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祖父名叫郭光璧,是清末的補廩秀才,辛亥革命之后又上了湖南第一師范,與中共一大代表何叔衡同在師范二班,毛澤東在預科六班。我從四歲多就跟祖父母一起生活,從那時起,祖父就教我念《三字經》,之后又教我念《五字鑒》,也是押韻的。不過那時候我年紀小,五個字一句的我都念不好,祖父就把《五字鑒》改成了《四字鑒》。之后又教我《左傳》,還有《幼學瓊林》。過去上私塾強調背“四書五經”,我就跟著祖父背過一遍《左傳》,因此在同齡人中我的古文功底比較好。
1939年祖父去世,1940年我上了高小,1942年上了中學。讀過岳云中學、趙氏三忠中學、南華中學等校。我的中小學教育都是在戰亂中度過的,抗戰期間要躲避日寇,學校都不得不停辦,前后達三學期之多。在中學時,我的數學成績比較突出,英語作文比賽還得過獎,后來就想報考理工科。1949年湖南和平解放,社會比較動蕩,高中三年級的課程基本沒有學。
1950年春我在老家衡山望峰橋,種了六畝多地,學會了犁、耙、耖、耥。7月我帶了幾件換洗衣服到長沙考大學。就住在岳麓山湖南大學的大教室里,把八個書桌拼起來當床,挺過炎熱、多蚊的夏夜。先報考了華北17所院校的聯合招生,沒有考取。接著又考了湖南大學和湖南農學院,當時因為高三缺課太多,擔心理工考不上就沒有退路了,所以報考了湖南大學中文系。后來兩所學校都錄取了我,我不想學農,就進入了湖南大學。第一年還在復習數理化,想在第二年繼續考理工。后來在班主任的教育下,開始改變主意。到二年級聽了系主任譚丕謨教授的“中國文學史”,反而對文學產生了興趣。因此讀了不少現代作家的作品,民間文學、外國文學還有文藝理論方面的書都看了不少。三年級時院系調整,湖南大學變成了理工科大學,中文系被合并到武漢大學。1954年夏天從武漢大學畢業,保送到北京大學談語言學研
究生。
當時,為了創建一門新學科“漢語史”,同時加強北大語言學師資隊伍的力量,中央決定把中山大學的語言學系調歸北大。北大設置了漢語專業,王力先生擔任漢語教研室主任。語言專業還開設了研究生班,一共招了15個人,分成漢語史5個人,現代漢語5個人,語言理論5個人。我進了漢語史這個班,導師是王力先生。我本來是想搞文學的,不過當時要服從組織分配,只好學語言。漢語史的研究生,除了我之外還有向熹、祝敏徹、齊沖天、孫寶琳。三個來自北大,兩個來自武漢大學。
當年北大開設漢語專業,建設漢語史學科,招收副博士研究生,跟當時的時代密切相關,應該說跟抗美援朝有關。1953年抗美援朝勝利,實際上是中蘇合作把美軍打回了“三八線”,中國軍威大振,從而也掀起了向蘇聯學習的高潮。1953年10月,蘇聯派了文藝理論專家畢達可夫來到北大,開辦四年制的文藝理論研究生班,學校匆匆地從中文系、東語系、西語系等幾個系里抽了15個四年級的學生,就對付過去了。1954年又要建立漢語史這個學科,要招漢語史的副博士研究生,由胡喬木代表中央,決定把王力先生從中山大學調到北京大學來。
中山大學辦了中國第一個語言學系,1953年畢業了一個班,人數在10人左右,因此就把中山大學的整個系調到了北京大學。當時一起調過來的教師還有岑麒祥、周達甫、黃伯榮等。王力先生到北大后,中文系設立了漢語專業和漢語教研室,招收了語言學的研究生班。王力先生任漢語教研室主任,招收了5名漢語史研究生。
二
王力先生博古通今,他是我們在法國最早的兩個語言學博士(另一個是劉復),也是我們20世紀創立語言學的幾個領頭人之一。而由于各種各樣的情況,趙元任、李方桂很早就出國了,羅常培先生又比較早地去世了,所以20世紀領導中國語言學的主要領頭人就是王力先生。他不僅研究漢語史,對語言學的各個門類都有研究。
王先生非常重視胡喬木交給他的任務,為培養第一屆漢語史研究生費盡了心思,在課程設置和師資安排上做了認真的考慮,重視博古通今,重視實際語言資料。
