017年匯豐銀行發布的《教育的價值:登高望遠》全球調查報告指出,近六成的中國家長讓孩子接受自費教育,93%的中國內地父母正在或曾經為子女支付私人補習的費用,高出全球平均水平(63%)30個百分點,74%的中國家長因為孩子的學業而放棄休假和個人愛好等。
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儲朝暉曾撰文表示,教育評價標準單一,幾近用一把尺子量每個學生,讓每個年齡組數以千萬計的孩子按照總分模式去排同一條隊,擁擠不堪,學生連帶家長和教師的負擔不斷加重。事實上,這種模式將所有人都綁架在一起,教育焦慮不斷加深,課外培訓越來越瘋狂。
儲朝暉認為,“雙減”政策出臺后,未來教育培訓行業的發展方向存在較大的不確定性,培訓的形態方式可能會發生變化,但只要培訓需求沒有減少,校外培訓機構依然可能隱藏蹤跡繼續存在。他表示,“雙減”措施下一步落實情況關鍵不在培訓機構本身,而在于義務教育階段學校教育是否能達到優質均衡,教學質量、效能是否得到有效提升。“因為現在中考職普分離依然存在,如果學校教學質量不好,在新的需求下,義務教育階段的校外學科培訓依然有可能死灰復燃。”
在為政策焦慮一周后,李媛也開始思考教育對于孩子真正意味著什么。“教育應該讓孩子成長為一個完整的人,而不是被量化的指標。但是在當下的環境下我們還是不得不送孩子去補習,我們不希望孩子讀比父輩差的大學,做一份平庸的工作。”李媛說。
(應受訪者要求,李媛、陳濱均為化名)
2019年8月13日,重慶,各類校外教育培訓機構和興趣班輔導機構指引牌亮相街頭。
圖/視覺中國
2011年7月7日,江蘇省南通市,一名家長頭頂毛巾站在教室外隔窗觀望正在上“班”的孩子。圖/視覺中國
2020年5月29日,濟南萬紫巷,路邊一男一女在輔導孩子學習。圖/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