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赫凡,新疆野馬繁殖研究中心高級工程師,中國科普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西部散文學會會員。著有散文集《野馬重返卡拉麥里》《野馬回家》《新疆野馬回歸手記》《野馬家園》及詩集《野性的呼喚——紀念野馬重返故鄉三十周年》《天馬之夢》。在《綠洲》《民族文匯》《中國文藝家》《西部散文選刊》《遼河》《鴨綠江》《參花》《神州文學》《當代作家》等幾十種期刊和平臺發表散文、詩歌五百余篇(首)。
11月24日晴
今天真是幸運,在喬木西拜野馬野放站通上長明電的日子,又來到了卡拉麥里自然保護區。
一路上陽光明媚,藍天碧透,白云飄飄,路兩邊見不到雪的影子,前段時間下的雪基本上已化完了。此時的卡拉麥里,完全成了荒漠,草兒都已枯黃,時間即將進入十二月,還見不到雪,讓人心里感覺有些遺憾。很期待一場雪,讓人看到冬的顏色,寧靜、遼闊而純粹的一片潔白,看到野馬群在白茫茫的雪野中撒歡。如果有一場大雪的覆蓋,卡拉麥里便成了冰清玉潔的童話世界。
到了喬木西拜站上聽說剛剛通上長明電,心情一下變得更加亮堂起來,為這些長年堅守野外的野馬保護者深感高興,更讓人喜悅的是,聽說下周還會安裝WIFI網絡。監測站成立九年來,今天,終于告別了靠太陽能和柴油發電機發電的日子,終于有了長明電,真讓人興奮不已。
一下車,呼嘯的大風撲面而來,仿佛是激情的卡拉麥里給人的熱烈歡迎,把人緊緊裹挾。我放下行裝,背上相機,直奔野馬群。
近百匹野馬聚集在一起,與野馬相守二十余載,這樣大的場面還是第一次見到。我不禁歡呼雀躍起來,感覺如夢如幻,有些不敢相信,于是,端起相機,像風一樣,追著野馬群,狂拍不止。
十多個野馬群冬季匯聚成的大群,在一起居然能夠和平共處,相安無事。沒有爭妻奪妾的激戰,也沒有爭奪王位的搏殺,一個個大大小小的野馬群,形成穩定的家族群,漫山遍野,靜靜地低頭采食,相隔幾米到幾十米遠,看上去非常和諧,就如成百上千頭野驢聚會一般。9月27日放歸后當上頭領,占有了九匹放歸母馬的準噶爾223號公馬還是穩坐著它的“帝王寶座”,無論是野外自由生活的公馬,還是跟它一起放歸的圈養公馬,都沒有去爭搶它的媳婦。
還是最有經驗的巡護員艾代負責的班組值班,增加了兩名新巡護員。艾代說,野馬過了發情期,到了秋冬季就顯得安靜多了,彼此間很少打架,到了春天發情交配期,野馬的打斗會激烈起來。
而圈養的野馬,不僅是發情期打得歡,過了發情期也經常隔著圍欄、鐵門打架,打得頭破血流,甚至為此喪生。為了避免野馬間打斗傷亡,現在相鄰場地隔開的那道鐵欄都改建成高大的磚圍墻,縫隙很寬的鋼管門改成了封閉式的鐵皮門,只在鐵門把手處留個可以伸進去開門栓的小方孔。被擋住了視線,看不到對手,也看不到對面的美女,讓愛隔欄打架、隔欄看美女的頭馬們更著急了,經常往鐵門處跑,伸長脖子,透過門孔向對面望,或通過門兩側鋼管立柱與磚墻間的細縫向外窺視,焦急地用蹄子敲擊鐵門,或用牙齒咬門閂,哐當哐當的敲擊聲,在寂靜的荒野,愈發顯得清脆、嘹亮。有時野馬還會一躍而起,直立起來,兩前蹄爬向鐵門,想從阻礙它自由的鐵門跨越出去。每次聽到鐵門對面有些風吹草動,或是相鄰場地的野馬家庭的頭馬靠近鐵門時,鐵門這側的頭馬就會箭一樣地沖過去,向挑釁者發起攻擊。當踢、打、咬、撞都不奏效,它會著急地沿著鐵門跑來跑去,昂頭揚尾,排出一堆馬糞球,劃出地盤界限,意思這是它的地盤,不容侵犯,而后接著再去踢打鐵門繼續戰斗。一年四季都如此,頭馬們總是樂此不疲。
野外的野馬自由自在,心情愉悅,與自然和諧相處,而圈養的野馬太受束縛,整天被困在狹小的場地內,內心太憋屈,所以喜歡隔欄打打殺殺,宣泄內心的怒火,宣泄無處釋放的旺盛精力。
放歸的野馬群不像上月來時那么警覺,遠遠地看見人就飛奔而去,而是顯得有些懶洋洋的,不緊不慢地與人保持著不遠不近地距離,時而瞅瞅我,時而又低頭采食,或許覺得我是老朋友,或者是把我當成了同類,對我沒有懼怕之意。而我最希望看到的是大馬群跑起來的場景,于是過去追趕。馬群小跑起來,我緊隨其后,邊趕邊拍,從一個山頭跑向另一個山頭,任狂風撲面,亂發飛揚。此刻什么也不去想,仿佛自己也變成了一匹野馬,跟著這一大群的野馬,在曠野里自由自在地奔馳。
追了一陣野馬群,風突然靜止了,我不追,馬也不跑了,太陽變得暖意融融,如春天般溫暖。我靜靜地站在野馬群中,可以近距離地看看野馬了。三三兩兩的小群或十幾匹的大群,在相距不遠處,安靜地采食或者休息。
而我此時,完全融入自然,融入馬群中,開始去尋覓一些熟悉的身影,尋覓十幾年前最初放歸的野馬,看那些野放的排頭兵,首批征戰荒野的老將們是否還健在。當看到一匹匹野外出生的新生代,總會想到它和從小在圈里長大的那些野馬中哪個長得像,它們會是哪個馬的后代。不經意間,會看到從小跟自己長大的野馬公主清秀而熟悉的面龐,會看到野馬王子挺拔的身影,會看到野馬帝王炯炯的目光,會聽到失去媽媽的孤駒小雪蓮花稚嫩的嘶鳴。此刻,那些舊時光隨著野馬老朋友的氣息變得鮮活起來,仿佛我與野馬相伴的青春也剎那間回來了,陣陣暖流襲來,催生了滿目淚光。
9月27日放歸的野馬安然無恙,神情悠然,面目祥和,快樂地享受著自由與愜意的生活。多日不見,準噶爾56號還會像以往一樣親近我,走來啃我的衣襟,嗅聞我的相機。讓人驚喜的是“光棍女老大”準噶爾214號越變越美了,多年的爛嘴好多了,看上去并不怎么明顯了,不仔細看的話,艾代還誤以為這是野外出生的野馬,而不是新野放的圈養野馬呢。他禁不住說:“這里的水土真好,很養馬。”“是的,這里的水土很養馬,但不養人,馬越變越駿美,而人卻越黑越滄桑。”我說。
突然又一個驚喜來襲,我發現野馬雙胞胎冉冉和路路姐妹了,這下我終于有了可以近距離看雙胞胎的機會。雙胞胎被毛金黃色,給人眼前一亮的感覺,因為見慣了圈養野馬的土黃或黑褐色,見到野放野馬,第一眼的感覺是野放野馬毛色比圈養的野馬毛色要淺,特別是腹部較白,且白色面積較大,被毛富有光澤而整潔順滑。