1954年我們第一學期的課有高名凱先生的“語言學概論”,魏建功先生的“古代漢語”。王先生自己開“漢語史”,這是新開設的課程,受到廣泛的重視,有很多人來聽,有下一級的、外校的、進修教師,有一百多人。王先生講課聲調起伏不大,措辭精要,每一節課講授的內容,記錄下來就能變成一篇文章。
1955年上學期,除了1954年的三門課外,增加了周達甫先生的“漢語音韻學概要”。這一年還要求讀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寫一個讀書報告。
1955—1956年,有袁家驊先生的“漢語方言學概要”,呂叔湘先生的“《馬氏文通》導讀”,魏建功先生的“漢語文學語言史”。這個學年,還要求寫一篇學年論文,我的題目是《韓愈在文學語言方面的理論和實踐》,得到王先生的高度肯定,發表在《語言學論叢》第一輯。
1956—1957年,有岑麒祥先生的“普通語言學”,陸志韋先生開“高本漢《中上古漢語音韻綱要》導讀”(周達甫先生翻譯之后作為講義印發),金鵬先生的“漢藏語概論”,朱德熙先生后來在馬學良他們主編的《漢藏語概論》序言里面說,20世紀60年代袁家驊先生開過一次這門課(其實最早開這門課的不是袁家驊先生,而是金鵬先生)。還有鄭奠先生的“古漢語語法修辭學概論”,后來他還正式出版了這方面的專集。
本來還安排了兩門課,一門是周有光先生的“漢字改革概論”,一門是李榮先生的“《廣韻》研究”,但沒來得及開出,等我畢業留在系里工作后才開出來,由我來擔任助教。
這是王力先生給第一屆漢語史研究生安排的重要課程,也是王力先生對培養漢語史研究生做的認真考慮。就我所知,這樣的師資陣容和課程設置,既是空前,也是絕后的。
王力先生各方面的教導都對我影響很大,這里舉一件事:他開設了一門課,叫做“我是怎樣寫漢語史講義的”。這是王先生在第二次講授漢語史這門課時,專門為漢語史研究生開設的課程。這門課不僅講知識,也講自己怎么寫講稿,怎么備課,怎么查找、搜集和選擇資料。這對我們研究生做學問是有很大幫助的。他還讓我們提意見,我是好提意見的,有的時候經王先生一分析,我就豁然開朗,收獲很大。我就覺得我做學問也應該這樣做。我跟著王先生30多年,這是很重要的一個指導。
還有就是1959年王先生講“古代漢語”,我做助教,后來還參加編寫了《古代漢語》教材。魏建功先生講“古代漢語”,主要講短篇散文,放得很開,常常拉得很遠,講得不是很成功。魏先生之后是楊伯峻講,實際上是講他的《文言語法》,帶一點短的文章,講幾篇文章,這也不太成功,學生反映不佳。王先生是古漢語教研室的主任,他就只好自己來開古代漢語課。他一開課就建立了“文選”“常用詞”“通論”三結合的體系。他這門課一開,就在第一教學樓一層最大的那個教室,不但是整個教室坐滿,走道和門外都坐著人聽課。王先生讓我帶著剛從武大、川大畢業的趙克勤和陳紹鵬三個人當助教,輔導課由我來講。我還記得第一次到32樓去輔導,那時候是57級的四個班,晚上到二樓一間寢室坐下,隊伍排得很長。同學們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問,我都一一答復。然后有個學生提出一個問題:《齊桓公伐楚》中的“寡人是問”怎么分析,我回答說:“‘寡人是問就是‘我問這個,‘是是前置賓語。”他立即問:“怎么楊伯峻不是這樣解釋的?”我說:“楊伯峻是楊樹達的侄兒,他的語法體系受叔父的影響較多,我是按王力先生的體系分析。”幾個學生同時驚奇地問道:“你是哪里畢業的?”因為當年北大中文系本科由四年制改成了五年制,沒有畢業生;他們知道從外校分了幾個畢業生來,他們的提問是要為難輔導的。“我是北大的啊。”“怎么不認識你?你住哪里?”“我住在19樓。”“啊!研究生畢業!”樓道里的隊伍也就散了。這說明王力先生的培養計劃和指導幫助我順利過了一關。
