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在手中的這本長篇傳記作品《為了大地的豐收》雖不及史書典籍厚重,記錄的主人公只是一位普通的基層農業科技工作者,她的經歷與傳奇人物不可同日而語,取得的成就與學術大師、思想圣賢也無法相提并論。但這些都不足以影響這部作品的分量——文學作品的藝術價值顯然并不取決于題材的重要與否,恰恰相反,正因為傳主是一名普通的勞動者,主人公身上所體現的拼搏奮進、自強不息的工作精神,樂觀積極、與人為善的生活態度,樂于助人、熱心社會的公民責任感,才具有更普遍的積極意義、更廣泛的感染力、更動人的感召力。作品在敘寫女主人公為了理想不懈追索的經歷中,弘揚著積極的時代精神與價值取向,在人物跨越半個世紀的生命經驗中融入了對中國社會巨變式發展的透視與反思。為此,作者不遠萬里,輾轉西北、東北多地,進行了深入嚴謹的采訪調查,準備了豐富翔實的資料。這些都賦予了作品元氣淋漓的文風,也鑄就了作品飽滿的精神容量與堅實的藝術質地,正如女主人扎根的黑土地,樸實無華中孕育著希望與收獲。
如果說,古今中外的文學經典長廊是由眾多鮮活的藝術人物組成的,也并不言過其辭,經典人物所承載的社會性與個人性、共性與個性的統一是藝術性與思想性的完美凝結點。而經典人物的塑造并不是長篇累牘、事無巨細的“量”的積累,恰是那一舉手一投足瞬間的精妙捕捉。顯然,《為了大地的豐收》作者深諳此道。整部作品按照時間順序敘事,沿著傳主何晶從童年、少年到大學、工作的人生歷程展開,時間跨度半個多世紀,但敘事筆墨深淺不同,在人生關節點或核心橫斷面上重點著筆,在敘寫事件中走進人物內心深處,在精神發展中摹寫現實行動,塑造了一位基層科技工作者兢兢業業的藝術形象。
人物記傳的華彩是在現實層面的個人經歷中投射精神層面與道德層面的追求,從而提供人物內在與外在的統一。對高遠理想的追求和腳踏實地的奮斗是何晶成長、學習、工作中一以貫之的精神品格。作品選取了何晶在幾個重要人生道路關節點上的選擇有力地印證了這一點,也為呈現人物精神的連貫性鋪墊了扎實的基礎,為人物形象塑造提供了有力的內在邏輯支撐。第一個節點是1976年后參加高考。一心向學的何晶報考的都是重點理工大學的專業,但是父親根據她的考試情況“私自”偷改了志愿,轉為報考沈陽農學院。發榜后,何晶雖然被錄取了,但是內心還是有抵觸。爸爸看出了何晶的心結,與她進行了長談,分析了社會的形勢與何晶自身的現狀。長談后,何晶思想發生了轉變,調整了思想,迅速投入到農學院的學習,并始終保持著優異的成績。這就是何晶,果斷而堅定,決心做的事情一定全力以赴。第二個關節點是畢業留校與考研的選擇。因為成績優異、表現突出,大三時何晶已經被學校定為留校任教。這在當時是非常優厚的工作,名額極少。面對其他人眼中望眼欲穿、求之不得的工作,何晶卻猶豫了。原因只有一個:考研。如果選擇考研,留校的機會就要讓給他人,選擇留校,就要放棄考研。在留校與考研的天平上,對知識的渴求壓倒了安逸的工作。何晶為了理想選擇了一條風險極高的路。雖然最終未能被錄取,但何晶并未后悔。這種不安于現狀、不怕輸、追求卓越的性格潛伏于何晶的骨子中。第三個關節點是事業發展方向的選擇。何晶所從事的農業育種、培育研發玉米種子的工作本不是她最初的本職工作。大學期間何晶的專業是土壤化學,畢業后被分配到丹東農科所化驗室工作。