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祁連的一位藏族學者說要帶我們去看則柔舞曲。
我們來到了祁連山下的一處藏族村落,這里是扎麻什鄉的郭米村,遠離縣城,同時也遠離了喧囂和熱鬧,只有不遠處的雪山靜默聳立,在藍天下白得耀眼。
則柔是一種歡樂的舞曲。藏族同胞凡是家中有了喜事,就會跳起歡快的則柔,邊唱邊跳,歌聲響徹云霄,笑聲傳遍村落,以表達內心的幸福與喜悅。
我們進到院中,已有一群藏族婦女盛裝等待。她們一律梳著兩把大辮子,辮梢上的彩色絲線和腰間的銀配飾相映成輝,這是祁連阿柔部落的獨特裝飾。她們今天表演的則柔舞曲——郭米則柔也是阿柔部落特有的,流傳地區僅限于扎麻什、峨堡兩個鄉及其周邊的村落。
我們剛剛在鋪著藏毯的長條木凳上坐好,隨著“哎喲——則柔呀”的歌聲,穿著盛裝的藏族姑娘就開始翩翩起舞。她們打開雙臂,像雄鷹飛翔一樣,在灑滿陽光的小院里盡情展示她們的歌喉和舞姿。則柔的本意是玩耍,則柔舞曲就是在玩耍嬉鬧中產生的舞蹈,大多模仿生活和勞動中的常態,比如騎馬、放牧、背水、打酥油等等,唱的也是明快歡樂的曲子。今天因為我們的到來,她們準備了一首古老的曲子叫《莫分離》,講的是一位抄寫佛經的匠人在漫漫長夜里思念離他而去的情人。“夜啊,你不能離去,夜啊,你怎能離去?已在佛前祈求禱告,但愿今生我們修成仙侶。”因為藏語的“夜啊”和“妹妹”發音相近,這位癡情的男子,在夜晚的油燈下抄經累了的時候,放下筆,用深情款款的歌喉,把對妹妹的思念傾訴出來。
姑娘們唱的《莫分離》已增加了很多喜慶的色彩,當她們唱到“夜啊,你不能離去”時,還互相嬉笑著打鬧起來。
在旁邊看熱鬧的藏族小伙子們,自然加入了歌唱的隊伍中。阿柔部落的藏族人每當遇到喜慶歡樂的場合時,他們就要唱阿柔逗曲,男女對陣,一問一答,唱詞全靠現場編,考驗的是歌手的歌唱功夫和應變能力。往往一句含義深奧的唱詞,引得對答者警覺起來,腦子里快速思考怎么回答,既能在旋律上合轍押韻,使逗曲能順利對下去,又能在主題上切合實際,并且還能小小地勝利一把。如果誰編出一組詼諧幽默又清新活潑的唱詞,會逗得所有人哈哈大笑,歌聲在歡樂中達到高潮。
阿柔逗曲唱了很長時間,穿著鮮艷民族服裝的年輕人用藏語打趣對歌。我雖然聽不懂,但從他們臉上洋溢的笑容中能感受到他們內心的快樂。
后來,當正午的太陽明晃晃地照在空地上時,我們坐在舒適的藏毯上,圍成一個圓圈,聆聽一位藏族歌手彈唱《格薩爾》。
歌者是一位中年男子,懷里抱著弦子。他一開口,所有的聲音都靜了下去。他彈撥著弦子,琴聲像流水一樣流淌出來。水面上漂著的,便是他演唱《格薩爾》史詩的聲音。
比起剛才高亢明亮的則柔舞曲和歡樂喜慶的阿柔逗曲,他的聲音顯得平和、柔美。
眼睛靈活如蝶飛,
雙眸黑亮像泉水。
眉兒彎彎似遠山,
牙齒晶瑩如白玉。
雙唇好比瑪瑙紅,
身似修竹面如月。
……
若不是天上白度母,
定是蒼穹空行女。
旁邊的藏族學者告訴我,這是贊美格薩爾的王妃森姜珠姆的唱詞,是說這位仁慈善良又堅貞不屈的王妃是如何美麗動人。民間藝人將一切美好的詞語都用來贊美珠姆,是因為珠姆身上體現了藏族人民傳統的美德。珠姆是他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寄托。
《格薩爾》是我國藏族最長的一部民間史詩,所有生活在廣袤草原上的藏族人都會唱。還有專門演唱《格薩爾》的民間藝人,能把《格薩爾》中的一百多萬行唱詞、三千多個人物都唱出來。他們背著弦子,走村串戶,在草原上演唱。他們走到哪里,格薩爾的英雄故事就流傳到哪里。他們是傳播《格薩爾》的使者。
我眼前的這位使者彈撥著弦子繼續演唱。他的音域寬廣,唱腔優美蒼涼,弦子彈得鏗鏘有力。唱詞聲聲入耳,我聽得如癡如醉。隨著他的演唱,我眼前出現了一望無垠、高低起伏的草原,遠處的雪山、近處的鮮花都是那么清晰真切。黑牦牛帳篷門口,藏族少女挽起袖子在用力打酥油,她頭上桃紅色的棉線頭巾鮮艷奪目,和草地上的鮮花相映成趣。五彩經幡在河邊獵獵飄揚。順著河岸走過來一位身穿紅色袈裟的喇嘛。于是,我的眼前又浮現出了阿柔大寺金碧輝煌的屋頂。
隨著柔美明亮的“阿尼瑪卿吉祥地,殊勝金剛寶剎土;黃金寶座雄獅王,日月星辰眾圍繞”的歌聲響起時,民間藝人轉換嗓音,扮演王妃森姜珠姆和她的眾多侍女。我猛地回過神來,眼前還是灑滿陽光的小院,身邊是盛裝美麗的藏族少女。我們正圍成一個圓圈,全神貫注地聽民間藝人講述馬背上的英雄格薩爾王的故事。
我悄悄地抽身來到院子外面,遙望著遠處連綿起伏的雪山,回想耳邊歌者的聲音。我曾經在許多場合聽過《格薩爾》演唱,在曲麻萊的廣袤草原上,在囊謙茂密的叢林里,在果洛瑪沁縣的阿尼瑪卿雪山下。此刻,在這里聽到阿柔藏族歌手演唱的《格薩爾》史詩,和我在阿尼瑪卿雪山下聽到的一模一樣。
2
阿柔藏族就是從阿尼瑪卿雪山遷徙過來的。
很早以前,他們的先祖就生活在黃河源頭,阿尼瑪卿雪山下。那里地廣人稀、水草豐美,可以自由自在地放牧牛羊。他們感激阿尼瑪卿雪山賜予他們神性的土地,把這座巍峨的雪山認作自己心中的神山,每日遙對著雪山虔誠敬拜。有一天,一位名叫仲哇多杰的牧羊人,趕著牛羊行走在草原上,遠處的阿尼瑪卿雪山熠熠閃光。他和所有的人一樣,對阿尼瑪卿雪山無比崇拜,他跪在地上,對著雪山喃喃禱告,祈求山神保佑他家的牛羊肥壯、牧草茂盛。當他禱告完畢,抬起頭來時,看見遠處的阿尼瑪卿雪山山崖上鮮明地顯出一個藏文字母“阿”。仲哇多杰異常興奮,他認為山神顯靈了,一邊跑一邊喊:“看見了,看見了!”因山神顯出的是“阿”字,所以,他們從此叫阿柔藏族。