三
王力先生從1961年開始編《古代漢語》,當時在七千人大會之前,極“左”路線已經有所調整,提出全國要編文科教材,中文系就要編“古代漢語”“現代漢語”“中國文學史”“現代文學史”等七門課的教材。“古代漢語”還是重點課程,教學計劃提出要開兩年半,目的就是培養閱讀古書的能力。周揚明確地點名讓王力先生主編《古代漢語》。
當時成立了文科教材編輯室,由馮至先生當中文系教材編審委員會的主任,丁聲樹、季鎮淮是副主任,王力先生、呂叔湘先生等十多人是委員,我是秘書。《古代漢語》教材的編寫以王力先生在北大的“古代漢語講義”作為基礎,先由王力先生擬訂出一個詳細的提綱,編寫組成員根據提綱分工編寫。編寫組采取老中青三結合的人員構成,兩老(王力、蕭璋)兩中(劉益之、馬漢麟)五青(吉常宏、祝敏徹、郭錫良、趙克勤、許嘉璐)一共9人。1961年8月報到,沒有休假,加班加點地干。工作程序是先搜集材料,寫出初稿,經全組傳閱,把意見寫成標簽貼上。然后王力先生召開會議討論,對這些分歧進行解釋或者解答,最后由他下結論。這個過程對提高中青年教師的學術水平十分有益。王先生怎么樣分析意見,怎么樣下結論,這是我得益最多之處。每一篇文章,每一首詩,都要查閱很多資料,才能真正讀懂,才能注釋精當。每一節通論,都要反復推敲,才能站得住腳,寫得精要。
在1987年全國第一次高校教材評審中,王力先生主編的《古代漢語》得了特等獎。中文系有兩個特等獎,1988年1月在首屆全國優秀教材授獎儀式上,費振剛代表《中國文學史》,我代表《古代漢語》去領的獎。
這里還想說一件事情,當時馮至先生是文科教材中文組的編審組長,也擔任游國恩先生主編的《中國文學史》的編審。他看過我寫的《古代漢語》的稿子之后,讓我幫他看一遍《中國文學史》的稿子。我這個人從來大概就是有一點不知高低的,所以我也不管編者是誰,就在上面提出意見。《中國文學史》出版以后,馮至先生就一定要把400塊錢的審稿費給我,我堅決不要。馮先生說,“我知道你們現在的工資只有七十幾塊錢,聽說你母親病了……”當時我的母親住了兩次院了,我欠了不少賬。我真心非常感謝馮至先生,我一輩子都感謝他。
在“文革”中,王先生就被打成了反動學術權威,甚至要把他打成美國特務。“文革”后期,開始招收工農兵學員,系里讓我負責古代漢語教學小組,當時王先生的《古代漢語》沒辦法用作教材,只得匆忙挑選了一些篇目湊成一本文選,教了一兩屆。1975年,我提出要為學員編寫一本古代漢語教材,就招了一個古代漢語進修班,有劉宋川、許青松、呂堅等幾個進修教師,還有一些剛留下來的老師,借“開門辦學”的名義,拉到校外編了一年,搞出了一本《古代漢語》上冊。后來“文革”結束,高校恢復招生,教材編寫成了教研室的迫切任務。不過當時教研室很多成員的積極性還沒調動起來,我借著這個機會,努力團結教研室,多寫多做。實際上上冊主要是改編已經寫出來的稿子,中冊唐作藩、何九盈、蔣紹愚、田瑞娟都參加了一些工作,蔣紹愚做的多一些,下冊仍有三分之一是我寫的。那時候我一心撲在教學和教材編寫上。最終這本教材在1979年完成,1981年出版。這本書也獲得了全國首屆高校優秀教材一等獎。
四
我能感覺到王力先生在人才培養上的一些想法:中文系的學生,特別是研究生,必須是古今中外都通的,不但是文學語言相通,文史哲都要相通。王先生的這條道路就是要博古通今。作為大學的教師,連四書五經都讀不懂,甚至連看都不看,這樣行嗎?咱們中文系的很多研究生都要去做大學老師,因此需要給他們講這方面的知識,培養這方面的能力。無論是漢語史還是現代漢語的研究生,如果讀不懂《說文》段注,讀不懂《馬氏文通》,缺乏閱讀古書的能力,要搞哪一行都是有困難的。即使是搞文學,也應該懂文字音韻訓詁,也需要能夠落實字詞句,不然就很難說真正搞懂了《詩經》《楚辭》。現在我們的語言學專業的本科生大多數都要讀碩士、博士,在培養本科生時,尤其是我們北大中文系語言專業的本科生,這一些課也都應該上。