雙胞胎的被毛比上次見時又長厚了些。到了冬季,野馬的被毛變長變厚,如穿上了御寒的大皮襖,看上去有些臃腫、慵懶,憨態可掬。特別是小馬駒,看上去萌萌的,毛茸茸的,簡直可以跟大熊貓媲美了。而野馬春季脫去冬裝后,被毛則變得單薄,平滑如緞。雙胞胎吃草、走動時在一起較多,它們和媽媽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三位苗條美女站一起,讓人以為是三胞胎姐妹呢。它們的媽媽警覺性較高,總不時地注視著我,我稍走近些它就會走遠。警覺性最高的是群體之王,它們的繼父。它毛色棕褐,肩部有燕尾標記,體格高大健碩,粗壯結實,我靠近時,它會帶著群體走開,邊走邊回頭望我,保持著約十幾米到上百米的距離。行進過程中,對離它群體較近的其他群的野馬,它不時會沖過去將它們趕遠。
走到一個山坳處,終于看到了幾小塊殘雪,雙胞胎所在的野馬群像發現了美味佳肴一般,爭先恐后地吃起來。特別是雙胞胎之一,把小小的雪球如含糖塊一樣含在嘴里,細細品味,慢慢吞咽,模樣可愛極了。
真希望成百上千的野馬大群遍布卡拉麥里,萬馬奔騰的壯觀場景,隨處可見,也愿野馬回歸自然的前景,也如今日的長明電,一片光明。
一直到夕陽西下,暮色降臨,我才肯離去,來時狂風相迎,走時自然也是狂風相送,正如我心中的喜悅,也在漫山遍野地如風樣奔跑。
夜風更猛,呼嘯不止,像是誰在黑夜里慟哭。白天的驚喜過后,我的心里突然有些疼痛,為這些長年在野外堅守的寂寞護馬人。
宿舍有些冷,我蓋上兩層厚被,狂風聲里,打開電腦,在被窩里敲擊鍵盤,記錄生命中的感動。
11月25日暴風雪轉晴
昨日陽光明媚,今日大雪紛飛。
而我卻覺得上天很眷顧我,讓我昨天盼雪的愿望迅速達成。
清晨天亮時拉開窗簾一看,窗戶玻璃上沾了很多雪,再往外一看,外面正風雪交加,白茫茫的一片,我別提有多高興了。這正是我所期待的,卡拉麥里的第一場大雪,宣告了荒野之冬真正來臨。
我激動的心情難以抑制,立即起床,穿戴上棉衣、棉褲、帽子、圍巾、厚靴子,全副武裝,顧不上梳洗就直奔野馬群。
雪下得約一尺厚了,一出門,呼嘯一夜還未消停的狂風,裹挾著細密的雪粒,迎面襲來,讓人有些睜不開眼,鼻子兩側露出的部分好像有針在扎。
走近野馬群,首先看到的是躲在草料庫避風處新放歸的野馬。它們個個滿身是雪,簡直成了雪馬、白馬,站在那里瞇著眼睛,一動不動,看上去在打瞌睡或是睡覺。當我走近,聽到相機的咔嚓聲,它們扭頭望望我,而后向不遠處走幾步又停下來。
我又去找大馬群,見幾十匹野馬正在三面是山丘環繞的低谷處,背風站立,臉上、背上、四肢上都是雪,尤其尾部比較多,臉上像是撲了粉一樣,都成了“白面大俠”,或者是“白馬王子”、“白雪公主”。它們靜靜地站立在雪中,如雕塑一樣,一定也是怕雪粒進入眼中吧。它們同樣也是閉著或瞇起眼,看起來在睡覺似的,顯得沒精打采。
這樣的場景,對我來說都是頭一回見,顧不上寒風刺骨,端起相機不停地按快門。
在狂風的作用下,雪被吹到低洼處,山丘的坡底雪深些,坡上雪淺些,我在深淺不一的雪野里追著野馬,踩到雪深處,不時會有雪灌進我略高過腳踝的短靴內。盡管戴著厚手套,但手一會兒就不聽使喚了,手指發木,有些僵硬,于是伸進棉衣口袋,暖兩分鐘,接著再拍。當我去靠近它們時,它們才如夢初醒的樣子,一下警覺地在雪野里奔跑起來,蹄后雪沫四濺,這樣壯觀的美景,真讓人嘆為觀止,仿佛進入了仙境,美輪美奐。
完全沉浸在這大雪彌漫、百馬奔騰的盛景當中,當手再次不聽使喚時才回過神來,端沉重的相機,胳膊也有些酸痛了,干脆坐在雪地上,稍緩緩。我坐下來時,剛剛還在奔跑或者走動的野馬放松了警惕,又安靜下來,站立如塑,背著風雪。
盡管凍得要命,內心卻熱血沸騰,覺得這個冬季,自己真的好幸運,卡拉麥里對我太熱情了,以長明電相迎,以狂風暴雪相迎,以一群群的野馬相迎。
稍休息會兒,我又接著拍野馬,一會兒坐雪地里拍,一會兒蹲著拍,一會兒站著拍,此時,只有自己和野馬,感覺自在極了,恍若世外。
不一會兒,艾代、葉爾江、葉力江等巡護員來救護暴風雪中的野馬了。他們開著裝了高高一車斗苜蓿草的拉草車,一人開車,一人站在車斗高高的草垛上,手持一把鐵叉,叉上苜蓿草捆往下撒,還有一個人在地上將撒下的草捆繩解開,將塑料草繩拾在一起,以免野馬吃了塑料制品危害健康。野馬們遠遠地見到草車,爭相向著車的方向跑去,風雪中迷迷瞪瞪的野馬一下顯得精神抖擻起來。當一捆草撒下來,野馬們一擁而上,圍成一團,搶著吃起來。它們不時會因爭食發起戰爭,你踢我一下,我咬你一口,等草捆越撒越多,野馬群隨著地上的草捆分散開來,漸漸不爭不搶,平靜下來。車向前開時,沒有吃上草的野馬緊隨其后,追著草車。
為了應對冬季暴雪或雪災天氣,卡拉麥里自然保護區早就備好了救護野馬、鵝喉羚等野生動物的草料。每當此時,關愛卡拉麥里野生動物的社會各界人士還會積極伸出援助之手,為野生動物捐草捐料,為野生動物送救災糧,讓它們安全度過缺少食物的雪災天氣。半月前,新疆愛心慈善團就為卡拉麥里的野馬等野生動物送來了苜蓿和玉米共九噸救命糧,同時也為新疆野馬繁殖研究中心的圈養野馬送去了九噸草料,讓野馬安全過冬。該慈善團體已經連續七年為野生動物捐贈草料了。
約十一點半,風漸漸小了,雪也停了,烏云散去,藍天的面孔顯現,在一片沙沙的咀嚼聲里,我轉身離去,因為我的相機沒電了,得趕緊回去充電,而且自己還未吃早餐,早就感覺饑腸轆轆了。
吃過午飯后,我想再去拍野馬。二十多年才遇上的機會感覺真是來之不易。去拿相機時,發現窗外的遠山上,一片灰白相間的云山云海高高聳起,姿態萬千,變幻莫測,我站在窗臺上,打開一扇窗,又對著如此迷人的盛景拍起來,之后便向野馬群出發。
風和日麗,藍天白云,野馬身上的雪都完全消失了,在白雪的映襯下,身上的毛色顯得非常醒目、耀眼。它們有的在低頭采食飼草,有的在吃雪,有的站立休息,還有小馬駒,不時鉆到媽媽的肚子底下去吃奶,有的野馬還會在雪地里打滾,而后站起來,抖抖身上的雪。
這雪下的,可以讓野馬們美美地吃上免費的雪糕了。這樣的雪,足以代替飲水,滿足野馬冬季對水的需求。冬季水源地結了厚厚的冰,野馬群也不再去那里飲水,主要靠吃雪解渴。
有了暖陽照耀,天氣沒有早晨那么冷了,走到熟悉的老馬身邊,拿出手機,自拍幾張。這令人開心而難忘的時刻,和野馬合個影留個紀念是必須的。
還有一些找不到蹤影的野馬,巡護員們明天還得繼續尋找,它們是否經得住這場大雪的考驗呢?我期盼著盡快見到更多的野放野馬,希望它們都平安健康。
11月26日晴
今天天氣徹底放晴了,萬里碧空沒有一絲云,風也變得那么柔和。
一大早我就去拍馬,想拍日出中野馬的剪影。艾代幫我把馬群趕到一個坡上,我坐在坡下的雪地里,逆光拍攝。拍完后,艾代又將馬群往坡下趕,野馬群奔跑起來,我趕緊抓拍。非常感謝艾代的幫助,今天上午我不僅拍到了野馬的剪影,還拍到了百馬奔騰雪原的壯觀場面。
