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當代我國家庭教育的制度化程度不斷加強,內容不斷擴充,其發展與社會演進及政策變遷的節奏相同步,已呈現出相對完備的政策體系架構。但在新時代格局下,亟須以“國家發展、民族進步、社會和諧”的視角重新審視新時代中國家庭和家庭教育發展,推動家庭教育面向家庭全生命周期,貫穿個體的一生成長發展,并鼓勵和支持不同代際的家庭成員協同參與,使新時代家庭教育政策進一步升位賦能,成為構建中國核心價值體系的要件之一。
關鍵詞:家庭教育政策??家庭生命周期??家庭變遷
收稿日期:2021-07-01
作者簡介:胡湛,復旦大學人口與發展政策研究中心教授,主要研究人口老齡化、家庭政策、社會性別。
基金項目:本文為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面上項目(71874031)和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項目(18YJC840017)的階段性成果。
家庭被視為人類社會最基本的結構要件和組織形式,在中國,它還構成文化傳統的根本性原則乃至中華文明的基石之一。[1]?中國的家庭不僅是繁衍單元、經濟單元和福利單元,更是教育單元、教化單元和秩序單元。[2]?重視家庭教育一直是中國社會源遠流長的文化傳統,盡管其地位、作用、內容、方法不斷變化,但從未缺位或滑脫。新中國成立之后,尤其改革開放以來,家庭教育作為教育事業的重要組成部分,得到了越來越多的制度支持和資源保障,產生了持續、積極的社會效用。
隨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國家治理現代化的步伐不斷加快,在國家與社會治理的各個領域中凝練“中國方案”乃至“中國優勢”的需求不斷加強。而家庭作為最具“中國特性”的本源性傳統[3]?愈受重視,家庭教育在教育事業版圖中的地位亦不斷加強,國家和社會都對家庭教育以及家庭建設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和更新的訴求,傳統的和狹義的家庭教育亦亟須升位賦能。
新中國成立以來,在黨的領導下,我國家庭教育的制度化程度不斷加強,內容不斷擴充,其發展與社會演進及政策變遷的節奏相同步,逐漸形成了初具特色的家庭教育政策體系,其變遷歷程可粗分為三個階段。
(1)改革開放之前的摸索和探索期(約1949—1978年):新中國成立初期百廢待興,其時家庭教育重點較多集中于少年兒童的健康成長,1950年頒布的婚姻法首次將家庭教育規定為家長義務。隨著基礎教育的不斷發展,家庭教育愈來愈重視家長參與(尤其是品德教育),家校互動亦顯雛形(學校家訪制度等)。
(2)改革開放之后的建立健全期(約1978—2012年):經過初期的摸索和探索,家庭教育政策開始在家長參與的基礎上強調社會參與,整合社會各界資源,優化家庭教育環境,工會、共青團、婦聯等團體的介入更直接豐富了家庭教育內容。教育法和未成年人保護法等的頒布和修訂進一步完善了家庭教育法治化基礎,尤其進入21?世紀之后,與家庭教育相關的系列綱要、規劃、指導大綱等的陸續出臺使當代家庭教育政策框架初步定型。
(3)高質量發展期(約2012年至今):以2015年教育部印發《關于加強家庭教育工作的指導意見》為標志,我國家庭教育發展質量明顯提升,家庭教育立法步伐逐步明朗,相關政策文件的完備性程度有序提高,青少年成長環境和家庭教育保障條件開始穩步邁向高質
量發展階段。[4]?[5]?尤其十八大以來,黨中央高度重視家庭文明建設,習近平總書記圍繞注重家庭、注重家教、注重家風進行了系列論述,極大動員了社會各界廣泛參與家庭建設的積極性。近期,《習近平關于注重家庭家教家風建設論述摘編》的編輯出版更為新時代家庭教育發展及家庭文明建設提供了根本遵循和發展方向。
