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穎華



針對大涼山學前教育、衛生健康等方面的空白,社會公益組織還有很大的作為空間
“兩年以后,這兩支男女彝族之隊一定會是全國冠軍。”在清晨西昌去往昭覺縣西行的山路上,中國棒球國家隊前隊長、“棒球天使公益項目”的發起人孫嶺峰對開車的“杜大爺”說。
被尊稱為“杜大爺”的杜一鳴,其實是個“60后”,昭覺縣涼善公益促進會的副會長。這一次,他們走訪涼善公益促進會募資建立的愛慕小學等幾所學校,目的是挑選7~13歲之間適合打棒球的彝族好苗子。
大涼山出了個棒球隊
雖然山路顛簸,路上還有未化的冰雪,甚至半路上還因為前方出事故而被堵了將近一個小時,但孫嶺峰一行總算在午后來到了位于昭覺縣最東北角的色地鄉瓦姑小學。
聽老師介紹大致情況后,教練和幾個孩子進行了聊天般的面試。隨后,孫嶺峰和校長、支教老師鄭修真一起到馬海爾西家中進行家訪。爾西是一個小姑娘,家在烏司洛村日切社。從學校出發要先上山,然后再下山走到半山腰,她家所在的村莊就在這半山腰上。
從烏司洛村日切社向下俯瞰,是向南流動的美姑河,以河谷為界,對岸便是西鄰的美姑縣。雖然腳下的美姑河谷和穿越河谷可抵達美姑縣城的103省道看似更近、更方便,但如果下山去河谷的學校去上學,放學后爬山回家的路則會更辛苦。所以,烏司洛村的孩子更愿意沿山而上,去瓦姑社旁邊的瓦姑小學上學。
一路上,孫教練和鄭校長甚至都有點兒趕不上同行的爾西。雖然路上還有未化的冰雪,但是小姑娘健步如飛,時不時還要停下來回頭等等老師們。鄭修真介紹說,烏司洛村里的孩子們每天上學都要走將近兩個小時的山路,走累了就歇一歇。夏天的時候,一路風景很好,沿途還有各種野果,孩子們一貪玩可能就要耗時更長一些。
此時,初冬的山路上,滿眼望去是碧綠蔥蘢結著花苞的索瑪花(杜鵑花),爾西雖然叫不上這些花的學名,但她會告訴你,等到了春天和夏天,漫山遍野開滿花,很美。
抵達爾西家時,爾西的父親連忙從床上撐起來和老師、教練打招呼。因為勞作意外傷殘,他一直癱瘓在床,家庭的重擔都落在了爾西母親一個人身上。
和村子里其他人家一樣,爾西家的土屋采光不好,且常年煙熏火燎,顯得異常昏暗。里側,泥土裸露的地面上是三塊石頭壘成的火塘,平時做飯和取暖都在這里。
爾西的爸媽都不會說漢語,還在上初中的爾西的表哥就當起了翻譯,把教練的來意向家長做了解釋說明。
背井離鄉去學棒球?爾西的爸媽既吃驚又擔心。他們不斷地問,村子和學校里還有誰會去,爾西想家了怎么辦?
老師們結束家訪返回學校那會兒,天色已晚,山風呼嘯。沿山而上,這段路途對于做過心臟支架手術的孫教練愈發顯得艱難。同行的人跟他開玩笑說,是不是爾西家長的遲疑和阻力,讓他步履變得艱難了。
相比之下,刷日阿牛家的說服工作就順利多了。阿牛是一位7歲的女孩,在美姑縣龍門鄉愛窩愛慕小學上一年級。她的爺爺今年57歲,因為當過兵,見識比同村人更廣一些。爺爺知道走出去對于阿牛未來人生的意義,因此很支持這件事情。
阿牛成績很一般,在最近的考試中只考了十幾分,但是愛窩愛慕小學的“90后”校長、支教老師張紅麗還是很喜歡這個眼睛炯炯有神、性格古靈精怪的小姑娘。
愛窩村愛慕小學建在山頂,海拔在2000米以上,云霧繚繞,被稱為“云端上的小學”。阿牛每天放學下山回家時都跑得飛快,在崎嶇山路中一溜煙就不見了蹤影。
但就這么個“沒心沒肺”的小不點,在告別家鄉前往北京的時候,卻也黯然神傷了。老師說,別哭,阿牛就待著車里,忍著淚,不肯抬頭。
同行的小伙伴還有爾西——最終,爾西的父母想通了,同意孩子到北京去學棒球。
孫嶺峰等愛心人士發起的北京啟愛公益基金會棒球天使公益項目,主要救助對象是貧困地區的7~13歲的兒童。經過多重努力,目前他們已經組建起幾個年齡段的少年棒球男隊,隊員都是來自全國偏遠少數民族地區的孤兒和貧困兒童。
2019年5月,孫嶺峰結識了在大涼山開展公益項目的杜一鳴。杜一鳴對他說,“你的棒球公益項目,應該有我們大涼山的孩子。”