早飯后,我、葉爾江及另兩個新來的哈薩克族小伙子去巡護野馬。
車行駛在平時去找馬軋出的一條路上,兩邊的雪原時而起伏,時而平坦,一望無際,莽莽蒼蒼。山丘頂上,雪被風吹到低洼處,露出山丘黑色的頭、眉眼及背脊,遠望去,山丘連綿起伏,輪廓更加優美清晰,如詩如畫,令人浮想聯翩。潔白浩瀚的世界容易讓人內心沉靜,更容易讓心靈的野馬狂奔。沒被掩蓋的枯草團團簇簇地盛放在雪野中,在廣闊的平地上,人的視野和心境一下也變得開闊和平靜起來,完全融入其中,自由輕松,一切煩惱遁入九霄,車行駛的也沒有那么顛簸了。為什么人到了自然的懷抱之中總會那么放松?我想或許是因為人來自于自然,終究要回歸于自然,所以對自然有著天然的親近感吧。
車上放起歡快的哈薩克族音樂,讓人的心隨著音樂的節拍在雪原上起舞。其實我真的想跳下車,在雪原上盡情地舞一曲,在燦爛的陽光下,在蔚藍的天空下,穿上一身仙氣十足的舞裙,與雪原上奔馳的野馬共舞,舞累了,就躺在潔白的雪野里,沐浴陽光,或是在雪野里打滾,高唱一曲大草原之歌。穿上哈薩克族服裝,跳一曲哈薩克走馬舞,應該更符合此時的場景。
卡拉麥里荒原的積雪,不是大片雪花堆成的松軟、平坦的雪被,而是細密如沙,應該叫雪沙更合適。那么雪野自然稱之為“雪漠”更為形象,稱之為“雪海”也很不錯,我們的車則如海上的快艇,正在起伏的波濤中沖上沖下,盡情地揮灑自己。枯草周圍,風刀將雪修成低矮平緩、形態各異的沙丘狀,大大小小的雪丘連成片,隨處可見到雪面上梯田或波浪狀有層次的線條,或許是風在雪上作的畫吧。
潔白廣闊的雪原總會給人無限的遐想,天空無語,大地無聲,是那么寂靜,只有風兒在輕輕地吹,這里不僅是野生動物的天堂,而且也很適宜心靈度假。
葉爾江開車,我坐前座,另兩個巡護員坐后座,不停地向外張望,尋覓著野馬的蹤影。當車在可能有野馬行蹤的地方停下,他們會搖下車窗,用望遠鏡向遠方搜尋。
雪厚的地方,有一尺多深,車行進得有些困難,特別是到了雪深的上坡,感覺車都無法行進了。葉爾江加大馬力向前沖,前輪打轉時飛起的雪沫濺能到前車窗上,此時,葉爾江會把車向后倒一下,再加足馬力,沿著倒出時深深的車轍溝再向前向上沖,當沖上去時,人一下松了一口氣。
尋找了約兩個小時,終于有一個七匹的野馬繁殖群出現在我們的視野,遠看去是七匹棕黑色的小身影在奔跑。冬季白色的雪野,比起與野馬一色的土黃色荒野,更容易發現野馬的蹤跡,可是也因下雪野馬離開對水源地的依賴跑得更遠,蹤影反而更難覓了。巡護員用望遠鏡仔細一看,是一匹公馬頭領帶了四匹成年母馬及兩匹幼駒,在它們附近,還發現兩群二十多匹的野驢群。遠遠望見向它們方向行駛的車,野馬群與兩個野驢群分別朝不同的方向飛奔起來。在湛藍天空和白色雪野的襯托下,野馬和野驢群奔跑的身影顯得那么明艷奪目,在廣闊寂靜的卡拉麥里大地,它們的身影如靈動的音符,給冬季的荒原增添了無限生機,成了這片土地上一道最亮麗的風景線。
由于暴風雪,這群馬有些掉膘,形體較瘦,得趕回去補飼。葉爾江加快車速追趕野馬群,原來行駛較緩的車一下子變得顛簸起來。車一加速追,野馬群也全力加速飛奔。
野馬群四處奔竄,一會朝東,一會朝西跑,車也跟著它們轉,要讓它們朝有草的救護地方向走。野馬起初有些驚慌失措,不聽指揮,葉爾江開著車東堵西追,折騰了幾個回合,野馬們才按指定方向跑去。皮卡車跟在野馬群的左翼,保持著百米左右的距離,跟著馬跑。馬一直全力前進,走在最后面的一匹馬因跑得過猛,跌倒兩次,趕緊爬起來,抖抖身上的雪,接著跑。它們不時朝車的方向望望,當跑了約半小時后,它們渾身是汗,可能太累了,速度也稍慢了些,我們的車也隨之放慢速度,好讓這些馬緩口氣。當野馬沿著我們來時的車道往回走時,我高興地說:“這野馬變聰明了,明白了我們的心意。”一直沿路走了一兩公里,我們的車慢慢地跟在左后方。離目的地約有兩公里時,野馬群突然偏離前進方向,朝右邊的山丘跑去。看來這野馬也不經夸,一夸就不聽話了。最后的一匹沒有跟上隊伍,可能是因為太累跑不動了,它一直向前走著,沒有跟大部隊跑,而是慢慢地沿著道路向前走著。我們的車去追趕那六匹轉眼跑得沒影的馬,翻過兩個山丘才發現它們的蹤影,加速追擊,趕超它們,將它們堵截回目的地方向。
顛簸不到一個小時,我就覺得腰酸背疼,特別是車加速追馬與野馬賽跑時,人被顛得前俯后仰,感覺五臟六腑都快被顛了出來,真不知道,這些巡護員長年這樣,是怎么吃得消的。
六匹野馬到了補飼點,渾身濕漉漉的,冒著熱氣。葉爾江、艾代等顧不上吃午飯,又驅車去找那匹落單的野馬。約半小時后,將它趕了回來。聽葉爾江說,他們回頭再去找這匹馬時,它跑到不遠的右側山坡間,正在嘶鳴著焦急地找著伙伴們。
下午,我又去拍馬。只見大馬群又分散成小群,到山坡間吃露出雪面的枯草,或者采食積雪。我跟在馬群后拍攝,有時不小心走進深雪中,哎呀,居然會沒過膝蓋。走出深雪,趕緊將灌入靴子里的雪向外扒拉。
為了拍到更美的剪影,我一直跟蹤野馬到夕陽西下。晴天的朝陽和落日都一樣讓人沉醉,而金色霞光中的野馬,更是光彩照人。我與野馬群保持著約十米左右的距離,在雪地里或坐或跪或仰面躺著拍,鏡頭對準野馬,盯著它們的一舉一動,什么都不想,完全放空自己,仿佛置身世外,總是會為抓拍到精彩鏡頭興奮不已。
當太陽落入山頭時,我帶的兩塊電池已用完。東方山頭的天空像是被涂了胭脂,變得粉撲撲的。傍晚又刮起了凜冽的漠風,天空的臉也跟著凍紅了似的,漸漸又轉為青黛色,像油畫一樣,一大群野馬正在畫中低頭吃草,我趕緊拿出手機,定格這美麗瞬間。在欣賞東邊的景色時,太陽落下的山頭,又出現一種令我驚嘆的自然景觀。連綿山坡的黑色剪影上空,出現了一條與地平線平行的平而直的紅色晚霞,呈長管狀,橫貫南北,如把七彩的虹的紅色部分拉直,就變成了紅色云橋。此時,在北方大漠的我,突然想起遠在南方的兒子,他那稚嫩可愛的小臉完全占據了我的心,思念的狂瀾剎那間將我吞沒,如同這夜色吞沒了整個世界。我想,這條又紅又長的直線,仿佛是連接天與地、母與子的臍帶,或是一條長長的相思帶,愿在夢里,我能乘著紅色的云橋,回到日思夜想的寶貝兒子身邊。