還有一種說法,也是一位牧羊人,身背經卷到阿尼瑪卿雪山下的一座寺廟中去拜佛、供布施。當他給神像磕完頭轉身出門時,背上馱經卷的長木條橫擋住門框,他掙了幾次沒掙脫出來,以為是神佛在挽留他。他轉過身來,熱淚盈眶地對著佛像磕頭,耳邊清晰地聽見佛像發出了“阿”的一聲。他領了神佛的旨意,背著經卷在草原上邊走邊喊:“阿柔,阿柔!”從此,他們的部落叫阿柔部落。
和這個說法相近的一個說法,是說從遠方來了一位僧人,他的名字叫桑杰哇。桑杰哇喇嘛是一位得道高僧,曾經到印度學過經,還到西藏拉薩的各個寺院中云游過。他來到阿尼瑪卿雪山下的草原,給當地的藏族人講經說法、傳道授業。每當他端坐在臺上講經時,底下的信眾便會看見,他的額頭上有一個藏文字母“阿”。而“柔”的意思是“看見了”。信眾認為這是神佛給的明示,于是,就把自己的部落叫作“阿柔”。
其實,阿柔部落中流傳最廣的,是說他們的第一代部落首領叫阿柔完得智華昂秀。阿柔完得智華昂秀出生時,他的額頭上有一個天然形成的藏文字母“阿”,而且這個嬰兒哭聲響亮,見風就長。鄉親們都很驚奇,認為他不是凡人,是阿尼瑪卿山神的兒子,派他來管理神山腳下所有的高山草甸和民間的一切事務。
阿柔完得智華昂秀果然不同凡響,他長相出眾,智慧超群,力氣更是大得讓人驚嘆。他從小生長放牧的地方叫拉日果灘。這一片地方牧草豐美,河流清澈。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有三塊巨大的石頭橫亙在牧民游牧的路上。奔跑的牛羊常常會猝不及防地撞到石頭上,碰得盤角破碎、頭破血流。一直以來,鄉親們就想把三塊大石頭移走。無奈石頭太大了,就算拉日果灘所有的男子一起動手推它,也動搖不了它半分。人們只能無奈地讓它橫亙在路上,擋住牛羊行走。
阿柔完得智華昂秀長到一定的年歲后,聽鄉親們說起三塊石頭十分可惡,常常碰傷行走的牛羊。阿柔完得智華昂秀說:“這有何難?我去把它們搬走就是了。”他來到三塊大石頭跟前,把藏袍的兩只袖子綁在腰間,輕輕地拔起一塊石頭,夾到左胳膊下,又拔起一塊石頭,夾在右胳膊下,最后,拔起第三塊石頭抱在懷里,走到一處山腳下,把三塊石頭靠山放好,不再擋道。
所有的人都驚得說不出話來。這三個石頭就像三座大山,擋住放牧的路多少年了,沒想到被他輕輕地抱起,就像拿著三個玩具一樣,毫不費力地讓它們搬了家。
還有一次,阿柔完得智華昂秀在山上捕獲了一頭野牦牛,他就地開膛破肚,準備把最好的精肉帶回家,剩下的肉和內臟就放在原地,犒賞別的野生動物。山里有一伙強盜正好路過此地,看見他孤身一人收獲了這么多牛肉,就想搶一些回去做午餐。不過,強盜們見他身形異常,健碩無比,沒敢輕易下手,而是湊上來問:“你從哪里來?”準備伺機搶奪牛肉。
阿柔完得智華昂秀聽見聲音站了起來,他隨手提起一條牛腿,往前一指:“我從那里來!”那條野牦牛的牛腿二百多斤,卻被他像拎木棒一樣拎在手里。如果這條牛腿砸到他們頭上……強盜們嚇得目瞪口呆,他們哪敢再搶奪牛肉!只恨爹媽少生了兩條腿,抱頭鼠竄地跑了。
阿柔完得智華昂秀成了部落的首領。因他的額頭上有天然形成的藏文字母“阿”,他們的部落就叫阿柔部落。阿柔部落在阿尼瑪卿雪山之下,沿著黃河源頭,逐水草而居,冬日歌舞,夏天追花。生活天寬地闊且自由自在,姑娘的歌聲就像天上的流云一樣飄逸又空靈。
部落首領阿柔完得智華昂秀更是一心為部落百姓著想。他在管理好部落事務的同時,每天向阿尼瑪卿山神祈禱,祈求山神賜予他的部落九種福祿。這九種福祿是:雪山上有雪;冰川里有冰;河水豐盈;湖泊滿溢;牛羊旺盛;森林茂密;母畜多產仔;草原少災害;百姓享安樂,官員保太平。在他的虔誠祈禱中,果洛大地風調雨順、牛羊肥壯,阿柔部落迅速地發展壯大起來了。
阿柔完得智華昂秀成年后,娶妻生子,一共生了九個兒子。這九個兒子各自擁有小部落,都叫阿柔措哇,意思是阿柔家的小部落。由于阿柔家的名氣很大,不斷吸收周邊的小部落來投奔,很快地,形成了十一個小措哇。這就是阿柔部落最早的來歷。
3
九個兒子長大后,又娶妻生子,阿柔部落不斷地變多變大,發展成了十八個部落。這時候,部落之間的矛盾不可避免地出現了。
最早發生矛盾的是另外兩個部落,一個叫東,一個叫智,卻把阿柔部落中的一個部落卷進去了。已經無法考證是因為什么而起的爭斗,反正是矛盾出現了。為草場,為牛羊,為河流……部落越來越多,阿尼瑪卿雪山腳下的草場已經養活不了這么多的牧人了。年邁的阿柔完得智華昂秀做出了一個悲壯的決定,他要帶領部落長途遷徙,重新尋找落腳點。
拔起帳篷,卷起藏毯,把佛經背在背上,把孩子裝入馱筐。老人們拄著拐杖,年輕人趕起牛羊,開始了他們的征程。新的家園不知道在哪里,舊的故園已經回不去了。婦女們走過她們放牧牛羊的草灘,那里盛開著一簇簇金露梅和銀露梅,彩色蝴蝶翩翩飛舞;走過她們背水的河流,河里擠滿了密密麻麻的魚兒,半河清水半河魚,魚兒們都在搖頭擺尾地向她們打招呼……
走吧,走吧,前行一步可值千匹駿馬,后退一步也值萬頭牛羊,天地這么大,哪里還找不到新的家園?
