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飛機夢

吳言一

當外婆說起她這輩子從來沒坐過飛機的時候，大舅正捧著一瓶茅臺酒，醉醺醺地往二舅杯里倒酒。二舅一邊伸手捂住杯口一邊扭頭看二舅媽的眼色，眼見二舅媽正和小姨聊得火熱，他才放心地讓大舅倒?jié)M杯中酒，然后貪婪地一飲而盡。大舅媽始終插不上另外兩個女人關于孩子教育的話題，只能偶爾冷哼一聲，自言自語地說一句：“我兒子當年我也沒怎么教他，不還是自己考出國了？”

中秋佳節(jié)，圓月高懸，一大家子人坐在大舅和別人合資的酒店包廂里，大舅喝得滿面紅光，二舅也有些微醺。這時外婆忽然提高了音調(diào)，對著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四個兒女說：“我想坐飛機！”

大舅撲哧一聲笑了：“媽，你這是開哪門子玩笑呢？你都九十歲了，還有心臟病，萬一飛機上出點問題咋辦？”

“能有啥問題？對面樓的小張不就是女兒陪著坐的飛機嗎？”外婆理直氣壯地反駁。

“媽！”小姨笑著說，“張大爺才六十五歲，您可都九十了。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家坐飛機，就得醫(yī)院開健康證明才成。”

大舅媽終于找到了可以接話的茬兒，立刻扯著嗓門說：“就是啊，上次芳芳（我小姨）她那當醫(yī)生的男人不也說了嘛，你心臟不太好，少吃油鹽，不要給心臟增加負擔。我說媽，您還是少琢磨那些摸不著邊的事兒，好好地想著怎么長命百歲，怎么享福就行了！”

被大舅媽一吼外婆有些怵，畢竟大兒子落魄的時候，是這個媳婦起早摸黑出門擺攤補貼家用，熬過了一大家子最艱難的歲月，后來才能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在這個大家庭里她幾乎是半個家長。可外婆依舊有些委屈地說：“哎，我這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死前能坐一次飛機了。”

一盤油亮鮮紅的鮑魚燒肉被端上桌，外婆的話語淹沒在筷子們演奏的交響樂里。歲月漸長，誰都希望家里的老人長命百歲，老人在年歲里已活成了一棵樹，只愿它枝繁葉茂長青不老，卻沒人再會去仔細聽聽風拂過樹葉時樹的聲音。

可這一次，誰都低估了外婆的決心。

那是在一個周日的中午，一大家子人又相聚慶祝二舅榮升處長。各家人分批前往酒店，小姨夫駕車在小區(qū)外接外婆赴宴。外婆等到保姆鎖好門，攙扶著自己坐電梯走到一樓的時候突然說：“小翠啊，我的假牙沒帶。”

保姆慌了，她獨自回屋去找假牙，而外婆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到小區(qū)門口，和靠在車上昏昏欲睡的小姨夫擦身而過，自己又打了一輛出租車揚長而去。出租車馬達轟鳴著駛過中心廣場，駛過三環(huán)路高架，駛過機場高速，最后停在機場。外婆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五十塊人民幣塞進師傅手里，擺擺手說：“不要找了。”然后顫顫巍巍地下了車。

司機哭笑不得：“老人家，表上面打了七十五呢，您這錢不夠啊！”

外婆壓根沒聽見司機在說什么，此刻她的耳朵里回蕩著飛機起飛時的轟鳴聲。似乎是回到了年輕時那個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外婆像一輛破損的戰(zhàn)車，雖然緩慢但是筆直堅定地前行著，穿越過重重人流，接受了無數(shù)目光的洗禮，她終于走到了安檢口。

安檢口前排著長長的隊伍，外婆繞過長龍慢慢走到檢票處，路上有人提醒她說：“老人家，要排隊啊！”

站在隊首一個四十多歲的大叔好心地讓出了位置：“來，您排我前面吧！”

檢票的姑娘看著外婆有些懵，不過她還是很快反應過來，對外婆說：“老人家，請出示您的身份證和登機牌。”外婆說：“我要坐飛機。”

姑娘一愣，接著又說了一遍：“您坐飛機得有身份證和登機牌才可以。”