不難看出,當代我國家庭教育政策從新中國成立至今歷經多次調節和多階更新,已結有碩果,并不斷發展完善。盡管仍存在若干不足,但已呈現出相對完備的政策體系架構,目前正蓄勢待發以進一步升位賦能,從而適應和回應新時代家庭教育發展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具體要求。
中國正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在新時代格局下,家庭教育政策不僅要在新的發展環境中重新定位家庭教育,更要從國家戰略和社會進步的高度來重新認識家庭和家庭教育。Kamerman?和Kahn?認為,任何在家庭以外建立的制度都不能取代家庭的功能,而只是政府以不同程度和方式對家庭責任的分擔,因此“社會政策就是家庭政策”?[6]?;?福柯總結國家治理在本質上是“一種公共化的家政”,其治理方法(公共教育、社會福利等)和機構(幼兒園、養老院等)都是家庭功能(家庭教育、家庭養老等)的外化[7]?;英國前首相布萊爾曾呼吁“家庭是培育人們社會責任感的最重要場所,它與狹隘的自私觀水火不容”,“找回家庭”在當時成為一種應對歐洲福利危機的重要改革思路,不少人更由此對東亞國家(尤其是中國)的家庭制度表達過不同程度的艷羨[8]。在2015年春節團拜會上,習近平總書記提出“不論時代發生多大變化,不論生活格局發生多大變化,我們都要重視家庭建設”[9],明確了國家發展與家庭建設的辯證關系,將家庭建設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2018年,他又在全國教育大會上指出,“家庭是人生的第一所學校,家長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師”?[10],強調了家庭和家庭教育的重要機能和獨特價值。
在這樣的背景下,家庭教育作為家庭的固有功能和教育的自然起點,不能將其簡單視為學校教育的“延伸”或“附屬”,也不應僅僅聚焦于兒童青少年的健康成長和全面發展,而要以“國家發展、民族進步、社會和諧”的視角重新審視新時代的中國家庭和家庭教育發展。尤其隨著新時代治理格局日益強調家庭的前途命運同國家和民族的前途命運緊密相連,家庭教育政策與其他國家戰略的對接或銜接要求正在不斷提升,家庭教育政策亟須擴容增能。家庭教育是國民教育版圖中的要件,然而家庭教育乃至國民教育的政策體系并不是孤立的策略或項目的集合,而是中國整體發展戰略中的有機組成部分,它本身就是“科教興國”“人才強國”以及“鄉村振興”“創新驅動發展”等國家戰略的有機組成,也不外在于“健康中國2030”“中國制造2025”乃至“新型城鎮化”“人類命運共同體”等重大戰略議題。特別在新時代背景下,更要將家庭教育政策置入國家發展框架和家庭建設格局中加以思考和布局。以“實施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國家戰略”為例,該國家戰略于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提出,并已在相關規劃和文件中反復強調家庭在老齡社會中的獨特作用和重要價值。家庭養老本就是養老體系的重要支柱,而為了中和人口老齡化的長期不可逆性,提高勞動生產率更成為最重要的政策安排之一,勞動力素質提高和人力資本積累增長成為其關鍵,即“以質量換數量”戰略。這無疑涉及教育、衛生以及就業等多元政策,而良好的家庭功能卻是形成和發展優質人力資本之首功環境。尤其人力資本在新形勢下的新內涵,如人的社會能力、精神品質、心理彈性等因素,又都與家庭功能(尤其是家庭教育)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11]?不僅如此,老年人的健康和醫療保健支出問題往往可以通過對年輕人的健康教育和社會投資來改善,“貴生賤死”等文化傳統所導致的老齡議題公眾參與度低、政策設計趨保守等現象亦需要通過強化生命和死亡教育來緩解,這不僅對老齡社會的家庭教育提出了新訴求,也將家庭教育的實踐范疇擴展至個體和家庭的整個生命周期,涉及個體從“小”到“老”的全過程和家庭從“幼”到“長”的不同代際。