阿柔部落跟著牛羊的蹄印,輾轉遷移。走過很多很多的草原,也走過很多很多的部落。聽說北方有一片大海,海邊土地肥沃,牧草茂盛,那就往北走吧。阿柔部落一邊游牧一邊尋找新的家園。有時候,無意間闖入別的部落,如果雙方講和,態度謙恭,禮數周全,就會得到這個部落的幫助和周濟,允許阿柔部落在自己的牧場放羊。比如達玉部落、都秀部落,都曾收留過阿柔部落的牧人,給予過他們無私的幫助。而如果遇到的部落態度強硬,不允許他們停留,更不允許他們在自己的草山上放牧,阿柔部落就得趕著牛羊、背著帳篷,尋找別的落腳點。當然,這都是比較好的結局,很多的時候,他們被別的部落驅趕、被隱匿在山中的響馬盜匪掠奪。阿柔部落中年輕氣盛的人當然不肯忍讓,他們會拿起武器,奮力反抗,于是,一場爭斗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阿柔部落長途遷徙,這樣的爭斗不知發生了多少次。作為外來部落,他們常常處于劣勢,被人家趕得七零八落。逃跑中,牛羊丟棄了,帳篷丟失了,裝糌粑的口袋也尋不見蹤影。可他們心中的信念沒有丟失,他們把攜帶的經卷、經板、佛像、法器,用牛毛氈精心包裹好,存放在一條山溝的山崖石壁或洞穴中,打上記號,等找到家園穩定下來后再取回。被趕散的人家,有的牽兒帶女趕上了阿柔部落的大本營,有的趕不上,只好歸附于別的部落。就這樣走走停停,時聚時散。經過漫長的遷徙,歷經了二百六十九年之久,他們終于從阿尼瑪卿雪山下的草場走到了青海湖附近。這時候,曾經龐大的阿柔部落,僅剩下屬民九百九十戶兩千多人。且多是老弱婦孺,牛羊牲畜也所剩無幾。
看見了傳說中的大海,不能再往前走了,必須要停下來休養生息。這時候,已是阿柔部落的第十二任首領阿柔多杰執掌部落事務。他帶領大家把部落大帳扎在青海湖邊的草灘上,繼續尋找新的落腳點。
4
有一天,他騎著馬在湖邊行走。遠遠地,他看見一位身穿紅色袈裟的僧人走了過來。他趕緊跳下馬背迎了上去。夕陽中,這位年輕的僧人盡管滿面滄桑,但神情自若,氣度不凡。阿柔多杰是個虔誠的藏傳佛教信徒。他的部落在鼎盛時期,曾邀請過五世達賴喇嘛到部落中講經說法,為部落民眾祈福。他所不知道的是,眼前這位落難的僧人,正是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
阿柔多杰躬身行禮:“上師從何處來?請到敝帳一坐。還有一些事務請上師明示。”六世達賴喇嘛欠身還禮,并表示自己行程匆忙,不便到帳中逗留。阿柔多杰趕緊摘下手上的戒指,又把自己的走馬牽到倉央嘉措跟前,請上師給部落的未來指一條明路。
倉央嘉措沒有收他的馬和戒指,只是喃喃念了一句道歌:“白色的野鶴啊,請將你的翅膀借我一用。”抖了抖袈裟上的塵土,緩緩從他眼前走過。暮色中,紅色的袈裟像一團火苗,越飄越遠。
阿柔多杰帶領部落一邊放牧,一邊尋找新的落腳地。當他們走到一座圣潔的雪山腳下時,只見祥云籠罩的雪山白雪皚皚,森林茂密。雪山下的草場一望無際。微風吹過時,茂密肥嫩的牧草迎風搖曳。這就是他們的故鄉啊,和二百七十年以前離開的阿尼瑪卿雪山多么相像。阿柔部落的牧人扔掉了手中的牧羊鞭子,撩起衣襟擦眼淚。他們漂泊得太久太久了,他們決定就在這里定居下來,不再走了。
這里是祁連山。阿柔部落把它叫天山,因為祁連就是“天”的意思。祁連山是這片土地上神奇的存在,曾經在這里縱橫馳騁的匈奴人就曾悲哀地唱過:“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如果有一位巨人能爬到祁連山的頂端,并且能四下俯瞰的話,就會發現,祁連山的北麓,是繁華熱鬧的絲綢之路,叮叮當當的駝鈴聲中流傳著商人和財富的故事。而山的另一面,是遮天蔽日的原始大森林和豐饒的牧場,“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說的就是這里。目光轉向山的東面,可以望見中原,“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回過頭望向西面,則連接著浩瀚的大漠戈壁,雪山上流淌下來的涓涓小河,滋養潤澤了山下的草場和原野。其中最豐盈的黑河,則倒流向青海湖,讓那天盡頭的湖泊蕩漾著清波。祁連山荒涼與肥美并存,道路四通八達又自成一體的大草原,它成了天下游牧民族的主牧場。
阿柔多杰忽然有點明白了,“白色的野鶴”,不就是祁連山上連綿不斷的白雪嗎?那茂密的森林草原湖泊,就是白鶴的翅膀了。阿柔部落從此留在了祁連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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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定下來,便想到了在長期的輾轉遷徙途中支撐他們的精神支柱。應該建立一座寺廟把保佑部落的神佛供奉起來,同時,也把很多年以前落難時存放在山谷石壁、山洞中的經卷、佛像、經板和銅燈都取回來,那是他們的精神財富啊。阿柔部落信仰藏傳佛教,長期的遷徙游牧生活,不論遇到什么樣的艱難困苦,他們的信仰都沒有絲毫的動搖,反而靠著信仰,戰勝了無數困難。五世達賴喇嘛阿旺洛桑嘉措都說:“居住在嘎布塘的阿柔人,具有永世不變的虔誠心,即使堅如十萬座大山的遍入神亦無法奪去。”