外婆提高了聲音說：“我要坐飛機！”

安保人員好不容易把外婆勸到了休息室，然后在外婆的上衣口袋里找到了一張名片，上面有我們家所有人的電話號碼。

家人正著急上火準備報案的時候，小姨接到了機場工作人員打來的電話，于是一大家子開著五輛車排成一長列，浩浩蕩蕩地駛過中心廣場，駛過三環(huán)路高架，駛過機場高速，最后一群人沖進了機場，在休息室里找到了被工作人員陪著的外婆。

大舅媽氣得臉色鐵青，走上前想要說什么，但是礙于機場工作人員在旁邊，終究還是沒有開口。小姨眼淚汪汪地走上前拉住外婆的手：“媽，您怎么一個人跑出來了，萬一出點意外，你可讓我們一大家子怎么辦呀？”

誰也沒想到的是，外婆忽然間號啕大哭，外婆邊哭邊說：“我這輩子沒別的愿望，就是想坐一次飛機，你們都不讓我坐。我要是再不坐一次飛機，死了就沒機會坐了。”

一大家子人杵在那里面面相覷，大舅媽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地變幻著顏色。小姨六歲的兒子，我的小表弟，走上去扯著外婆的衣袖說：“外婆，你怎么哭了？”

后來我媽跟我說，多少年了她從沒見過外婆這樣哭過，就連外公去世的時候，外婆也只是躲在房間里偷偷地抹眼淚。

我媽還說，外公去世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和外婆一起坐一次飛機。聽說那是外公和外婆年輕的時候，日本鬼子的轟炸機飛過他們頭頂，外婆躲在防空洞里對外公說：“你說坐飛機到底是啥感覺呀？”

外公說：“等日本鬼子被打跑了，我?guī)闳プw機。”

在外公去世后，外婆就是這一大家子人的精神支柱。因為這個媽還在，所以幾個兄弟姐妹哪怕再有矛盾哪怕再貌合神離也終究是一家子人。所以誰都希望外婆能長長久久地活下去，誰都希望家里的老人長命百歲，可老人卻在日漸久遠的年歲里活成了一棵樹。每個人都給它悉心澆水施肥，每個人都希望這棵樹枝繁葉茂不老長青，可是當所有人都倚靠在樹蔭下乘涼，卻不會去聽一聽微風拂過樹葉時樹的心聲，是否會鳴奏出不一樣的聲音？

兩天后，小姨和小姨夫帶著外婆去醫(yī)院做了一個全身檢查，最后得出的結(jié)果是：由于外婆有中耳炎和心臟等問題，不適合乘坐飛機。

看著外婆回到家難過的樣子，大舅媽趕緊上去安慰她：“媽，沒關系，醫(yī)院不讓你坐飛機，我們帶你坐。”

大舅和大舅媽開著奔馳車帶著外婆來到了上海，三個人一起登上了東方明珠塔的觀光走廊。大舅媽好不容易成功勸說外婆站到了全透明的觀光走廊上。外婆驚奇地打量著四周的景色，大舅媽對外婆說：“媽，坐飛機就是這種感覺。”

大舅媽的兒子，我的大表哥從國外飛回來的時候，偷偷用手機錄了一段視頻，回到家里反復地放給外婆看。外婆捧著手機里的藍天白云愛不釋手，就連吃飯都舍不得放下來。

小姨夫從網(wǎng)上下了一個模擬戰(zhàn)斗機的游戲，高高興興地裝在筆記本里玩給外婆看。外婆看到小姨夫操控著戰(zhàn)斗機在空中和敵人盤旋交戰(zhàn)，她認認真真地問：“你這打的是日本鬼子嗎？”

小表弟把自己最喜歡的一個飛機模型送給外婆，他說要放在外婆家里最顯眼的地方，讓外婆每天都能看到。

外婆說：“唉，我還是想坐一次飛機。”

外婆又說：“唉，沒坐過就沒坐過吧，反正我那走了的老頭子也沒坐過飛機。”

（本文榮獲第十七屆“葉圣陶杯”全國新作文大賽初賽一等獎。指導老師：王洪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