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光鳴,湖南瀏陽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原新疆作協常務副主席,小說家,以寫底層人民生活見長。迄今已出版《青氓》《旱碼頭》等長篇小說9部,小說集《絕活》《大鳥》等9部,另創作有多部文集及若干影視作品。
1
1950年的伊吾縣城,沒有人們想象的城池的樣子,居民很少,建筑物和民房寥寥可數,因此也就沒有什么街道和巷陌里弄,周圍有幾個名叫吐葫蘆、泉腦、沙梁子、白其爾、托背梁的村莊,遠遠近近地分布著。由大約四五條發源于喀爾里克山的溪流匯成的伊吾河從縣城奔騰而過,最后消失在北部浩瀚的沙漠中。這個沙漠的東面與蒙古國接壤,伊吾縣城到蒙古國邊境,直線距離不到一百公里。
這個邊境縣城,看上去很是冷清,簡陋而荒寒。靠河的地帶,有些稀疏的榆樹、楊樹、沙棗樹,和一些檉柳之類的灌木或小半灌木,要說風景,真是乏善可陳。然而最讓人鬧心的還是它旁邊壁立千仞的那些黑石山,確切地說,縣城是在山的環抱中。尤其是北面的群山,陡峭險峻,狼牙交錯,猙獰可怖。一棵樹不長,陽光投射到那些尖利的巖石上,發出死魚鱗一樣怪誕變幻的閃光。
這里集合了全縣最重要的政府機構,駐軍營房。能夠數得過來的幾座院落和建筑物是縣政府、縣黨部、警察局、駐軍營房和補給站,這是這個偏僻縣城當時最顯赫的幾處所在。還有一些民房和小店鋪,畏畏縮縮地散布在這些顯赫的建筑物夾縫之中,好像還有個郵政代辦所,可有可無地藏在一個小店鋪旁邊。這個郵政代辦所僅有郵差一名,馱馬一匹,每周或十天往返哈密與鎮西(巴里坤)一次,電話線路剛剛架設不久,可見此前的通訊多么閉塞。其實所謂小店鋪,也不是真正意義的商鋪,只是蘇來曼那樣的小商販在縣城的住所,蘇來曼從哈密、吐魯番馱來的布匹、茶葉、火柴、糖果、針頭線腦等日用百貨,成宗交易時偶有零售,住所也就起到店鋪的作用。與蘇來曼做同樣營生的,還有一些來自吐魯番的駱駝客,和蘇來曼一樣,都是靠低收高出的辦法維持生計。為此有人說他們賺的都是黑心錢,但說這些話的人往往忽略了他們馱運的辛苦和他們對窮鄉僻壤所做的貢獻,沒有蘇來曼、阿不都包里克這樣的騾馬客和駱駝客,這世界不知道要倒退多少年呢!
介紹了這個時期伊吾荒僻落后的情況,但是不能由此得出結論,認為這是個化外之地或小國寡民之域。實際上,早在三千年前,就有先民在此游牧種植,繁衍生息。秦漢時期它是匈奴重要的游牧地,唐代隸屬西伊州,一度還成為高昌國的屬地,此后還經歷過準噶爾的管轄,最后成為哈密回王的封地,改土歸流,廢除王制后,成伊吾設治局,民國三十二年(1943年),升格為三等縣。就在這一年,國民黨軍隊開進伊吾,官兵一百人,時稱保安二中隊。兩年后,國民黨一七八旅五三三團二營進駐伊吾,主要任務是針對蒙古國加強邊境防衛,三個步兵連和一個機炮連,戰馬三十余匹,官兵四百余人,分駐淖毛湖、下馬崖和鹽池各地。與此同時,聯勤總部新疆供應總局第八補給站進駐,負責向駐軍供應糧食、被服、彈藥等軍需物資。補給站官兵二十人,站長石振中校軍銜,副站長蔡臨澤少校軍銜。還有好幾個尉官,可見地位不低。
古往今來,這個地方并不安閑。各朝各代,統治者和管理者們都沒有放過它,讓它成為孤懸塞外的化外之地,或世外桃源。千百年來,到這里走馬上任的官吏員司,走馬燈似的換了無數個,再荒僻遙遠,也興致勃勃地趕來就任。
現在,中國共產黨的軍隊和接收人員來了。
這是他們的先遣大隊,將近四十人,風塵仆仆,臉色疲憊。駝馬牛驢騾,蹄聲雜沓,浩浩蕩蕩,從雪野直奔縣城而來。寂靜的伊吾縣城,突然熱鬧了起來。
先看見這支人馬的人,是縣警察局的兩個警察。兩人飛快地報告了他們的局長伊建中,伊建中慌忙往縣政府大院跑,向縣長艾白都拉和副縣長李樹錚報告。他們是伊吾縣的首腦人物,此刻正在縣府各自的辦公室里無所適從,等待接踵而來的各種各樣的消息。
伊建中叫上了副局長麻木提托乎遜,兩個人都是肥大身體,警服穿在身上緊繃繃的,大肚子突出于體外,像扣了只鍋。他倆氣喘吁吁地進了縣府大院,迎面碰上縣參議長賽依提,三人一起去縣長的辦公室,順帶著敲開副縣長李樹錚的門,一起商議要事。
縣長艾白都拉是個臉色蒼白的美男子,有漂亮的卷發鬢角,鷹鉤鼻子,上唇的胡子被剪得很整齊,兩只深陷的眼睛幽幽閃光,看上去文質彬彬,不動聲色。聽到伊建中的報告,皺了一下眉頭,警察局長神色有點慌亂,讓他有點不滿,說:“來就來了,遲早的事,你慌個什么?”說著,讓麻木提副局長去把縣黨部書記長鄒南岐也叫來,一起商量一下,怎么把接待的事情搞好。這個事情,其實前面已經安排過了,但需要借此重申一下。
李樹錚從自己的辦公室過來,不說話,眼睛依次把各位的臉色都掃了一圈,老成持重地坐下,點起了一支雪茄煙,把自己埋在白色的煙霧里,他已經知道解放軍進縣城了,從辦公室的窗口瞄見的,遠遠的一簇人馬浩浩蕩蕩開來,不用細看,肯定是解放軍。他一直抽雪茄煙,拒絕紙煙和莫合煙,他和駱駝客商販們有個約定,定期給他把雪茄捎來,這種煙把他熏成了一個有特殊氣味的人。在伊吾縣城,他這個漢族副縣長是個獨特而重要的存在。
黨部書記長也匆匆趕到,鄒南岐是一個堅定的國民黨黨員,活躍于伊吾廣大城鄉,積極發展黨組織,迄今已經發展黨員一百五十人,其中少數民族黨員占了多半。他把這些人組織起來,定期學習和研究三民主義,學習《建國方略》《建國大略》《中國之命運》,是個有堅定理想和信念的人。
該來的事情還是來了,空氣有點沉悶,這些伊吾叱咤風云的人物,神情都有些灰暗,都不愿意說話。他們原來都是嘴皮子很厲害的人,現在都有些沮喪。
艾白都拉輕輕嘆了一口氣,淺笑了一聲,說:“我看大家還是打起精神來吧,眼下咱們該做什么,各位都心里有數,從現在開始,咱們對人家都要笑臉相迎,不要讓人家看出你對現實和命運的不滿。記住了,我們的笑臉得維持一段時間,請大家不要意氣用事!”
他說完,站了起來,穿上他的帶裘毛領子的皮大衣,說:“正好現在人員比較全,我們一起去,迎接解放軍到伊吾,讓人家知道,我們伊吾縣是非常擁護“九二五”通電和新疆和平解放的,我們別無二心。”
于是,這一伙伊吾的達官貴人,簇擁著他們的首腦,往縣府外的伊吾河邊走去。在那里,他們迎來了以胡青山為首的先遣大隊。艾白都拉縣長和李樹錚副縣長緊握著遠道而來的官兵們的手,說了世界上最熱情洋溢而又真誠懇切的話。艾白都拉說:“從接到上峰的指示,我們就一直盼望你們的到來,我代表縣府熱烈歡迎你們!解放軍辛苦了!辛苦了!”他是用維吾爾語說的,縣黨部書記長鄒南岐給他當翻譯,后面的縣參議長賽依提及兩個警察局長的歡迎詞,都是鄒南岐翻譯的年輕的書記長很樂于干這事,他在伊吾學了幾年維吾爾語,精通好幾種語言。
副縣長李樹錚其實也通雙語和多語,有一雙很靈敏的耳朵。別看他抽著洋人抽的雪茄煙,但言行做派卻像個鄉紳。他的牙齒不太齊整,泛黃,一笑就露出粉紅的牙花子,所以,他不喜歡笑。但是見了解放軍,他一直保持著微笑,顯出親切的神態,他贊嘆解放軍的不辭辛苦和不畏艱險,從沁城經小堡翻越天山的路,他年輕的時候走過一回,那真是難于上青天的路。
兩天后,艾白都拉縣長在縣府的會議室召開隆重的正式歡迎會,縣府數十位工作人員和警察局部分警員都來參加。會議室很小,解放軍方面,只幾位營連首長和縣工委副主任韓增榮及成員孫慶林出席。在煙霧彌漫的空氣中,幾十雙舊政府工作人員的眼睛,一起盯著主席臺上的軍代表看。這些陌生的軍人將很快改變他們的命運。未來何去何從,他們從新疆和平解放的有關文件中了解一些,但那些書面的條文解決不了他們的憂慮和惶惑,他們想從這些進駐伊吾的軍政人員的具體表述中,捕捉到能讓他們懸著的心放松下來的實實在在的承諾。
艾白都拉以舊主人的身份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他才華橫溢,對維吾爾古典詩歌運用自如,講話中時引佳句箴言,蒼白的俊臉上由于慷慨激昂的陳述而泛出紅顏。對解放軍的熱愛和期待首先感動了他自己,人們看到他的眼睛里泛出了淚光,這可是艾縣長難得的神態。一般情況下,艾縣長這個人是不太動感情的。
人們對他的歡迎詞報以熱烈的掌聲。
縣黨部書記長鄒南岐翻譯得也很出色,他對艾縣長的詩歌造詣很是佩服,他對納瓦依的詩歌以及葉爾羌汗國時代優秀詩人的詩歌情有獨鐘,并且認真研究,也是受了艾縣長的影響。
副縣長李樹錚用維吾爾、漢語兩種語言發言。和艾縣長的熱情洋溢、激情澎湃的致辭不同,李副縣長語速放慢,低調沉緩。他回憶起自己當選副縣長的經過和情形,當時真是想勵精圖治,愿為伊吾的人民和江山社稷做出點力所能及的貢獻,以報效國家和父老鄉親。但是由于自己才疏學淺,能力不足,心有余而力不足,沒有為伊吾做出像樣的貢獻。他為此深感慚愧。
現在解放軍來了,伊吾有希望了!
“在下李樹錚,在此鄭重表態,衷心擁護中國人民解放軍和新的縣政府,愿以老殘之軀,做星火豆末之努力,在有生之年做點力所能及的事,只要新政府招呼,一定積極響應,萬死不辭!”
他是個上了點年紀的人,說出這些誠懇的話后,也有兩行老淚從眼眶里涌了出來。
肥壯的警察局長伊建中也搶著表態。他是維吾爾族,名叫阿合買提伊明,給自己取了個漢人的名字,卻一句漢語都不會說,還是請鄒南岐當翻譯,他的表態非常簡單而明確,在縣警察局接收這段時間里,一定要積極配合解放軍和接收人員,維持好地方治安,做到安全至上,絕不含糊。
胡青山和韓增榮代表軍隊和縣工委講話,感謝縣府艾縣長、李副縣長、賽依提參議長、伊建中和麻木提局長的歡迎和善意,通報部隊和縣工委進駐本縣的任務和目的: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建設繁榮美麗的新伊吾,讓全縣人民過上豐衣足食、幸福美滿的新生活。胡青山用帶河南腔的普通話發言,多半人聽不懂,但看得懂他的激情的狀態和強有力的手勢,鄒南岐在翻譯的時候也受到感染,讓自己同時附上他的激動神情和手勢。
“我們跋山涉水,千辛萬苦來到這里,就是要和全縣人民一起,通過我們共同的艱苦奮斗,來實現這個偉大而光榮的目標!希望在座各位,積極投身這個偉大事業,讓我們攜起手來,擰成一股繩,把伊吾縣的事情辦好!”
韓增榮側重講縣工委接收舊政府工作的一些具體政策,對舊政府工作人員,除確有罪證者外,一律實行留用和給出路的政策,同時貫徹自愿原則,絕不強求。他最后懇切地說:“大家在伊吾縣府工作多年,有豐富的工作經驗,希望各位把你們的經驗留下來,造福桑梓,以利人民。對愿意為新政權服務的人員,我們表示誠懇的歡迎!各位還有什么問題或者疑問顧慮,都可以來縣工委和我們一起討論,歡迎大家隨時來和我們交流!”
兩個解放軍代表都是很樸實的人,講的話很實在,四座報以熱烈的掌聲。沒有發言的趙富貴,孫慶林等,靜觀現場,發現有些人表情復雜,始終不見笑臉,鼓掌很勉強,還有兩三個人在鼓掌聲中離場,神情陰郁。
縣長艾白都拉和副縣長李樹錚始終面帶微笑,從他們的臉上,很難看出有什么破綻。
腦滿腸肥的伊建中也跟著微笑,這是他從哈密專員堯樂博斯那里學到的處世之道,他親眼所見,專員對恨得牙癢的解放軍各級首長一律笑臉相迎,點頭哈腰,毫無尊貴之態,極盡諂媚討好之能事,伊建中局長想通了,真正的大人物就應當像堯專員這樣,能屈能伸,能上能下。能干大事的人,才能有這樣的胸懷。自己不過一個小小的縣警察局長,應當以堯專員為榜樣,滿臉堆笑,面對自己恨之入骨的人。
2
先遣大隊進駐伊吾,起先駐扎在縣警察局,后來才轉搬到駐軍營房。縣工委十八人被安頓到國民黨縣黨部。縣黨部是個獨立的小院,有工作人員四人,除書記長鄒南岐外,還有秘書肖子秋,翻譯烏同江,助理干事巴赫提亞。幾個人都比較年輕,而且都通雙語,烏同江還會哈薩克語和蒙古語。這樣的人,都是縣工委急需的人才。
不只是縣工委需要這樣的人才,部隊開展工作也需要他們。在少數民族地區,不懂少數民族語言,可以說寸步難行。
縣工委除留縣城人員外,部分人員要深入基層鄉村去,打開工作局面。決定派王培錦和張福來到前山、鹽池、下溝,派李度邦到葦子峽,周茂林到淖毛湖,下馬崖,邵喜功到甘溝、托背梁、泉腦、吐葫蘆,具體任務是宣傳黨的民族政策和宗教政策,成立農會和建立基層政權。這幾位都是進疆部隊的軍人,一點都不懂維吾爾語和哈薩克語,下到基層怎么開展工作?