早期他們沒有能力修建一座寺廟,部落中一位名叫阿柔確杰的能工巧匠挺身而出,帶領大家編織了一頂嶄新的黑牛毛帳篷,把佛像和經卷供奉起來。這就是最早的阿柔大寺,藏語叫“格爾宮”,也就是帳房寺院。
帳房寺院雖然簡陋,卻是阿柔部落全體牧民的精神家園。和別的寺院不同,阿柔帳房寺院深知部落在長期行走游牧中所經歷的艱難,所以,他們從不積累財產,不要布施,更不會向屬民攤派各種費用,或支使他們為寺院無償做工。帳房寺院恪守著清貧修行的理念,凡事都自己動手。僧人們在學經拜佛的同時,還開墾荒地種莊稼,飼養牛羊養活自己。而且,他們只開墾寺院周邊的山地,種植一點青稞和燕麥。牛羊的數量也控制在五十頭以內,保障寺院里修行的喇嘛和周邊的貧苦農牧民日常生活就可以。
后來,從西藏來了一位名叫那日大汗卻日杰的有德高僧,他接管了阿柔帳房寺院,成為阿柔大寺的第一代轉世活佛。活佛致力于寺院的建設,他的最大心愿,就是在祁連草原上建設一座真正的寺院。
很多年以后,活佛的心愿實現了。現在,阿柔大寺是祁連草原上最大的寺院,擁有聞思學院、時輪學院和醫藥學院三大札倉。為阿柔部落的傳統教育、宗教文化、民族技藝的傳播和繼承,以及部落在生產生活各方面的信仰需求上,起到了重要作用。阿柔大寺出過很多有德有識的高僧、格西,在整個藏族聚居地影響力非常大。阿柔大寺至今保持著當初的建寺理念,他們為普通民眾服務,卻從不增加他們的負擔。寺院保持著經濟獨立,所有僧人都自力更生、自食其力。阿柔大寺還是具有民主、開放、包容的寺院精神,僧人們在學好功課的同時,還可以從事自己喜歡的工作,這一點幾乎和大學一模一樣。目前,阿柔大寺的年輕喇嘛們創辦了一本藏文刊物,名字就叫《祁連山》,其中一位叫亞培的僧人擔任主編,在寺院內外都很有影響。
從阿柔大寺中我們可以感受到,宗教已不單是一種信仰,也是一種社會生產樣式和文化形態。阿柔大寺集宗教、社會實踐、民俗文化于一體,將宗教的精神修養和世俗的生產勞動、生活實踐高度集合起來,成為祁連山下獨一無二的阿柔大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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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柔大寺是阿柔部落百姓的精神寄托。那么,阿柔部落的世俗事務,還得要靠部落的首領來統籌協調。
據說,祁連山上的一棵樹,長成十厘米粗細的口徑,需要四十年的時間,就像青海湖的湟魚。寒冷的氣候,使它們的生長極其緩慢。阿柔部落走過了漫長的歷史歲月,他們的每一步都走得何其艱辛。作為部落首領,要帶領部落走出困境,他們的人生又何其悲壯。例如,在遷徙途中他們和另外一個部落起了沖突,曾經的部落首領阿柔成列嘉措沖在最前,結果,被當地部落的人追殺得狼狽逃竄,打馬跑了三十多里,才敢下馬喘息一下。而他的部落屬民,由于沒有首領指揮,亂作一團,被人家搶奪了牛羊財產,然后四散逃奔。
當然,這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到南木卡才項當阿柔部落的首領時,已經到了新中國快要成立的時候了。
南木卡才項是阿柔部落的最后一位首領。這時候,阿柔部落已經沿襲封建時代的建制,不叫首領,而是千戶。他雖然貴為千戶,但在解放前夕暗無天日的歲月里,他只能盡自己微弱的力量保護屬民不遭受更多的侵害。只是,他怎么能保護得了?嚴酷的苛捐雜稅,剝奪了牧民僅有的一點財產。牧民們辛苦一年,也還是吃不飽穿不暖,有的人家連糌粑都吃不起,只能抱著裝糌粑的口袋聞聞味,然后,用喂牛羊的然布籽(野生的珠芽蓼)來果腹。有一個只有幾戶人家的阿柔措哇,受不了反動軍閥的殘酷壓榨,殺死了前來收繳稅款的軍閥,然后,全體逃亡到祁連山原始森林中。然而,手無寸鐵的貧苦牧民怎么能敵得過手中有槍的軍閥?等南木卡才項得到消息趕到小措哇逃亡的路上時,他的屬民四十多人全部倒在血泊中,無一生還。
南木卡才項上過學,接受過民主思想的熏陶,他怎么能忍受這種野蠻的殺戮在他的部落里發生?他聯合當時的剛察部落進行過激烈的反抗,最后還是以失敗告終。他無力抗衡反動軍閥的殘暴統治,只盼望著這種黑暗的制度早日滅亡。當紅軍來到祁連后,南木卡才項終于看到了希望。他從紅軍那里了解到了一個嶄新的美好的世界。
1937年,中國工農紅軍西路軍在河西走廊一帶遭到圍追堵截而慘遭失敗。其中有七位紅軍戰士被阿柔部落的牧民群眾搭救,留在家中。南木卡才項得知后,覺得紅軍戰士流落民間還是太危險,而且收留紅軍的牧民家庭也會遭殃。他決定把紅軍都送到阿柔大寺中保護起來。他讓戰士們混在僧人中做雜工,并一再叮囑他們不要開口說話。因為紅軍戰士的外地口音很容易暴露他們的身份。后來,他聽說有個知情人害怕受牽連,想去告密。南木卡才項把那人叫到家里,嚴正警告他:“這幾個人我一定要保下來。如果他們被人發現,我出面解決,禍事不會落到你頭上。”在他的保護下,這七位紅軍戰士安然無恙,一直到解放后,落實了政策。
1949年9月,中國人民解放軍解放了青海的消息從西寧傳來,南木卡才項知道,他盼望的那種嶄新的美好的世界真的來臨了。
