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陳國恩是老朋友了。究竟有多“老”?我從來沒有真正想過這個問題。如果這是罪愆,那么我犯的罪,也是所有老朋友們最容易犯的罪——仗著友誼天長地久般的“老”,也就由來忽視它,因為它總在那里,近乎日用而不知,像每一口的空氣和一日三餐。如果有人突然問我:陳國恩是個什么樣的人?我也許一時之間會瞠目結舌:“瞠目”,是因為這居然可以是個問題;“結舌”,是因為實則我自己也一時找不出個合適的詞。
如果一定要找個詞語,能找的大概是——“不合時宜”,但我不會讓這個詞語脫口而出,我會緊緊捂住它。單單是想到這個詞語,就已經把我自己也給嚇了一大跳。我能夠想象到的情景,大致是如此,所有熟悉或者哪怕不那么熟悉而僅僅是知道他的人,都會微笑著搖頭反對:這完全不可能。國恩形象溫文爾雅、莊重大方,做事不急不躁、穩妥利索,對人笑臉相迎、友善和藹,何來一絲一毫的“不合”?
我還是想清理一下自己為何會有如此古怪的念頭。
27年前的秋季,武漢大學中文系現當代文學專業入學的博士生新生一共有五人,國恩、川鄂跟著易竹賢先生,箭飛、韓國前來留學的韓相德和我跟著陸耀東先生。雖然其時已是20世紀90年代中期,但之前的80年代十年,是一個對文學有著狂熱信仰的變態年代。十年間產出了大批文學青年,正在成長為以后各個時代的“遺老”。辨識的標配大致就是抽煙喝酒踢球打架以及談文學追女人。比我們都年長的國恩同學,在這種時代的氛圍中顯得格格不入,雖然他對誰都很真誠友善。
我跟國恩是外地來漢者,統一住進湖濱宿舍,且同居一室。對門住著同樣外地來漢的高一屆攸欣師兄。湖濱宿舍,離武漢大學凌波門大約不如一個標準操場的跑道長,門外即是偌大的東湖?!昂I”聽起來詩情畫意,但其時聞起來可是另外一種味道。梅雨時節,高溫、悶熱之下,湖里的傻白鰱或者蠢鯽魚會時不時在各處浮頭,有學生就拿著塑料袋,沿著湖邊尋機捕撈,全然不顧死魚爛蝦的腥臭。到了秋末,湖邊滿地搖蚊密密麻麻,在空中漫天飛舞。它們沉默著生死,并不聚蚊如雷。從湖濱宿舍到凌波門外的東湖邊散步,必然穿過厚實的空中屏障,如同嶗山道士穿墻而過。
這還不算什么。宿舍空間狹小,環境逼窄,不像韓相德一家所在的楓園留學生公寓,那里門禁森嚴,“外人禁止入內”。我在宿舍房間吞云吐霧,國恩因為不抽煙,大致是在默默忍受。煙霧繚繞之下,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度過那水深火熱的一年。多年以后,每次見面,我都為此深感抱愧。他則總是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沒事兒沒事兒,我不花一分錢,就吸了不少煙香,也是賺了!半點責備的意思都沒有,甚至還進一步幫助我回憶和總結戒煙的基本規律:首先發誓這次真的要戒了。然后非常堅決地將煙和打火機從二樓的窗戶直接扔出去。同時順便瞟著究竟扔到哪里了。最后,一般不會超過前后一個整天,再下樓把它們撿回來。一而再,再而三,三而未竭,如此反復以至于今,終于成為每次聚會時候的笑談。
他不抽煙,不斗酒,不打架只勸架,不像我一樣每天踢球,不像川鄂每晚看球還寫足球評論,甚至也不招蜂引蝶,空費了那么一副帥氣的外表,我們常常以開玩笑的方式激將他,但卻似乎沒有什么效果。除了文學是我們的專業,自不待言,國恩真正擅長的,往往是文學青年不擅長的。也許因為他曾經在工廠做過工,他對各類機械有著迷之自信。從自行車到各類家用電器,從槍支彈藥到兩岸關系,從各國時政到世界局勢,大概沒有他不知道的。我甚至至今仍然相信,如果有足夠的零件,他絕對能夠自己組裝一臺汽車,而絕大多數文學青年想到這就感覺頭大。