當凍成冰棍似的我回到房間,喝上一碗熱乎乎、香噴噴的奶茶,在寥無人煙的荒原,這是一種多么大的幸福,內心不禁對生活充滿感恩,對野馬野放站的工作人員的支持和幫助充滿感恩。在這樣艱苦的地方,除了職工住的三間放有高低床的職工宿舍外,居然還有三間對外接待的賓館式小標間。我就住了其中一間,室內兩張原木小單人床上鋪著潔白的床單、被褥,還有電視柜、壁掛電視。地面鋪著米色的地板磚,四面墻壁也潔白如雪,整個房間顯得整潔亮堂,特別是當陽光從明亮的窗戶照進來的時候,坐在床上享受暖暖的陽光,心情也變得明媚起來。衛生間內配有淋浴器,只是因從別處拉來的水儲存于一個大水箱,水壓小,洗不成澡。這比我原來想象的條件不知好了多少倍,真的非常慶幸和感恩。躺在這樣溫馨而舒適的房間內,很難讓人相信這里是荒無人煙的大漠戈壁,倒可以想象自己是在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或正置身于世外桃源中的一個溫暖小屋里。
這兩天宿舍暖和多了,一方面因為長明電使鍋爐的水泵循環得較好,另一方面是因為艾代夜里總起來幾回給鍋爐里加炭。白天在冰天雪地里奔波巡護野馬,干著各類雜活,為了大家不受凍,他夜晚也不能睡個好覺。每天夜晚或是清晨我伸手摸床邊的暖氣包,總是燙手。而艾代自己家的暖氣卻不熱,他三個月大的小女兒都凍得感冒發燒了。他愛人生病,才從烏魯木齊住院回來,身體還沒完全恢復,卻又要獨自照顧兩個女兒,難怪這次見到艾代總是看到他愁眉不展。
我白天拍馬,晚上回來將小腿下面因灌進雪而濕了的棉褲、鞋襪放暖氣包上烤,鉆進被子里暖和一下,整理、欣賞拍下的圖片,一旦發現精彩的野馬圖,就高興得要命,覺得一天的凍和累沒有白受。
11月27日陰轉晴
平時巡護用的皮卡車壞了,今天,喬木西拜野放站站長布蘭派司機努爾蘭開著越野車來野放站巡護野馬。
路兩邊的草地背風處形成的小雪丘,像是一雙雙手,握舉著節慶時燃放的禮花狀的草,把誠摯的愛,獻給天空。雖然這些草已枯黃,但在我的夢里,它卻五彩斑斕,如綠色的大草原上遍地盛放的絢爛花朵,永不凋謝。
常可以在路邊的山坡上,見到大雕一動不動地立在山頭,用它的千里眼俯視著周圍的一切,像個山大王似的。上月來時,見有一個褐色的大金雕棲息在金黃色的一大叢紅柳枝上,我邊拍邊慢慢靠近,沒想到一直走到兩三米的距離,它才忽地展開巨大的雙翅飛向空中。這是我距離最近的一次看見金雕,它犀利的目光非常有神,看上去神態威嚴,神情閑適安詳,偶爾會伸出翅膀,撲棱幾下。我慢慢靠近,并沒有引起它的慌亂。
黃羊見得較少,只是在雪地里見到很多黃羊的蹄跡。有時會有狐貍突然竄向遠方,讓人見識到了真正雪山飛狐的風采。路邊的雪地里時常可以看到一些黃土露出雪面,那是田鼠打洞時刨出來的,我們巡護時常可以看到田鼠在洞口探出腦袋向外望,見車走近忽地將頭縮回洞里。野兔在冬季活躍了起來,在監測站周圍,常見三三兩兩的灰色野兔在雪地里蹦跳著覓食,見有人來,便逃竄而去。
走了約半小時,發現兩個大野驢群附近有個八匹野馬的繁殖群,其中有一匹今年新生的馬駒。越野車追過去,把它們往補飼點趕,這八匹馬很聽從指揮,并不東奔西逃。我們的車跟在奔跑的馬群后,向前跑了約一公里,八匹野馬走向了有車轍印的道路。
它們沿著道路一直向前走,我們的車慢悠悠地在后面跟著,有時會停一會兒,巡護員搖下窗戶,抽根煙,稍休息一下。野馬們在前面走得不緊不慢,有時會行走,有時會小跑。這時哈薩克族音樂響起,時而激昂時而舒緩,我邊聽著音樂,邊透過前車窗看前方道路上行進的野馬。當野馬在前方小跑時,我突然發現,野馬跑步的節奏與哈薩克族音樂竟然是那么合拍,簡直是渾然天成,似乎再找不到更適合野馬奔跑行走的音樂了,是否哈薩克族音樂就是從馬背上跟著野馬奔走的韻律創造出來的呢?我想如果有一天,野馬守護者拯救野馬的故事能夠拍成一部電影,用哈薩克族音樂再合適不過了。
快到目的地時,也許野馬覺得一直沿著路走有些乏味,它們想看看路邊的風景,就向路的左側跑去。我們的車加快速度追了上去,將它們再趕上道路。今天進展得非常順利,來回花了不到兩個小時,就把野馬們趕回了補飼點。看著時間還早,大家決定再去找一趟野馬,我也跟著繼續出發。
今天的八匹野馬,還是和野驢群在一起,離它們不遠。今天的野驢群比昨天大得多,有兩三個都是幾十匹上百匹。跟野驢在一起,野馬可以跟野驢學習野外生存技能,在野驢的帶領下更好地適應野外生活,尤其是可以跟野驢學習如何過冬,有益于野馬真正恢復野性,完全擺脫對人的依賴。
當車走進一片一望無際的平原地帶,天空變得晴朗起來,這里的植被低矮而稀少,雪原成了純白色。車在這里出了點小故障,停下來修了約半個小時,又繼續行進。
走著走著,寂寥的荒原出現了人煙,我們發現了一個氈房,是哈薩克族牧民的冬窩子,于是驅車到了氈房前,想進去向牧民打探是否看到野馬。冬窩子附近的小山坡上,遠望,站著一個人,他們說那是假人。我感到很奇怪,怎么會有假人呢。走近一看,果然如此,一根木棍上綁了些舊衣服或者是破塑料袋什么的,聽說是用來防狼的,防狼偷吃牧民的羊。假人如稻草人一樣,牧民也把它作為辨別方向的標志。在茫茫荒原,在沒有太陽時,很容易迷失方向,假人可以給牧民指示方向。
當我們走進氈房,一位熱情好客的哈薩克族中年婦女給我們端上了酥油茶和馕。她身邊還有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瞪著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望我們。當我把手機對著她拍照時,她害羞地扭過頭往媽媽懷里鉆,我只好趁她不注意時搶拍了幾張。我們不打算回去吃午飯了,吃完馕接著找馬。
看到戴著厚皮帽、穿著厚棉大衣放牧的牧民,我們就會停下車,過去詢問是否看到野馬。可問了好幾個,都說沒有見。騎著馬的牧民,成群結隊低頭采食的阿勒泰大尾羊,還有家馬、駱駝,構成了一幅天蒼蒼、野茫茫,羊群遍野跑的畫卷。千百年來,游牧民族都是如此,在草原上輾轉奔徙,與大自然融為一體,過著艱辛而接地氣的生活。
有些牧民家還養著牧羊犬,我們路過一家牧民時,一只大黃狗和一只花狗汪汪叫著朝車追來,一直追了幾百米遠。
一直找到五點半,也沒見野馬的影子,我們就失望地返回了。葉爾江他們三人去吃飯,我看光線還好,下車后直奔野馬群,想拍會兒野馬。
11月28日陰轉晴轉多云
早飯后,我們又去巡護野馬。當車子發動,哈薩克族樂曲悠揚響起,新的一天又開始了。只聽見冬不拉彈起,以野馬慢跑舞步的節奏,一位哈薩克族女子開始說唱,仿佛在講述著野馬的古老傳說。太陽從灰色的云里沖出來,給大地以最深情的問候,轉瞬間又躲在了烏云后面。
今天是兒子六歲生日,而我在千里之外的雪原與野馬相伴,不能給他慶祝生日。