韓增榮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在舊政府人員中找通雙語的人,這是他和胡青山、趙富貴等的共識。除了此途,還要抓緊培養自己的雙語人才。在縣工委和連隊開展學習少數民族語言的活動,先從生活用語和基本用語學起。
韓增榮對鄒南岐說:“想請你們幾位,參加我們的政權建設工作,我們現在很需要你們這樣的人才,新的縣委和政府成立后,你們都可以留用,我們準備成立一個翻譯科。”
鄒南岐輕輕地搖頭,兩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玳瑁邊的眼鏡后面閃了兩下,說:“我是國民黨員,還是縣黨部書記長,我這樣的人,是要被共產黨清算的對象,怎么可以為貴黨工作?”
韓增榮說:“我們了解過,你出身寒門,身世清白,在伊吾縣黨部幾年,、沒有不良記錄,在民間還有較好口碑,所以我們認為你可以參加我們的工作。”
鄒南岐好像有點意外,共產黨才來幾天,就把他的身世家底摸清了。他猶豫了片刻,想了想,說:“我追隨孫文,信仰的是三民主義,意識形態和貴黨相抵觸,你們放心讓我這樣的人給你們當翻譯嗎?”
韓增榮笑了笑,說:“你真愿意參加我們的工作,咱們就是同事和同道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請你放心,意識形態不會影響我們的相處,國共合作歷史上曾經發生過,你的信仰可以保留,我們不強求,我黨有統一戰線的思想,是得到認真貫徹的。”
鄒南岐抻了抻臉,接著說:“貴黨的胸懷,讓我感動。韓主任給我上了一課。坦誠地說,共產黨在我以前的觀念里,就是牛鬼蛇神,洪水猛獸。”
韓增榮微笑著,拍拍書記長的肩,說:“人要互相了解,必須相處,時間可以驗證一切,我們不但可以做同事,還可以做朋友。”
鄒南岐也笑了,說,“不瞞韓主任說,我已經做好了出走的準備。你們來了,我得趕緊走人,我想找個比伊吾更遙遠的小地方,做個教書先生,以度殘生。”
韓增榮笑了笑,正一正臉,說,“你還很年輕,未來的路還長著呢。艾縣長、李副縣長他們,也是這樣想的嗎?”
鄒南岐搖頭,說,“他們有主心骨,都聽堯樂博斯專員的。堯樂博斯就是他們的主心骨,他們全都是堯專員的手下、親信和心腹,我不是,堯專員從來沒有提攜過我,因為我沒有靠近過他。”
韓增榮問:“他們有沒有聯絡過你?在這個縣里,你也是個重要人物啊!”
鄒南岐低頭想了一下,說:“李副縣長,李樹錚有時會找我聊聊天,讓我跟艾縣長他們走近些,但是他也知道我的志向和為人,我跟那些人弄不到一塊兒。我跟艾縣長偶爾談談詩歌,除此之外,沒有什么別的交集。”
韓增榮臉色嚴峻起來,和鄒南岐握手,轉身離去。
縣黨部書記長和幾個年輕人被打動了,跟著縣工委下派人員一起下鄉了。與此同時,胡青山和趙富貴、孫慶林等營連首長,也為部隊開展工作物色了幾個翻譯人員。
先遣大隊指戰員在警察局駐扎幾天,就搬到軍隊營房去住。
這個營房和縣政府在同一個大院,國民黨軍隊自1943年進駐伊吾縣,就在這個大院駐扎,以后幾次換防,駐地都在這里。現在駐扎的是一支邊卡大隊,有一百多人,大多是騎兵,他們是要被接收的,但是對來接收他們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指戰員卻沒有一點尊重的意思。胡青山率領的先遣大隊到伊吾的第一天,他們就朝天鳴槍,類似示威,直到夜里都槍聲不絕,還不斷地放信號彈。
這些騎兵在野地里跑慣了,作風粗野,態度蠻橫,且個個黑粗剽悍,兇神惡煞。胡青山、趙富貴看著不爽,于是去見他們的大隊長,談接收的事,也跟對方講了,不要亂放槍,也不要對解放軍評頭論足,既然和平起義了,就要化干戈為玉帛,好好接受整編再造。
大隊長張大椿跟胡青山是河南老鄉,是個忠厚人,跟胡青山很談得來,說戰斗英雄胡青山的大名,他在國軍里就聽說了,能得一見,也是三生有幸。又說從軍多年,鞍馬勞頓,含辛茹苦,已經受夠了,想趁整編之機解甲歸田,退伍回鄉,與家人團聚。
他說:“這些熊人,無法無天,目無尊長,搞不上女人也要跟我鬧,不僅你們煩,我也煩,我真是受夠這些雜碎了!”
胡青山說:“我擔心的是你的這些人會不會跟叛匪搞到一起,真有這種苗頭,那就是敵我矛盾了,咱們不能坐視不管呀!”
起義部隊造反暴動,前面已經有活生生、血淋淋的例證。僅在三個月前,就有國民黨部隊一七八旅五三三團部分官兵,搶劫了中央銀行哈密分行庫存的十二箱黃金,還對中正路、中山路、新城、老城一帶270家商鋪燒殺掠奪,惡行令人發指。差不多在同一時間,國民黨駐呼圖壁縣的一七九旅五三六團二營二連連長劉少農,打死響應起義的營長李明海,策動叛亂。駐輪臺的一二八旅三八二團一營三個連和團直連隊,在團長楊升桂的率領下公開叛亂。還有二三一旅駐庫車騎兵團,駐吐魯番一九四團叛亂分子的陰謀暴動。這些和平起義中發生的反叛事件,中國人民解放軍進疆部隊和起義部隊都在內部通報過,以儆效尤,是公開的反面教材。
胡青山擔心的事,張大椿卻不擔心,咧著大嘴笑著說:“我的這些部下,不瞞老弟說,能吃能喝,愛搞女人,軍紀甚差。我煩是煩,但是對他們網開一面。你想想啊,都是青壯年,來到伊吾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又多在邊境線上巡邏,不要說女人,連個母豬都見不上。到了有女人的地方,放松一下,你情我愿的,你能拿他怎么辦?”
胡青山不予辯駁,只笑了笑,也不想問女人的事。伊吾縣城這樣荒寒的地方,會有讓大兵們爭風吃醋的女人?也許有。隱隱約約聽說過,駱駝客有時會帶幾個女人來,暗中交易,這是公開而又秘不示人的幽暗門道,沒有必要揭穿。
張大椿知道共產黨的軍隊不會開這個網,便嘆了口氣,說:“好幾個月的軍餉沒有發,弟兄們心里都窩著一股子氣,你們來了,借機發泄不滿,并不是沖你們來的,老弟不要放在心上。我跟這些弟兄在一起好幾年了,了解他們,他們都是些生性快樂的人,喜歡胡鬧,并不是壞人。”
趙富貴說:“你這么一說,我們放心了。”
張大椿抻抻臉,說:“縣府和警局有些人拉攏過我的幾個手下,要他們同流合污,這幾個兄弟沒有上當。‘識時務者為俊杰’,如今江山易主,已經是共產黨的天下了,胡鬧等于自掘墳墓。”
張大椿是個明白人,胡青山和趙富貴放下心來,再看那些邊卡大兵,惡感漸漸消除。這些人,各個民族都有,說話不把門,心直口快,特別喜歡湊熱鬧,聽說胡青山是共產黨的戰斗英雄,槍法好,百步穿楊,就想和他比試槍法和刀法。跳出來比武的這個人叫奎尚書,精瘦硬朗,身型矯健,先抱雙拳對胡青山作揖,說:“久聞胡營長大名,想領教一下胡營長的好槍法,沒有不恭,只有敬仰,長官一定賞臉示范!”說著,指著營房北墻下一個靶子,掏出手槍,讓胡青山先射擊。張大椿聞訊趕來,大罵奎尚書無禮,“一個副排長,敢跟副營長叫板,簡直不知天高地厚!”正罵著,通訊員粟士成把胡青山的手槍拿出來,正要遞給胡青山,突然抬手就射,一邊說:“這個活兒我做就可以了,殺雞不用牛刀!”
眾人一片驚愕,報靶的士兵貓腰跑到靶子前面,大聲報出靶數,三槍都在十環以內!張大椿更加生氣,罵奎尚書不知高低深淺,丟人現眼,“世上高人多得很,就你這點球本事,也敢跳出來叫板喊陣”。
奎尚書一點兒不在乎張大隊長的惡罵,笑著說:“這是個死靶子。這位兄弟打得好,我佩服,下面咱們比個馬上項目,在馬背上射擊,不打靶子了,咱們打個活物,就打天上的飛鳥,可否?”
胡青山點頭,笑著對怒不可遏的張大椿說:“張大隊長不必生氣,咱們以后就是友軍了,在一起切磋切磋,溝通溝通,團結活潑,很好很好!”
吳小牛趕緊去馬棚牽“天罡”,他很興奮,不僅想看首長露一手,也想讓“天罡”一展雄姿。邊卡大隊這些熊人,仗著自己是騎兵,對解放軍征購來的馬匹不屑一顧,天罡算是個例外,聽他們夸過幾句,夸它是匹好馬。但那只是看外形,天罡的真本事,真性情,他們哪里知道?
吳小牛動作迅速,三兩下就把鞍馬配好,牽天罡上場。全場一片叫好。葉四十大伯的鞍子是銀鞍,裝飾精美,耀人眼目。天罡高大偉岸,雙目晶亮,神采奕奕,配了好鞍,更是精神抖擻,光彩照人。
奎尚書喜歡刺激,看天罡進場,更來精神,躍身上了自己的馬,對胡青山抱拳,說:“奎某怕在長官面前再丟一次臉,先現丑了!”
說完抬頭望天,灰藍的天空正好飛來一只野鴿子,揮手就是一槍,那鴿子被擊中翅膀,撲騰幾下,抖了幾片毛,斜向栽在營房屋頂的干草垛上。眾人一齊喝彩,胡青山也跟著叫好,使勁兒鼓掌。
奎尚書卻有些羞慚,跳下馬,對胡青山說:“又丟丑了,打中的是翅膀,啥球槍法!”
胡青山笑道:“飛翔之物,能擊中,很不錯了。不瞞老弟說,這只鴿子,讓我打,也沒有十分把握。”
說著,從吳小牛手里接過馬韁繩,翻身上了天罡馬背,一聲喝,天罡抖鬃揚蹄,在大院里慢跑起來。它知道馬背上的首長要開槍射擊,故步伐平緩,鞍座穩當,奔跑姿態如閑庭信步,儀態優雅。天空清靜,等了一陣,有雀群掠過,兩只麻雀落單,胡青山仰頭看一眼,抬手就是兩槍,一只雀應聲栽下,另一只撲騰幾下翅膀,箭一般飛離。
眾人拼命鼓掌喝彩,奎尚書心服口服,像古人一樣對胡副營長納頭就拜。胡青山態度謙虛,說兩槍只中一雀,不值得大家稱贊。張大椿說那一只其實也擦傷了,只是雀兒命大,讓它跑了。
這支國民黨起義部隊幾天后就調防到巴里坤,并且很快接受了改編,加入中國人民解放軍序列。張大椿當了兩年副營長后才退伍回河南老家。大部分官兵參加了剿匪戰斗,神槍手奎尚書因狙擊立功,成為戰斗英雄。
關于伊吾營房比武的故事,由在場所有的官兵們傳播開去,流傳久遠,成為伊吾紅色歷史的一段傳奇。人們津津樂道的情節太豐富了,不光是傳揚駐伊官兵的武藝高超,宛若神兵天將,還頌揚友軍的深情厚誼,百般稱贊解放軍的工作方法,沒有任何政治說教和思想教育,用具體行動來與友軍交友互動,消除隔膜,增強相互之間的了解,以達到奇效,是我軍思想政治工作成功的范例。
還有一種傳說,是關于天罡寶馬的。它在人們添油加醋的敘說中,變成了天賜神駒,英俊非凡,飄逸如仙,聽得懂人語,洞察世事萬物,叫它天罡,真是名副其實。
3
商販蘇來曼在白楊溝遇襲,受了傷,丟了駝馬財貨,元氣大傷,在縣城的簡陋貨棧里躺了好幾天。解放軍先遣大隊的衛生員顏世昌每天都來給他換藥上藥,漸漸好轉。怕家人傷心,他沒敢回鄉下家里去。槍傷好得差不多了,他決定還是回拜其爾村去。其實那兩個跟幫的伙計,早把他遭劫的事傳播開去,連遠鄉吐葫蘆和托背梁的人都知道了他的悲慘遭遇,并且加進很多渲染,再經村民們再度加工,他的故事變得又血腥又恐怖。家人派他的弟弟和妹妹趕到城里看他,看他傷快好了,放心了,回去告訴老父吾拉音哈斯木。老父熱淚盈眶,說:“能活著就好,能從魔鬼的掌心里逃出來,這已經很值得慶幸了!”