于是,得知他的博士學位論文要做中國現代浪漫主義文學研究,我猜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我們看不出來國恩跟浪漫主義文學之間的關系,從他的導師易竹賢先生那里也看不出來。那時我們有一個博士生指導小組負責博士生們的學習,除了陸老師、易老師兩位先生以外,還有其他幾位先生一起組成七人指導小組:孫黨伯、陳美蘭、黎山堯、於可訓、龍泉明。雖然指導小組的教授們學識聲名上甚是豪橫,但對我們這些學生都親善得有些過分。我們既可在導師陸耀東先生家里混吃混喝,也可以到國恩、川鄂導師易竹賢先生家里蹭飯。印象比較深的一次是易先生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一袋重慶火鍋底料,易先生和師母興忙前忙后在自己家里做火鍋請同學們。火鍋在當時甚是稀罕,20世紀90年代還沒有“吃貨”一說。重慶火鍋、重慶小面還主要是重慶人的日常飲食。眼看鍋里清水翻滾,易先生從一袋火鍋底料中小心翼翼掰下一小塊兒,又掰下一小塊兒,不停地扭頭詢問我這重慶人:“夠了吧?這下夠了吧?”我估摸著他是將火鍋底料包當成深水炸彈了,要不斷測試這玩意兒的威力,這大概正是從杜威、胡適一路過來的實證主義態度。我的內心是崩潰的,即刻就想告訴他,不是這么一點點的往里面掰,而是整袋往鍋里丟。求學過程中,易老師不斷警告我們的,正是掰火鍋料般的“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這真的非常不浪漫,但絕對嚴謹。
更要命的是,雖然身處浪漫文學時代的夕照,但浪漫主義文學已經不再時髦。20世紀90年代中期已經很少有人再談論浪漫主義這個話題了,它顯然不是時代所需,也不是時代風尚所在。正如國恩清醒地意識到的那樣,在很長時段中,由于政治意識形態的原因,浪漫主義一直被視為小資產階級文學現象,且被判定早在20年代末期就業已消亡,后來的學界更是出于對偽浪漫主義的極端厭惡,大多對浪漫主義采取不屑一顧的否定態度?!翱傮w上看,對浪漫主義,尤其是對作為一種思潮的浪漫主義的研究仍然顯得冷清,不能跟它在文學史上曾一度與現實主義平分秋色的重要地位相稱?!保ā独寺髁x與20世紀中國文學》后記)那個時候學界盛行的是現代主義甚至后現代主義。川鄂和我的博士論文選題分別是自由主義文學和現代主義詩歌,我們理所當然覺得這是時代或者時尚賦予我們的權利,卻被國恩輕易地讓渡了。
事實上,我們最后走到了一起。國恩最終將浪漫主義指認為人類文明史上自由精神普遍深入到情感領域時的產物。自由精神在中國現實社會中的地位及其變化,制約著浪漫主義思潮的歷史發展形態和形態轉換,也決定了它在新時期的最后消亡。因為此時期原本處在浪漫主義層面的自由原則已不再是解放意義上的自由,而是存在意義上的思考,被賦予了現代主義哲學有關存在本身的色彩。于是,殊途同歸。國恩在博士論文中精彩的論證,當時就得到了張炯、錢理群、黃曼君、王先霈諸位前輩的高度贊揚。華中師范大學黃曼君先生為此專門著文,稱贊其“既有理論深度,又有情感張力,做到了理性與感性的統一,歷史評價與審美評價的相互交融”,“是一部富有創見和文采的優秀著作,把中國現代浪漫主義思潮的研究推向了一個新的理論層次”。(《一部富有創見和文采的新著——評〈浪漫主義與20世紀中國文學〉》)《人民日報》《文藝報》《中華讀書報》等報刊另發表書評8篇,肯定其學術創新。
其實,在這之前我們就見識過國恩的優秀。博士生入學之時,他就已經有著深厚的學術積累和長時間的高校教學經驗。我們還在埋頭讀書,來不及寫作刊物論文的時候,他讀博期間很快就在《文學評論》等重要刊物上發表了好幾篇學術研究論文,雖然他自己從來沒有提及論文發表情形,但無形中對同屆同學都產生了巨大壓力。每次不管在哪里偶遇我自己的導師陸耀東教授,老先生總會笑瞇瞇且意味十足地問起:最近寫了什么?我知道他的標準是國恩,嚇得我曾經半夜夢中驚醒,真正體會“垂死夢中驚坐起”的滋味。
