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軍
準噶爾盆地抒懷
準噶爾盆地干燥撩人的風,粗糲,狂野,遒勁,混合著陽光、大地、雨露、各類植物熱烈醇厚的氣息,吹向廣闊的原野、低矮的山岡、沉寂的河流,無遮無攔,一瀉千里。
馬昂著頭,高貴,典雅,氣宇軒昂,威風凜凜。黑紅色馬鬃飄起來,呼呼啦啦響,高高揚起,閃爍著火焰般耀眼的色彩,像一面面翻卷飄舞的旗。馬蹄踩踏的大地,遼闊、堅韌、松軟,四野溝壑縱橫,舒緩起伏,夾雜著遍布大地黑白分明的白堿黑堿,浩浩漫漫、肆意鋪陳,泛著鋼鐵一樣堅硬冷峻的青灰色。遠眺,莽莽蒼蒼的荒原上,一股股沸騰透明的熾熱氣流,張牙舞爪,倉皇失措,亂糟糟地匯聚在一起,明亮,刺目,灼燙,熊熊燃燒的烈焰一般,從大地根部,一群群蟒蛇一樣翻涌舞動,升騰、漂浮,淹沒了整個炙熱滾燙的鋼藍色天空。它們扭曲、凌亂,爭先恐后擁擠著向更高更遠的天空流竄。無數條干涸龜裂的河道,箭一樣射向遠方。來自高遠的天山雪峰,曾經洶涌無羈的涓涓融水,掙脫堅冰的束縛,奪隘而出。千萬條細小密集的溪流匯聚在一起,成為一片汪洋的海。大水奔流,泥沙俱下,形成不可阻擋的力量,奔涌、咆哮,居高臨下、橫沖直撞,撕扯開大地沉睡的植被,轟然傾瀉、摧枯拉朽,將千里荒野澆灌滋潤。大自然輪番演替,此長彼消,千回百轉,演繹著磅礴的力量和無畏的激情。現在,一條條河道赤裸著,袒露著,橫陳荒原,干燥、雜蕪、蕭條,已經沒有一滴水。它的雄渾浩蕩,它的所向披靡,只在河道兩側沖刷留下的痕跡中,斷斷續續,時隱時現。熊熊烈日下,河床像一條風干的鯽魚,古樸、蒼老、枯萎、皺皺巴巴、疙里疙瘩,裸露著干燥的沙礫,光滑的小卵石和失去水分干枯的小草。它們渴望下一個雨季的到來,那是激情、狂歡和生命復蘇的盛宴。
遙想遠古,準噶爾盆地曾經是一汪大水,煙波浩渺,水天一色,無數潔白的海鷗扇動著翅膀鳴叫著,在藍色的波濤中自由飛翔。那種景象是何等宏偉、壯觀、氣派!思緒萬千,神游八荒,一股悠遠的微風自遠方撲面而來,氣息甜潤,溫暖如春,挾帶著大水咸澀的海洋腥味……現在,沿著盆地寬闊而起伏的邊緣,沿著無盡的沙礫、灌木和草叢,一個階梯連著一個階梯,順著地勢緩緩而下,一條條干涸河道的盡處,是一大片混沌、迷蒙、飄逸的綠色云團。汪洋恣肆、廣闊無邊,連接著墨綠色的地平線,天地悠悠、風云飄蕩,彌漫著一股遠古的憂傷和無盡的惆悵。在晴朗的天空下,有一團團白色,星星點點、纖塵不染,像大海一樣深不可測,在大片墨綠色聚集的云團中,閃爍著刺目的粼粼波光。那團海市蜃樓般迷人的緊貼著地平線的墨綠色,是人類居住繁衍生活的綠洲大地,耀眼的白色光澤,是挖鑿修建的一座座大型水庫。站在高高的山岡上俯瞰,無數條閃耀著銀光的細長帶子,平鋪在一覽無余的綠色大地上,像無數條銀河倒掛,閃爍著水晶一樣明亮的光芒。它的上空,是一群群潔白的飛翔的鴿子,金星四濺,羽光點點,微風中似乎傳來清脆悅耳的鴿哨。