黎明前的黑暗是最難熬的。當解放軍節節勝利時,兵敗如山倒狼狽逃竄的反動軍閥只能往偏僻的地方跑,沿途還忘不了燒殺搶掠。路過祁連時,他們搶奪了牧民的牲畜、帳篷后,又倉皇逃到野牛溝、二寺灘等人跡罕至的地方。
南木卡才項立刻召集各百戶頭人開會,組織自衛隊,拿起武器和殘匪作斗爭。隨后,剿滅軍閥殘余部隊的解放軍戰士也很快進駐祁連。解放軍駐扎在祁連縣城,忍受著高原上寒冷的氣候和缺氧的考驗,卻軍紀嚴明,秋毫無犯。他們從不進入牧民家中,不拿牧民一根牦牛繩。祁連山下的藏族同胞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和溫暖,他們奔走相告:我們的救星來了,解放軍就是活菩薩。
當王震司令員帶領部隊進軍新疆路過祁連時,南木卡才項異常激動,他帶領各百戶的頭人和屬民五十多人,牽著牛羊,手捧哈達,早早地等候在峨堡古鎮上。
1949年11月,王震司令員和阿柔部落的千戶南木卡才項在峨堡古鎮會面了。這一刻,這位為阿柔部落殫精竭慮的千戶長徹底放下心來,他知道,阿柔部落從此有依靠了。阿柔部落的老百姓也知道,從此以后,他們翻身做主人,將會有自己的牛羊、自己的草山。他們的孩子會上學,會出去見世面。他們將會和頭人一樣平等,是這個新社會的主人。
王震司令員高度贊揚了南木卡才項組織自衛隊保衛家園,和殘匪英勇斗爭的勇敢精神,并給自衛隊贈送了五十多條步槍和一批子彈,用以殲滅殘匪。白雪罩祁連,凱歌進新疆。從此,峨堡古鎮留下了王震將軍和南木卡才項會面的巍峨塑像,成為民族團結的千古佳話。
祁連解放后,南木卡才項當選為祁連縣第一任縣長,兼海北州副州長。
阿柔部落走過了漫長的歷史,在自己的家鄉生根發芽、開花結果了。
7
如今,祁連縣已是全國著名的旅游風景區,被譽為“天境祁連”“東方小瑞士”,依托著國家“一帶一路”的發展機遇,祁連在成為天境的同時,還成為了“中國黃菇之鄉”“中國藏族民歌之鄉”,是大美青海的一張金名片。
每到油菜花盛開的季節,草原上的黑牛毛帳篷中就會傳出藏族姑娘的歌聲:今天是良辰吉日,容我夸夸今天的宴席。一眼望去,這右席就像初升的朝陽,左席好似皎潔的滿月,中席一如那銀環緊扣……
“哎喲——則柔呀”……
我們的家園
那天經過峨堡古城的時候,我在廢棄的土城墻下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試圖尋找一點有歷史價值的寶藏。可是,古城里除了衰敗的荒草在寒風中瑟瑟搖擺,別的什么也沒看見。倒是古城門口擠滿了小商小販,他們的攤位雜亂無章地擺在新修的廣場上,有賣旅游紀念品的,有賣小吃飲料的,也有賣服裝和瓜果蔬菜的,吆喝聲此起彼伏,一片熱鬧。
我問一個當地口音的小攤主:“你知道峨堡古城的歷史嗎?”小攤主正忙生意,無心回答我的問題,說:“古城的歷史太久了,一句兩句說不清。前面有個博物館,你自己看去。”
由于行程緊張,我沒有進到博物館里看。和峨堡古城隔著一條馬路的峨堡古鎮,則已經變成了一座新鎮。馬路是新修的,房屋是新蓋的,窗戶和墻面裝飾著民族特色。街面店鋪的門頭,也是簇新的,一律寫著漢藏兩種文字。這個處于祁連山腳下的古老小鎮,搭上了旅游經濟的快車,這些年徹底富起來了。
路過扁都口的時候,我透過山梁埡口極目遠眺,對面就是甘肅的民樂縣,這也是古絲綢之路上的一個重鎮。河西走廊自古有“金張掖銀武威”之說,可見當年的絲綢之路是多么的富庶繁華。駝隊走過之處,便是絲綢和瓷器的流光溢彩。
絲綢之路盛行了幾千年,就像一棵大樹長出了很多枝杈,其中最重要的一枝,便是穿越青海的絲路南道,也叫“羌中道”。羌中道穿越西寧,走過門源,再沿著一條叫大斗拔谷的狹長山谷繼續往北走,這里開滿了金露梅和銀露梅,一片山谷都被金黃色和銀白色的花朵裝點著,美不勝收。商人們趕著駝隊穿過風姿綽約的花海,和北路上的駝隊匯合。回過頭看一眼,山谷里的花朵迎風招揚。告訴他的同伴:我們從扁都口過來。扁都口是藏語,漢語的意思是“開滿鞭麻花的溝”。
那么,離扁都口不遠的峨堡古城,也應該是絲路南道上的重鎮,人煙稠密、商貿繁榮才對。事實上它也曾經有過非常重要的歷史價值。張騫的使團曾在這里下帳歇息;霍去病的兵士曾在這里安營扎寨;隋煬帝在這里大敗而歸;而后世的吐谷渾人則在這里開埠經商,用自己的良馬、藥材換取西域商人的茶葉、絲綢和潔白晶瑩的瓷器。到了解放前夕,祁連草原上的千戶南木卡才項率領部落民眾,在峨堡古城迎接王震將軍,獻上圣潔的哈達,留下了軍民團結的千古佳話。
只是,走在羌中道上的商人們穿過開滿鮮花的扁都口和北路上的商人匯合后,并未在這里停留。峨堡古城歷經了漫長的歷史歲月后,終是衰敗了。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恪守著古老的農耕生活,放牧、種莊稼,自給自足、安貧樂道。
當絲綢之路上的金張掖、銀武威變得日漸繁華,當商人們的駝隊像河流一樣延綿不斷,當他們的彩帳和天上的星星交相輝映的時候,隔著一道雪山屏障的冷龍嶺這邊,祁連山下的牧民,守護著上天賜予的資源,內心一片寧靜和安詳。他們放牧,但絕不會過度放牧。當草原上開滿色彩艷麗的狼毒花時,他們便拔起帳篷,趕著牛羊長途遷徙,尋找新的牧場,給這片草地以休養生息的機會。于是,祁連山上的草就如洶涌的海水,不斷地冒出來,越長越多。他們打柴,但只揀枯死的樹枝,打一些枝丫背回去,絕不肯輕易傷害一株正在生長的樹;他們背水,只在清晨太陽還未升起時悄悄地舀一木桶水背回去,唯恐驚嚇了河里的魚兒。