每當晴天的清晨或夜晚,拉開床邊的窗簾,常會看到一輪明月正在透過窗戶俯視我,如兒子的臉龐,那么純真可愛。還有兩顆星星,正在空中閃爍,是兒子在對我眨眼睛嗎?有一個多月沒見到兒子了,他始終是我心中最大的牽掛。
找了大半天,沒有找到野馬的蹤跡,從早晨到下午3點多才回來吃午飯。我們去了一片梭梭和紅柳較多、雪較淺的平原地帶找馬,一路上,眼睛不停地向遠窗外望著,期盼著野馬的身影盡快出現。這些野馬可是真正變野了,比野驢還野,不知野到哪里去了,讓人費那么大的勁尋找都很難覓得它們的影蹤。也或許是它們在跟人捉迷藏呢,在跟人斗智斗勇,不想被人發現。又見了幾個大野驢群,每天出來巡護見得最多的就是它們了。在野驢群附近用望遠鏡仔細搜尋,也沒有找到野馬的影子。沿途打聽了一家又一家的牧民,沒有人見到野馬蹤影,讓人的心里滿是失落。我們的車就這樣滿山遍野地跑著,道路時而平坦,時而起伏。
整個上午,天空一直陰沉著臉,到了中午,變得陽光燦爛起來。車一直在不停地跑著,跑著跑著就跑到一片藍天白云下,我沒有看到陰云慢慢散去,感覺是從陰天突然跑到了一片晴空里。白云變幻著各種姿態,映襯著、點綴著枯草色的雪原,給人一種心曠神怡的感覺。陽光漸漸變得刺眼起來,雪原的白色也顯得更加耀眼,走下車來,可以看到星星點點的光如無數個小太陽般在雪地上閃爍,撲朔迷離,讓人眼花繚亂。
見不到奔跑的野馬群,眼里卻一直有另一匹野馬奔跑。
兒子的身影,就如一匹可愛的小馬駒一樣,一直在我的腦海里閃現。喜歡追逐野馬的寶貝兒子,我曾帶他去過幾回野馬繁殖研究中心(我工作的地方,我交付青春的地方,也同樣是兒子喜歡的地方),還從未帶他來過我平時很少來的野馬野放站。以后有機會真想帶他也來這里看看,讓他看看放歸大自然自由自在的野馬是什么模樣,它們是不是也快樂得跟個孩子一樣?通過跟野生動物親密接觸,讓他從小了解野生動物保護的艱辛,懂得保護生態、保護自然的重要性,從而更加熱愛自然,關愛野生動物。還可讓他也如野放站巡護員的孩子們一樣,在野地里撒歡。這個季節,身在南方的寶貝。如果能回到北方的雪野里打雪仗、滾雪球、堆雪人,他將會有多么開心呀。
傍晚時分,給寶貝打了個電話過去,祝他生日快樂。看到寶貝吃著面,面前擺著一個小蛋糕,雙手十指相握閉著眼睛對著點有六根小蠟燭的蛋糕許愿的照片,那副虔誠的小模樣真是太天真可愛了!心里的思念又翻滾起來,真想從遙遠的荒野一下飛到兒子身邊。
這一年多來,每一次從南方的家離開時,總會聽寶貝說:“媽媽你不要走,不要去野馬中心上班了,讓爸爸在這邊給你重新找個工作干。”我何嘗不想時時刻刻守在心愛的兒子身邊,分分秒秒都不離開呢?愛人也總擔心我的健康,不愿我再到環境惡劣、生活條件艱苦的地方工作,怕我經過多年治療好不容易才有所好轉的疑難癥皮肌炎再加重。所以每次我來到野外一線工作,他都會極力反對。而當我不顧他勸阻又來到野馬繁育基地或野馬野放站時,他又放心不下,總是問寒問暖,勸我健康第一,注意休息。
對于與親人聚少離多,漫山遍野地跑著的保護者來說,在這孤寂的荒野,最大的艱苦和寂寞是什么呢?其實就是對親人的思念。野馬繁殖研究中心的男職工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我們陪野馬的時間比陪老婆孩子的時間要多。”
11月29日晴
天空又徹底放晴,陽光明媚無比,日出時,我又去拍馬了。因為馬上年底考核,我得早點回去整理績效檔案,忙年度總結工作,今天或明天可能就要回了,得抓緊時間多拍些。況且這么好的天氣,得好好把握,如果不美美地拍些好圖片,真對不起湛藍的天空,對不起燦爛的陽光。
走在野馬群中,不知如何形容那天空的碧藍與純凈,野馬在白雪、藍天的映襯下,看上去是那么亮麗奪目,照出的圖片色彩真是美不可言。看到今天拍的野馬,我笑得簡直比陽光還燦爛,沒想到如此艱苦寂寥的地方,竟然可以讓人如此開心。
在返回的路上,我注意到有一匹一歲多的小黑馬被單獨隔離了,因為這匹馬毛色很黑,被懷疑有可能是家馬與野馬的雜交后代。這是前兩天從野外趕回補飼點的其中一匹去年的馬駒,被單獨隔離到紅柳和梭梭較茂盛的小圍欄內。野馬習慣過群居生活,一旦從原群中被單獨隔離,落單的野馬會很不適應,總會慌亂不安地奔跑、嘶鳴,想回到原來的家庭中,況且又是個一歲多的小馬,更不適應離開媽媽的日子。剛被分開時,小黑馬在場地內沿著與原來馬群所在的大圍欄相隔的鐵欄桿跑來跑去,不停地呼喚著它的媽媽,它的媽媽、爸爸及其他同伴們也回應著它的聲聲呼喚。漸漸它平靜下來,呼喚聲減少了。
當我走進它的圈里時,發現這個小黑馬的確長得有些特別,渾身的毛都是或深或淺的黑色,脖子上的鬃毛和四肢呈深黑色,身上的毛色淺黑或灰黑,小小的眼睛也黑溜溜的。見我走近,它跑到一個紅柳叢后,身子整個被枯黃的紅柳遮住,只露出頭來,警惕地抬頭望著我。我舉起相機,邊拍攝邊向它靠近,它又跑起來,沿著周圍的欄桿跑著,躲避著我,不時停下來回頭望望我。當我停下來,它也不跑了,漸漸安定下來,放松了警惕,走到一堆巡護員給它投放的苜蓿邊,低頭啃食起來。它的形體有些瘦,看來大雪后野外食物有些不足。它看上去也沒有其他馬駒那么神采奕奕,脖子上的鬃毛有些向一側耷拉。它的神情顯得有些憂郁、呆滯,吃起草來慢騰騰地,好像沒有什么胃口。離開媽媽的小家伙看上去好可憐呀,我真希望它回到伙伴當中,整天活蹦亂跳地跟其他小野馬一起嬉戲玩耍。
在野馬野放初期,牧民轉場時,曾發生過野馬母馬被牧民養的家馬公馬勾走的情況,而且還發生過兩回野馬不知何故離群混入家馬群并隨群跑到牧民家中的情況,牧民發現后跟野放站聯系將之遣送回野馬群中。去年5月就有過這樣的狀況。
據新疆野馬繁殖研究中心高級獸醫師恩特馬克介紹,2017年5月2日晚11點多,卡拉麥里自然保護區野馬野放監測站站長布蘭接到富蘊縣杜熱鄉一個牧民的電話,說下午發現他的家馬群里多了一匹與眾不同的他從沒見過的公馬,請野馬監測站的工作人員來看看是不是野馬。布蘭站長接到電話,立即給新疆野馬研究中心打了電話說明了情況,野馬中心派高級獸醫師恩特馬克連夜趕到喬木西拜野馬野放監測站,并于5月3日一大早趕到牧民家里,與牧民一起去找家馬群。
在牧民的帶領下,恩特馬克和布蘭冒著呼嘯的狂風和五月突來的漫天大雪(5月3日,北疆普遍雨夾雪、冰雹天氣,氣溫驟降),在起伏不平的戈壁上找了五個多小時,終于在喬木西拜野放站以北約320公里處找到了家馬群,發現確實有一匹野馬混入了一個由五匹家馬組成的公馬群里。根據此野馬的標記確認為是準噶爾248號。當時,準噶爾248號走在這群馬的最前面,周圍還有其他的家馬群在活動。恩特馬克說,準噶爾248號今年11歲,是2013年12月10日放歸野外的。