有時候,那一條條閃著銀光的帶子,在陽光下變幻著瑰麗的色彩,在各種優美天籟的烘托中,就像一根根旋律動聽的五線譜,合奏著大自然鏗鏘激越的樂章。走近了,你就會看見,那波光瀲滟的一條條帶子,是通向四面八方的一條條水渠,渠水翻滾,滔滔不絕,涌動的生命和隱秘的激情相互交融,晝夜不息,滾滾向前,是綠洲大地跳動的血管和纖細的神經。水庫蓄積儲存的一股股天山雪水,滿滿當當,碧波蕩漾,從高大笨重的閘門下噴涌而出,翻卷著千萬朵浪花,順著一條條激流洶涌的水渠,奔騰而下,一瀉百里,在久旱無雨的酷熱夏季,灌溉著下游大片生長的莊稼地,滋潤著無邊無際的原始荒原。
一堆堆渾圓高大的灰褐色沙丘,豐滿,純凈,細密,絲綢般柔軟光滑的流線造型,修長、圓潤,昭示著溫帶季風吹過的一縷縷痕跡。一叢叢堅硬低矮的灌木林,碉堡一般,黑黝黝的,稀稀拉拉,一動不動,皈依大地,仿佛史前植物的標本,連接著蒼茫遼闊的天地;無數舒展開放的針葉狀枝丫,蓬蓬松松,參差不齊,沾滿灰蒙蒙的細密塵埃,展示著千百年來不變的容顏,正午烈日火焰般的烘烤,使它們散發出燒酒一樣濃烈的植物味道,彌漫,四散,鋪陳,微醺著沉睡的大地。它們集體匍匐在千里荒原,風吹日曬,地老天荒,石頭一樣慢慢生長。花褐色和淺黃色的云雀,零零星星,三五成群地散布在戈壁、灌木、沙丘之上,頂冠閃耀著細密的彩色花紋,一個個機警靈動,活潑有趣。一群剛飛走,另一群又來了它們處子般羞怯矜持,一個個小心翼翼,又顯得憨態可掬,讓人看了心生驚喜和疼愛。這些荒漠中優雅精致的百靈,天仙一般,彩云一樣,時而飄落在成片的灌木叢中,時而飛翔在碧藍明凈的半空,自由自在,散漫無羈,盡情施展著它們曼妙的舞姿和銀鈴般動聽的歌喉,悅耳的顫音在廣闊的天空婉轉回旋。有時候,它們飛得很高很遠,你看不見它們俊俏的身影,卻在藍天白云之下聆聽到連音樂家都難以譜成的美妙樂曲,婉轉動聽,猶如仙音,絲絲縷縷,不絕于耳。
烈日下,干燥熾熱絲絲冒火的空氣里,糅雜著一股似有若無的淡淡香氣,仿佛一曲虛無縹緲的歌聲夾雜著煮熟了的鮮牛奶的味道。那是遙遠的天山邊緣松樹林里的氣味。因為太遠了,松樹林看不真切,遠望是一團黑黝黝的墨跡般的圖案,層巒疊嶂,郁郁蒼蒼。黑色的松樹一棵緊挨著一棵,棵棵相連,混成一團,聚集在盆地邊緣陡峭的上沿,幾乎接近高聳的雪山頂峰。在盆地鋪天蓋地蒼黃色的大背景中,雪白的山峰和墨綠的松林,顏色分明,格外突兀醒目。驚回首,極目處,一群飛奔如梭的野黃羊海嘯般洶涌前行,它們跳躍、嬉鬧,翩躚起舞,與赤黃的原野碧藍的天空融合后,呈現出斑斕耀眼的迷幻色彩,閃電一般掠過荒原。在連綿起伏的黛青色群山背景中,它們矯健敏捷的靈動身姿,留下稍縱即逝的影像,一瞬間,便消失在更遠的看不見的遠方。天地間只有它們四蹄揚起的煙塵,慢慢騰起,輕輕漂浮,幻化成一縷縷謎語一般的白霧,縹緲,融化,消失,最后彌漫在淡玫色的虛無縹緲的霧靄中,與遙遠蒼茫的青灰色天際渾然一體。我的故鄉準噶爾盆地喲,像一塊原始古老的化石,星星一樣遙遠縹緲,月亮一般寂寞荒涼。