由此,孫嶺峰的基金會的同事數次出入大涼山深處,最終決定分別成立大涼山彝族孩子組成的男隊和女隊。女隊的名字目前已經想好了,就叫“索瑪花隊”。
他們希望,通過健康陽光的棒球運動,讓大涼山的孩子們有機會向外界展示他們的堅韌和積極向上,也讓更多人來關注大涼山的扶貧問題。
2017年,曾經發生大涼山“格斗孤兒”事件,一群大涼山的孤兒在成都練習格斗,由此引發社會質疑和爭議,政府迫于壓力只好將那些孩子送回大涼山,但許多孩子們本身并不愿意回去。
孫嶺峰告訴《中國慈善家》,為了解決類似的后顧之憂,基金會安排棒球隊的孩子在北京南七家實驗小學等北京周邊的上學就讀,學籍也在此解決。此外,還有北京某知名大學的附中找過來,想一起協商合作,將棒球隊作為他們的校隊,同時解決這些孩子的上學問題。
孫嶺峰認為,經過訓練后,這些孩子完全可以在棒球事業上有所作為,“最起碼,他們長大后,如果以棒球為職業,可以去各地當棒球職業教練。”孫嶺峰希望,這兩支男女彝族棒球隊,爭取在兩年后奪得全國冠軍,以后還可能走向世界。
育大于教
在四川大涼山,類似涼善公益促進會、北京啟愛公益基金會棒球天使公益項目這樣參與到當地扶貧、公益事業的基金會組織和項目還有很多。
基金會中心網2019年12月的數據顯示:202家基金會10年間累計在四川涼山州投入736個項目,累計支出28億元。
開展項目的202家基金會74%來自外省,其中,67%來自北上廣等一線城市及沿海地區;26%來自四川省內基金會,有53家。其中,涼山州地區的基金會僅有4家。
數據還顯示,涼山州公益項目在十年間增長近35倍。近五年來,項目數量增長幅度是全國均值的3倍。十年,累計公益支出增長近72倍。其中,來自北京(7.23億)和廣東(2.68億)的基金會資金達到將近十億元。
大涼山扶貧攻堅之所以如此受人關注,來源于其在我國深度貧困地區“三區三州”(西藏自治區、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南疆四地州、青川滇甘四省藏區;四川涼山州、云南怒江州、甘肅臨夏州)中的特殊性。
涼山彝族自治州位于四川省西南部,是全國最大的彝族聚居區。529.94萬州總人口中,彝族占了53.62%。自新中國成立,1950年涼山解放,1952年成立涼山彝族自治州,1956年實行民主改革,1978年與原西昌專區合并成立新的涼山彝族自治州,大涼山地區從解放前的奴隸社會,“一步跨千年”直接進入了社會主義社會。
作為全國典型的整體深度貧困地區,涼山州16縣1市中,11個民族聚居縣均為深度貧困縣,全州精準識別貧困村2072個、貧困人口97萬。根據涼山州的官方數字,截至2018年底,尚有618個村未退出、31.7萬人未脫貧,被稱為貧中之貧、困中之困、堅中之堅。
大涼山地區山高溝深,交通極為不便。玉米、土豆和蕎麥等當地傳統農業附加值低,產業落后。山區腹地缺醫少藥,教育條件滯后,農村地區超生嚴重。再加之處于云南通往內地販毒通道的要沖地帶,導致前些年,販毒制毒導致的艾滋病問題、失依兒童(孤兒和事實孤兒)問題、適齡兒童失學輟學等問題嚴重。相比其他貧困地區,上述問題在大涼山尤為凸顯。
國家對大涼山高度重視,公益組織也大舉進入大涼山開展項目,但是,效果參差不齊。
中央民族大學西部發展研究中心副主任侯遠高是大涼山美姑縣1980年代走出來的彝族學者,是大涼山公益的發起者和見證者之一。他告訴《中國慈善家》,公益組織十年間在大涼山投入了28個億,平均每年兩個多億;如果再加上企業和個人的公益投入,還要遠遠超過這個數字。但是,公益組織在大涼山的公益鏈條還遠遠沒有真正建立起來;傳統的慈善行為向現代公益轉型較慢,物質投入和硬件投入依然占主流;針對個體和家庭的幫扶為主,而針對社區發展的綜合項目較少;短期資助為主,長期支持較少。