長情的守護必定換來上蒼的神賜。祁連山上郁郁蔥蔥的樹林高聳入云伸向天空的時候,它成了和天山、大興安嶺、喜馬拉雅山并行的四大森林山脈之一。祁連縣的森林總面積達到314.57萬公頃,覆蓋率將近10%。在祁連山陡峭又冷峻的山崖上,深邃又幽靜的山谷里,長滿了青海云杉、小葉楊、柴白楊和圓柏等青海特有的樹種。在密不透風的森林中,還生長著雪蓮、羌活、秦艽、大黃、黃芪、貝母、柴胡、藏茵陳、紅景天、冬蟲夏草這些高原上特有的名貴藥材。茂密的森林和高山草甸也是野生動物的快樂家園,野牦牛、藏羚羊、雪豹、白唇鹿、棕熊、馬熊。還有快樂的猞猁貓和藍馬雞。它們棲息在祁連的原始大森林里,和人類共同生活、相生相伴。
當祁連美如仙境的原始森林和草原濕地終于被發現,人們驚嘆在工業文明籠罩下的地球一隅,竟然有如此寧靜如此圣潔的地方。祁連被稱為“天境”,又被稱為“東方小瑞士”,游客如潮水般涌向了祁連。站在阿咪東索山的頂端眺望遠處一望無際的高原牧場時,大約都在想象阿爾卑斯山腳下宛如童話般的靜謐村莊。
祁連山腳下,掩映在雪山森林和金燦燦的油菜花海中的村莊,比比皆是。扎麻什便是其中一個。扎麻什在祁連縣的中部,坐落在祁連山脈一處具有丹霞地貌的山谷中,扎麻什的漢語意思就是紅巖山。黑河順著祁連山流淌下來,從扎麻什穿過,將扎麻什分成了河東、河西兩個村莊。這里的村民視祁連山為神山,祖祖輩輩守護著山上的一切生靈。后來,祁連縣有了國家級的森林公園,在扎麻什設一個林區管護站,地點就在河東村。
我們驅車趕到扎麻什的時候是早晨,一輪紅日從雪山頂上冉冉升起,金色的光焰照映得皚皚白雪灼灼發亮,白得更加晶瑩剔透。雪山下的扎麻什炊煙裊裊、牛羊嘶鳴,一排排裝飾著民族風格圖案的房屋也在晨光中熠熠閃光。一條大河清清亮亮從村莊邊流過。我在心中暗想:這個景象,比阿爾卑斯山下的瑞士村莊可能還要好看吧?
我們來到了森林管護站隊長李金魁的家。他家就在河邊上,一個狹長的院子,走到里面,先是牧羊狗的地盤。因為是主人領著我們進門,那只碩大的藏獒只抬頭看了我們一眼,就又懶洋洋地趴在了一張牛皮上。藏獒旁邊是羊圈。幾只羊站在食槽前羞澀地望著我們。走過羊圈,是一大間半封閉的房子,這是李金魁家的牛圈,只有一頭奶牛拴在里面,別的牛說是趕到草場上去了。緊挨著牛圈的是他們家的儲藏室。靠墻堆了一些鼓鼓的麻袋,里面裝的是羊毛、青稞和大豆。地中間是空的,覆蓋了兩個鐵皮蓋子,分別是他家的水井和洋芋窖。走過儲藏室,才算到了主人生活的地方。一方小小的院子,正房臺沿下栽種著花花草草。李金魁和他的老伴正在把一堆洋芋切塊,準備拌上草木灰種到地里。看見我們,那位土族裝束的老阿尼直起身子,掀開門簾讓我們進到房里,旋即,端出饃饃,倒上奶茶,又張羅著到廚房去炒菜做飯。
我們攔住了她,說明請李金魁給我們當一天向導,到扎麻什的原始森林中去走走看看。老阿尼便爽快地說:“成哩。晌午到家里來吃飯。”隨即找出出門的衣服給李金魁換上,還特意給他手腕上戴了一塊表。李金魁摸摸小孫子的頭,說:“你跟阿尼在家切洋芋,我們到山里走一趟。”我們依次穿過牛圈羊圈和藏獒,走出李金魁家的大門。太陽暖暖地照著這個小小的村落,大門前的河水波光粼粼。李金魁告訴我們,他家的牛是建行海北州分行給的,羊是武警總隊給的。不光他家有,村里的人家都有。建行海北州分行是他們村的對口幫扶單位,建行的職工就自發捐款,給村上每戶人家買了一頭牛犢。牛犢養到六七個月大的時候牽出去賣掉,能賣七八千塊錢。他們再自己添點錢,買回來一頭母牛。母牛養一段時間還能下牛犢,再把牛犢牽出去賣掉……這樣,就等于在建行存了一筆錢,母牛是本金,牛犢就是利息。不過,這個利息可要比任何銀行的利息都要高得多。現在,他們村上的人家差不多都靠養牛養羊為生。同樣,武警總隊海北州支隊贈送給每戶四只羊,則是他們的零花錢。剪羊毛、擠羊奶、產小羊羔,換成錢就可以給老人買一點營養品,給孩子們買件新衣服。
房子也是公家給蓋的。李金魁指著村里整齊劃一的民居和街道,說:“黨的政策好得很,這些年農村脫貧攻堅,政府就給我們蓋了房子、修了街道,還修蓋了公共廁所和垃圾集中處理點。看我們的村莊多干凈多漂亮,一點兒也不比你們城里頭差。蓋房子的時候,我們只要自己籌備三萬塊錢,再就啥都不用操心了。房子是縣上派的施工隊統一規劃、統一修建。建好后還給鋪上地板磚、糊好頂棚、做好保溫層。墻也刷得雪白。我們啥都不用管,就等蓋好后搬進去住了。共產黨真的是對老百姓好,我們趕上了。”
李金魁說:“其實,真正讓我們的生活走向正軌、讓我們心里敞亮舒坦的事情,是我們村上的一些人當上了生態管護員。”
李金魁告訴我們,扎麻什村有二百多戶人家,絕大多數為藏族,還有一部分土族、漢族、回族和裕固族。以前,他在礦上打工。扎麻什除了有森林,地底下還埋藏著無限豐富的礦藏資源。據地質專家勘探,祁連的地下有石棉、煤炭、砂金、玉石、銅、鉻、鐵、石膏、石英等無數寶貝,還有豐富的鉛鋅礦資源。扎麻什以前就叫銅礦公社,因為這里有一個儲藏量巨大的銅礦。許多村民就在礦上打工掙錢。李金魁年紀大了,干不了重體力活,就在礦上負責安全和勞保用品發放,每個月也能掙得一兩千塊錢。