在培養研究生上,我一般要求比較嚴。1979年我跟王力先生招了五名漢語史的碩士生,也就是宋紹年他們那一班。我要求研究生必須聽哪些課,要求必須通讀《說文解字注》《馬氏文通》等,這些書都是經典。要多讀書,現在有的人,也不愛讀書,就好找一點西方的什么理論,然后自己提一點新的所謂看法,這種缺乏根基的創新實在是不值得鼓勵的。
我自己帶的碩士生和博士生,整個不超過20人,這其中也包括外國留學生。其中也有個別的后來不搞漢語史了。當時我給碩士生定了四門課:古音學、《說文解字》、《馬氏文通》、古文字學。要博古通今,同時要求文學也要通,文史哲都要通。要落實字詞句,就得知人論世。只有博古通今,在方法論上面才能夠走王力先生的道路,這樣的研究就可以上道了。我覺得現在的很多搞文學的先生,對這個方面重視不夠。
這里講一個故事。大概是在批了胡適、胡風,打了右派之后,還在批右傾時,極左路線把中西文化一股腦打入了封、資、修泥坑。當時中文系的系主任是楊晦先生,我留系工作之后當中文系分管研究生的秘書。批的時候,文史樓的大門口貼一張大字報,一邊是文學的書籍,一邊是語言學的書籍,一只大公雞兩只腳分別踩在語言學和文學的書籍上面,名為“有雞聯系”。因為楊晦先生提出語言跟文學是有機聯系,有一些學文學的人不想學語言學,學生去反對他,就貼了大字報。我有一次就跟楊晦先生去匯報研究生的情況,匯報完以后我自己就笑了。我說:“楊先生,文史樓的前面貼了一張大字報你看到沒有?”他說:“是什么?”我就把這張大字報一講,他就對我說:“不是有機聯系是什么?還好笑呢。”我說:“不是好笑,是那張畫畫得好笑。”楊晦先生說:“有什么好笑的,學語言的不要學文學嗎?學文學的不要學語言嗎?”我其實不是同意大字報上的意見。這個故事可以說明,楊晦先生堅持一個重要認識:搞文學不懂語言學,也就是不懂古代小學(文字、音韻、訓詁),就落實不了字詞句,變成不是我注六經,而是“六經注我”。正如我在《再談〈鳥鳴澗〉的釋讀問題——答蔡義江〈新解難自圓其說〉》一文中所指出的,短短的一首20字的絕句,蔡某卻犯下許多低級錯誤。
我管教研室的時候,在本科生教學上,除了繼續開設古代漢語、音韻學、訓詁學、漢語史這一類基礎課之外,還提出要開設一批原典精讀課。前面那些年,一直受到“文革”的影響。最近這些年,我看到中文系現在開了《論語》、《孟子》這些先秦書籍的導讀課。這是向好的方面轉。
現在中文系確實有一種“厚今薄古”的勢頭,對于古典文學、古代漢語和古典文獻都考慮得比較少。我們古代漢語教研室,在我做教研室主任時就提出要15個編制,而實際上最多時到了13人,現在只有8名教員了。古代漢語包括的學術范圍很廣,文字、音韻、詞匯訓詁、語法修辭還有文學語言史。我很擔憂,要是這樣下去,不少學校都可能超過我們。中文系古典這一塊,都處在危急的關頭。這不是危言聳聽,希望能夠秉持博古通今的理念,用周揚的話來說,“今”不到一百年,“古”則有幾千年,不要拿100年不到的“今”去壓過幾千年的“古”。
如果要搞漢語史的學問,力氣就一定要放到古代文史哲的典籍,包括小學上。從《爾雅》起,歷代小學名著,清代的從顧炎武起的七家,包括后來的章炳麟、黃侃、錢玄同的一些著作都要讀,這需要花很大的功夫。現在連一個《新華字典》都收了12 000字以上,《現代漢語詞典》則有13 000多字。如果作為漢語史研究生,要看得出來他們存在的問題,所以我就說必須是博古通今,要博學多識,要繼承國學傳統,要吸收西方影響。
博古通今,這大概就是我們的優點。中文系大多數教師是博學多識的,兼通古今中外。
(本文由郭錫良口述,雷瑭洵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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