恩特馬克和布蘭返回到保護站后已經天黑了,風雪交加中,為找馬餓了一天肚子的布蘭和恩特馬克顧不上吃飯,立即召集五名管護員,開始商定營救方案。他們準備好救護卡車,車上安裝好救護架、遮陰網,備好醫藥器械、捆馬繩等物品,準備明天一早出發,將準噶爾248號救護回監測站。
5月4日早晨天不亮,保護站工作人員趕到牧民家時,他已召集了另外五個牧民將馬群趕回羊圈。恩特馬克給準噶爾248號打了麻醉藥,趁它處于昏迷狀態時,大家用繩索將它五花大綁抬上了車。接著,恩特馬克又給準噶爾248號做了健康檢查,發現它身上有很多硬蜱(俗名草蜱子),就給它注射了驅蟲藥,然后又給它打了解麻藥后將其松綁。
當時野馬已進入繁殖季節,為了防止疫病傳播,工作人員將準噶爾248號運至距離喬木西拜野放點約120公里處的老野放點,在暫養圍欄內隔離觀察約兩個月后又放回了野外。
早上拍完孤單的小黑馬后,已快十二點了,兩塊電池電都已耗盡,我這才回去吃早飯。
葉爾江、努爾蘭等三人吃完早飯又去找馬了,我只顧拍片,沒跟他們一起去。今天運氣不錯,辛苦沒白費,中午一點多時他們趕回來了七匹馬。聽說今天他們跑了更遠的地方去找馬。
炊事員古麗森給大家做了大盤雞,當一盤雞、土豆、白皮面端上桌時,我驚奇地瞪大眼睛,還從未見過這么大的盤子,直徑有八九十公分!哈哈,這才是名副其實的大盤雞呢。
來這么多天,今天算改善了伙食。平時巡護員們就吃土豆、白菜、包包菜“老三樣”,交接班時買的很少量的新鮮菜兩三天就吃完了,剩下的二十天就很難吃到新鮮菜,肉也很少吃。吃得較多的是哈薩克族風味的烤馕、包爾薩克,奶茶是頓頓都有,隨時都可以喝上,因為古麗森每天都要去擠牛奶、燒奶茶給大家喝。不過,現在的條件比起野放初期已經好了許多。以前幾個人擠一間十幾平方米的小白房子,睡高低床或大通鋪,兩三個值班人員搭伙做飯,吃得更簡單,天天清湯寡水的,常常背著干馕去找馬。沒有電,沒有電視,晚上只有靠蠟燭照明。在這樣荒涼艱苦的地方,巡護人員拋家舍業,離家幾百里,風吹日曬,顛簸勞頓,每天工作是那么辛苦,工資只有兩千多元。多希望他們能吃好些。“吃飽了不想家。”這是常掛在野馬中心去年新上任的主任馬新平嘴邊的一句話。在他來之前,野馬中心的伙食條件也跟喬木西拜野馬野放站差不多。馬主任來后,在他的努力下,短短一年內,中心的環境面貌,職工的生活、工作條件都得到了很大改觀。他帶領職工自力更生,艱苦奮斗,自己養雞、養兔、養羊、養魚,種各種蔬菜,讓職工吃上了豐富多樣的飯菜。
一節電池充滿,下午我又去拍馬了。陽光暖和,冰雪消得厲害,一天下來,我的靴子、襪子都濕透了,可是,當看到自己拍的野馬照片,以及在野馬群中的自拍照,再濕兩雙鞋也沒關系。
11月30日晴轉多云
清晨我去拍馬時,太陽還未升起。看見有一群馬正在一個坡上站著,我走背坡的低洼處,等日出。
不一會兒,四周山坡上方的天空都出現了絢麗多姿的彩云,坡上斑斑塊塊的白雪鋪上一層紅色的迷人光彩。遠處連綿的小坡后,一條長龍一樣挺拔的雪山也披上霞光,輪廓顯得更加清晰。霞光里的野馬,這時都變成了金馬,在美麗的晨光中,靜靜地低頭采食。不時會有野馬發出的哼哼的叫聲傳來,我就知道有公馬在爭斗了。循聲去找,發現兩匹馬正肩并肩,頸部拱起,一排鬃毛彎曲成彩虹狀的優美弧度,扭著脖子,頭挨頭,互相嗅聞。有時兩匹站成相反方向,扭過頭與對方臀部相觸,嘴里哼叫著,一只前蹄伸起,擊打地面。這是兩匹馬打架的前奏,接著會扭打起來,互相撲咬對方,打得最精彩時,兩匹馬還會站立起來,做出人打拳擊的動作,懸空的兩前蹄對打,這個動作非常短暫,一般一兩秒兩前蹄就會落地,所以這個鏡頭很難捕捉。這個季節,野馬打架也不激烈,持續時間非常短,也就一分鐘左右,感覺就是互相示示威,互相練練拳腳而已,而不是真打。
在坡上的幾匹野馬,安靜休閑地站立,三三兩兩地互相啃著對方的皮毛,或是互相親昵地嗅聞對方,看上去愛意融融。一副溫馨和諧的畫面,我鏡頭對準,拍下了它們的剪影。
當太陽升得再高些,由金光變成燦爛銀光時,一匹站在坡頂的野馬,剛好擋住太陽。從鏡頭里看,它的剪影被鑲上一圈亮閃閃的銀光,角度稍變換,銀光圈就顯示不出來。我慢慢地對焦對光,去捕捉這匹銀光閃閃如天馬一樣的野馬,但相機拍出的畫面遠沒有實際看到的效果好,讓人心生遺憾。當我慢慢往坡上走,去靠近這匹馬,看看能否拍出更好的效果時,這匹馬又走開了。
又是一個艷陽天,冰雪消融,山坡上的雪大部分已消完,地面上很多地方已干,仿佛是春天來臨。短短一周時間,感覺經歷了秋、冬、春三個季節,不,應該是四個季節,因為有一個火熱的夏季在我心中燃燒。與野馬相伴的二十多個春秋也在此復活。看到自由奔馳的野馬,走到野馬身邊,似乎是一個與青春的相會,一個與春天的相約。
雪化后,一些草居然還青著,充滿春的氣息。雪化了,地面少量的雪不能滿足野馬對水的需求,這兩天,巡護員又將水槽清理干凈,往里面加上水,給野馬補充水源。
下午我拍完馬將要走時,感覺背后有一匹馬在蹭我的衣服。扭頭一看,是那匹這幾天總愛向我靠近的母馬。這匹馬身體有些消瘦,被毛有些亂,脖子上的鬃毛向一側耷拉,看上去不精神,顯得有些老態。它行動緩慢,要么低頭吃草,要么懶洋洋地站著閉目養神。當我蹲下來看它吃草時,發現它的眼角竟然有淚滴,兩個眼睛都很濕潤。為什么它的眼里充滿淚水?是舍不得我走嗎,是對保護者風雪中的辛苦救護感動得流淚嗎?當我離開要走時,它緊跟在我身后,用淚光閃閃的黑眼睛望著我,一副戀戀不舍的樣子,仿佛有許多話要對我說。
12月1日暴風雪
早晨七點醒來,聽見窗外狂風呼嘯,外面還是一片漆黑,打開燈,見窗戶玻璃上被風吹上去的密密麻麻的雪斑繪成各種美麗圖案,就知道又是一場暴風雪來襲。昨天北疆各地就發出大雪強降溫黃色預警,今天到處都大雪彌漫,道路和航空交通被阻斷。野馬野放站所在的富蘊縣氣溫已降到零下26℃,喬木西拜戈壁荒野溫度會更低,已逼近零下30℃。
天蒙蒙亮,我又迎著風雪去看野馬,風太大了,卷著飛揚的雪沙,在天地間橫行,眼前霧蒙蒙一片。