工作幾年后,單位根據農業科學發展的需要,組建擴充新的科技團隊,三個部門都看中了何晶的工作能力,向她伸出了橄欖枝?;炇沂钦麄€農化所最輕松、最“干凈”、最實惠的工作,也與何晶所學專業對口,而轉換崗位,不僅意味著工作量的增加,一切還要從頭學起做起。思量再三,何晶毅然決定加入玉米研究室。玉米研究室是全農科“條件最艱苦、工作最累的一個科室”,但有著風清氣正的科研傳統,科研水平和成果在省內甚至全國都處于領先地位。這一點深深吸引著何晶,觸動了從小要強的她“想干點大事”的愿望。事實證明,何晶的選擇是對的,在玉米研究所這個優秀的團隊中,何晶迅速成長,從最基礎的閱讀文獻、查閱資料做起,積極投入到國家課題的工作中,克服家庭困難,帶著年幼的孩子參與海南育種。天道酬勤,何晶的付出獲得了優異的回報,所參與的課題獲得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培育的丹玉14號獲丹東市政府一等獎,在市場上取得良好經濟效益。在每一個人生節點,何晶并不都是順暢的,有挫折有失敗,但在逆境與挫折面前,她又一次次勇敢地站起來,不悔過去,不懼險阻,整理行囊,再出發。傳主的每一次人生選擇、每一次遭遇挫折、每一次砥礪奮斗,都代表了特定歷史時期、特定區域的基層工作者對真善美的向往和追求,也是以人性美、人情美為特征的人文精神在傳記作品中的投射。
作為非虛構性文體,傳奇性的人生經歷、非凡的事業高度,以及具有啟示意義的精神尺度與追求,是與讀者產生心靈共鳴或思想啟迪的質素,也是構成傳記文學作品質地的重要指標。但優秀的人物傳記又不拘泥于對個體價值的呈現,而是在個體經驗中呈現社會性、普遍性的內容,從個體經驗中開拓出認知歷史的多維空間。作為具有凝聚共識、開啟時代“先聲”的文體,報告文學如何寫“人”的政治文化意義就格外突出。新時期最重要的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顯然不僅僅是對陳景潤科學成就的記敘,更重要的意義在于,在開啟歷史新時期的節點上,敘事意圖強調 “知識”與“政治”開始分離,變得純粹化與專業化,知識分子也獨立為“專業化”的個體,從政治立場的規約中解脫出來,擺脫“歷史運動”的陰影而投身于新時期的社會建設中。出生于20世紀50年代的中國知識分子,經歷了各種社會運動,也歷經了共和國發展過程中多次重要的社會轉型。突然中斷了學校教育后,他們身不由己地投入到浩大的上山下鄉的洪流中,恢復高考帶來了人生的轉機,社會轉型中也面臨著新的事業選擇,一系列突如其來的事件決定著這代人的命運。從80年代到90年代的市場化浪潮中,甚至在當下,這批人依然是社會發展的中流砥柱,在寬闊的社會舞臺上展開多樣人生。這些人被歷史所裹挾,同時也創造著歷史。文學作品對這批知識分子人生的“解讀”離不開對中國社會歷史進程的觀察,換而言之,脫離了對社會語境的深刻解讀,脫離了與歷史語境的對話,也必然無法展現出這一代人生活與命運所具有的社會意義。何晶父母都是遼寧人,50年代大學畢業后支援西北,到甘肅農村從事教育工作,何晶也出生于大西北。忙于工作的父母在何晶與妹妹出生后把她們交給了老家的親屬幫忙照看,十歲前何晶都是在千里之外的伯父家度過的。1966—1976年期間,何晶父母相繼被下放到農場或投入監獄,何晶一邊帶著弟弟妹妹生活,一邊還要探望照顧父母。歷史的每一次震蕩都沒有繞過這個西北小鎮上的普通家庭,身為長女的何晶也格外早地承擔起家庭的責任。當歷史轉向理性的軌道,新的機遇擺在面前,被迫中斷學業事業的一代人爆發出巨大的生命激情。