蘇來曼到村子的前一天,衛生員小顏給了他一些口服藥,囑他定時服用。他一早往村子走,神情灰暗。老父的家院,是個大家庭,除了自己的妻小,還有哥哥一家。哥哥嫂嫂一直認為他是個有錢人,嫌他對于大家庭的貢獻太小,對他時有埋怨,經常對他的妻小含沙射影,指桑罵槐。蘇來曼的妻子忍氣吞聲,不愿在這個大雜院里繼續熬下去,讓蘇來曼分家另過。蘇來曼不想讓老父老母傷心,一直拖著,但是開始暗中做分家的準備了,原計劃跑過這趟商運,就運作這件事。他打算在縣城他那簡陋貨棧的基礎上,擴建幾間房子,蓋個小院子,以便于屯貨和圈駝馬,但是這個規劃被打劫的匪徒們無情地撕碎了。幸好沒有跟年邁的父母和哥哥談分家這件事,不然,會落得連個棲身的地方都沒有了。
三月的天氣比數九寒天暖和多了。沒有了刺骨的西北風,路邊的柳樹和榆樹的枝條由僵硬變得柔軟,在微風中輕輕搖擺。麻雀成群地飛來飛去,嘰嘰喳喳,一片喧鬧。空氣里一股將要解凍的枯枝敗葉的腐爛氣味,還雜有駝馬牛羊糞便和炊煙混沌的味道。仔細聽,隱隱約約傳來河水奔流的響聲。伊吾河的曲折河床滿是堅冰和光溜溜的石頭,色彩斑斕,連綿不絕,那是融化的河水開始在堅冰下潺潺流動,發出歡快的喧響。邊鄙之地,春天來得晚,但是它的先聲畢竟來了,河床開始松動,就是明證。
蘇來曼看見河邊的水磨坊,遲疑了一下,還是決定稍稍繞點路,看看磨坊的生意。這個磨坊軍民兼用,磨面工玉奴斯就是拜其爾村的,他和玉奴斯是打小一起玩兒大的。很久沒見面了,想聊幾句。他進了磨坊的作坊間,沒看到人,也沒看到待磨的糧袋子。只有水輪在濕漉漉地空轉,發出吱吱呀呀的怪聲。等了一會兒,聽到了馬蹄聲和人聲,出門看,是兩個解放軍和一匹馬,馬背上馱著兩麻袋麥子,他認出來了,牽馬的是吳小牛,另外一個是炊事班長王興,雖然多日不見,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們,還認出了天罡。他對這匹馬有特別的感情,白楊溝遭劫受傷,是天罡和吳小牛把他一路送到貨棧的,怕顛著他,天罡一路走步平穩小心,這真是一匹通人性、體恤人的好馬。
蘇來曼抱著天罡的脖子,說了些感謝的話,天罡直搖頭,仿佛在說:“別客氣啊,你這點兒體重,放在我背上算什么啊,我輕輕松松做到的事,別再說感謝了,多難為情啊!”
玉奴斯不在,王興和吳小牛只能自己動手磨面。蘇來曼懂一點操作方法,幫著兩個人運轉起來,才繼續往村子走。
蘇來曼的心情沒有因為遇到一個晴朗的好天而變得開朗,見到解放軍和天罡反而勾起他慘遭打劫的痛苦回憶。失去三馬三駝和貨物讓他愁眉不展,剩下的路走得無精打采。
村子里一片死寂,殘雪東一塊西一塊地鋪在路邊,有些地方開化了,露出枯枝敗葉和褐色的泥土,一些黃綠的新芽從松軟的泥土里冒出頭。在路的轍印中,有一堆一堆的牛馬糞便灑落著,往常會早早地被人拾走,現在沒人在村道上走,村子好像空了。
伊吾河的喧響從村邊掠過,因為寂靜,解凍河水嘩啦啦的流淌聲聽得非常分明。
蘇來曼在稀疏的樹叢中走向自家的土泥院子,土狗“閃電”哼哼唧唧地朝他搖著尾巴,院子里一股讓人窒息的霉味和嗆土味。兩個妹妹正在用棍子擊打一塊爛氈片,打得塵土飛揚,看到他立即停止拍打,圍上來問這問那。
蘇來曼回到家讓這個寂靜的院子變熱鬧了。一家人前呼后擁地把他迎進屋,親情的突然出現讓他有點手足無措。
他的心本來是冷的,孤苦伶仃的家人給了他很大的寬慰。生病的妻子熱衣罕和兩個孩子緊緊地抱著他,哭得淚水滂沱,丈夫活著回來了,這就是最好的消息。老父親吾拉音哈斯木和母親吐尼莎把他像小孩子一樣地擁抱著,不住地吻他,他們必須用這樣他在孩提時代接受過的父母之愛,來表達他們的欣慰。從死神的黑袍下逃脫的人,沒有不開心的理由。人生在世,除了死,剩下的都是歡樂。老吾拉音撅著毛茸茸的大灰胡子,拍著蘇來曼的肩頭,大聲地說:“打起精神來!兒子,一切都會過去的,憑你的聰明能干,你丟失的東西還會回來!”
哥哥祖農也擁抱了倒霉的弟弟。弟弟的破財和遭受的死亡威脅,讓他變得大度了,也許是幸災樂禍,或是親情復蘇,他的態度變得十分親切。他那刻薄的老婆熱娜站在丈夫旁邊,滿臉堆笑,不斷地附和著丈夫的問候和親切的言語。
蘇來曼回到了親情的巢穴,有點感動,受傷的心開始平復,變得開朗了一些。鄰居們知道他死里逃生,紛紛跑來慰問,有的還帶來剛打的馕和甜油果子,或磚茶之類。玉奴斯也聞訊而來,讓他詳細說一下他的遭劫經過。鄰居們都豎著耳朵想聽,經過枯燥漫長的嚴冬,在偏遠的鄉村,只要逮住一點有趣的話題,他們絕不輕易放過,盤根問底地問個不停,任何一點細節都能引起他們的興趣和好奇。
蘇來曼盡量滿足他們的要求,把自己遭劫的故事講了一遍又一遍(每天都有不同的鄰居來),眾人聽得津津有味,根本忘了這是一個悲慘的經歷。
“那些人都長什么樣子?描述一下那些江洋大盜的長相吧!”
“他們是烏斯曼匪幫,還是馬家軍的散騎游勇?聽說騎五軍一些不愿起義的人跟烏斯曼跑了。”
“會不會是加那布爾的人啊?都長著空多羅山人的面孔?”
“這混亂的人世啊,趁火打劫的壞人無處不在。”
蘇來曼說了解放軍自己磨面的事,問玉奴斯為什么不在磨面坊給大家磨面了,以前邊卡大隊磨面都是他接的活,現在解放軍來了,為什么要躲起來。玉奴斯急于辯白,發出被冤枉的尖叫,兩只招風耳急得直抖,說:“自從河水解凍,水輪子轉動起來,我就盼著接活兒,很多的活兒!可是村子里有人不想讓我掙這個辛苦錢,他們讓村民們把糧食藏起來,藏到最隱蔽的地方,就是實在要磨面,也要到托背梁去磨。鄉親們聽了這樣的傳言,就不去我的磨面坊了,我有什么辦法?我不能和地主老爺們對著干吧!”
蘇來曼問:“為什么要把糧食藏起來?為什么要去托背梁?是依力牙孜村長他們這么說的嗎?”
玉奴斯說:“當然是他們,現在這股風聲正在各村悄悄刮起,藏糧食是為了讓解放軍餓肚子,他們空手到了伊吾,沒有吃的東西,會感到伊吾不是他們想待就能待住的地方。”
靴匠曼迪克大口地吐著莫合煙霧,說:“富人們感到了改朝換代的威脅,他們害怕厄運很快會降臨到他們頭上。他們的田地和財產會被沒收,好日子一去不返,他們極力讓鄉親們都跟著他們走。
蘇來曼對靴匠擠了擠眼睛,說:“你是窮人,玉奴斯你也是,你信他們的話嗎?他們把共產黨說成了惡魔,我是和解放軍打過交道的人,我不相信他們說的那些話,我覺得解放軍和窮人是息息相通的。”
“當然,你對他們有好感,我不感到意外,他們救過你的命。我沒有接觸過他們,我不知道他們是什么樣的人,也許他們來了,我們一貧如洗的窮光景會變得好些,那些伊吾縣的達官貴人們,這些年給窮人做過什么好事?”玉奴斯說。
哥哥祖農說:“淖毛湖的賽旦素文到依力牙孜家串門,我親眼見過這個肥得流油的大人物,他曾經當過伊吾縣的副縣長,是個說話擲地有聲的人,很多人聚在依力牙孜村長的大房子里,聽他宣講他對時局的看法。他說共產黨一手遮天的時代是他們的一廂情愿,很快局面會反轉過來,到處都是起義和反叛,美國人的強有力的援助會使抗爭的烈火越燒越旺,要不了多久,世界還會變回原來的樣子,伊吾也是一樣,勢單力薄的解放軍就派了一百多個人,想要改變伊吾的歷史,純粹是癡心妄想!”
蘇來曼經常騎著駝馬往返于淖毛湖、葦子峽和下馬崖一帶送百貨到鄉,和這些鄉村權貴都是熟人。他知道賽旦素文是個愛串村走戶的人,騎著他的高頭大馬,在伊吾廣闊的大地轉來轉去,對四處給予的尊崇和禮遇十分受用。
哥哥祖農說:“包括我們的村長依力牙孜在內,他們和賽旦大人都是心氣相通的人,那些拼命鼓掌和叫好的人,他們都是賽旦大人的擁護者。他們希望他們的好日子一成不變,不像我祖農吾拉音,還對世界的改變抱有一線希望,窮人是歡迎變化的!”
玉奴斯說:“在拜其爾村,人家也許沒把你當成窮人,不然,大人們富人們的聚會怎么讓你也參加了?”
祖農悻悻地說:“是依力牙孜村長叫我參加的,他認為我們家有個跑生意的人,應該和他們身氣相通,難道我們艱難的生活,他不知道嗎?”
蘇來曼氣憤地說:“他們想要拉攏更多的人,賞光讓你變成了富人,我已經一無所有了,居然成了富人!”
蘇來曼對自己是富人這件事非常生氣,不僅僅是依力牙孜村長那些人把他劃在了富人的陣線,還生氣哥哥祖農一直認為他把做生意賺到的錢存在了別的地方,比如哈密的銀行和錢莊。哥哥和惡毒的嫂子經常在老父耳邊吹這股陰風,任憑自己怎么解釋都無法堵住他們的信口雌黃。為此,兄弟之情越來越淡薄,只要見面,說不上幾句話就要互相頂撞起來,像斗紅了眼的公雞一樣。
吾拉音哈斯木不愿讓兄弟間再起摩擦,只想息事寧人,于是適時地扭轉話題,把亂蓬蓬的大灰胡子撅向空中,攤著骨節粗大的老手,說:“讓我們都轉移到托背梁去,這是誰出的餿主意?拖家帶口地跑到一個陌生的村子,我們的日子怎么辦?我們的土地不耕種了嗎?再有一個月就要下地干活兒了,問問那些大人先生們,不種地,我們吃什么?喝西北風嗎?”
玉奴斯悠悠地說:“我們也是這么說來著,可是村長大人們說,‘別問那么多屁話,是為了你們好才這么做的’,他說到時候我們就會明白了,人不學會暫避災禍是要付出代價的。對于他們來說,解放軍到了伊吾,就是災禍來了。”
蘇來曼正在氣頭上,對玉奴斯吼道:“別聽他們的胡說八道!在自己的村子里過自己的日子,即使是窮日子,也比在異地他鄉當叫花子強!”
蘇來曼只是個小商販,對依力牙孜和賽旦素文這些人的世界和內心,以及他們背后的社會和利益之網沒有深入的了解,只是覺得村子里的空氣有些詭異,好像真有人開始向托背梁村那邊轉移了,深夜里不斷有車馬在村道上碾過的聲音。有一次,他聞聲翻起身跑到大院門口,想看清趕夜路的人是誰,問問往托背梁搬遷到底怎么回事,是準備長期在那里生活,還是暫時避一陣子?如果是避一陣子,避什么呢?會發生什么樣的事,需要如此大動干戈地向外村轉移?
他在黑暗中看到的人是村長依力牙孜的妹夫狄里,他趕著三匹馬的大車,車上裝滿了箱子和褡褳,還有一些看不清的東西。蘇來曼叫了狄里一聲,想和他說說話,問問連夜趕車怎么回事。但是狄里只是在車轅上應付了他幾句,就匆匆而去。
蘇來曼稍好一些的心情很快又由晴轉陰了,憂慮和擔心像寒潮一樣包住了他,最近發生的一些事情讓他開心不起來,讓他無所適從,對自己往后的生計更是憂心如焚。幾個月前哈密城發生的那起國民黨軍人搶劫哈密銀行的大案,他正好就在現場。那些人荷槍實彈,開著軍車橫沖直撞,搶了銀行再搶商行鋪店,無法無天。他們眼睛充血,像吃了死人肉一樣,他親眼看見一個年輕店員因為拒絕交出貴重物被一槍打死。血濺鋪臺。就這一天,幾百家鋪店跟著銀行一起被洗劫一空,蘇來曼到今天想起來還心驚肉跳。
那一次的燒殺搶劫,他不是被害者,而是目擊者。他經常提貨的那兩家商行——茂源商行和伊州商行,也是被洗劫的對象,六十多歲的伊州商行老板陳在良先生,向那些搶紅眼的匪兵苦苦相求,求他們手下留情,那些兵匪不但毫不留情,還讓他結結實實挨了幾槍托,還摑了老人好幾個耳光。那個強暴的場面,蘇來曼不忍回想。陳在良老板是個很和善的人,待人非常熱情,從商以來蘇來曼常到他的商行提貨,小宗買賣,零七八碎,陳老板從來沒有過不耐煩,總是笑臉相迎,服務周到,直到你滿意為止。看到這么好的一個老人被打得皮開肉綻,血流如注,蘇來曼的心都要碎了。
那劫案過去了好幾個月了,參與搶劫的匪徒們銷聲匿跡了,他在商路上跑了幾個來回,在哈密城看到一批批穿黃軍裝的解放軍從東面的酒泉開過來,土街上黃塵滾滾。一個跑小生意的小商販,心思都集中在自己的生計上,沒有時間對這世界的人來人往問個究竟。總之,街頭公開燒殺掠搶的事情再也沒有發生過,浴火重生的伊州商行頑強地再次開業,蘇來曼還和從前一樣,到陳老板的貨棧提貨。回伊吾的路很難走,但是他跑慣了,只要馱子上的日用小百貨能在家鄉城鄉銷售出去,他就覺得艱難跋涉、風餐露宿的行程是值得的。為了家人能過上好一點兒的生活,能夠看到前面的光景越來越好,他很愿意吃這樣的苦。但是誰能想到呢?有一天被搶劫的命運會降臨到自己的頭上!