野馬們又都變成了“白馬王子”和“白雪公主”。首先看到的還是9月27號放歸的那些野馬。它們站在草庫的背風處,渾身都是雪,眼睛瞇著或閉著,靜靜站立。走近一看,臉上的白雪讓它們的眼睛看上去如兩個黑窟窿,跟瞎了似的,有些像唱戲的小丑的臉,更像一個個可憐蟲。當我走到它們跟前,它們有的站立不動,有兩三匹走去坡下,低著頭,伸長脖子,去啃干枯的紅柳根部。在避風處一下感覺比在大風中暖和多了,見一些野馬也不躲我,我就坐在雪地里,拿出手機自拍自己跟野馬的合影,手凍得通紅,直打哆嗦,咬牙堅持一下,想盡力拍得美麗些。自拍完后,看坡下的野馬還在啃紅柳,就準備下去拍,結果不小心從坡上滑了下去,坐在了雪地上。我趕緊站起來,拍拍身上的雪,接著去拍馬。我覺得這些最新放歸野外的野馬自我保護能力真強,每次下雪時都會站在草庫旁,知道找避風處躲避風雪。而那些在野外生存多年的野馬,就不會來到草庫房邊,而是逆風站立于風雪中。此時,一大群馬,正在不遠處的山坡低谷處,背風低頭靜立。彌漫的風雪中,它們的身影朦朦朧朧,如在淡淡的奶白色的霧中,又仿佛置身仙境,置身一副淡雅朦朧的畫中。
我被這副迷人的風雪野馬圖深深吸引,迎著風雪走向野馬群。我的走近,打破了它們的夢境,馬群開始騷動起來,有的馬背風向前走,有的馬迎風而行,鬃毛如旗幟一樣在風中搖擺,長長的馬尾隨風向后飄揚。它們瞇著眼,低著頭,有時還會采食幾口地上的干草。
這場暴風雪其實只是風大,雪下得并不大,狂風揚起的雪沙彌漫著我的雙眼,要把我推倒,要搶奪我的相機。為了拍到清晰的野馬圖,我干脆坐著、跪著或躺在雪地里拍,緊緊抓牢并盡力端穩相機,每個鏡頭都連拍多組。沉重的相機讓人端一會兒就得不時地甩甩酸痛的胳膊,搓搓戴著厚手套還被寒冷刺透的手。一周之內遭遇兩次暴風雪,真讓我又體驗了一回真正的“美麗凍人”,在這要“凍死寶寶”的時刻,我還是不忘取下手套,用手機自拍幾張與野馬風雪同框的照片。哈薩克族女同事沙麗塔娜提看到我微信朋友圈分享的我與“白馬王子”們的合影時,說我是“白雪野馬古麗”。我仔細一看,我的那副打扮,還真像是少數民族的古麗呢。頭戴的毛線帽子上滿是白雪,眼睛和護在嘴邊如口罩一樣的毛衣高領上也布滿雪霜,掛在胸前的相機帶如兩條垂下的長長黑辮子,背后是風雪中的滿身是雪的野馬。
風雪無情人有情,喬木西拜野馬野放站站長布蘭一大早就帶領大家全力救護風雪中的野馬。布蘭告訴我說,今年的大雪降溫天氣比往年來得早,風也比往年刮得猛。為了使野馬安然度過暴風雪天氣,他親自帶著大家給已找回集中到補飼點的大群野馬撒草補飼,迎著風雪將一捆捆苜蓿草投向野馬。
“唉,那些沒有找回來的馬娃子怎么辦?”我總會見到布蘭唉聲嘆氣、憂心忡忡地自言自語。這些野馬就像他的孩子一樣,讓他牽腸掛肚,擔心得夜里都睡不著覺。這么大的風雪,那些跑得找不到影蹤的野馬能扛得住嗎?也許大馬可以,但是小馬駒能經受得住嚴冬考驗在大自然中生存嗎?雖然往年野外也有一部分野馬不用補飼一樣可以安然無恙地度過寒冬,布蘭仍然對沒能回補飼點的野馬充滿擔憂,總怕它們會餓著、凍著,特別是沒找回的馬娃子,他時時都掛在嘴上,急在心里,想立刻找到它們,看到它們平平安安他才能放心。撒草救護完大群馬后,布蘭帶兩名巡護員又驅車奔向彌漫的風雪中去找馬。
風把山頭的雪吹到低洼處,形成大大小小的雪丘或雪坑,雪深處,車幾次受阻,陷進深雪,他們就在風雪中開挖積雪。司機努爾蘭取下車上備好的雪鍬,一鍬一鍬地將車輪周圍的深雪鏟掉,還趴下或跪在雪地上,將車底下的雪往外掏。直到車能開動,他們繼續前行。艱難地尋了一上午,也沒見野馬的影子,這讓布蘭心急如焚。車牌照也在大風雪中丟失,可能是鏟雪時碰掉的,午飯后他們漫山遍野去找了一回也沒找著。布蘭說,夏天馬好找,到冬天馬離開了對水源地的依賴跑得太遠了,而且這里山坡多,也使馬不好找,馬就是在你眼前的山坡后頭,你都看不到它。
下午,布蘭帶著大家將太陽能板的幾個鋼鐵立柱挖出,把底部碩大的堅硬如鐵的水泥砂石球用榔頭、錘子、鋼釬等一點點清理掉。他說現在喬木西拜野馬野放站通上長明電了,要把這套太陽能發電設備拆卸了送給保護區其他更艱苦的沒有長明電的管護站所。忙完后,他們又馬不停蹄,去草庫裝明天的救護野馬的飼草。
風雪之中,他們站在高高在草垛上,用鐵叉叉起或是抱著一捆捆約四十公斤重的苜蓿草往草車上扔,在車上的人將扔下的草捆擺放整齊,再將草捆碼磚似的壘成方方正正的草垛。風雪夾著草渣,在他們眼前彌漫,往他們眼里嘴里直鉆,揚得他們的頭上、身上滿是草渣和雪沫。布蘭提起一捆捆掉在地上的草捆,往低處的草堆底板上堆放,風雪打在他黝黑而滄桑的臉上,他跟個搬運工似的,不停地低頭彎腰,抱起飼草捆,用力將草捆往草垛底板上扔去,再擺放整齊。他們干得熱火朝天,不停地忙碌著,仿佛不知疲憊。裝完高約三米的一大車草,又接著裝另一車,兩大車草還未裝完,暮色就已降臨。他們一直干到天完全黑下來,然后站在裝好的高高的草垛上,用繩子將草捆綁好綁牢,以免被大風吹掉。
布蘭告訴我,新來的兩個哈薩克族小伙子朱馬得力和別克扎提都是才畢業的大學生。來這里一周,我今天才知道這兩個高大帥氣的90后是大學生,仔細朝正在草垛上裝草的他倆瞅瞅,看他們干得跟這里的老巡護員一樣賣力,并不比他們差,心里不禁暗暗佩服。還有上次來時見到的東北林業大學的哈薩克族研究生阿依江,也巾幗不讓須眉,非常能吃苦,愿意在如此荒涼艱苦的戈壁灘扎根,為野生動植物保護事業奉獻自己的青春和才華。不能不讓人對這個曬得黑黑的弱小女子滿懷敬意。
看著大家在風雪中裝草的情景,我對布蘭說:“你們的工作真是太辛苦了。”他說:“沒什么辛苦的,都習慣了,一冬天都這么干著,年年如此,誰也不知道。”“你們為野馬保護付出的艱辛應該讓全世界都知道,讓更多的人知道拯救恢復一個物種需要付出多么大的代價。”我說。
布蘭說:“野馬真正回歸自然,完全擺脫人的依賴需要一個過程。現在野馬的數量較少,我們不能一下放出去就不管了,人工飼養了那么多年,適應自然肯定得有一個過程,如果放開就不管了,萬一一場雪災“全軍覆沒”了怎么辦?雖然有一些野馬冬天不補飼也可以過冬,但是為了讓它們更好更安全地過冬,不出什么問題,減少損失,冬天我們還是要給放歸的野馬投草,特別是雪災天氣。”
提到現在野馬難找,監測手段跟不上的問題時,布蘭說:“去年申請的四輛皮卡車都沒有批,現在皮卡車用了兩年了,車經常壞。只有個別的野馬佩戴無線電衛星項圈,而電池需要一年一換,野外野馬又不好抓。目前無人機監測也不行,能監測的范圍很有限,它能飛到的地方就是我們車能到的地方。直升機監測最好,但不現實,我看目前的監測車好、人好就行,得有好車和有經驗的巡護員。”