后來,國家重視環境保護,決不讓破壞生態資源,銅礦就關閉了。他和村民們被縣林草局招聘為林業生態管護員。李金魁說:“現在掙的錢和以前差不多,但我們心里舒暢啊。銅礦是破壞的工作,林業是保護的工作,這和我們民族的信仰是一致的,我們村上的人都喜歡當生態管護員,干得順心順意。”當然,第一批當上管護員的還是以縣上精準扶貧的建檔立卡戶為主,每個月有將近兩千塊錢的工資收入,可以有效地幫助他們脫貧致富。隨著脫貧攻堅戰的力度加大,將有第二批簽約的森林生態管護員。李金魁說:“這樣,我們的力量就壯大了,工作也更好干了。”
李金魁是第一批生態管護員中的佼佼者。自從簽約,他便全身心地投入工作。現在,他已經是扎麻什管護站的隊長了,負責22名生態管護員的日常工作。
我們跟著李金魁做一天生態管護員,去密林深處巡山。
陽春四月,在別的地方已經是春暖花開、綠柳成蔭的美好季節了,在祁連山下的扎麻什,依舊是春寒料峭,看不到一點綠意。不過,季節是藏不住的,只要吹來一絲絲帶有暖意的春風,祁連山谷森林浩蕩的林區便會發出深沉而熱烈的回應。山坡上的雪開始融化了,變成了一滴清清亮亮的水珠,匯入小河。山谷里的河水也開始松動了,從山坡上流淌下來的小水滴喚醒了沉睡的冰川,河水開始打著滾地汩汩流淌了。河岸兩邊的草地也有感覺了,在河水的滋潤下,它們舒展身子,冒出綠芽,開始感受春天暖暖的陽光了。
林區的樹木也變得柔軟起來,樹梢潤潤的。青海云杉冒出了許多嫩綠的小針葉。柏樹梢上像豌豆一樣的果實,也脫去了黑灰色的外皮,顯得清新活潑,像要隨時蹦出葉尖。
我們踩著厚厚的落葉往密林深處走,聽耳邊小鳥的鳴叫,問李金魁巡山是不是天天這樣往里走?最遠走到什么地方?李金魁指著山谷盡頭若隱若現的雪山說:“要走到那里。”我問走到那里是多少公里。李金魁說有二十多公里,一般是從早上天剛亮就出發,巡視完一圈回家,天也黑透了。這還是在正常情況下,若發現異常,再處理一下,那回家就沒有個準時間了。李金魁告訴我們,管護員工作可不僅僅是巡山、宣傳防火、禁止放牧那么簡單。在森林中行走,隨時隨地都可能遇上突發情況。比如,前一段時間,我們就遇上了一只小羊羔。
李金魁說的小羊羔是巖羊,剛剛從媽媽的身體里脫離開來,臍帶還未斷,卻不知什么原因被羊媽媽拋棄了。小巖羊連站都站不起來,只能虛弱地臥在一條干涸的水溝里,叫了幾聲媽媽后,就再也沒聲音了。李金魁巡山發現這只小巖羊時,巖羊的臍帶處已經發炎潰爛,生出一大團白生生的蛆蟲,正一點一點吞噬著小巖羊的生命。李金魁立即將小巖羊抱到河邊,清洗干凈傷口后,又拔了幾枝車前草,搗爛后敷在傷口上。第二天,李金魁準備了清油、消炎藥、紗布和青稞炒面,天不亮就從家里出發,找到了那只瀕死的小巖羊。給它的傷口抹上清油,再敷上消炎藥,用紗布包裹起來。小巖羊是通人性的,李金魁幫它包扎了傷口,它感覺很舒服,不再疼了。當李金魁把青稞炒面放在手掌里伸向它時,它瞪著清澈的大眼睛望著他,那神情就像孩子看著大人,眼神是那么的天真、無邪、羞怯、靦腆。它舔食了香甜的炒面,滿足地躺下休息。
之后,李金魁每逢進山巡視,都要給這只小巖羊帶一點食物。在他的精心照顧下,小巖羊從死神手里掙脫出來,順利地長大了。
越往山上走,樹林越密。冰凍的河流從樹叢間穿插而過,像一條條潔白的哈達。叢林中有好多枯死的樹木,有的斜掛在樹上,有的橫躺在地上,還有的恰巧落在河上,便成了方便管護員們過河的獨木橋。我們揀了一棵粗大的枯樹,暫且坐下休息。
四周全是高聳入云的云杉和柏樹,還有一些青杄。在這高寒冷峻的祁連山上,不知道生長了多少年。我想起外公曾經給我講過,他年輕的時候到過祁連,說祁連的原始森林大得無邊無際,三天三夜都走不出來,差點困死在叢林里。但叢林在嚴酷的同時又是那么的柔情,他們在叢林中采蘑菇、撿野果、喝雪水,靠著大自然的恩賜,他們順利地走出了原始森林,重新看見了人間煙火。我身處的這片密林,是否就是外公當年走過的原始森林?我身邊無言靜立的高大樹木,它們究竟生長了多少個年頭呢?這些轟然倒下的樹木,是什么原因使它們失去了生命,變成枯樹了呢?祁連山縱橫交錯的溝壑里,樹木繁茂、冰河靜默,所有的細節,都隱藏在歷史的褶皺里了。枯死的樹木就這樣讓它橫亙著。因為,即便樹木倒下了,樹根還在繼續涵養水分,一棵碗口粗的小樹,也能積蓄三噸的水。而這些水聚積起來,便成了黑河的源頭。黑河從祁連山麓流淌下去灌溉了河西走廊的張掖、酒泉和敦煌。絲綢之路上的繁華,離不開祁連山上雪水的滋養啊。
原來,祁連山上的每一棵小樹,都暗暗地保佑著山外一個小孩的命。
休息了一會兒,我們繼續往密林深處走去。李金魁手腕上戴著一個像手表似的東西。他告訴我們:這是一個衛星定位裝置。巡山工作不但辛苦,還有危險。夏季里管護員們常常會遇到暴雨、泥石流、山體滑坡等災害,森林里的猛獸也越來越多,雖說它們一般不會主動攻擊人,但也不得不防。冬季里也會常常發生冰雪災害。為了保護他們的人身安全,祁連縣林草局給每個生態管護員配備了遠程定位手環,以便隨時了解他們在森林中的動向。李金魁告訴我們,此刻,就有兩個管護員正從山上往下走。
果然,沒過多久,我們就和穿著防護服、戴著生態管護員袖標的學義和蘇金明會面了。