蘇來曼清晰地記得當時的情景。他的駝馬從剌玖花泉往白楊溝逶迤而下,最難走的路段已經甩在了身后,白楊溝的路雖然也不好走,但畢竟快到家了,他和兩個伙計的心情都變得高興起來,有說有笑,連駝馬的步伐都變輕松了。
那些騎匪就是在這個時間出現了,好像突然從地縫里冒出來似的,他們從尖利的淺山呼嘯而來,揮著刀槍,剎那間就把他們圍在一片亂石灘上。這是些他從來沒有見過的人,騎術嫻熟,姿態矯健,面孔黝黑,兇神惡煞,幾乎不說話,上來就拖人下馬,干脆利落。蘇來曼傻眼了,瞬間明白過來,大聲抗議和求情,訴說自己的難處,看那些人無動于衷,情急之下從一個匪徒手中搶過一匹駝繩,想要沖出去。那些人故意讓開了一個缺口,讓他跌跌撞撞地趕著駱駝往前跑,好像看耍猴似的,讓他慌不擇路地逃開,然后,他們笑了起來,粗陋而狂野地大笑,就在他們狂笑的同時,槍響了。
開槍的那個騎匪不打他要害的部位,而是打在他的屁股靠下的大腿內側,讓他又疼又尷尬。
那些惡煞們很快便如一陣風一樣地消失了。
他們給他留下的疑問至今還在困惑和折磨著蘇來曼的心靈。這些來去如風的匪徒們屬于哪個陣營呢?依力牙孜和賽旦大人他們和這些人難道是一伙的嗎?躲避災難的人們究竟要躲避誰?應該躲避的是這些無惡不作的匪徒,可伊吾的富戶們好像不是,他們更加忌憚的是風塵仆仆趕到伊吾的中國人民解放軍。蘇來曼從衛生員小顏嘴里知道,加上隨后來的后續隊伍,解放軍在伊吾的駐軍只有一個連,一百二十多個人,算上縣工委的十八人,全部人員加起來也就一百四十多人。
這些解放軍有什么好怕的呢?在蘇來曼眼里,他們都是些親切樸實的人,樂于助人,熱心腸。在白楊溝被劫受傷,解放軍先遣隊官兵停止行軍,立即施救,用最好的馬把他一路護送到縣城貨棧,之后部隊衛生員顏世昌每天兩次來給他換藥,讓他感動不已。槍傷的位置在肛門下面,膿水及褲襠的惡酸臭連蘇來曼自己聞著都感到窒息和難為情,可是小顏卻毫不在乎,對一個不沾親不帶故的陌生人,悉心照顧,宛如親人。現在自己的槍傷快好了,蘇來曼牢記著這些幫助過自己的人。
對于幫助過自己的人,蘇來曼覺得應當有點兒回報。他知道他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語言不通,獲取消息的渠道不暢。伊吾縣城周邊鄉村正在發生的這些詭異的事情和動向,他覺得應當讓解放軍駐伊官兵們知道,不能讓他們蒙在鼓里。把這些事態告訴他們,這件事自己完全可以做到,而且完全應當立刻就去做。
但是,他還是想把事情搞得清楚一點,他不想讓自己成為一個盲目的人。提供情報是不能盲目的,得確認一下情報是否有價值,對解放軍是否有用,一些模糊的意識需要再確認一下,他想起了伊里安。在拜其爾村,伊里安是個見多識廣的人。他不像玉奴斯那樣安分守己守著一盤水磨過清貧的日子,自從妻子病故后,伊里安就熱衷于東奔西跑,浪跡天涯,懷里揣幾個苞谷馕,可以從一個綠洲跑到另一個綠洲。念過幾年書的流浪漢像個游吟詩人,每到一個新的地方,都要寫幾句詩扔在自己的破爛行囊里,然后風餐露宿地倒頭就睡。這樣的日子大約過了有四五年的光景,想念亡妻的痛苦在艱苦而漫長的旅途中漸漸減退,這時候,他蓬頭垢面地回到了村子,回到他和妻子共同生活了兩年的他的老窩。他從此放棄了遠走他鄉的打算,安心地種地,每天關在家里讀那些從各地帶回來的舊書,繼續寫從來沒有過一個讀者的詩,過著離群索居的日子。村里人很少跟他來往,私下里都認為他是一個有病的人,自從他的愛妻罕里然病逝后,他就成了一個不正常的人。
蘇來曼見過罕里然,她是下馬崖一個鄉村教師的女兒,長得花容月貌,美若天仙,只是一條腿有點殘疾,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天疾。因為伊里安的父親生前和罕里然的父親一起在三道嶺挖過煤,他們成了朋友,把罕里然嫁給伊里安,是兩位父親共同做出的決定。兩個年輕人打小就認識,伊里安一點兒不在乎姑娘的腿疾,在他眼里,天堂花園里的仙女,就是罕里然這個樣子,她是上蒼為他安排的終生伴侶。而罕里然同樣鐘情于這個她心目中的白馬王子。那時候的伊里安,確實一表人才,個子高大、明眸皓齒、臉部輪廓分明、英俊動人。
他們如膠似漆的愛情只持續了兩年,罕里然得了一種奇怪的病,四處求醫,無醫能治。
天仙一樣的罕里然在愛人的懷里離去。
伊里安從此像變了一個人。
蘇來曼想見見這位孤獨的朋友,他們很少見面,但他知道他去見伊里安,不會遭到拒絕。他們是小時候的玩伴,只是后來為生計四處奔波,很少相聚。在商販道上,他和浪跡四方的伊里安邂逅過兩次,匆匆話別,此后再沒有碰到過。突然想到伊里安,是因為想和他說說話,他認為伊里安是個有智慧的人,見過很大的世面,他想聽聽,對于眼下發生的各種事情,伊里安有什么看法。
他給伊里安帶了一瓶燒酒。旅途上偶然邂逅,伊里安不要他給他送的別的東西,就要了一葫蘆的散白酒。伊里安喜歡杯中物,聲稱自己是偉大詩人納瓦依的追隨者。偉大詩人對美酒的歌頌猶如神示天啟,只有經常接近酒神的人,才能無限地接近詩神的靈魂。
伊里安仍然住在他的土坯小院里,兩間低矮破敗的土屋好像快要倒塌的樣子,積雪的屋頂煙筒有細弱的一縷煙在有氣無力地飄浮。從院門到土屋門的雪地上,看不到一枚足印,可見他的門前很久沒有人來過,主人也沒有出過門。蘇來曼的到來,讓冬眠的蛇似的主人從土炕上一躍而起,他在熱土炕上讀另一位偉大詩人麥西胡利的詩集,不知不覺睡著了。蘇來曼的到來讓他精神大振,尤其一眼瞥見朋友手里的燒酒瓶子,他的兩眼放出光來。
伊里安聲稱自己是維吾爾族人,但不是穆斯林,不受戒律的影響,在迫不及待地開瓶暢飲中,兩個很難見上面的朋友聊了起來。蘇來曼把自己的不幸遭遇和村子里的詭異動向一一說給朋友聽,并且說出自己的疑慮:“我一直在想呢,我們的家鄉是不是要出什么大事了?整個村子安靜得像墳墓似的,為什么好端端的都要往外村跑?還讓大家把糧食都藏起來,難道要打仗了嗎?”
伊里安兩口酒下肚,談興大增,說:“你說的大事,其實已經發生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這不是大事嗎?人民解放軍進疆,不是大事嗎?解放軍開進伊吾,對我們伊吾人來說,不是大事嗎?你想想看,對于窮人來說,還有比這更大的事嗎?你再想想看,對于富人,也是天大的大事啊!區別就在于……”
伊里安停頓一下,有滋有味嘬口酒,發出暢快淋漓的響聲,接著說:“區別就在于,窮人用不著擔憂會失去什么東西,只有那些有多余東西的人才會擔憂。他們擔心那些金銀細軟,會被人拿走,還有他們尊嚴、體面、優裕的生活,會在一夜之間化為烏有。所以說,他們現在心急如焚的緊張心情,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哈哈哈,一想到他們絕望悲痛的樣子,我就想笑,這些騎在窮人頭上的老爺們終于也有這一天!他們的末日到了!”
蘇來曼小心地說:“我聽說的,參與新疆和平起義、和平解放的舊軍政人員,還有基層政權的人員,待遇不變。為什么賽旦素文和依力牙孜這些人還要蠢蠢欲動呢?”
伊里安笑了起來,說:“親愛的蘇來曼老弟,你做生意把腦子做得比門縫還要窄,你以為這些昔日里作威作福、榮華富貴的人會真心誠意地參加和平解放的進程嗎?共產黨的這些政策,只對那些有誠意的人有用,對賽旦素文這樣的人,只能起到相反的作用!”蘇來曼說:“那么他們會怎么辦?會和烏斯曼匪幫聯起手來,跟解放軍對著干嗎?我是說打仗,我聽到一種說法,說開到伊吾來的解放軍,滿打滿算,只有一百多人,真打起來,他們是勢單力薄的一方。我擔心的正是這個事,托背梁好像在集結一些人,也許真是想把解放軍趕走,有股看不見的勢力正在晝伏夜行!”
伊里安嚴肅地聽著,臉上顯出凝重的神情,想了一會兒,才抬頭,說:“你說的戰斗,或者戰爭,也許真的會發生,真發生了,我也不覺得意外。富人們腦子的想法跟我們是不一樣的,他們會為了將要失去的一切,同他們的敵人殊死一搏!”
蘇來曼的頭腦越來越清晰了,說:“謝謝老哥,你讓我糊里糊涂的腦子開竅了!”
伊里安提高了一點聲調,說:“咱們這片土地,我是說整個伊吾,原來是哈密回王的封地,是富人奴役窮人的極邊之地,是窮人的地獄。回王的屬民犯了罪,發配流放的就是咱們這兒的下馬崖、淖毛湖,還有葦子峽。很多冤魂在沙土地下發出凄慘的號叫。有時候,你走夜路的時候,在黑沉沉的曠野,會聽到這樣的號叫和呻吟,這樣的哭聲,我真是聽到過,我們的大地埋藏了這樣悲痛的聲音!”
伊里安一臉正經,根本不像在開玩笑,蘇來曼想這也不是詩人的想象,他相信伊里安真是有過這樣的經歷。
伊里安又喝了一口酒,抹了一下嘴角,接著說:“最后一代回王死了,可是富人奴役窮人的世道還在繼續,接手沙木胡索特的大人物并不比土皇帝哈密回王心慈手軟,靠窮人的血汗來滿足他們紙醉金迷的生活是一脈相承的,一點兒改變都沒有!”
蘇來曼說:“你是說堯樂博斯這類人吧?”
伊里安點點頭,說:“整個伊吾,喀爾里克山的北麓和南麓,莫欽察干山脈以及巴里坤,三塘湖,從沁城、小堡、前山、鹽池、大石頭、空多羅山到吐葫蘆,大大小小的鄉鎮,都被他們牢牢地控制,他們的爪牙遍布城鄉,這是他們多年經營的結果。讓他們把精心經營的果實用托盤獻給外人,你想想他們會心甘情愿嗎?
蘇來曼原來以為伊里安只是個旁觀者清的局外人,現在看來不是,這個離群索居的朋友胸懷天下,思考了很多他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
伊吾河在夜色下泛著青白的光,伸向群山。黑黝黝的寂靜的群山。
從伊里安的破敗小土院出來的路上,蘇來曼做出了一個決定:去一趟縣城的駐軍營房,見一下解放軍的那幾個營連首長,把自己知道的情況報告給他們。為了獲得更確切扎實的情報,在報告之前,有必要去一趟托背梁,看看那里的真實情況。他覺得托背梁現在成了一個非常可疑的地方。
不會有人質疑他的行蹤,他的小商販身份是最好的掩護。托背梁是他每年必去的大村,很多人都認得他,說不定還有人會對他抱有同情之心呢,因為他是一個劫難的幸存者啊!
4
國民黨邊卡大隊奉調到巴里坤以后,部隊營房就只有解放軍先遣大隊的二十多個官兵了,連隊的后續隊伍從酒泉開拔,在哈密集結齊備才能趕過來,大約還有半個月的時間。這段時間,縣工委在韓增榮的帶領下,已經緊鑼密鼓地開展工作了。胡青山和趙富貴帶領指戰員們,把初到新地要做的工作一一做了安排。部隊的主要任務是保證政權交接順利進行,確保一方平安,還有開荒種地,多打糧食。但初來乍到,眼下吃飯問題是很大的問題,必須要有足夠的糧食。邊卡大隊調走,張大椿大隊長友好地留下了一些糧食,還提醒解放軍的營連首長,要把補給站看好守好,那是個要害地方。
胡青山、趙富貴帶了劉景德、吳小牛和楊五常幾個去補給站查看,路不遠,幾個人是步行去的。那是個獨立大院,坐落在伊吾河邊,青磚院墻差不多有兩人高,上面還布了鐵絲網。院子里面的軍械庫和另外的軍需物資分為兩個庫房,厚墻堅頂,壁壘森嚴,門是鐵門,只開一個中門,有衛兵持槍站崗。胡青山一行到了門口,衛兵沒敢阻攔,他知道要不了幾天,這個補給站就是解放軍的了,所以比較識相,領著一干人進了院子,朝一棟磚平房報告了一聲。很快從辦公室出來一個年輕軍官,佩上尉軍銜,自我介紹是經理員關少儀,說補給站的石振站長一直在哈密,負責的副站長蔡臨澤去見縣長艾白都拉了,有什么事,他可以轉達。
胡青山說:“副站長在不在不要緊,你把庫房門打開,我們要看看里面的庫存物資!”
關少儀有點猶豫,趙富貴說:“這個時候,你們的蔡副站長應當見的是我們,怎么反倒去見艾縣長了?”
關少儀說:“好像在托背梁有個什么聚會,艾縣長邀請蔡副站長一起參加,這里的鄉民聚會,喜歡請縣府的官員去吃喝熱鬧,與民同樂嘛!”