何晶也是如此。作為基層科技工作者,她通過勤奮的工作推動農業發展,造福一方人民;作為人大代表,她為保護植物新品種建言獻策,推動立法;作為農村基層干部,她為農民的利益奔走相告,為農村發展尋求多方支持;作為管理者,她積極推動科研院所轉制股份制公司,適應市場經濟發展的需求。不妨說,曾經所遭遇的磨難使這代人積累了強烈的對人生更高舞臺攀登的進取心,對國家民族未來的強烈使命感。無數個何晶式的知識分子以務實的行動、不懈的追求匯聚到時代精神的奏鳴曲中,建構起民族朝氣蓬勃、昂揚進取的精神風貌。在這個意義上,《為了大地的豐收》是一個基層農業科技工作者的傳記,也是對“50后”知識分子與半個世紀中國社會發展的縮影式敘寫。
虛構是文學的“特權”,這份特權卻不屬于報告文學。沒有了“虛構”的庇護,報告文學中想象力的空間極大被壓縮了。但這并不意味著想象力是缺席的。事實上,報告文學更需要想象力,這種想象力不是指如小說、戲劇中對人物、情節、邏輯的大膽設計,而是作者對現實材料進行篩選、剪裁、組合的能力,對架構作品組織結構的想象力空間。如何圍繞主題在雜蕪紛亂的生活素材中選取情狀各異的片段,嚴絲合縫地組合在一起,構建起既堅實飽滿而又靈動豐盈的文體結構,是對報告文學作家藝術才能的另一種考驗。《為了大地的豐收》采用線性時間敘事,記敘傳主成長歷程中各階段的主要經歷。這樣的敘事結構勝在翔實周全,不足之處在于,稍有不當,敘事重點就可能淹沒在漫長的時間敘事中,不能有力地凸顯人物精神世界的“核心”。如作品題目“為了大地的豐收”所言,作品的核心是呈現何晶作為基層科技工作者,在研發培育農作物新品種上的成績和貢獻。也就是說,從何晶“改行”進入到玉米種子的研發工作中,到在這一領域中取得突出成績,并因此被選為省、全國人大代表,這一階段應該在敘事中占據最重要的位置和比例。但在全書中,這部分的敘事只占到兩章(全書文字體量的七分之一),傳主其他時期的成長經歷,以及對其他身份的敘寫,占據了大比例的篇幅空間。在科學研究的道路上,任何成功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其中所碰到的阻礙、所面臨的困難、所付出的努力,必定不少,尤其對于像何晶這樣“半路出家”的經歷。質言之,只有充分寫出了人物在這個過程中的汗水與辛勞、付出與收獲,人物的精神力量、人格魅力才得以彰顯。在這一點上作品還有很大的敘事展開空間,充實作為科技工作者的何晶的“分量”,而不是把“科技工作者”的身份“等同”或淹沒在“母親”“女兒”“妻子”“兒媳”等其他身份中。
鮮活的人物是時代精神的載體,是文藝作品的核心。人物傳記正因對現實生活中一個個獨特而鮮活的人物的塑造,建立起與歷史、現實、人性的對話通路;通過人物的現實行動與精神追求,彰顯生命的無限可能。閱讀者希望從傳記文學中看到自身所沒有經歷過的生活,而傳主生活、人生的豐富性又構成了一個深邃的海洋、一個浩渺的夜空,吸引讀者進入其中。《為了大地的豐收》就為我們提供了有益的精神滋養,奏響一曲蕩氣回腸、昂揚向上的生命之歌。
作 者: 周榮,文學博士,遼寧大學文學院副院長,遼寧省作協首屆特聘評論家,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理事,遼寧大學碩士生導師。出版專著一部,編著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