麻雀群
這是一群龐大的,由一只只灰褐色麻雀組成的飛禽軍團。
一千只?一萬只?還是十萬只?誰也說不清楚,在荒野的上空,在茂密的叢林,在高聳的山岡,麻雀群是一道橫空凌厲的閃電,一首激情飛揚的詩篇,一幅稍縱即逝的美景。
當這群黑黝黝的、雄壯的軍團一起振動著千萬只小小的翅膀,海嘯般掠過晴朗的準噶爾盆地上空時,風起云涌,氣勢磅礴,仿佛天馬飛騰,仿佛大河奔流,仿佛群山呼嘯。剎那間,轟鳴的麻雀群遮住了太陽的萬丈光芒,空曠平坦的荒野上,留下的是一團團巨大的、迅速翻轉的灰色陰影。
麻雀群飛越寂靜的天空,發出嗡嗡的轟響,與天地共鳴。聲音由遠到近,從小到大,猶如平地乍起驚雷,又像一架架戰機引擎的巨響,撼動荒原,震顫人心。聲音的波濤席卷了整個盆地,整個天空。麻雀群像向日葵追尋太陽,魚兒向往大海,它們掙脫了大地的羈絆,渴望天空無邊無際的自由。
天,原本是空的,此時卻密布了洶涌翻滾的麻雀群,千萬只流動、搏擊的翅膀,把浩瀚的天空切割得支離破碎。有時候,有兩三只麻雀掉隊了,像遺落在天空的音符。但一眨眼的功夫,它們又箭矢一樣追了上來,矯捷的身影迅速融入麻雀群黑壓壓的陣營,你縱然有一千只眼睛,也分辨不出剛才掉隊的是哪一只。
麻雀群,一團黑色的旋轉的云,游移在準噶爾盆地蒼涼的高空。它是一個高傲、冷酷而內心剛烈的皇帝,率領著一群威風凜凜的大臣,橫空而來,檢閱著波濤起伏的曠野、連綿不絕的丘陵,俯瞰著千年不死的胡楊林、奔騰不息的戈壁河。這群自由、奔放的精靈,桀驁不馴,放蕩不羈,浩瀚無垠的天空,是它們飛騰的天堂。它們盡情飛翔,扶搖直上,縱橫萬里,向天空,向大地,向整個世界,張揚著非凡、率真的個性。
這么多的麻雀聚集在一起,簡直是自然界的一個偉大的奇跡。它們中間,肯定有一個神勇而威嚴的首領,統帥著這只龐大的軍團。這群自由的精靈,無拘無束,洋洋灑灑,迷戀著大地,主宰著天空,掌握著自己未來的命運。
有時候,麻雀群棲息在荒野的沙棗樹上,一排排沙棗林便變成了一座座崢嶸的褐色山峰;有時候,麻雀群降落在連隊的柴火垛、草垛、馬廄、雪地、糧場上,這些地方就平鋪了一層黑色的、涌動的雪。
大西北的麻雀群,是一群浪漫的唯美主義者。它們天生就是為了歌唱,活著就是為了飛翔。因此,每一只麻雀都是一個絕世的歌手,每一只麻雀都是一個優雅的舞者。它們的生命屬于天空,天空又是它們的舞臺。它們的一生,時而啾啾歌唱著,仿佛美妙的神曲掠過天空;時而在天空旋轉著,盤桓著,擺出千姿百態的柔美造型,肆意張揚,讓人驚嘆造物主的神奇。
麻雀群在天空的表演,是一次壯觀的視覺盛宴,是神奇美麗的大自然創造的讓人百看不厭的經典。少年的我,常常在荒野上仰望天空,懷著焦渴的心情,靜靜期待著麻雀群的到來,如癡如醉。
