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跑

劉一潼

無數(shù)個冬去春來，年復(fù)一年的時光里，人們都有各自的生活單軌，而人群中有一類人，在做雙軌奔跑，他們有個共性身份——父親母親。我的父母，一跑就是二十年。

從我一出生，便開始跑，我如何跑，他們便如何跑。據(jù)他們回憶，出生那天，通身藕粉的我沒有哭聲，臉色憋得鐵青，接生醫(yī)生用聽診器在胸口聽后表情嚴肅地告知大家“沒有心跳”，隨后情況在一秒鐘快速翻轉(zhuǎn)，醫(yī)生淡定地說了句“聽診器拿反了”，遂熟練地將我倒提起后用力拍了拍后背，我便咳出一口痰，即刻哇哇大哭起來，悶青的臉轉(zhuǎn)為因哭泣憋起的粉紅，頭一次做父母的他們由驚嚇轉(zhuǎn)為歡喜，已經(jīng)顧不得探究原由，父親只是不停地點頭說“謝謝謝謝”，然而自那天起，一路長大的我便沒少讓他們擔(dān)心。

三四歲上幼兒園那天，雖然父母在家中已反復(fù)給我描述了幼兒園的種種美好，但讓我離開父母離開熟悉的家來和陌生小朋友相處，我仍心生恐懼，于是乎我在園門口鬼哭狼嚎似的躲在母親身后，任由淚水和鼻涕肆無忌憚地流向口中，兩只小手緊緊拽著母親的衣角，不給老師一點點接觸的空間，老師蹲下身子溫婉地笑并看著我，但在當(dāng)時的我眼中卻感覺這笑容十分可怕，且越看越像老人口中常嚇唬的人販子。后在母親承諾會在放學(xué)第一時間來接我后，方才極不情愿被動著被老師帶進園內(nèi)。母親也隨時和老師溝通并仔細觀察我后，交給我一個好方法，就是在下次我去幼兒園前將家里的一些新奇玩具帶上，一到教室我把玩具往桌上一擺，不用我招呼，身邊突然就圍了一圈小朋友，大家都爭先恐后地問我能不能讓他們玩玩，我立刻從孤零零一個人變成了眾人簇擁的明星，小小孩童的虛榮心瞬間爆棚，于是乎每天都早早起床期盼著母親送我，自此開啟了快樂的幼兒園生活。

直到幼兒園畢業(yè)，我一直生活在老家商洛，出于教育質(zhì)量的考慮，父母決定讓我在西安念書，而他們由于工作的原因無法和我一同前往，便由爺爺奶奶在西安照顧我的日常生活，我和父母的異地生活便開始了。二十年前，商洛到西安還沒有高速公路，父母也沒有買車，他們出門到車站再買票再等發(fā)車再出站再坐公交，真正能看到我已經(jīng)在路上顛簸了六七個小時了，夏季好些，因為天黑的較晚，冬季就很困難，再遇到鵝毛大雪的天氣，客車司機還要在半路上給輪胎掛上鏈條防止打滑才能緩緩而行，在遇見堵車時還要繞行老秦嶺來翻越。往后十年，商洛至西安相繼修建了兩條高速公路，父母也買了車，各種條件大大縮短了路程距離和時間。每到周五，他們下班便驅(qū)車來西安看我，父母會帶來我愛吃的老家搟面皮，或是陪我去超市買零食，再于周日返回。起初我不大適應(yīng)與父母長期分居的生活，即便有爺爺奶奶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照顧，依舊會想念父母，況且那時還沒有技術(shù)成熟的智能手機可以視頻通話，也沒有自己的手機，只能通過客廳座機聯(lián)系，見不到面容。不適應(yīng)的幾個夜晚會偷偷躲在被子里哭，對于新環(huán)境也有些畏懼排斥，那段時間都會在放學(xué)回家后等著座機會不會響，父母好像明白似的，總會適時打來，三兩句的聊著，有時問我中午在托管班是否吃夠營養(yǎng)，有時問學(xué)校同學(xué)關(guān)系怎么樣，我一五一十地答著，可那時年紀太小，還不知道問問父母工作是否順心，是否按時休息。周末，正念大學(xué)的小姨也會從宿舍回家來，父親會張羅一桌子好菜，一家六口其樂融融地圍在一起吃飯，那是一周中我最期盼最留戀的時刻。待到周日，心情便會些許沉悶起來，到下午時便央求著父母晚些出發(fā)，父親總是應(yīng)下，寬慰爺爺奶奶會小心注意，晚飯后天開始黑時才出發(fā)。小學(xué)的我并不能體會路程中的兇險和各種不確定因素，只貪心地想要父母多陪我一刻，耳邊想起的父母報平安的聲音總是愉快且沒有疲倦，讓我覺得往返很便捷。在我長大也學(xué)會開車之后，在黑夜的高速路上，忽的明白這樣不易掌握又十分耗費精力的路程，父親無聲無息地為我開了無數(shù)個日夜。