事實上,家庭作為一個整體,其具體功能之間并非界限分明,家庭教育也不外如是。一般意義上的家庭教育是指家中長輩(主要是父母)通過言傳身教和生活實踐對后代施加影響的社會活動,這本就意味著家庭教育的日常教育和終身教育屬性,父母不僅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師”,也是為子女教育而“終生耕耘的園丁”?[12]。盡管家庭教育政策日益重視家長作用,但在當代人口和家庭的變遷過程中,家庭結構和代際模式的變化已重構了家長群體。在少子化和老齡化加劇的壓力下,當代父母群體面臨撫幼和養老之間的博弈。同時,由于工作生活的現實壓力,祖父母(或外祖父母)參與隔代養育教育的比例居高不下,西部地區幾千萬的留守少年兒童所面臨的問題更為嚴峻。僅以上海為例,FYRST(復旦大學長三角地區社會變遷跟蹤調查)2016?年度資料顯示,逾85%的已婚上海“80后”家庭為“雙職工家庭”,高達91.48%?的已育上海“80后”家庭需要(外)祖父母幫忙照看孩子,其中65.77%的(外)祖父母幾乎每天都會參與照看孫子女。?[13]?隨著生育政策的進一步寬松化,這一現象將很難在短期內扭轉。在這樣的背景下,家庭教育已不只涉及父母或家長的終身學習和言傳身教,更成為不同代際的家庭成員協同參與的長期活動。
此外,倫理道德和價值觀念教育在新時代家庭教育體系中的地位將更趨核心,這不僅需要不同代際家庭成員的協同配合,更需要貫穿個體一生的成長發展。中國傳承數千年的文化倫理和家庭主義是中華文明延續的重要基礎,但在新的時代背景下必須去蕪存菁、與時俱進。例如,孝道是中國家庭倫理的文化基石之一,但“二十四孝”所提倡的部分行為顯然不能也不適為今天的年輕一代所接受,我們需要新的家庭文化來規范我們的長幼秩序和家庭關系,并付諸實踐。不僅如此,性別觀、婚育觀、生死觀等觀念教育都需要系統而有效地納入家庭教育,并在代際互動與家庭實踐中扎根和發芽。每代人的生存理念和中華民族的文明傳承都應在新的家庭倫理中得以體現,并在新的家庭教育中得以實踐,面向家庭全生命周期的新時代家庭教育政策無疑應成為構建中國核心價值體系的要件之一。
當代中國的家庭教育政策仍在不斷更新和調節之中,尤其在貫徹落實、內容安排、法治化進程等方面已涌現大量研究與實踐。這些問題都很重要,囿于篇幅,本文無意于狗尾續貂,也難以面面俱到,僅在新時代家庭建設的框架下結合中國的現實情境,針對構建面向家庭全生命周期的新時代家庭教育政策,嘗試提出幾個可能的落腳點。
1.推動家庭教育共同體建設,完善多層次的家庭教育指導服務體系,形成家庭教育的全生命周期支持網絡。隨著國家治理能力現代化進程的不斷深化,黨的十九大報告明確提出“加強和創新社會治理”以打造“共建共治共享”治理格局的要求,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還在其基礎上強調“建設社會治理共同體”,家庭教育政策無疑應積極回應這一國家戰略訴求。全球化、城鎮化、現代化正在影響中國社會形態和家庭樣態,現代科學技術的發展和生活方式的改變也在重塑中國家庭內外的交往方式和功能實現。在家庭外部,家庭教育政策應凝聚并推動不同社會系統形成合力,優化家庭教育環境和充實其資源;在家庭內部,也應醞釀設計服務項目或支助措施以鼓勵和支持不同代際家庭成員的協同配合,通過言傳身教和現實案例將家庭代際和諧的種子植入下一代的心中。事實上,人生的不同年齡階段是一個相互關聯、彼此重疊的過程,家庭的不同代際層次也構成一個相互照拂、彼此影響的體系,只有將個體發展的各個階段和家庭結構的各個層次聯系起來考慮,才能夠將家庭教育與家庭建設乃至國家發展、社會進步有機聯動起來。