正午或者黃昏,盆地邊緣一片沉寂。寂寞、單調的長天,萬里無云,空空如也。這時,遙遠蒼茫的天際,傳來似有似無風的響聲。緊接著,忽刺刺,嘩啦啦,一群鋪天蓋地的麻雀飛來,它們匯聚成一張黑灰色的、扇形的巨網。忽而翅膀緊貼著原野飛翔,身影幾乎覆蓋了整個蒼茫的大地;忽而炮彈一般射向天空,直沖九霄,達到它們的極限后,扇形的網凝滯不動,形成一團黑色的凝固的云。一瞬間,麻雀群突然齊刷刷暴雨般驟然降落,灰色的扇面翱翔著翩翩起舞,動作優美,整齊劃一,蔚為壯觀,“仿佛一場驚天動地地演出。”這時,大地、荒原、山岡和河流,萬籟俱寂,俯首帖耳,聆聽著它們磅礴、激越的交響。最后,它們匯成一陣急遽的、旋轉的暴風,洋溢著瘋狂的野性和激情,呼嘯著掠過原野上空,追逐著高遠的蒼穹,向上,再向上。后來愈飛愈高,愈飛愈遠,凝聚成一個飄逸的、極富動感的不規則造型,仿佛樂曲最后一個昂揚高潮的調子,戛然消失在看不見的、惆悵的盆地的遠方。
望著漸漸遠去的麻雀群,我屏住呼吸,內心激動不已,沉醉在壯美迷幻的景象中久久不能自拔。少年的我呀,仿佛變成了一只伶俐俊俏的麻雀,翱翔在自由自在的麻雀群中。
有時候,夕陽西下,西方逶迤的地平線,燃燒著火一樣明亮的霞光。麻雀群排著長長的扇形,向著盆地最后的光明,勇士一般向前沖刺。它們翩翩旋轉的身影,閃爍著金色的萬丈光芒,仿佛一只只浴火的鳳凰,嘶叫著勇往直前。漸漸地,漸漸地,麻雀群融入了輝煌的霞光中,融入了蒼茫的地平線,成為絢麗的光與影的一部分。
大西北的麻雀群是雄性的、血性的,充滿了陽剛之氣,洋溢著浪漫之風。它們豪爽、熱烈、奔放、高昂,天使般純潔,勇士般頑強,僧侶般執著,閃爍著至真至美的光芒。它們是一股激情澎湃的暴風驟雨,來得快,消失得也快。有時候,只是一剎那間,沸騰的天空就沒有了翅膀的痕跡,只有絲絲縷縷的聲音嗡嗡作響,不絕于耳。偶爾也有纖細的、飄然欲仙的幾縷羽毛,像北方靈動的雪花,在天空中似有似無,夢幻般飄飄舞舞。
噢,麻雀群,神奇的麻雀群喲,你們從何而來?又飛向哪里?
大地、河流、山岡、叢林,仍然沉浸在霎時的激情中默默無語。只有風在輕輕嘶鳴。
只有天空,又恢復了亙古的寧靜。
排堿渠
遠眺,是一排排聳立的、長長的、彌漫著滾滾煙霧的威武長陣,雕像貌似涌動的兵馬俑。雄風浩蕩,翻天攪地,一股股巨大的團狀煙塵,狼煙般向高遠的天空飛揚,最后凝固成暮靄狀的一縷縷線條,逶迤、漂浮在蒼茫的地平線。恢宏、熱烈的場面酷似激烈廝殺的遠古戰場,氣勢磅礴,蔚為壯觀。
近處,高音喇叭震天撼地的聲響,嘩啦啦翻卷飄揚的紅色旗幟,激情洶涌的男女人流,上下舞動的鐵鍬、坎土鏝,噴著濃濃黑煙吼叫著的“斯大林”號拖拉機,所有的色彩、轟響、景象,幾乎全被淹沒在巨龍般翻滾綿延的排堿渠里。
一堆堆裸露的、黑黝黝的新鮮泥土,編鐘般層層排列,閃著冰冷的金屬光澤,散發著陌生的、帶著潮濕鹽堿味的氣息,混合著無窮野草根莖撕裂溢出的濃烈的生腥汁味,彌漫、籠罩了整個曠大的荒野。一群群穿著破舊黃軍裝、灰頭土面的男男女女,隨著高低起伏的排堿渠依次排開,一個個揮汗如雨,舞動著簡陋粗糙的工具,千百次重復著一個簡單而機械的動作。一千人,一萬人,整齊劃一,千百次重復著一個莊嚴的動作,千百次地振臂!千百次地揮舞!恢弘如浴血的太陽!