關少儀干笑兩下,面露難色,說:“長官,能不能等蔡副站長在的時候,你們再來庫房查看,在下只是一個經理員,不敢擅自主張……”
胡青山本想發火,轉念一想,畢竟是和平交接,不宜搞得劍拔弩張。此外,這個補給站還在等待其上峰的指令,大概這個指令還在路上,所以蔡臨澤遲遲沒有和解放軍先遣大隊聯絡。各有歸屬,一碼歸一碼,人家也是一級機構,也得下級服從上級,這個上尉如此推諉,也是怕擔責任,情有可原。這樣一想,便心平氣和了,對關少儀說:“我們今天不是來搞接收的,只是想看看庫房里的軍需物資儲備情況,方便的話,讓我們瞄上一眼,你看可以嗎?”
關少儀想了想,一咬牙,說:“看就看吧!反正遲早也是你們的。我明天在哪里,我們這些人如何發落,誰知道呢!”
關少儀轉身去叫人開庫房門,院子里駐有一個班的衛兵,探頭探腦地往這邊看,食堂廚師托乎提和他的老婆米沙汗也從伙房跑出來,看解放軍什么樣子。這對廚師夫婦都是胖子,周身肥肉亂顫。
庫房里有一股油漆、鐵銹和墻粉混合的味道,幾盞馬燈點開,胡青山、趙富貴幾個先看到的是嶄新的十挺機關槍,數百支步槍,還有大量的炮彈、子彈和手榴彈。另一個庫房里,糧食袋子碼得整整齊齊,五谷雜糧品種齊全,還有少量食油和各類調料。沒有想到補給站還有這么多的糧食,加上警察局庫房的那部分存糧,連隊在開荒種地收獲之前的這多半年,不用到處去征糧了。
糧食問題,是進疆部隊最大的一個難題。王震司令員號召發揚南泥灣精神,墾荒種地,自力更生,但是不能讓官兵們餓著肚子去開荒。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這是兵家常識,胡青山和趙富貴為部隊和縣工委的吃飯問題,愁得要死,伊吾這樣空曠的地方,就是有錢征糧,能征多少?一百四十多張嘴呢,沒有吃的東西,怎么開展工作?
從補給站出來,胡青山和趙富貴心里踏實多了。
在沒有正式交接之前,這個補給站應當派人盯住。
雖然營房里現在只有二十多個官兵,胡青山和趙富貴商量,每天的軍訓必須抓緊。新兵軍事素質太差,得趕緊補課,主要是射擊。像劉銀娃這樣的新兵,參軍滿共半年,以前連槍都沒摸過,發了槍,不會用,槍背在肩上裝樣子,現在到了部隊駐地,得苦練基本功。
銀娃練槍,給他當老師的人好幾個,吳小牛是一個,還有劉景德、粟士成、周克儉,就連營連首長,得空也指導他幾下。劉銀娃練功刻苦,發誓以粟士成為榜樣,彈無虛發,每槍都能擊中靶心。那次的營房比武,讓他大開眼界,胡副營長、奎尚書那樣的神槍手,可望不可即,但粟士成大哥這個榜樣,近在身邊,還是可以好好學習一下的。
每天練功之余,劉銀娃和吳小牛在一起的時間多,兩個人鋪挨鋪,晚上可以說心里話,還可以跟小牛哥學幾個生字。吃過晚飯,幾個人相約著去遛馬,這是和天罡相處的快樂時刻,天罡抖鬃揚蹄,昂首闊步走在前頭,后面跟著雪青馬、黑頭駝、紫光馬,眾馬在伊吾河畔闊步前行,氣宇軒昂,雄姿英發,是一道壯麗的風景。借著遛馬,幾個戰士把縣城周圍的地形摸了個水清,幾個山頭碉堡,是原來國民黨駐軍留下的,已是殘墻斷壁,千瘡百孔,報告給了營連首長。胡青山和趙富貴抽空察看一下,說這幾個碉堡位置險要,算軍事要點,前駐軍選擇這幾個制高點筑造堡壘,是有道理和眼光的,控制了這幾個軍事要點,萬一有事,伊吾縣城會在有效保護范圍內。
他們讓幾個戰士把幾座碉堡大體修整了一下,管它用得著用不著,修整一下還是有必要的。
那時間,對一場血腥戰斗的來臨,幾個營連首長,包括縣工委的韓增榮、孫慶林等,還沒有足夠的警覺。部隊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語言不通,交流困難,缺乏暢通的信息渠道,舊縣府工作人員對解放軍進駐多采取觀望態度,而以縣長艾白都拉為首的官僚們,以笑臉逢迎、擁護接收的假相蒙蔽接收者,時時處處都做出謙卑恭順的樣子,經常主動來找幾位營連首長介紹情況、談心交心,或參加各種民間活動,讓胡青山、趙富貴等在虛假與謊言中暫時放松對他們的警惕。
兩個人更惦念的大事,是趕緊派人到淖毛湖和下馬崖去開荒。到了三月中旬,大地開始解凍,兩人商量,先去兩個地方實地勘察一下,于是決定派副排長劉景德帶兩個戰士去下馬崖,他們去淖毛湖看看。這兩個地方,只在地圖上看過,就等著天氣轉暖,一睹為快。
劉景德帶六班副班長張正堂、戰士熊光明前往下馬崖。
胡長青和趙富貴也帶了兩個戰士,還有翻譯鄧良。兩個戰士是蔣福保和王金如,入伍前,這兩個甘肅籍戰士都是種莊稼好手,身體強壯,力氣大。劉景德帶的張正堂和熊光明,也是經過挑選的,開荒種地,得選身體素質好的,當然,這幾個戰士都是思想過硬的好兵。
縣城距離淖毛湖八十公里,距下馬崖二十多公里,路程不近,幾個人都騎馬去。沁城征購的那些馬和騾子,現在派上用場了。天罡載著胡青山,雪青馬載著趙富貴,一路向北,疾馳而去。
從縣城到葦子峽,砂石路一直和伊吾河相依傍。河水沒有完全消融,殘冰閃著藍光,兩邊的黑色群山時近時遠,到葦子峽黑山又擠到一起。冰河湍急起來,兩岸的樹木密集,野杏子樹居多,大樹白色的殘枝斷木,橫陳河床,宛若史前時期巨獸的骸骨。蒼鷹盤桓在高天,烏鴉和麻雀在裸枝的林子里穿飛聒噪。天罡到這里有意放慢步子,讓馬背上的首長賞景。盡管天氣清冷,但早春的氣息已經開始在河流與叢林中悄無聲息地滋長彌漫。一些樹的枝梢上,黃豆大的芽苞泛出淡薄的綠色和粉紅色,向陽的草地上,有一簇簇的青草冒出稀薄的綠色芽尖,空氣里有一股很好聞的草木和樹脂的香味。
胡青山和趙富貴很喜歡這地段的景色,說這個地方要是夏天來,一定是賞心悅目。鄧良說真是這樣,葦子峽這地方樹多,野杏子多,蝴蝶也多,夏天涼爽,宜于避暑,縣府的官員如來了重要客人,都要陪同到此一游。堯樂博斯專員只要來伊吾巡視,艾白都拉縣長、李樹錚副縣長等官員必陪堯專員到此休息幾天,此為慣例。堯專員喜歡此地,他的夫人廖詠秋也很喜歡吃這里的杏子和美食,很挑剔而且嬌氣的一位夫人,能滿意一個地方,很難得了。
鄧良是縣府管水文的員司,對解放軍進伊很擁護,態度積極主動,成為留用人員中可依靠的重要之人。留用人員和警察局中有一些人對“改朝換代”態度抵觸,就是鄧良匯報的情報,縣工委和營連首長因此加強了對這部分人的監督。
葦子峽也有幾個自然村,藏在叢林之后,還有村子在黑山的另一邊。幾個騎馬的軍人穿林而過,有村民從林子里跑出來看熱鬧,沒等更多的人前來圍觀,天罡已經率先向隘口方向飛奔而去。
出黑山隘口,便是廣闊無垠的戈壁荒原。北方迷蒙在藍紫色的云煙中,天地恢弘,出山的伊吾河在曠野放任流淌,化成網狀,向北方荒漠延伸。天罡馳騁自由,很快就到了淖毛湖的待墾區。這里的荒地很多,但是受水的限制,進行墾殖的面積不能太大。胡青山和趙富貴從地圖上看到的淖毛湖,是伊吾河的尾閭地帶,河水到此被大地吸吮,河床消失,只剩下干涸斑駁的纖細流跡。他們在離村莊不遠的地方,找到原國民黨一七八旅五三三團第二營四連的駐防營房,這個連隊約半年前移防到甘肅酒泉,留下的營房雖有些破敗,收拾一下,正好可以做開荒部隊的宿營地。察看營房周圍荒地,可以馬上進行拓荒的土地有八百畝左右,這里的灌溉用水和飲用水沒有問題,只是需要把引水渠道再加以改造。
幾個人跳下馬,踩在殘雪斑斑的沙土地上,神情說不出的興奮。陽光照耀下,殘雪閃著魚鱗般的白光,化凍的黃沙土地蒸騰著淡淡的嵐氣,土地從冬眠中蘇醒,散發著一陣陣的泥土清香。在馬蹄踩踏過的地方,泥土中露出紅莖嫩草的萌芽,這是邊疆荒野早春透露的微弱嫩色,要不了多久,墾荒者將讓它們變成麥浪滾滾的千頃良田。
胡青山、趙富貴、蔣福保、王金如站在待開發的處女地,沐浴著纖塵不染的陽光,高大強壯,黑紅的大臉閃著油光,紅口白牙的笑得開心。四個人來自河南、山東、甘肅,都是莊稼漢的后代,農民的后代,入伍前,都是干農活的好手。淖毛湖的沉睡荒原,喚醒了他們對土地的一往情深,他們笑得真是開懷啊!
幾個人在舊營房前喂馬,吃干糧,同時把一間房間打掃干凈,重砌火墻,決定讓蔣福保和王金如留下做前期準備工作,幾天后連隊大部隊開到伊吾,趙富貴再帶其余的人、大畜和農具來。淖毛湖墾區是連隊開荒重點,趙富貴要抓好這個點。
他們帶翻譯鄧良來,是準備和村民溝通交流的。這里也有幾個自然村,相距都不遠,合起來大約有三百來戶。部隊到此開荒,少不了要和村民打交道,有必要對村情社情做一些調查。這是縣工委要做的工作,在縣工委沒有派人來之前,墾荒隊先把這部分工作做了。
他們正要往村子去看看情況,卻見一伙人簇擁著一個騎馬的人向他們走來。這些人都穿著黑袷袢,馬背上的騎者很臃腫,穿得很厚,戴狐皮帽子,臉很大,胡子眉毛和鬢發又濃又黑,兩只眼睛幽亮,但是眼袋下垂,顯出是個上了些年紀的人。鄧良看清了這個人的樣子,說此人叫賽旦素文,淖毛湖的頭面人物,當過伊吾縣的副縣長。是淖毛湖保長玉素甫的親叔叔。這個玉素甫還是伊吾自衛團淖毛湖分隊隊長。
胡青山迎上前去,賽旦素文被隨從扶下馬,遠遠地就滿臉堆笑,伸著雙手走過來,和幾個人握手,對胡青山說:“我們天天盼著呢!你們終于來了,我們嘛,心里高興得很!淖毛湖的人民,老百姓嘛,高興得很!”
這位前副縣長磕磕絆絆地說了幾句歡迎的話,接著又用維吾爾語這里那里地說了許多。通過鄧良的翻譯,一行人知道了他在向解放軍介紹淖毛湖的情況,以及人民擁護和盼望解放軍的心情。然后,賽旦素文向村子方向揮一下肥胖的小手,說:“請老總們村子里去一下,尊貴的客人來了嘛,到我們的房子里坐一坐,茶喝一下,新鮮的羊羔肉吃一下,我們的心情嘛表示一下!”
胡青山說:“謝謝,謝謝,部隊在這里開荒,往后少不了要麻煩鄉親們,打擾大家的事以后常有,希望能得到鄉親們的幫助和支持。”
趙富貴握著賽旦素文的手,說:“我是二連連長,以后就是我帶兵在淖毛湖開荒打糧食。今天我們還要趕路回縣城,過幾天我們還來,要來一個班的人馬。下次來,一定進村拜訪賽鄉長和大家,有些事,還要鄉親們幫忙呢!”
一個叫祖爾東的落腮大胡子說:“啥幫忙的事情有呢,只管說嘛,我們一定一定好好幫忙,就像自己的事情一樣!”
趙富貴看這個人態度熱情,就說:“我們想征購一些飼料和飼草,村子里如果有多余的,能勻出一些給我們最好,我們有些大畜,要度過青黃不接的這一兩個月。”
祖爾東夸張地叫道:“哎呀,這個事情嘛,小小的事情,很小很小的小事情!”
進行了一會兒野地里的交談,賽旦素文執意要請客人到他家去喝茶。胡青山看難以推辭,出于禮貌,和趙富貴商量決定小坐片刻。于是幾個人便隨賽旦素文及他的隨從們去村子,村子里所有的房屋院子都是干打壘和土坯造,看上去簡陋灰暗,東倒西歪。村道在殘雪中拐彎抹角,到處都是枯草屑和凍硬的駝馬糞便,煙筒子里飄出的煙,有一股子焦糊的燒羊毛的氣味。所有的樹都沒有葉子,從土墻里向天空伸出,如一雙雙禱告的手。賽旦的家院從外表上看,沒有太大的區別,只是院墻稍高些。院門緊閉,推門進去,是個很大的院子,白木葡萄架搭成回廊,埋堆的葡萄邊,是一片果樹,有蘋果樹、核桃樹、杏樹、無花果樹,還有個很大的花畦。果園相鄰的棚圈有大群的羊,還有牛馬及駱駝,雖然隔著一重門,還是能聞到牲畜的氣味和響嚏聲。從葡萄架下走向客廳,兩邊的裝潢全是維吾爾族風格的雕梁畫棟,精致華麗。走廊及客廳鋪的都是和田地毯,滿墻掛毯,圖案瑰麗而神秘,器物以銀器銅器為多,琳瑯滿目。胡青山、趙富貴等生平第一次進維吾爾族富人家,從沒有見過這樣的排場,禁不住暗中稱奇:想不到如此偏遠的小地方,藏著如此闊綽的人家。
客廳大條桌上不一會兒就擺上蜂蜜、果醬、方塊糖及各式小點心,上茶的是賽旦素文的年輕太太,三十歲的樣子,豐韻艷麗。胡青山幾個人老大不自在,說些客氣話,心里卻只想趕快離開。在地主老財家做客,說的都是客氣話,還要通過翻譯,真是麻煩。正想著趕快告辭,這時一個三十多歲樣子的粗壯男子進來,牽著一只羊讓客人看,同時自我介紹說他叫玉素甫,尊貴的客人第一次來到淖毛湖,一定要殺一只羊款待,以此表示熱烈歡迎的誠意。胡青山看再坐下去,真是難以脫身了,便堅決起身,說:“多謝多謝!我們還有公務要辦,以后有的是時間,再來拜訪不晚!”