2.加快家庭教育的法治化和專業化進程,規范家長的家庭教育責任。家庭教育的主體責任人是家長(主要是父母)。然而,假如把父母或家長視為一種職業的話,這卻是一種幾乎不太需要資質認定和評估的職業,而且缺乏有效退出機制,給家庭教育帶來了若干不穩定性。中國目前的數千萬留守兒童、一千多萬殘疾兒童、一千多萬貧困兒童等的教育狀況乃至生存狀況仍不容樂觀,如果不能盡快改變這一狀況,將直接影響我國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目標的實現。對于流動兒童,目前新生代農民工家庭出于對生活質量和下一代教育資源的考量而采取的“離城不回鄉”或“回流不返鄉”策略亦亟須關注,應給予有學齡子女的父母必要的政策制約與福利安排以減少留守兒童現象。這一方面需要我們將家庭做整體性考量,投入更多的資源并引入新型技術支持其家庭教育發展,尤其為承擔育兒責任的低收入家庭提供直接援助;另一方面也要對父母或家長的家庭教育責任進行規范,并通過有效的監督和多元化的服務推動家長和孩子共同發展。
3.將家庭教育政策與生育政策調整、托育服務強化有效銜接,推動婚姻—生育—養育—教育友好型社會建設。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建議已提出“提高優生優育服務水平,發展普惠托育服務體系,降低生育、養育、教育成本”。2021年5月3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召開會議,提出實施“三孩”生育政策及配套支持措施,并指出“要將婚嫁、生育、養育、教育一體考慮,加強適婚青年婚戀觀、家庭觀教育引導,對婚嫁陋習、天價彩禮等不良社會風氣進行治理,提高優生優育服務水平,發展普惠托育服務體系,推進教育公平與優質教育資源供給,降低家庭教育開支”。2021年6月,中共中央、國務院在《關于優化生育政策促進人口長期均衡發展的決定》中更進一步明確提出“將婚嫁、生育、養育、教育一體考慮,切實解決群眾后顧之憂,釋放生育潛能,促進家庭和諧幸福”。家庭價值觀的崩塌是形成低生育的根本原因,中國社會競爭的加劇和養育子女成本的高企更導致大量育齡夫婦生育意愿低迷。而隨著年輕一代價值觀念和生活方式的進一步改變,這一格局將越來越不可逆。從北歐等國家生育率回升的情況來看,以家庭為單位推行公共服務以減輕家庭生育、養育、教育負擔是最有效的路徑之一,也是北歐國家性別平等的重要制度環境。在中國,應當通過構建更廣義和更全面的家庭教育政策,在重建家庭倫理、促進男女平等、提倡新婚育觀念的基礎上,以強化家庭政策來增強家庭能力,有效減輕人們的婚姻—生育—養育—教育壓力,才能相對長效地挖掘生育潛力和充實教育資源。對于部分農村地區,還亟須加強“移風易俗”(如破除“彩禮文化”)教育。這直接涉及了家庭教育內容的延展,意味著不僅要在家庭教育中進一步充實家庭觀、性別觀、生死觀、婚戀觀以及生育觀的教育,而且要將孩子教育與家長教育并重,將家庭教育的焦點目標區間從孩子的青少年時期和成人的育兒期擴展到人的整個生命周期,以人的全面發展和家庭的代際和諧回應新時代國家戰略需求和文化傳承訴求。
總而言之,在重視民生建設和強調高質量發展的新時代治理格局下,千千萬萬個家庭已經成為國家發展、民族進步、社會和諧的重要基點。我們亟須以國家戰略的視角重新審視中國家庭和家庭教育發展,推動新時代家庭教育面向家庭全生命周期,貫穿個體的一生成長發展,并鼓勵和支持不同代際的家庭成員協同參與,從而使新時代家庭教育政策進一步升位賦能,不僅為處于不同生命周期階段的家庭成員協同參與家庭教育提供平臺和環境,而且為家庭中每一個個體的一生發展和終身學習提供支持和幫助,進而在與其他國家戰略互嵌互構的基礎上發展成為構建中國核心價值體系的新動能乃至新引擎,并在進一步完善新時代家庭教育“中國方案”的基礎上力爭向世界傳播家庭教育的“中國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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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復旦大學社會科學數據研究中心:復旦大學長三角地區社會變遷調查2016?年跟蹤調查數據,http://fi?sr.fudan.edu.cn/
(?責任編輯:母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