洪荒的、沉寂千年的原野,袒露出赤裸裸的、褐色的濕潤胸膛。排堿渠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咆哮著,怒吼著,在滾滾人流中緩緩延伸。泛著黑黃色泡沫的水在渠底汩汩滲出,積聚,最后形成一條渾濁的、流動的小河,流向堆積著灰色烏云的遠方。有時候,伴隨著呼嘯、肆虐的漠風,勞動的號子陡然響起來。平地乍起驚雷,南方的、北方的,老的、少的,男聲、女聲,各種混雜的口音、吼叫發自肺腑,底氣十足。千萬種聲音糅合在一起,鋪天蓋地,震耳欲聾,仿佛一股強大的、挾帶著氣血的滾滾洪流,轟隆隆掠過不安的、騷動的荒野。豪邁、樂觀、豁達的勞動人群,集體抒發著亢奮、隱秘、不可遏止的澎湃激情。
這是一首昂揚、奮進,與惡劣自然頑強抗爭的凱歌。開天辟地、無所畏懼的人類,勇敢地向沉睡千年的大地開膛破肚,堅硬、原始、無比鋒利的金屬鐵器,切割了處女地的童貞。一無所有的開拓者,從此成為這塊土地的主宰。他們要埋葬、滅絕可惡的鹽堿,向貧瘠的荒原索要糧食、棉花和綠色的樹木。不屈的人民與自然的規律水火不相容,卻又如此貼近、碰撞、交融,勾勒出一幅中國西部人民與自然斗爭的沸騰圖畫。
夜幕悄悄降臨,喧鬧的戈壁陷入無邊的沉寂。巨龍般蜿蜒的排堿渠,毫無遮攔地仰躺在大地上,雕塑般凝固不動。高遠蒼涼的天空懸掛著一輪彎彎的月亮,銀色光輝灑在起伏錯落的排堿渠上,柔軟、豐滿而略顯猙獰。水一樣清涼的月光,閃爍的點點碎銀,照耀著一幅幅跳躍的蒙太奇畫面:散架的一個個荊棘抬筐;生著斑斑銹污的殘破鐵鍬;沉重破舊的帆布帳篷。打著響亮鼾聲的疲憊人群;昏黃的馬燈光圈;簡陋的作戰地圖;笨重的蘇制水平儀;抽著劣質卷煙的技術員;明滅的星點煙蒂;蒸騰的嗆人煙霧;千里荒原陷入了無邊的睡眠,像一個甜蜜而恬靜的嬰兒。而另一個黎明,一個真正意義的戈壁黎明,正在黑暗的襁褓中孕育,千篇一律地在金屬鐵器的猛烈撞擊中降臨。
排堿渠,遒勁、雄健、開放、鐵血,一個中國西部的傳奇,一項人類創造的偉大工程,一座崛起的地下長城。萬里長城令人嘆為觀止,但這項壯美絕倫的工程,這座石頭堆砌的巨物橫亙千里,卻抵擋不住滾滾鐵流和洋槍洋炮的突襲。質樸無華、默默無聞地排堿渠,卻恩澤綠洲,滋養田疇,世世代代,永無窮盡。
一位語言學家曾說:每個詞都曾經是一首詩、一幅畫、一個比喻或者一個象征。排堿渠,三個漢字組合排列在一起,通攬無余,古樸憨厚,仿佛大西北愣頭愣腦的精壯后生,粗聲大氣,勇猛坦蕩,性格剛烈。這三個字合成的詞組,世界上絕無僅有。它屬于雄奇熾熱的大西北,屬于與自然搏斗的英雄的人民。它那強烈而鮮明的地域性,咄咄逼人,舉世無雙。
排堿渠,橫陳大漠,一件浩瀚、宏偉、不加修飾的藝術品,一幅獨特的、中國西部的文化符號。與之相關的詞匯是:低凹、隱秘、濕潤、信心、毅力、較量,熱火朝天、成群結隊、汗流浹背。它張揚著無所畏懼的生產力,抒發著雄奇的浪漫主義情懷,閃爍著不屈不撓的精神和意志。它一路披荊斬棘高歌猛進,一路豪情萬丈氣吞萬里戈壁荒原!