賽旦素文是個場面上的人,看胡青山認真拒絕,也不再勉強,笑道:“既然客人有重要事情要辦,就把我們的誠意留到下一次吧,反正以后這樣的機會還很多嘛!”
玉素甫看叔叔發話了,也不再堅持,轉而讓翻譯替他翻譯一下,他有些話要對尊貴的客人說。他認為縣工委的領導跟來這里的客人是一回事,顛三倒四說的事,是縣工委給鄉村發的收繳民間槍支彈藥的通知收到了,作為淖毛湖的保長和自衛隊長,他忠實地執行了這個通知的精神,認真地把村里的情況調查一番,地處偏遠的淖毛湖農民用不著槍支彈藥這種東西,但還是查出并收繳了兩支打黃羊和野兔子用的獵槍。“這兩支槍現在就在我家里放著呢,這也是我們對縣工委工作的支持和響應嘛!為查出這兩支土造的獵槍,我真是吃了不少苦頭呢!”
趙富貴認真地說:“縣工委很快會派人來淖毛湖,除了收繳槍支,還有很多更重要的工作要做,希望大家配合!”
天罡在院門外咴咴嘶鳴,胡青山和趙富貴抽身離去。
與此同時,二排副排長劉景德及六班副班長張正堂、戰士熊光明在下馬崖村經過的情況,與胡青山,趙富貴在淖毛湖的經歷差不多。他們也是先看了老營房,一排土坯壘的土房子,共有十來間,是國民黨一七八旅五三三團第二營六連的駐地。部隊移師酒泉,這些空房子成了鄉里牧民歇腳的地方,屋里滿地羊糞蛋、枯草屑。荒地就在營房邊,他們先打掃了兩間房,才看荒地的情況,主要是看灌溉用水情況。下馬崖有很好的坎兒井,水資源比較豐富,國民黨的駐扎連隊在營房選址上也考慮了飲用水的方便,但他們沒有大面積開荒的任務,所以沒有灌溉用水的計劃。
劉景德幾個查看四周,村子在一片緩坡上,放眼遠望,樹影籠罩,曠野迷蒙,隱約可見清代屯兵的城池的遺址,殘墻斷壁,參差嵯峨,兀立大野。天山群峰簇擁在荒野之上,喀爾里克冰山在萬峰之上皚皚閃光,白得耀眼。就是這偉大莊嚴的冰川,以溪河與涓涓細流孕育和滋養著這蒼茫大地,催生萬物,欣欣向榮。在這樣的地方開荒造田,劉景德和戰友覺得有一種神圣感。他們很快找到一處水源地,只要開一條引水渠,澆灌幾百畝新墾地應該不成問題。他們三個人決定先干開渠的活兒。他們來時帶了行李被褥,還帶了干糧,可以對付到墾荒隊人員全部到齊,所以不回縣城營房,就地駐扎,明天就甩開膀子干起來。
知道三個解放軍到了老營地,村里的頭兒艾里包素甫立刻帶了幾個人前來看望。這個人五十歲上下,腫眼泡兒,蓄著濃密的灰白胡子,笑瞇瞇的,只會說簡單的諸如“歡迎”“高興得很”之類的漢語。那些跟隨的鄉民也是跟著比劃,借用手勢和夸張的語氣來強調要說的意思。沒有翻譯,交流真是費勁,劉景德和這群人各說各話,比劃了半天,總算弄清這些人的意思,原來是要請他們三個家里坐一坐,喝喝茶,劉景德婉言謝絕,告訴他們幾天以后還要來一些人,到時候找個翻譯來,再和鄉親們好好聊。
這伙人后來走了。劉景德注意了一個細節,他們很仔細地看他們的槍,不但看,還要用手摸,甚至還要求讓他們試著瞄準,做射擊的動作。劉景德客氣地拒絕了,他身上還帶著手槍,有人也想看。這些種地的莊稼漢,對槍有如此的興趣,讓他感到有些意外。
5
蘇來曼牽著父親的坐騎——一頭灰驢,離開了他在拜其爾村的大土院子。他對家人說他在縣城的小貨棧里還有一些沒有銷出去的小百貨,數量雖然不多,但是為了生計,他必須把它們盡快出手,換點兒錢,再卷土重來。他的理由聽起來非常正當,符合老父重整旗鼓的理念。事實上兒子經商對大家庭的接濟和幫助是不小的,大兒子祖農夫婦完全看不到蘇來曼的貢獻,經常吹毛求疵,胡攪蠻纏,讓吾拉音很看不慣。現在蘇來曼重新振作起來了,這是好事情嘛!蘇來曼的病妻熱衣罕也希望丈夫不要一蹶不振,只是有點擔心丈夫的槍傷能不能走得了遠路。蘇來曼安慰她,說他不去遠的地方,就到托背梁、吐葫蘆幾個比較近的鄉村走一走,自己的槍傷已經不礙事,沒有傷著骨頭,只是皮肉傷,部隊衛生員顏世昌精心護理,加上口服藥,現在應該說已經基本痊愈了。
知道蘇來曼又要出門跑生意,哥哥祖農破天荒擁抱了一下弟弟,動情地說:“一路小心啊親愛的弟弟!這個世界亂糟糟的,千萬不要再碰上不好的事情!”
他脫口而出的話遭到包括他的妻子熱娜在內的一家人的批評。吾拉音揮著長滿褐斑的大手,撅著大胡子,大聲說:“祖農我的兒啊,你都四十歲了,連句吉利的話都說不好,幸好是在家里說的話,要是在外人面前這樣說話,人們會笑話我吾拉音哈斯木,生出的兒子舌頭沒有長好!”
祖農自知說話不得體,滿臉羞愧地笑了。
蘇來曼不在乎哥哥祖農的臨別贈言是否得體,他此行的目的,其實就是想搞清楚,這個他所生活的世界,會不會發生不好的事情。
他牽著毛驢往村口走,路過伊里安的破土院,朝窗子喊了一聲。伊里安聞聲探出破窗口,問蘇來曼牽驢去做什么,蘇來曼簡單說了,伊里安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說:“去吧!我知道你想做點正確的事情,心懷善念,活著才有希望。”
蘇來曼笑了笑,揮手離開,伊里安重又從破窗口鉆出亂蓬蓬的頭,大聲叮囑:“有上次那樣的燒酒,再給我帶一瓶來,提前謝謝你啊老弟!祝你一路順風!”
蘇來曼在縣城的小貨棧確實還有一些存貨,數量很少,連兩只褡褳都裝不滿,為了看上去實沉,他往里層塞了些棉絮和邊角布。出貨棧門時,他留意了一下,對門馕鋪的普拉提家的小院門是鎖著的,稍遠一些的裁縫店買提江家的店門也上了鎖。住在縣城的居民本來就很少,蘇來曼一一看過,全都鎖著門,這可是從來沒有出現過的情形。這些街坊們都去哪里了?難道都去托背梁了嗎?蘇來曼心里想,這些人都是些安分守己的平頭百姓,只希望有個和平安生的世道,即使窮點兒,也愿意守著自己的老窩,不會輕易出走,到底是什么人,有這樣大的本事,能把一座有煙火氣息的小城變成了一座空城?
蘇來曼苦思冥想著,沿著殘冰將融的伊吾河走幾步就出了縣城。這天的天氣不錯,很溫和,太陽不時地被云層遮住,使得遠山近景看得更加分明,在他的眼前,視野非常開闊,大地蒼茫,輕煙蒙蒙,天山山脈雄偉連綿,煙藍色的山體由無數的重巒疊嶂組成,在這片藍色的群山之上,喀爾里克冰峰雪嶺橫空出世,聳立藍天,潔白晶瑩,皚皚閃光,莊嚴而神圣。蘇來曼最喜歡家鄉這宏闊的美景,現在是早春,再過幾個月,眼前的蒼野會鋪滿紅柳花,燦爛無際,宛若紅海,在這樣的路上走,真是心曠神怡,如醉如癡。現在雖然還看不到那樣的美景,但這早春的景色仍然讓他激動。風很溫和,路邊的殘雪正在融化,在沒有雪的裸地上,已經冒出星星點點的草尖,原野的鳥叫得很歡,讓他的心里暖洋洋的。
大自然如此和諧美好,而人世間卻總是包藏禍心,腥風血雨。蘇來曼不喜歡這樣的人間,不喜歡總是生活在疑惑和提心吊膽中,他希望世界太平,可以安心地做生意,來來回回跑他的經商路。
蘇來曼正在遐想,聽到有人在唱歌,四野很靜,歌里唱的內容,聽得分明:
我就要到淖木去了,
艾維罕你給我打馕,
撇下的三個兒子,
你好生把他們撫養,
如果我死在淖木,
烏鴉將啄食我的眼珠……
來人趕著一輛破舊馬車,搖著鞭子,閉著眼在唱。他臉很瘦,長鼻子,牙很黃,沒有系緊的帽扇子一上一下地耷拉著。他的嗓子嘶啞而蒼老,充滿了悲苦的情緒,完全沒有自我陶醉的理由,但搖頭晃腦得很是投入。直到蘇來曼騎驢到了他面前,他才睜開眼睛,和蘇來曼互相問好,聊了一陣。他叫吐達洪,剛才唱的歌子叫《獄中的吐達洪》。這是一首在哈密大地廣泛流傳的歌曲,紀念被哈密回王流放并折磨致死的農民吐達洪的。吐達洪因與歌中人物同名,所以經常愛唱此歌。蘇來曼和吐達洪早就認識,他是吐葫蘆村的車夫,正拉著一車煤往葦子峽去,兩人聊的是眼下的情勢好像有點不太對勁兒。吐達洪也感覺到了,烏斯曼的勢力已經擴展到了巴里坤,解放軍也駐扎到了巴里坤,局面很緊張,伊吾這邊也跟著嚴峻起來,經常看到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到處游走,如同幽靈一般。
吐達洪聽說了蘇來曼遭匪徒打劫的消息,勸他不要再跑了,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看樣子跟叛亂的匪幫是一伙的,遇上了只有自認倒霉。這趟煤送完,他也要歇一陣,等天下太平了再出來趕車不遲。
兩人互道珍重,各奔前路,走遠了還聽到吐達洪在唱:
馬車趕了三十年,
鞭桿子磨得溜周,
半夜睡在艾爾托木,
夢中才與親人相見……
從縣城到托背梁不遠,路過一個很小的叫底坑村的自然村。村里只有六七戶人家,是個維吾爾族漢族哈薩克族回族雜居的小村子,兩戶漢民和一戶回民是從甘肅、青海流浪過來的,其余幾戶,一戶哈薩克族牧民,從空多羅山區移民過來,三戶維吾爾族村民,其中的一戶也不是本地人,是從南疆的和田搬遷過來的。這樣一個五湖四海雜姓多族的人戶組成的村子,卻一直能和睦相處,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傷感情的事。蘇來曼每次到這個小村子來,都能感覺到村里人滿滿的善意。只有心地善良誠樸的人才能寬厚待人,彼此體諒,這是底坑村人長期相處得出的經驗,無論出現何種情況,絕不做傷害和對不起村鄰的事,代代相傳,人人遵守,因此他們的田園生活,一直都是非常安詳恬靜的。
蘇來曼喜歡這個村子的人和田野,人就應當生活在這樣的地方,即使窮一點,也能保持心靈的寧靜,免受世事紛繁的煩擾。他知道他這種世外桃源的理想和愿景,在別的地方找不到更多更好地印證。他去過很多的鄉鎮村莊,經歷過許多的人和事,人與人之間的猜忌和不信任無處不在,好像永遠無法彌平,就連自己的大家庭也不能幸免。一想到祖農哥哥和熱娜嫂子的毒舌和無邊無際的猜疑,蘇來曼的心情就變得難以抑制的灰暗。
從樹叢里竄出兩條狗,沖著蘇來曼和驢叫,有氣無力地叫著,好像應付差事似的。蘇來曼認出這兩條狗是哈薩克族村民包拉提家的牧羊犬,因包拉提務農多于放牧,這兩條狗在廣闊的野外跑得少了,讓每天的太陽曬得懶洋洋的。無所事事的日子對于狗來說真是一種意志的消磨,原來兇相畢露的嘴臉,如今變成了對人愛搭不理,無精打采的面孔,加上客人認得它們,它們也認出了過路的客人,搖了幾下尾巴便接著曬太陽去了。
包拉提和他的老婆哈那古麗從小院出來和蘇來曼說話,邀他到家里喝茶,蘇來曼婉拒了。哈那古麗在他的褡褳里挑了一包針,幾條燈捻子,兩只搪瓷小碗,邊挑邊說他們聽說了他被騎匪打劫的消息,以為是傳說,看到今天他趕著驢過來,就知道傳說是真的了,因為他以前是騎著馬,貨物是在駱駝背上馱著的。蘇來曼簡單說了一下他的遭遇,就問包拉提,那些打劫的匪徒會不會是空多羅山加那布爾的手下。
包拉提嚴肅地想了一會兒,說:“也可能是加那布爾的人,也有可能是烏斯曼的人,不管他們是哪個溜子的,我認為他們都不會有好的結果。偉大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都成立了,還胡鬧什么?我覺得他們的腦子都進去蟲子了。”
包拉提說想胡鬧的人好像還不止烏斯曼和加那布爾,兩天前就有一個托背梁的人到底坑村來煽動村民不要聽信縣工委工作隊的話,不要加入農會和擁立什么鄉村政權組織,這些都是共產黨給農民的籠頭,一旦戴上,就成永世的枷鎖,永遠不得脫身。
給農民戴上枷鎖的事,伊吾人并不陌生,在下馬崖、淖毛湖這樣的王府流放地,哈密王爺給造反的農奴就是加戴鎖鏈的。這些逝去并不久遠的往事,普通人都是目擊者和銘記者,那些戴罪的囚徒就從他們門前的沙土路上走過,衣衫襤褸,蓬頭垢面,遍體鱗傷……走好遠了,還能聽到鐐銬發出的刺耳響聲。
和包拉提夫婦分手后,蘇來曼內心更加堅定,他覺得他和路上隨便遇到的兩個人,吐達洪和包拉提是心心相印的。這些最貼近大地的人,讓他心里踏實,他想,如果他們知道了他此行的目的,是會贊成他的。
托背梁很快就到了。這就是一個大點兒的村子,顧名思義,在一個地勢較高的緩坡梁背上。村舍也是零零散散,都有干打壘的院墻,毗連而又分離,勉強讓出一條有點像街道的村街,到處都是殘雪、枯草屑和牲畜糞便。有三三兩兩的人在村公所外的空地上聊天,大多蘇來曼都面熟,蘇來曼牽著驢走近,他們立刻圍了過來,問的也是他遭劫的事,看來這件事在四鄉八村風聲較大,而且被添油加醋傳得走了樣。現在看到蘇來曼牽著一頭灰驢進村,他們的好奇心又被刺激了起來,圍著他問個沒完。不久,來了一群婦女和孩子,把驢背上的褡褳翻了個底朝天,所有帶來的存貨,都被搶購一空,就連他用來填充的邊角布都被一個婆娘買走,這些好心的女人在搶購他的殘貨時,完全把他當成了一個被同情的對象。無論哪個村子的人,都喜歡蘇來曼這個人,他有很長時間沒有來了,村里的小店是靠他的貨運才能正常營業的,現在小店關門了。人們對眼下的局勢憂心忡忡。一般村民搞不清這個世界正在發生的事,整個中國發生的時代巨變,在信息閉塞的邊遠鄉村只有少數人得到準確的消息,大多數人都被暗藏的勢力刻意地蒙蔽著,謠言無時無刻不進入他們的日常生活。共產黨在這謠言中被妖魔化為魔鬼,要把所有人都送進地獄。
縣工委工作組還沒有開到托背村來,他們有大量的工作要做,其中一項重要工作就是把村民們從各種謠言中解救出來,讓他們認識到,他們翻身做主人的新時代到了,人民應當滿懷熱情地迎接這個時代的到來。
但是,縣工委由于人手緊張,暫時沒有進入托背梁,幽暗勢力散布的謠言更是甚囂塵上。謠傳最多的是共產黨的天下長不了,共產黨的政權搖搖欲墜,到處都是反叛和抗爭,國民黨得到后臺美國,還有國際社會的支持,很快就會卷土重來,共產黨勢單力薄,很快就會像爐火上的冰一樣變成一股煙消失。
蘇來曼留意觀察,村公所院子里,停了很多車,一些人在晃蕩,不是本村面孔。其中一個,他認出是泉腦村的獵戶米吉提,就跟米吉提打招呼,問他怎么跑到托背梁來了。獵戶和蘇來曼的關系不錯,他以前打得獵物,連皮毛帶熏制的肉,都委托蘇來曼幫助銷售。蘇來曼問他,他便實話實說,說他接到了村頭兒的通知,讓他到托背梁參加一個鄉里的活動,他來了才知道,是和鄉里各村的槍手一起集訓。因為他是獵手,槍法好,所以還負責有教不會用槍的人打槍的任務。
米吉提說:“我來集訓有兩天了,這里管吃管住,每天練習打靶,各人的槍都不一樣,五花八門,我只能教怎么打獵槍,但是大家睡在車馬店的大通鋪上,晚上聊聊娘兒們,很快活!”