學義和蘇金明凌晨4點就出發了,5點開始進山,已經巡視一圈后準備往回走。現在是初春,草木萌發,發生山體滑坡和泥石流的現象較為罕見。但野生動物們大多已蘇醒,開始外出覓食、撫育兒女了。學義和蘇金明告訴李金魁,某處的狍子和麝為爭奪地盤打起來了;某處的藍馬雞一家開始活動了,活動范圍在周邊幾十米處;還有一片樹林新長出的葉子有點不正常,估計今春要發生病蟲害,要及早預防……整個扎麻什林區,管護面積有1.56萬公頃,他們卻像了解自己的手掌紋路一樣了解整個林區的情況。他們知道樹林中的每一條小河、每一個動物、每一棵樹木,甚至,每一朵小花的開放時間。他們長年累月在山林中行走,也把自己融入祁連山下這一片蒼茫的林海之中了。
蘇金明和學義都是扎麻什村建檔立卡的幫扶對象,第一批聘請的生態管護員。他倆十分珍惜這份工作,總是把最苦最累的工作留給自己。每年的11月份到來年的6月份是扎麻什林場的防火期。在漫長的冬季里,總是他倆頂風冒雪,在所有的林區來回巡視。而把較為輕松的工作留給女管護員。在扎麻什的生態管護員中,有不少女管護員,比如藏族婦女蘭措卓瑪,上有九十多歲的公婆,下有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丈夫身體不好,不能外出打工;比如回族婦女馬金蓮,丈夫罹患胃癌不幸去世,有兩個孩子正在上學;還有拉姆錯,也是一個人拉扯著孩子。無一例外她們都非常感謝黨的扶貧政策,珍惜這份在家門口就能掙錢的工作。馬金蓮為了巡山方便,還從本就不多的生活費中摳出一筆錢,買了一輛摩托車。但是,單親家庭的母親總有無數的家務事牽絆著。學義、蘇金明還有幾個生態管護員就主動承擔起巡山防火的工作,讓她們做一些離家比較近的工作,比如到村民家宣傳山林防火知識、簽訂防火協議、到新開辟的苗圃中護理小樹苗等等。生態管護員的工作很繁雜,即便讓她們干輕松的工作,也是一天到晚忙個不停。
李金魁告訴我們,他的這個小隊22名管護員中有6名女隊員,她們承擔著苗圃的工作,整地、補種、維修網圍欄,同時承擔著森林防火的宣傳工作。她們個個干得都很出色,苗圃的樹苗成活率在90%以上。祁連山下的女兒巾幗不讓須眉,她們為呵護 家鄉的青山綠水付出了自己的勞動和汗水。
不過,生態管護員的工作再怎么難做,他們也只是和自然災害作斗爭,從來沒有發生過人為的破壞事件。在扎麻什及周邊的村莊,各個民族的同胞,人人都是編外的生態管護員,人人都悉心地呵護著這一片原始的大森林。山林里有那么多的寶藏,俗話說:靠山吃山,可是沒有一個村民進到樹林中尋找一點山珍。每年的冬蟲夏草采挖季節,村民們寧愿繞到遠遠的雪山上,下帳篷、臥冰雪,吃盡千辛萬苦挖一點冬蟲夏草補貼家用,也不到近處的山林中去破壞草皮。到了夏季,山林中更是出產各種山珍的季節,除了名貴的冬蟲夏草,還有數不盡的大黃、鎖陽、貝母、紅景天等名貴藥材。由于沒人采挖,這些藥材就自生自滅。有的長得非常碩大,如果挖出來賣錢,則是藥材中的珍品,沒辦法用錢來衡量。李金魁告訴我們,他就親眼看見過像雞蛋那么大的貝母。要是被藥材公司的人看見,一定會驚奇得說不出話來。我問:“那你為啥不挖出來賣了?”李金魁緊張得連連擺手:“啊呀賣不得賣不得,貝母是山神的心臟,可不敢挖出來,山神會發怒的。”祁連山下的少數民族同胞,有著強烈的熱愛家鄉、保護生態的意識。他們還有敬畏自然、熱愛生命、眾生平等的樸素觀念。所以,他們從不輕易傷害樹林中的每一個生命。他們守護著山林,卻沒有從山林中擷取一絲一毫的財富。
那么,他們平時靠什么為生呢?能當上生態管護員的畢竟是少數人家,絕大多數的村民,還得自謀生路。李金魁告訴我們,絕大多數人家都有一點土地,不多,也貧瘠,只能種一點油菜、洋芋、青稞之類的,吃的糧食還得花錢買。每家每戶也養羊養牛,但也只能維持日常的生活,家里只要有考上大學的學生,或者有成年的兒子要娶媳婦,就得出門打工掙錢。再說,現在的年輕人也不愿意待在鄉間,都愿意出去闖一闖,見見世面。
好在,這些年祁連的旅游業發展得很快,得天獨厚的自然風光、原始古樸的民間風情,使祁連的旅游產業發展得如火如荼。年輕人都到縣城去,男孩子學廚師、調酒師,女孩子則到賓館、飯店當服務員,或穿上民族服裝,到旅行社當導游。有手藝的婦女,抽空做一些富有民族特色的藏繡、皮繡和別的手工藝品,拿到旅游景點出售,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年輕人們做的時間長了,學到了手藝,也積攢了一點錢財的話,就會自己投資,開牧家樂、帳篷賓館等,吸引外地游客。祁連縣的旅游經濟越來越成熟、越來越壯大,祁連人趕上了這大好的時機,正在全民奔小康的路上越走越順暢。
當年的絲路南道,在扁都口穿過一地金露梅銀露梅和北路會合,一路駝鈴叮當,一路商賈云集,成就了“金張掖銀武威”,成就了絲綢之路的繁華。而雪山連綿、森林茂密的祁連山北麓,則靜默地矗立著。矗立到今天,我們才驀然發現,這種靜默是何等偉大、何等神圣,因為,我們守護住了大自然的恩賜,守護住了這片神性的土地,我們也守護住了內心的寧靜和安詳。
作者簡介:賈文清,青海西寧人。《團結報》駐青海記者站記者,曾就讀于魯迅文學院。出版小說集《銀簪子》,散文集《老西寧記憶》《望穿天路》。作品散見于《天涯》《飛天》《散文選刊》《北方文學》《時代文學》《黃河文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