排堿渠,一個頂天立地的西北漢子,一方壯美雄渾的風景。它匍匐在戈壁荒野,周邊崛起的是綠色的柵欄,如歌的田野,成群的牛羊,歡樂的村莊。在中國西部,排堿渠氣貫長虹,一瀉千里,狂風般掘進延伸,連接著荒原和綠洲。它粗獷、剽悍、大氣,給平庸的戈壁以雄性之力,給饑渴的荒原注入新鮮的血液。一項前所未有的壯舉,是人與自然斗爭創造的經典,是人類在大地上塑造的精品。它無聲訴說著十萬大軍進新疆、三千湘女赴天山的傳奇,演繹著無數可歌可泣、壯懷激烈的拓荒故事。
噢,排堿渠!排堿渠!在故鄉無垠的綠洲,野草覆蓋的荒原,你是如此撞擊著我的心扉!什么時候看見你那古樸滄桑的面容,深沉渾濁的河流,我都會就立刻熱血沸騰,豪情頓生!而每當黑夜里想起你,總會有一幅雄壯的畫面,如那金戈鐵馬破冰踏河,深深地鐫刻進我的腦海:一群舞動、沸騰、張揚著洶涌激情的人流,一種無法遏制、雄心勃勃的精神和意志,一份催人奮進、震撼心靈的壯美,轟然爆發出磅礴、原始、神秘的沖天力量,猶如浩瀚西部地平線上噴涌的太陽,輻射著萬丈光芒,帶著縷縷血色朝霞,緩緩地,緩緩地,從遙遠蒼茫的東方冉冉升起。
我的靈感源自蒼茫的大地
刺目的、明晃晃的酷暑陽光,從高遠的天空瀑布般傾斜直下。它的萬丈光焰,氣勢磅礴,以雷霆萬鈞之勢,穿越蒸騰翻飛的滾滾熱浪,赤裸裸地照射在毫無遮攔的大地上。
原野在蒼穹下燃燒、沸騰,熱流蒸蒸而上。
一個蒼老的農婦雙手捂住臉,虔誠地跪在滾燙的田野上,憔瘦的肩膀不停地抽搐著。她的十指蒼黑,青筋暴起,樹根般瘦骨嶙峋,指甲縫里溢滿了洗不掉的垢塵。她用雙手捂住黝黑的臉龐,仿佛在無聲地哭泣,又仿佛在無聲地祈禱。
她的面前,是她的莊稼地。莊稼像集體打了敗仗潰退的士兵,一個個丟盔卸甲潰不成軍,只留下一株株光禿禿的桿子,無精打采地呆呆站立著。
莊稼是她的親人。昨晚,突然而至的一場冰雹,無情地擊碎了她生長著的憧憬和希望。
她像祭奠逝去的親人一樣,在祭奠英年早逝的莊稼。
在驕陽似火的七月,在遼闊的準噶爾盆地一隅,我看見滿目瘡痍遍體鱗傷的原野。
烈日下,陽光是至高無上的暴君。原野是一個巨大的熾熱的火盆,她像一株受傷的、逐漸干枯的莊稼,被炙熱干燥的風雕塑成一尊銅像。我悄無聲息地凝視著她,看著她在顆粒無收一片狼藉的莊稼地里哭泣,眼淚像土地一樣干涸。我沒有走近她,我隱約聽見她發自肺腑的痛苦而絕望的呻吟,像一把柔軟而鋒利的尖刀,刺中了我。
佝僂的身影,滄桑的面容,滿身的塵土,灰白的頭發,破舊的灰布衣衫,還有捂住的憂傷的眼睛,這熟悉而親切的身影,分明是我親愛的母親。