侯遠高認為,從公益組織的角度來看,還有很多工作要加以提高和改善。隨著政府精準扶貧工作不斷推進,投入的資金不斷加大,農村的社會保障和公共服務逐步建立,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沒有開創性的模式,公益組織傳統的公益行為將面臨挑戰。“比如說,隨著政府在教育上加大投入,傳統的支教在大涼山將面臨需求減少的局面。”
杜一鳴對此也持相似看法。他說,大涼山支教工作的最終目標就是消滅支教。截至2018年底,雖然涼山州教師缺編尚有17993名,但隨著涼山州加大對公辦教師資源、隊伍的引進投入,不斷對支教進行規范,很多支教公益組織將不得不轉型。
杜一鳴認為,考慮到涼山基礎教育的特殊性,在這里育要大于教。在杜一鳴的學校里,孩子們每天到校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讀書,而是先要“洗刷刷”——排隊洗手、洗臉,最后再對著班級門口的鏡子,在“小督導”同學的監督下,額頭、下巴、左右臉頰,上下左右,每個人四個點再涂上潤膚霜,所有步驟半小時內完成。
除了上述被稱為“清爽寶貝計劃”的工作以外,還有“衛生紙”計劃,即讓學生學會每天用紙巾擦鼻涕、上廁所。學生中還設有紙長、水長(監督大家每天定時喝開水)、垃圾長等等,統稱為“兒童衛生養成計劃”。
杜一鳴認為,只有先從外貌和行為發生變化,才能帶來心靈的改變。大涼山深處的孩子,只要干凈、衛生了,自然就會更陽光、自信和禮貌得體。
在美姑縣龍門鄉愛窩愛慕小學中,公益組織建起一個廁所,這也是村里的第一間廁所。
涼善公益的學校里,還有象棋隊、籃球隊、武術隊、朗誦班、攝影班以及會跳兔子舞的女生拉拉隊等等。杜一鳴認為,這些都是在給孩子們打開一扇通往外面世界的窗口。他把棒球教練孫嶺峰“忽悠”過來,也是出于這番考慮。
不久前,經由象棋世界冠軍鄭惟桐指導,來自涼善公益四所村小的海來克的莫等八名彝族小棋手,代表美姑縣參加了2019全國象棋業余棋王賽四川賽區的決賽。雖然整體成績并不突出,但是作為來自大涼山的少年象棋隊,還是第一次到省城參加比賽,美姑縣教育局為此還特別獎勵給他們8000元。
杜一鳴認為,涼山的支教模式一定要改革。未來即便把所有支教的學校都交給政府來辦,自己的公益組織也能把一些公益項目引入、植入到公辦學校里去。因為大涼山的基礎教育仍有許多空白,還有很多事情遠遠沒有做完。
在侯遠高看來,公益組織首先要定位明確,要做政府目前做不了、想不到、顧及不到的事,要有超前意識和補位意識,這樣才能彰顯公益組織存在的獨特價值。“如果和政府搶事做,沒有必要,也肯定不受歡迎。”
脆弱的骨頭
國際NGO組織“互滿愛人與人中國”在大涼山開展項目已有十多年,其首席代表邁克爾·海德曼對《中國慈善家》表示,公益僅僅救濟肯定是不夠的,還要預防和關注行為變化,發現問題。
在云南、四川大涼山地區,“互滿愛人與人中國”除了鎖定艾滋病防治工作,他們也關注廁所、飲用水、衛生健康方面一些看似細枝末節的東西。
“我們發現,大涼山幾乎一半的村民從來沒有給孩子講過故事。”邁克爾·海德曼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能熟練地說出中國這句俗語的他告訴《中國慈善家》,在大涼山有些家長一年只給孩子洗一次衣服,這些衛生觀念需要扭轉。
在他看來,只有改變父母、家庭和整個社區衛生的健康意識,同時改善有關設施,孩子們才能得到一個好的成長環境。
在大涼山的村民家里,家家戶戶門口就是豬、牛等動物糞便堆積的堆肥,做飯和吃飯用的火塘就設在地上,如果稍不注意,很容易引發寄生蟲等疾病。在涼山布拖縣補爾鄉黑門子村和拖覺鎮嘎鍋村,“互滿愛人與人中國”援建了蓄水池和凈水池等飲用水設備,同時組織村民進行大掃除;在學校教孩子們做衛生操,召開家長委員會,培養人們的衛生習慣;甚至,他們還去農戶家里發放蛋雞,鼓勵村民把家里養的肉雞換成蛋雞,以保證孩子們每天能吃上雞蛋,補充營養。