米吉提咧著大嘴直樂,蘇來曼覺得他笑的樣子真是愚蠢,就問他:“知道集訓你們的人是誰嗎?把你們集中起來準備干什么?給你們說過嗎?”
米吉提想了想,說:“警察局的麻木提副局長昨天來過,還講了話,讓大家抓緊訓練。是不是警察局把大伙兒召集起來,我說不清楚,這世界上好多事情,我都糊里糊涂。至于把我們湊到一起要干什么,麻木提說到時候就知道了,讓我們隨時等待命令……”
蘇來曼看周圍沒有旁人,說:“如果他們讓你把槍口對準解放軍,我勸你不要當他們的炮灰,趁早溜回家,你有老婆孩子,別為那些作威作福的人賣命,不值得!”
米吉提遲疑地說:“有沒有可能是讓我們對付烏斯曼匪幫和空多羅山的加那布爾匪幫啊?你就是讓這些人打劫了的,對付這些人,沒有槍可不行!”
蘇來曼抻了一把臉,用手指點著米吉提的鼻子,說:“你的腦子,不要總是糊里糊涂的,遇到事好好想一想,想清楚了,趕緊走人。讓你白吃白喝,就是一個陷阱,掉下去了,萬劫不復!”
米吉提嚇壞了,臉色剎那間變白了,吞吞吐吐地說:“我想起來了,麻木提局長好像說過,到伊吾來的解放軍全都到齊了,加上縣工委的人,也就是一百四十多個人,人生地不熟,勢單力薄,烏斯曼的叛亂匪幫消滅他們,比殺死一只黃羊還要容易!我在想呢,他為什么要說這樣的話?”
蘇來曼冷笑一聲,說:“只有沒有腦子的人,才會把他的話當真,來伊吾的解放軍后面有千軍萬馬,眼睛不瞎的人都會看到和想到。米吉提哥哥,聽我一句勸,晚上趁大家熟睡的時候,騎上你的馬,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蘇來曼和米吉提分開后,又去他的氈匠朋友吾守爾家稍坐。氈匠的手制產品也是蘇來曼幫助收購銷售的,兩人的交情不錯。吾守爾有一雙粗糙而靈巧的大手,長著一只碩大無朋的鷹鉤鼻子,兩撇上唇胡子又黑又密。蘇來曼直接問氈匠托背梁的異常情況,吾守爾說托背梁現在成了熱鬧地方,縣城周邊的人都跑到這里來避難,說是要有災難降臨,戰亂即將到來。村頭兒的家里三天兩頭開會,來的都是各地的頭腦人物,連前山、鹽池、淖毛湖、下馬崖的頭兒,都在村頭兒家里進進出出。夜里,那些避難的人在他們的營地點上火堆,又唱又跳,鬧到半夜才安靜下來,看他們高興的樣子又好像沒把災禍當一回事。吾守爾認為這是人類的天性,不到大禍降臨,死到臨頭,人們只要聚在一起,就忍不住要有說有笑,又唱又跳。
在吾守爾家里吃了一頓拉條子,走到村街上,蘇來曼猶豫著,要不要去看看切如拉。這個人是他的嫂子熱娜同父異母的哥哥,這對兄妹原來都在葦子峽居住,后來各奔東西,很少來往。蘇來曼卻因為有這層拐彎抹角的親戚關系,串鄉走村的行商過程中,和切如拉認了個親戚,只要他來托背梁,切如拉就要請他到家里坐一坐。聽說切如拉當上了村里的自衛隊長,蘇來曼就想著要不要見見他,以獲取更多的情報信息。
他在鄉公所門前躊躇了一會兒,決定還是去見一下這個村的自衛隊長。恰恰切如拉正好在鄉公所和幾個外村的自衛隊長開碰頭會,蘇來曼被人帶到開會的辦公室時,他們的會已經開完。切如拉和那幾個人正圍著鐵爐子烤火,爐蓋上烤著土豆片,他們都抽莫合煙,煙霧彌漫,一股臭烘烘的熱氣撲面而來。切如拉像牛一樣強壯的身體前傾著,爐火烤得他的大南瓜臉紅得泛油,他向另外幾個人介紹了蘇來曼,并說在白楊溝被打劫的人就是他,那些人立刻對他有了好感,仿佛他的遭難對他們是一種刺激。他們被爐火映紅的臉同時泛出笑容,讓蘇來曼說說遭劫的具體經過。蘇來曼懶得再說,說:“那是我的創傷,剛剛撫平一些,就不要再揭這個傷痛了吧!”
切如拉拍拍他的肩頭,說:“那些騎馬的人,搶慣了,看到別人的東西就眼紅,你運氣差點,正好碰上了他們,只好自認倒霉!”
蘇來曼裝聾作啞地說:“你們現在在托背梁搞槍手集訓,是不是就為了對付這些騎匪的呀?對付這些強盜,沒有槍可真不行!”
切如拉像馬一樣笑了起來,說:“那些人不會來打擾我們的,真到了戰場上,他們可不是我們的敵人。給你說這些你也不懂,你們這些商販腦子里除了錢,什么都裝不下!”
蘇來曼繼續裝傻,說:“那你們到底要對付誰呢?不會是解放軍吧?”
切如拉打斷了他的話,說他們在等待上面的命令,上面是誰,不說了,只說從哈密搞來的幾十條槍,屆時另行分配。
蘇來曼拒絕了遠親去家里吃晚飯的邀請,牽著驢離開了托背梁。太陽墜入地平線的時辰,他到了縣城。他在街道上聽到了大營房傳出的操練的口令聲,于是循著號令聲,朝解放軍連隊營房走去。
胡青山、孫慶林、韓增榮等幾個營連首長,神情嚴肅地聽著蘇來曼報告的情況。情況報告得非常具體,非常詳細,是間接得來的信息所不能比擬的。對于這位帶著傷病,不顧危險主動為部隊搜集情報的小商販,營連首長再三表示感謝,并給予極高評價。這是來自人民群眾自發的支持,極其珍貴。
蘇來曼及時地報告了他所了解到的情報,完成了自己的一宗心愿,心情舒暢地出了營房,聽著伊吾河的波浪聲,朝拜其爾村自家的方向走去。其時,夜幕已降臨,群山靜穆,變成駝峰般的暗黑剪影,繁星滿天,銀河像一條斑斕的絲巾懸在天幕上,晚風清冷,卻讓人心曠神怡。看得見水磨坊的模糊輪廓時,他聽到身后傳來了腳步聲。他停下腳步,回頭看,人影已經到了眼前。他聽到了這人的喘氣聲,好像輕咳了一下,這人說問:“你跟他們都說了些啥?算了一下時間,你在那間營房里,足足待了有一個半小時。”
蘇來曼借著朦朧的星月光亮,認出了來人,是警察庫木孜。這是個惡警,矮壯身材,一臉橫肉,暴眼暴牙。蘇來曼不喜歡這個人,說:“解放軍救過我的命,我去營房看看他們,表示一下我的謝意。”
庫木孜冷笑著,說:“表示謝意用得著一個半小時?別以為警察是吃素的,從你進營房那一刻起,你就被盯上了!”
蘇來曼也報以冷笑,說:“盯上我干什么?就因為我被劫匪搶了?我被搶的時候,你們警察在哪兒呢?”
他說完拍了一下驢背,轉身要走開,就在這個瞬間,庫木孜拔出鋒利的腰刀,朝他刺了過來,一邊低吼道:“對于你這樣卑鄙的告密者,必須實行嚴厲的懲處!”一道寒光閃過,蘇來曼閉上眼睛,但尖刀并沒有刺到他身上,他聽到庫木孜“哎呀”叫了一聲,同時聽到金屬與凍地相碰撞的聲音,清脆而響亮。兩個身影如同天神般出現,兇手庫木孜雙臂被反鎖,兩腿跪地,疼得齜牙咧嘴。
突然出現的兩個人是一班班長尹玉寬和吳小牛,營連首長交代給他們任務,暗中護送蘇來曼安全到家。惡警行兇,企圖殺一儆百,沒想到陰謀沒有得逞,反倒暴露了自己的問題。蘇來曼又受了一次驚嚇,再次脫險,跟解放軍的心貼得更緊了。
6
1950年3月23日,由指導員王鵬月、副指導員羅忠林、第二連連長王曰澍率領的二連后續部隊一百多名指戰員,到達伊吾縣城部隊營房。他們是八天前從酒泉出發的,用四天時間匆匆趕到哈密,又馬不停蹄從哈密出發,經南山口、天山廟、口門子、前山、鹽池,風塵仆仆抵達伊吾。
部隊進駐營房后,胡青山和王鵬月等商量,從新到的指戰員中再抽選二十人,補充淖毛湖和下馬崖的兩支開荒隊。拓荒在連長趙富貴的帶領下,已經熱火朝天地進行時節不等人,這些被抽選的同志只在縣城營房過了一夜,就匆匆分赴淖毛湖和下馬崖。
至此,二連駐守伊吾縣城的全部指戰員,一百零八人,加上縣工委的十八人,一共是一百二十六人。縣工委的組成人員,是六軍十六師從各部抽選的,他們也都是優秀軍人,只是擔負的任務不同,職責不同而已。
蘇來曼到部隊營地反映的情況,胡青山覺得很重要,讓吳小牛和顏世昌到拜其爾村把蘇來曼再請來,抖一抖情況,讓后來到的王鵬月、王曰澍、羅忠林和縣工委其他同志一起來聽,加深印象。他住的是一間單獨小房,唯一的一把椅子讓蘇來曼坐了,幾個營連首長就坐在行軍床上或小馬扎上,圍著一個小火爐,靜靜地聽蘇來曼講述他在拜其爾村發現的異常情況,以及在托背梁偵察的情報。會說一點漢語的小商販語速很慢,講述困難,但是大家都聽清了他說的內容。這是非常嚴峻的情勢,對于初來乍到的部隊官兵,僅僅一個月的時間,在語言不通、社情陌生的情況下,不可能得到這樣及時而具體的情報。胡青山和王鵬月緊緊握著蘇來曼的手,再三道謝,這個維吾爾族商販兩次反映的情況,揭出了一個嚴峻現實:在表面平和的假象下,一股反動逆流在暗中匯集。這是一個警報,太重要,太珍貴了。
在蘇來曼報告之前,胡青山、趙富貴、韓增榮等已經有一點隱隱約約的感覺,原縣府的那些頭頭腦腦,從縣長艾白都拉、副縣長李樹錚到警察局,各科室的一些小頭頭,對政權的和平過渡基本上是陽奉陰違。他們表面上笑容可掬,經常主動來找縣工委和部隊首長反映縣上的情況,但有些情況經調查落實,基本上是假情報,比如說,警察局長伊建中對胡青山和韓增榮說:“空多羅山的匪幫加那布爾帶了幾百人要來攻打縣城了,我們得多準備些槍支彈藥,堅決擊敗這些喪心病狂的亡命之徒!”實際上,加那布爾匪幫真正追隨的是烏斯曼。在烏斯曼勢力擴散到巴里坤草原后,加那布爾早率他的烏合之眾投向烏斯曼了。這一類純屬杜撰的假情報和假社情,頻頻由這些舊縣府官員反映到部隊,引起了胡青山等人的警覺。
舊縣府也有一些傾向解放軍的人,向部隊和縣工委反映了一些真實情況,如縣府建設科科長孫良夫就多次向縣工委韓增榮和胡青山等營連首長反映,縣城居民悄無聲息地遷出,向遠郊轉移,艾白都拉、李樹錚、伊建中等官員偷偷將家屬及財物轉移到托背梁。還有人反映,補給站副站長蔡臨澤經常參加縣府頭腦們的秘密會議,最近的一次會議是在大石頭開的,由縣參議長主持,參會的人是各地的保長和自衛隊長,蔡臨澤參加這樣的會議,很有可能與補給站的武器有關。
韓增榮還聽到一些關于舊警察局的反映。這個警察局在伊建中的多年經營下,培植了一批死黨,飛揚跋扈,為非作歹,有良心的警察在這個局備受排擠,處境艱難。受排擠的警察他也接觸過兩位,他們對伊建中一肚子不滿,但是對核心情報說不出多少東西,一是語言有障礙,二是伊建中的所有秘密行蹤,都是背著他們做的伊建中經常威脅這些不受信任的人,不要多嘴多舌,亂說亂動,即使解放軍來了也要恪守本分,膽敢出賣同道,屆時一定秋后算賬,絕不手軟。
縣工委在深入基層鄉村工作中,也聽到一些鄉民的零星反映,多是鄉村頭腦人物魚肉百姓、欺男霸女的惡行,現實動態反映較少,只有吐葫蘆鄉的新選農會組長賽那反映過一件事:最近有些人到吐葫蘆鄉放風,說共產黨的天下長不了,天下大亂的時刻馬上就要到來。還說共產黨要沒收和瓜分一切私人財產,不但“共產”,還要“共妻”,所有的女人都要充公,供眾人享受。
賽那報告,最近夜里聽到的槍聲多了起來,還有人放信號彈。空多羅山的加那布爾匪幫回來了幾十人,是從巴里坤草原方向過來的,這是不是意味著烏斯曼的大隊人馬就要開過來,天下真的要變了?