我默默地望著母親,手足無措,內心猶如萬箭穿心。沉寂中,冥冥之中想起了莫言說的一句話:“母親是大地的一部分,我站在大地上的訴說,就是對母親的訴說。”而此時,默默地望著終日勞作的母親,望著她的土地和受傷的莊稼,我的語言蒼白乏力。我欲哭無淚,我想對母親說些什么,但最后還是什么也沒有說。
我輕輕走過去,張開雙臂緊緊摟住母親,讓她瘦小的身體依偎在我的胸前,就像小時候她擁抱著我一樣。
準噶爾盆地的玉米在抽穗、結粒的時候,齊刷刷的葉子碧綠油亮,散發出一種香甜細膩的植物氣味,隨著一縷縷微風,彌漫整個立秋的原野,沁人心扉,令人心醉。布谷鳥、麻雀、燕子和一些不知名的小鳥,棲息散落在它的肥碩枝葉上,悠悠晃晃,歡快地鳴叫著、嬉鬧著,陶醉在漫無邊際的濃郁芳香中。
這個時候,原野仿佛圣潔無瑕的天堂。玉米林像一個豐滿、慈愛的孕婦,散發著寧靜仁慈的光澤。
就在玉米地旁的曠野里,我看見一群人圍坐在一起吃午餐,一些人則躺在雜亂的野草上午睡。白花花的陽光,直直地射在他們臉上、身上,但他們仿佛渾然不覺。
我是在奔馳的轎車上看到這個場景的。這個畫面與我也是司空見慣,一晃而過。這在春、夏、秋季墾區的大地上,在成熟的各類莊稼地以及防風林旁、建筑工地隨處可見。
毫無疑問,這群身著各色廉價服裝、蓬頭垢面的男男女女,是來自各地的打工者。
當時我已昏昏欲睡。欣賞著車窗外故鄉熟悉的秋景,我沉浸在美妙的遐想中。這個飛馳而過的畫面,顯然與原野迷人的風景極不和諧。它仿佛大地堅硬的骨骼,猛然突兀,瞬間撞擊了我靈魂深處最柔軟的部分。我的久違的靈感如同春日解凍的小溪,伴隨著縷縷春風,沿著河床潺潺流出。
這個場面深深地震撼了我,刺痛了我的神經,立刻使我心情沉重郁悶,以至于很長時間它都占據了我的心靈。
我睡意全無,開始痛苦地浮想聯翩。思想的野馬在曠野上毫無目的地游走。
這群素不相識的外來人,這群遠離家鄉的異鄉人,我的陌生的兄弟姐妹!他們在緊張繁重的勞作之后,在烈日下進行一頓簡單至極的午餐,然后和衣就地躺下小憩,然后起來繼續勞動,為了生活忙忙碌碌,像個永不停歇的機器人,不停地消耗自己的體力,生活、日子就這樣周而復始。
他們是一個龐大的群體,但是極易被忽略和輕視。在當下貧富懸殊的中國,人們的目光緊盯著明星、股票和廣告,無暇顧及他們。他們又是極易被人遺忘的,在光怪陸離信息爆炸的時代。他們是沉默無爭的一個群體,卑微的命運隨波逐流,浮萍一樣四處漂流。
我的思緒毫無邊際四處飄搖、跳躍,蒼白無奈。在這個充滿物質和欲望的時代,我們宏偉的小康目標,是否覆蓋了這個龐大的底層群體?安得廣廈千萬間,是否有他們一席遮擋風雨的棲身之地?