初中開始，學(xué)業(yè)開始變得繁重，壓力驟增，時常睡不夠。周末也不再是我放松閑暇的時光，轉(zhuǎn)而變成了所謂“彎道超車”的絕佳時間，我和無數(shù)個同齡的孩子們一樣，踏入各種機構(gòu)的補習(xí)班。每個周末，只要工作上沒有別的事，父母仍舊準時來。補習(xí)班的時間經(jīng)常卡在學(xué)校放學(xué)一個小時后開課，加上下班高峰期的堵車，我已經(jīng)沒有專門的時間吃晚飯了。父親便在家提前炒好菜，蒸好米飯，為了跟上營養(yǎng)，從不吝嗇菜品和菜量，甚至燒好了湯，裝好在幾個飯盒里，開著車與母親一起來接我。放學(xué)后我便上車到后座，母親小心將幾盒菜排開，遞給我筷子勺子，在我吃飯時，還不忘一口一口地吹晾著父親燒的湯，待到我吃飽喝足，父親已然將我送到了補習(xí)班的地點。這段如打仗般的日子結(jié)束后每想起父母這般的舉動，想到路況不好，母親不在意湯是否傾灑而擔(dān)心燙著我，父親一路趕時間到達卻又要保證行駛平穩(wěn)時小心翼翼的神態(tài)，總會鼻中酸澀，有他們在我身后這樣盡力陪跑，我的這一路才顯得不那么難熬。

高考的壓力較中考更甚，疲憊的身體和學(xué)習(xí)壓力讓我也掛上了十幾歲青少年身上的專有標簽——叛逆期。有時出于關(guān)心，父母會多問兩句，我便會不耐煩地吼一嗓子回去，大部分時間里父母都會謙讓著我，但少數(shù)時間里我過分的不禮貌行為會引發(fā)一場家庭大戰(zhàn)，或是摔東西，或是和父母大聲爭執(zhí)。不成熟的我總覺得自己沒錯，好些次出口傷人，說得最重的便是要他們不要再來西安看我，我也不想看到他們。回憶中，那段時間父母總是被我的話語中傷，父親一貫堅強的身軀會在我的話語聲中頓住，而后默默轉(zhuǎn)身留我一個人在房間，母親會被我的這些話說得哽咽眼紅。那時我總覺得自己贏了，因為母親還會倒一杯溫水給我，父親依舊會削好水果，仔細切成塊裝在碗里端進房間，不懂事的我驕傲地肯定著自以為是的立場，還不解這種不計得失、不顧情理的付出是父母給我最大程度的溫柔。稍長大到快成人的年紀，在與父母的爭吵中便懂得了悔恨，會在說出重話后懊悔，卻不懂得，也羞于開口道歉，半天憋在房間里一聲不吭，方才明白那些父母不顧面子過來“討好”我的一言一行里，他們給我的愛，遠比我想象中無私太多太多……

步入大學(xué)后，我已經(jīng)到了可以稍微獨立的年紀，生活起居可以自己照料，大學(xué)的模式也讓我的生活重心轉(zhuǎn)移到了校園，有時學(xué)校有活動或是任務(wù)，即便連著幾周的不回家，身在兩個城市，父母的關(guān)心卻從未斷過。每天時不時收到幾句是否吃飯、是否熬夜的問候，發(fā)來的消息中，注意天氣多吃水果這種家常話前冠上我的小名，便會浮現(xiàn)出父母溫和的面龐。

隨著年紀的增長，我意識到在生活起居方面越來越獨立的同時，對于父母的依賴也在逐漸減少，雖然更加懂事獨立的我會讓父母更加放心，但我明白，父母愿意接受我的依賴感。母親常感嘆一句：“我希望你永遠也長不大。”父親總笑著和我講小時候的如何如何，他們不僅在回憶生活，更是在回憶那些陪跑的時光。比起我在人生道路上的奔跑，他們更因為我在他們的陪跑下成長而幸福，我便相信，世界上是有一類人真誠地因為情愿付出而付出。

人生漫漫長路，我明白父母一定會陪我跑下去，我也開始學(xué)著做他們的陪跑，待到他們想要坐下休息的那天，我也會停下腳步，像他們無數(shù)個日夜的陪伴一樣，不論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