對于烏斯曼匪幫的命運,胡青山、韓增榮、王鵬月等營連首長心里有數,人民解放軍進疆的首要任務之一,就是剿匪。現在六軍的多支部隊已經進入各自位置,合圍烏斯曼叛匪已成定勢。但是烏斯曼的勢力到巴里坤草原就停止東擴了,伊吾縣乃至整個哈密地區暗流涌動,不但沒有收斂,反而更加來勢洶涌,這是對烏斯曼叛匪的一種積極呼應,而策劃這種呼應的人,在他們的頭腦中變得越來越明晰了。這個幕后操縱的大人物,應該就是有“虎王”之稱的哈密專員堯樂博斯。胡青山記得,剛到哈密時,師團首長曾經提醒過大家,“對你滿臉堆笑的人,不一定是真心歡迎你的人”。
這個堯樂博斯專員,在人民解放軍進軍新疆之前的一月份,就親赴巴里坤和匪首烏斯曼秘密會面。這個情報,部隊進駐哈密后從有關渠道很快獲悉。堯樂博斯知道,這樣重大的行蹤不可能瞞天過海,解放軍必定會知道這次會面,所以,他干脆公開承認和烏斯曼有過這樣一次會晤,在會晤中自己做過一些勸說烏斯曼迷途知返、棄暗投明的努力,但是烏斯曼不為所動,把所有的勸說都當成了耳邊風,結果會晤不歡而散。
堯樂博斯見多識廣,能說會道,在重慶、南京等城市混跡多年。他身居高位,在國民黨上層廣結人脈,歷練得八面玲瓏,老奸巨猾。又會說多種語言,巧舌如簧,無論什么事,都可以經他的三寸不爛之舌,說成他想要的樣子。秘密會晤匪首烏斯曼這樣的政治事件,經他一說,不但不是他的政治污點,反而成了他的一項政治貢獻。自己大義凜然地勸說烏斯曼改邪歸正,雖然沒有成功,但做了自己該做的事,也是一種功德,聊可自慰。
沒有人揭露和戳穿他的自圓其說,因為他在新疆的政治地位,他在新疆和平解放的這盤大棋上,還是一個重要的棋子,是屬于要爭取的重要政治人物。倘若他能摒棄前嫌,與共產黨同心同德,新生的人民政權會舉起雙手熱情地歡迎他,不會在細枝末節上過多地糾纏不休。
胡青山、韓增榮等雖然身居底層,卻對大局胸中有數,但大局有高層首長把控,不是自己操心的事。然而他們同時也非常清楚自己在局部承擔的責任,現在,大量的情報接踵而來,必須做出判斷,師團首長把伊吾這樣重要的一塊地盤交給了他們,絕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閃失。
王鵬月、羅忠林、王曰澍三個剛到伊吾營地兩三天,就遇上這樣復雜的局面,從蘭州戰役惡戰中剛剛放松一些的心情,頓時又變得緊張而嚴肅起來。
尹世寬和吳小牛把警察庫木孜帶進胡青山的小屋,這個一路掙扎辯解的惡警,一進屋就有點膽怯了。他面對的幾個營連首長,沒有一絲笑容,目光如劍,冷冷地盯著他。他還看到了他們的槍,不只有手槍,墻上還掛著湯姆森沖鋒槍,陰森森地閃著寒光。這個平時作威作福的矮胖子,沒有經歷過這樣的陣勢,肥胖的小腿禁不住地抖動,有一種想尿的感覺。
胡青山拿起那把行兇的腰刀,厲聲說:“你為什么要對一個手無寸鐵的百姓行兇?老老實實交代,不要撒謊!”
庫木孜的南瓜臉上泛出油亮的細汗,結結巴巴說:“是麻木提副局長讓我干的,他說,說蘇來曼跟解放軍走得太近了,又去了托背梁,這個人必須得死!”
胡青山說:“跟解放軍走得近了就得死,這是麻木提說的嗎?還有托背梁,你們在托背梁有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
吳小牛把鄧良叫來,審訊順利進行。庫木孜聽韓增榮講了對留用人員的政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政策,急于洗白自己,把他所知道的情況一五一十地都抖落出來。聽了他的交代,蘇來曼搜集到的情報得到進一步的印證,在托背梁,敵對勢力正在有組織的集結。誰是這集結的幕后策劃者和指揮者?庫木孜說具體組織和指揮的是伊建中局長,伊局長上面還有沒有人?
庫木孜故弄了一下玄虛,吞吞吐吐說:“我嘛,只是一個小小的普通警察嘛,上面的事情嘛,只有一點點的知道,但是嘛,托背梁的情況,艾白都拉縣長、李樹錚副縣長,他們知道呢!大人先生們應該都知道呢!”
在胡青山、韓增榮眼前,艾白都拉、李樹錚等縣府官員堆滿笑容的臉在浮現和晃動。脾性耿直的軍人們很不習慣這樣的面具社交,總覺得這樣的笑臉阻隔著真誠的交流,掩蓋著許多事實的真相,在這樣的笑臉后面,仿佛有一雙雙陰暗的眼睛在幽幽地閃亮。他們從心底里不愿意和這樣的地方政客打交道,但職責又要求他們必須和這些人打交道。迄今為止,這些縣城政客和首腦人物,至少名義上還是和平過渡中需要爭取的對象,是政策規定的統戰對象,沒有確鑿的證據,不能撕破臉皮,還得客客氣氣地對待他們。
胡青山、韓增榮等對庫木孜的這番交代沒有表態,庫木孜以為營連首長們不相信他的話,自作聰明地補充說:“所有那些過去過著好日子的人,都打心底里不喜歡你們……這是我這個小警察,對世界的看法……”
胡青山難得地浮了一絲笑,說:“你這話說到根子上了,我贊成!”
韓增榮說:“你不喜歡我們,也是因為你一向過著你認為的好日子啦?”
庫木孜慚愧地低下頭,說:“我一直緊跟伊局長和麻木提副局長,他們讓我干啥嘛我就干啥,用不著腦子想問題,跟著他們,我吃得好喝得好,伊吾就這么個小縣,我能過上這樣的日子,很滿足了……”
這個惡警認清了大勢,倒有比較明智的一面,主動交代了警察局內伊建中、麻木提的幾個親信的情況,受排擠的人的名單,還有槍支佩帶、倉庫庫存情況。
第二天,警察局幾個配槍的警察,被收繳了武器,連麻木提的槍都被繳了。伊建中去了哈密,暫逃收繳。那些平時受氣的警察,知道此舉由庫木孜暗殺商販蘇來曼引起,對部隊和縣工委的果斷措施公開叫好,胡青山和韓增榮給這些警察打氣鼓勁,希望他們積極承擔起維護社會治安的職責,一旦有事能和部隊及縣工委同心協力、同仇敵愾,共渡難關。
幾個營連首長商定,對艾白都拉、李樹錚等幾個頭面人物加強監控,嚴密監視他們的一舉一動,不能放任他們四處活動。伊建中從眼皮底下消失,就是監控不力造成的。此外,對補給站要加強警戒,適當的時候要接管過來,以防萬一。
同時決定,縣工委派往各鄉村的工作隊緊急撤回,駐地由警察局院子搬到營房,萬一有事,便于指揮和統一行動。
胡青山囑咐吳小牛和尹世寬,暗中保護好商販蘇來曼和他的家人,伊吾階級斗爭形勢嚴峻,情況復雜,不能讓蘇來曼這樣的基礎群眾再受驚嚇,一定要保護好他們的生命和財產安全。
尹世寬是班長,事情多,這個任務主要落到吳小牛肩上。自此,吳小牛經常在水磨坊和拜其爾村之間的沙土路上走動,挎著槍,沿著伊吾河一直走到拜其爾村,在村子里慢慢溜圈,時不時地往老吾拉音的大土院子瞅上一眼,夜里也來。吾拉音老漢一家渾然不知,他們的大土院子,是受到解放軍特別護衛的。
吳小牛有時也把天罡牽出來,來回走這段路,留在連隊駐地的馬只剩下雪青馬、黑頭佗等幾匹了,其余大畜都隨拓荒隊到淖毛湖和下馬崖了。吳小牛牽著天罡,另外幾匹馬也靜靜地跟著,神情肅穆。雖然邊疆的春天來得晚,但早春的氣息在空氣中彌漫起來,河床里的殘冰又消融了一些,鳥兒們叫得更歡了。每次往縣城方向走,橫亙在前方的天山山脈就讓吳小牛激情滿懷。對堇花的思念讓他淚流滿面。天罡陪著他凝視群山和水晶般的皚皚雪峰,俊美的大眼里也是滿含深情。到伊吾來一個多月了,它和吳小牛一樣,無比想念沁城的主人以及它那溫馨的馬舍。
部隊所有指戰員全部到齊,胡青山驚訝地發現,一百多人吃飯和四十多個人吃飯,完全不是一回事。主要體現在對庫存糧食的消耗程度上,完全不在一個量級。他是打硬仗的副營長,從來沒有當過司務長或管過連隊伙食,現在要操心全盤,才發現本來以為很充足的庫存糧食,就像一片片桑葉一樣,被蠶食的速度快得驚人。庫存糧總有吃完的時候,一旦吃完,該怎么辦呢?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他到現在才領悟了,王震司令員為什么再三要求部隊進疆后要發揚南泥灣精神,開荒種田,自力更生。新疆二十萬軍隊,不自力更生,到哪里去找二十萬人吃的糧食啊!
新到的指導員王鵬月,副指戰員羅忠林,第二連長王曰澍,受胡青山的感染,對部隊開荒的意義加深了認識。趙富貴連長一心撲在開荒事業上,為的是部隊后續有糧,不給人民群眾添麻煩,還要爭取多打糧,為地方做貢獻。他們到伊吾后,還沒有和趙連長見過面,于是決定去淖毛湖看趙連長和拓荒戰友,再去下馬崖看看劉景德和戰友們。
三個人分乘天罡、雪青馬和黑頭佗,由一排副排長賀文年陪同前往。賀文年騎的是一匹壯健騾子,四騎出城,飛馳而去,八十公里沙土地路,趕中午就到了。趙富貴和墾荒隊員們在新打的地壟上迎接戰友。自打酒泉分手,已經兩個多月過去了,在淖毛湖的新開荒地重逢,大家分外激動和親熱。劉銀娃跟著連長開荒,曬得黑紅黑紅,兩只大眼睛更亮,笑起來牙齒白白的,更加可愛。深翻的土地泛著褐棕色的濕氣,散發著泥土的芬芳。大地的深厚和普天下幾乎相同的香味讓這些年輕的官兵們陶醉,他們差不多都是從這樣的土地上走出來的,只要聞到土地散發的泥土氣味,就會感到難以言說的親切。
這些別后重逢的戰友們,歡天喜地,有說不完道不盡的戰斗情誼。那時候,他們沒有想到,為了這片土地的豐收,他們不僅要拋灑汗水,付出艱苦的勞動,還要貢獻寶貴的青春、生命和鮮血。
除了新兵,他們中的多數都參加了殘酷而激烈的蘭州戰役,連隊有將近一半的戰友犧牲在巷戰中。活下來的,在酒泉集結,成了進軍新疆的部隊中的一員。和平時代到來了,陽光燦爛普照大地,難免有這樣的麻痹思想滋生,以為從此以后,大范圍的血腥的戰爭他們遠去了。
而事實上,一場浴血之戰正在來臨。
責任編輯王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