有時候,我看見城市酒店整桶的飯菜被當作垃圾運走,就想起這頓簡單而缺少葷腥的午餐;有時候,我看見開發商整幢的樓房夜晚一片漆黑,就想起暴露在陽光下小憩的他們。有時候,我看見衣著光鮮的城里人養了許多漂亮的小狗,人們牽著它、抱著它招搖過市,人和狗神情怡然,我就暗自羨慕這些生長在城市的寵物。它們生活得多么幸福,住在樓房里風雨無憂,還有人伺候著,餓了吃香腸,臟了洗淋浴,生病了還有寵物醫院,比那些風餐露宿的打工者還要安逸舒適。我的內心充滿了針扎般的疼痛。
更多的時候,我向往著未來,憧憬著美好的生活。我渴望在明亮的房間里,我的風塵仆仆的兄弟姐妹們,在一天繁忙的勞動結束后,在整潔的餐桌旁晚餐后,能夠洗一個愜意的熱水澡,換上寬松的棉質睡衣,欣賞一曲悠揚的小夜曲,然后進入甜蜜的夢鄉。
他們有權利勞動,創造財富和這個世界,他們更有權利過上尊嚴和體面的生活。而這個日子,像夢中的童話一樣一天天臨近。想到這里,我欣慰地笑了,內心有了片刻的寧靜,思緒卻戛然而止。
這頓午餐永遠留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為什么我對這塊土地情有獨鐘?為什么我的內心總是充滿憐憫之情?源于我根深蒂固的連隊情結,源于我對這塊土地愛得熱烈深沉。更重要的是,我曾經也是一個鄉下人,和那些在曠野地里吃午餐的兄弟姐妹一樣。
這是一片粗獷大氣、血氣方剛、愛憎分明的土地。它四季鮮明,古樸率真,性格豪放,生長的棉花雪白,玉米金黃,辣椒熱烈,水果芬芳,那紅艷艷的枸杞子,香噴噴的大盤雞,傳奇而又醉人的烈性酒喲,讓人唇齒留香,念念不忘!
這是一方風情萬種,讓人迷戀的土地。她的芬芳氣息,如裊裊鄉音,飄飄仙樂,使我沉湎其中,一生陶醉。春季的風溫馨浪漫,夢一樣徘徊,荒蕪消瘦的大地,彌漫著泥土解凍的氣息;夏季的風熱烈多情,陽光滲透了所有的植物,大地的氣息通過葉子傳遞出來,隱秘潛伏著火一般的激情;秋風沉醉的大地,百草結籽,萬物豐腴,充滿了作物成熟的氣息;冬季的風啊,翩躚起舞,連接著西伯利亞凜冽的氣息,將大地裝扮成一個潔白的童話世界。
大地四季的氣息,是連接我與故鄉的地氣,彌漫了我的精神和思想,溢滿了我的五臟六腑,使我如癡如醉。無論我走到哪里,我的人生都充滿了故鄉的氣息。我的所有文字,都是從故鄉大地上生長出來的,從我的皮肉上掉下來的,經過煎熬和提煉,經過風霜和苦難,每一個字,每一個標點符號,都混合著故鄉大地的氣息。
我的靈感源自蒼茫的大地。源自這塊土地上勤勞勇敢的人們,源自生長著的各類莊稼和這里的一切。我的思想、靈魂、情感生長在這塊土地上,無法移植和栽培。如果離開故鄉,如果離開這塊土地,我的思想就會因水土不服而荒蕪,我的靈感就會因流落他鄉而枯竭。那一刻,我背著空空的行囊徘徊在十字路口,像迷失了方向的候鳥一樣不知何去何從,我連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責任編輯王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