涼山州瑪薇社工發展中心總干事金珺說,他們所負責的學校里,有的孩子參加體育運動很容易骨折,開始大家沒有在意,直到后來才發現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孩子們的營養出了問題,缺鈣。
今年6月,江蘇省青少年發展基金會勵志陽光助學基金曾經組織南京鼓樓醫院、人民醫院等南京知名醫院醫學專家到大涼山走訪。評測結果顯示,大涼山的兒童發育緩慢,身體素質遠遠低于國內平均水平。
中國人口福利基金會的李曉琳介紹說,協會在金陽縣調研發現,因為過去貧困養成的習慣,當地家庭根本不吃早餐。大人們一天兩頓飯,11點吃一頓,下午5點再吃一頓。因此,很多孩子甚至都不知道早餐是何物,更不懂該吃什么。
侯遠高說,缺乏營養直接導致孩子們智力發育緩慢,而孩子越是聽不懂課、越是學不好,就越是沒有興趣繼續上學。再加上很多孩子的父母一輩子都不會漢語,學前教育匱乏,也讓剛進入小學就接受漢語教學的彝族孩子備感吃力。這就導致在大涼山出現嚴重的輟學失學問題。
邁克爾·海德曼說,“孩子們每天早上一個土豆,晚上一個土豆,肯定是不行的。土豆里只有淀粉,沒有營養。”但是,在大涼山大山深處,幾乎每個家庭都有超生問題,家中五個孩子的情況十分普遍。每天,大人在外務工或勞作,七八歲上小學的小姐姐們放學回到家中,背著更小的弟弟妹妹圍坐火塘邊,烤土豆當飯吃,幾乎就是每天生活的日常。
為了徹底解決學前兒童的營養、教育和衛生等問題,目前涼山州匯集涼山州教育基金會等社會組織力量資源,開始在全州推行“一村一幼”,即利用村級活動室、閑置村小和租用農舍,開辦村級針對學前兒童的幼教點,力圖達到“學前學會普通話”的目的。截至2018年秋季學期,涼山州共開辦幼教點3117個,覆蓋3082個村,共招收幼兒12.61萬人。
但是困難和問題依然突出,除了辦學條件差、師資薄弱之外,孩子的熱餐都成問題。也就是說,牛奶、面包有了,但目前尚有60%以上的幼教點孩子吃不上熱餐。
杜一鳴認為,針對“一村一幼”等大涼山學前教育、衛生健康等方面的空白,社會公益組織有著非常大的作為空間。
更健康的公益鏈條
在成都新秋減防災公益服務中心主任、壹基金聯合救災川南協調人肖威看來,一些改變正在發生。在近期同其他外地公益組織人士一起前往涼山州與某部門商談時,接待的負責領導罕見地做起了筆記。
肖威覺得這就是一種正向的態度。地方政府已經愿意傾聽、吸納公益組織的建言。同時,他也覺得,公益組織自身更需要改變。
肖威認為,無論是本土公益組織,還是外來的公益NGO組織,都需要立足本地,時刻關注并及時反饋當地受益人的變化。
曾經有過這樣的例子。某境外慈善公益組織在全國范圍內的貧困地區推進了一百多座“兒童之家”項目,在大涼山越西縣幾十個村莊也試圖這么推廣下去,全然不考慮與涼山州當地已經在推行的“一村一幼”相結合。結果這個項目不到兩年后就撤了,造成了公益資源的浪費。
作為涼山州瑪薇社工發展中心的發起者之一,侯遠高認為,十幾年間,大涼山公益的環境和空氣已經發生巨大變化。相比傳統公益的低門檻、只是捐錢捐物,現代公益需要專業性更強的機構和基金會去推進。
深圳國際公益學院助理院長劉冰華認為,社會組織最終不能替代政府,只有本地的問題本地人解決,才能實現社會的自我治理、自我發展和自我成長。“在大涼山的社會組織要了解當地需求,具備國際視野,建設可行的行動計劃。政府、社會組織和企業,三者聯動才能創造社會賦能模型。”
2019年12月中旬,深圳國際公益學院校友會專門組織在大涼山召開了一次名為“大涼山聯合行動”的會議,希望能將在大涼山地區開展項目的公益機構、校友、企業和愛心人士等投入的資源進行整合,繪制公益地圖。
深圳國際公益學院校友會副秘書長任濤向《中國慈善家》透露,下一步考慮將更多的公益組織聯合起來,依照大數據繪制大涼山公益地圖,避免社會資源浪費,實施標準的操作手冊,形成涼山公益模式。“這就需要考驗有意向參與其中的公益組織,愿不愿意分享出自己的項目資源,敢不敢開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