司機李學峰今天本打算來接我回去,但因雪大封路,車過不來,只好等明天了。
12月2日陰偶有小雪
聽說烏魯木齊還在下大雪,雪大路滑,不利于行車安全,今天司機李學峰又不能來接我。看來留人的不僅是野馬,老天也在留人,剛好我可以進一步觀察了解野放野馬的生活,繼續補充完善這幾天的野放野馬跟蹤觀察日記。
上午天陰著,狂風完全消停了下來,被暴風掃蕩過的戈壁又恢復平靜,沒有一絲風,安靜得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站在靜靜采食野馬群中,只聽見野馬沙沙的咀嚼聲響成一片。偶爾會有兩匹馬爭食打斗,嘴里發出哼哼聲,如同給平靜的水面扔了一粒石子,旁邊的野馬也會跟著騷動起來,轉瞬間又恢復了平靜。我總想捕捉野馬爭斗的精彩瞬間,每當鏡頭對準打頭野馬時,它們之間的踢打動作閃電般發生,又瞬息結束。它們不真打,不戀戰,如同在打鬧著玩,沒有見到那種拼個你死我活的現象發生。
今天去找雙胞胎群拍雙胞胎時,發現居然少了一匹。我在四周的馬群中尋找另一匹雙胞胎的身影,邊望邊向附近馬群靠近搜尋,這是我第一次見雙胞胎分開。在離原群體四五百米的一個山腰上,我找到了離群的雙胞胎,它正孤獨地站在那里打瞌睡,并沒有急著回家的樣子。不會是頭馬將它趕出群體了吧?應該不會,因為頭馬不是它的親生父親,而是它的繼父。一般野馬到兩三歲該談婚論嫁時,都會被生父逐出家門,讓它去獨立成家立業。當我走得較近時,落單的雙胞胎驚醒了,開始躲避著我向遠處跑去,當跑到一個野馬家族群跟前時,頭馬伸長脖子去追咬它,不讓它進入自己群內。不一會兒它又跑到另一個群跟前,同樣遭到另一匹頭馬的驅逐,它也不接受這匹非本群成員的陌生馬。于是,我把它朝它原家族方向趕,它跑來跑去,總算找到了自己的家,激動地跑回另一只雙胞胎跟前,嗅聞一下對方的嘴,而后低頭吃起草來。其他的家庭成員依然漫山遍野地跑著吃草,或站著休息,對它的到來,似乎沒有什么反應。
我每天就這樣跟在馬屁股后面轉呀轉,去捕捉一些好鏡頭,一會兒望望這群馬,一會兒望望那群馬,一旦發現好鏡頭就趕緊用相機對準,不知不覺一天就過去了,轉眼一周也過去了,沒有覺得孤單,也不覺得寂寞,反而覺得時間不夠用,覺得時光走得太匆匆,總想讓時間過得慢一些,再慢一些。我覺得我近幾天的日記應該叫“捉馬記”,用鏡頭捕捉野馬,把它們帶回家。
早飯后,看著昨天給野馬投的草還剩很多,布蘭就帶著葉爾江、艾代、努爾蘭、別克扎提去老野放點,給那里的工作人員安裝昨天從這里拆卸掉的太陽能供電設備,同時也看看那里的幾匹公野馬。監測站只有古力森、葉力江兩口子和大學生朱馬得力。他們在這里值班將滿22天,明天是交接班的日子,兩班工作人員每22天輪班一次。留守的三人開始進行大掃除,將廚房的鍋碗瓢盆灶等都好好清洗了一遍,擦得锃亮如新,把所有房間打掃干凈。雖然辛苦忙碌一天,但葉力江夫婦干得很起勁,很認真,因為明天就可以見到自己日思夜想的孩子了。想到馬上要見到自己的兩個龍鳳胎孩子,古力森激動的心情難以抑制,她早已歸心似箭,想立刻飛回孩子們身邊。
朱馬得力個頭有一米九,看上去白白凈凈的,又瘦又高,聽說在大學里是籃球隊的中鋒。他除了幫干廚房刷鍋洗碗的活外,還干鋪床疊被、抹桌掃雪拖地等各種雜活,非常勤快能干。當我問他能否吃得了這里的苦時,他說:“當然可以,我家是農村的,從小家里喂羊喂牛等各種雜活我都干。”是呀,能來這樣苦的地方的工作的,多是農村來的苦孩子,真希望他們能吃好些,穿暖些,工資待遇高些。能在這里待下來,長年守著野馬,守著無邊的寂寞,是多不容易呀!
下午不時會有一陣細小如沙般的小雪飄落,這里信號不好,今天為了傳幾張照片的原圖,我沿著監測站周圍轉了一圈,上到一個又一個坡上,尋找信號好的地方。
晚上快11點時,布蘭帶的一班人馬才從一百多公里外的老野放點趕回來,晚飯還沒吃。古麗森把大盤有著零星碎肉的抓飯端上桌,還有一盤包爾薩克和切成小塊的馕,又給他們每人都倒上一碗熱奶茶。飯后,布蘭拿著手電筒去查看了大圍欄內的野馬群,發現投喂的飼草已被野馬吃完,他立即組織大家連夜補飼。
從老野放點回來時布蘭問我怎么還沒回去,我開玩笑說,馬主任把我也放歸大自然了,跟野放的野馬一樣,不接回去了,逗得他哈哈大笑。
我背上相機,穿上棉衣,跟著大家去拍夜里野馬補飼救護鏡頭,深刻體驗一下零下30℃的感覺。一出門,漆黑,抬頭一望滿天星斗都仿佛凍得發抖。才走幾步路,我就覺得自己的眼睛被什么粘住了似的,我不停地眨巴著眼,好讓睫毛上的冰霜化掉。我自己一人走向馬群,不一會兒,越野車跟了上來,在車燈的照射下,能看見9月27日放歸的野馬群還站在草庫邊,站成一列長隊。
投草的車凍住發動不著了,巡護人員打開車箱蓋,照著手電在修理,嘴里呼出陣陣熱氣,一會兒冰霜就粘上了他們的眼眉、帽子及口罩邊。修了約二十分鐘,車總算發動著了。艾代開著草車緩緩向野馬群行進,車后跟了三人,大學生別克扎提用鐵叉往下叉草投草,葉力江和大學生朱馬得力彎下腰來,將草捆解開,將塑料繩抽掉,拿在左手上,努爾蘭開著越野車,在后面跟著照明。為了不讓野馬吃到危害它們健康的塑料垃圾,在這零下30℃的極寒之夜,巡護人員都會把草繩一根根拾起,這個細微的舉動,足以體現出他們管護野馬的細心、耐心和強烈的責任心,體現出他們對野馬深深的愛。不一會兒,他們左手上就集中了一大把草繩,他們仍在跟進,在刺骨的寒風中忘我地工作著,彎下腰去撿拾草繩,一根也不落下。
野馬們如一個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向著撒滿山野的飼草跑著擁擠著奔過去,圍成一團大口吃起來,不時會有一陣爭食打斗聲。在燈光作用下,野馬的眼睛如藍盈盈的燈盞在夜里晃動閃爍著,像是狼眼。
剛拿出相機沒拍幾張,就發現相機不聽使喚了,快門按鍵怎么也按不動,似乎也被凍住了。我只好摘掉手套,拿著手機跟在草車后,跟著兩個解草捆拾草繩的人拍攝。我不停地把冰棍似的手伸進棉衣口袋或是搓一搓,再接著拍,一會兒對著草車,一會兒對著野馬,因為夜里的鏡頭不清晰,我盡力多拍些。
喂完草回到房間,已過凌晨零點了,在風雪中干了一天活的他們,個個臉凍得通紅,不停地搓著快凍僵的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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