畢業以后,國恩從原來任教的寧波調入武漢大學。我后來也從重慶的大學調到武漢,再度同城。這期間參加過他主持籌辦的多種大小型會議,看到他依然彬彬有禮地招待各方與會者。再往后,武漢大學門前的八一路,在市政的道路建設中進一步延伸,其延長線就幾乎伸到華中科技大學所在的喻家山腳。珞珈山和喻家山就這樣相看兩不厭。不過,我跟國恩之間的聯系并未因此更頻繁,雖然在各種會議中也偶爾相見,繼續邊開玩笑邊總結我戒煙的規律。記得有一年,國恩要我們再續前緣,說約上川鄂,大家一起擴展、修訂之前的博士論文,分別將自由主義、浪漫主義與現代主義的話題擴展,往前推進。我沒有答應??陀^上講我身在國外,資料難齊;從主觀上講,我對主義已經逐漸喪失了當初的興趣和熱情。也正是這種喪失,讓我領悟到陳國恩當初選題時的與眾不同。如果說川鄂跟我的選題明顯具有時代特殊的氣息,那也是我們的權利,而國恩的選題則暗含了他的人生智慧。他沒有像我們這樣積極地投身于最熱鬧的話題領域,而是轉身投向一個看似早已過時的、時隱時現的思潮。他沒有追逐時代的浪潮,而是在這熱鬧之外保持著某種冷靜和清醒。當然,回顧這些年的學術研究,追問這種研究的意義,也許會發現,學術與時代的關聯中,“自由”依然只是愿景,“現代”不過是標簽——多少不同時代的人生活在眼下這同一時代?而“浪漫”剩下的是越來越盲目的狂熱。說到底,如果可以借用同城詩人張執浩的說法——“我靠敗筆為生,居然樂此不?!?,這大概是唯一可以聊以自慰的說法了。
隨著信息技術的突飛猛進,我們更多的聯系還是來自微信朋友圈。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天天“見面”。國恩是少數幾個愿意發送各方面信息的朋友。信息來自方方面面,可見他是以此坦誠相見的人,也是一個愿意發表意見的人——他不但轉而且說,發表自己的看法。這一點在今天這個時代似乎再度確證了,國恩真的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人。在這個混亂的世界,唯一明智的做法是隱藏自己。他不這樣,反其道而行之,大概絕不愿意把世界讓渡給那些胡說八道。
這時,陳國恩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像一個浪漫主義者,使得我越來越相信他的人生智慧。的確,任何一個時代肯定都不是想象的那么好,也不是想象的那么壞。疫情期間,我被隔離在故鄉的賓館,遠離被病毒圍困的武漢。那一時間,各種壞消息充斥著朋友圈。我們迎面撞上疫情,各種猜測、算計、譴責、憤怒、意義、價值,驚恐萬狀有如過山車。其時,至少對我而言,最有價值的信息正好是來自這個老友的微信圖片:空曠的武大校園中,國恩時不時曬出遛狗的場景,小狗多多不看手機,不看微信微博,不關心時事新聞,對疫情一無所知。這里聞聞那里嗅嗅,看起來跟平日的溜達沒什么兩樣,其間甚至還私奔了一次。武漢圍城解封以后,多多生下三只小狗。我家領養了一只,取名Nicky,約定等到校園開放,歲月靜好的那一天,要帶回去讓母子團聚。
寫到這里,我發現自己是對的:國恩從來就不合時宜,或者更準確的表述也許應該是,“時宜”不宜,他因此不合時宜。
作 者: 王毅,華中科技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現當代詩歌、文學批評。著有《中國現代主義詩歌史論》《艾蕪傳》《文本的秘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