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邊的男孩

“是波波！肯定沒好事！”

我和桔子在單杠區活動，聽見百米外小圓池子那里傳來一陣陣喧嘩，孩子的尖叫聲，時不時沉悶的“撲通”聲，清晰地傳來。

等桔子吊完單杠，我們好奇地走過去，她在途中扯了一下我的衣角：“是波波！肯定沒好事！”

我們認識這個叫波波的男孩，是去年春天撈蝌蚪的時候，桔子只是象征性地撈幾只，撈完就很小心地放在裝了水的桶子里，波波揮舞著手里的大網，一撈就是幾十只，他沒有帶桶，他撈起來后直接把蝌蚪倒在池邊的大石頭上，然后一腳踏去……畫面殘忍得讓我們實在看不下去，我對他說這樣做是不對的，不應該這樣傷害生命，他當時對我的回應，是從鼻腔里發出一聲輕蔑的“哼！”然后轉身離開。

從此我們對這個孩子敬而遠之。

每次看見他扛著他的大網在池邊溜達，桔子總會小聲說：“他又在干壞事！我真想做個蓋子，把池塘都蓋上！”有時路過那個撈蝌蚪的地方，看見蝌蚪的黑影還清晰地印在灰褐色的石頭上，桔子就會氣憤地表達：“你看波波都干了些什么？！”

我一次也沒碰見過波波的家長，只知道他暫時休學。他總是獨自在池塘邊游蕩。他手里的網子就像長在他身上一樣，總是隨身攜帶。他眼神極好，反應又快，撈魚撈蝦撈青蛙一撈一個準。他好像只對捕撈感興趣，對撈起來的生命毫無悲憐，不是隨意處置，就是用腳就地正法……

“我不想它死。”

池邊一共有四個人，一個家長帶著兩個孩子，正在圍觀波波表演，波波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一只烏龜，那烏龜真大，有我們家菜碗那么大，它正在被波波用大網從池子里撈起來，放在岸上，然后猛地推下去，然后再撈起來，再推下去……天啦，原來我們剛才聽見的“撲通”聲，就是這只烏龜掉下去的聲音！

小圓池的水極淺，大約只有二十厘米深，而水面距離岸上至少有五十厘米，再這么跳下去，這只烏龜估計會被活活折磨死！

“波波，這烏龜好大啊，是你養的嗎？”我裝作已經忘記了蝌蚪的事情，和他套起了近乎。

“是我撈的！”他揮手指了下附近的大池塘。

“那你是怎么撈到他的呢？”

他開始繪聲繪色描述過程：“我看見它趴在靠岸邊的大石頭上，我一走近它就“撲通”跳下去了，我想它還會上來，于是我輕輕地趴在石頭后面的草叢里等著，等了好久，它果然又爬上了石頭，我就把網子準備好，第一下還沒撈著，它很機靈，跳到水里，幸虧我反應快，第二下就把它撈到了！”

“能夠抓到這么大的烏龜，你真是好厲害，我就從來沒有抓到過。那你準備怎么處理它呢？養著嗎？”

“我媽媽不讓我養。”

“你帶回去了他們反對嗎？”

“沒有，我之前撈過十來只烏龜，帶回去他們都反對，讓我趕緊弄走。”

“十來只？都是我們小區里撈的？”

“大部分是，還在江邊撈到過。”

“你真是一個撈烏龜的天才，那些烏龜后來怎么樣了？”

他沒有做聲，估計都被玩死了。

我接著問：“那你準備怎么處理這只烏龜？”

“我把它藏在一個地方。想玩的時候就拿出來玩。”

“咱們小區有這樣的地方嗎？”

“有啊，好幾個地方都可以藏。”

“那它很快就會死掉，你看今天37度，人在外面只要一個小時不喝水就可能中暑，它已經被你撈了幾個小時，已經筋疲力盡了，而且剛才你讓它多次跳下去，這水太淺浮力很小，它應該已經受傷了。”

他用迷惘的眼睛看著我。

“這只烏龜需要趕緊回到它熟悉的地方，它需要休息和進食，否則它隨時可能死掉。波波，你是唯一可以救它的人。”

“可是，它這么大，我從來沒有撈過這么大的烏龜，我舍不得放。”

“確實，要是我撈的，我也舍不得放，只有非常非常善良的人才舍得放掉它，”我研究了一下那烏龜，“它應該是巴西龜吧？”

“它肯定不是巴西龜。”

“我看它有紅耳朵。”

“好多種烏龜都有紅耳朵。”

“它應該有十歲了吧？”

“我今年也十歲。”

“長到十歲真的很不容易。可惜，它快要死掉了。”

“我不想它死。”

“你真是個很善良的孩子，有的孩子就不會這么想，他們會覺得一只烏龜的死活一點也不重要，與他們毫無關系。”

“我朋友還踩死過一只烏龜。”

“哦，好狠心啊，你跟他真的不一樣。”

“我朋友還撈上來過一條魚，扔到岸上，看它怎么死掉。”

“我聽過一個烏龜報恩的故事。有個人家養了一只烏龜，這家有個災難即將發生，烏龜就讓自己死掉了，替這家人擋掉了災難。”

“烏龜這么有感情啊。”

我趁熱打鐵：“波波，你是決定這只烏龜命運的人，你可以要它活著也可以讓它死去。如果你不想它死去，可以把它抱在石頭上，如果它愿意回去它就會跳下池塘，如果它不愿意你就把它藏起來繼續玩。”

烏龜仿佛聽懂了我的話，之前一直靜默的它在此時開始反抗，它在網子里掙扎，用嘴一次次咬著塑料網繩。剛才圍觀的家長和孩子已經不知何時離開了，天開始變暗，快要回家吃飯了。波波終于同意放掉烏龜。

“我喜歡上學。”

波波把烏龜抱到最初發現它的那塊石頭上，對它說：“烏龜，我送你——回家，你自己——選擇吧，你如果——要回去，就——跳下去。”我估計他是第一次做這件事，他的聲音里，帶著明顯的顫抖。

那只烏龜像一塊石頭，沉默著。忽然，它伸出腦袋，快速地觀望了一下周圍，然后猛地向前爬去，“撲通”一聲就撲進了池塘，它飛快地向池塘中間游去，游了好幾十米后，也許是意識到自己安全了，烏龜忽然停住，它轉過身來，伸出長長的脖子，朝我們整整張望了十幾秒，然后，它沒入池塘，再也看不見了。

烏龜回頭的那個瞬間，我們仨，被震撼到了。一直沒有做聲的桔子，語無倫次地對波波說：“你看它回頭了！回頭了！回頭感謝你放了它！”

波波的臉上，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柔。

幾天后，在這個池塘邊，我們再次碰見了波波，他告訴我他查過了，他放掉的那只烏龜不是巴西龜，而是馬來西亞巨龜。我注意到他沒有帶網子，問為什么？他說：“我忽然不想抓任何東西了。對了阿姨，我下學期要上學了。我喜歡上學。”

“波波，你可以學生物，你與水有緣，與水里的生物有緣。你去查查生物是什么。”分別時我對他說。他“嗯”了一聲。傍晚的霞光打在他的臉上，池塘里的烏龜靜默無聲。我猜整個池塘都聽說了一個故事，一個叫波波的好心男孩放掉了一只烏龜的故事。

池塘不知道，那只烏龜也救了波波。

（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湯馨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