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章的印記

瑪格麗特·梅喜

每天傍晚，媽媽凱特都會問勞拉同一個問題：“今天在學校怎么樣？”而勞拉通常都會回答：“沒什么啦！”她的意思是沒什么值得一說的事。當然，學校總會留些作業，讓許多原本有趣的事變得索然無味。

星期四放學后，勞拉哪兒也沒去，徑直去保姆家里接杰科。她一個人走在街道上，心里惴惴不安，仿佛隨時可能有一輛汽車從司機的掌控下掙脫，沖上人行道，將可憐的行人碾得粉碎。

勞拉喜歡關注那些名字的含義與本人大相徑庭的例子，其中第一個就是她自己的名字：勞拉·錢特。“錢特”在英語里是“圣歌”的意思，可是她唱歌卻完全不在調上。而其中最經典的名字要數杰科的臨時保姆——范博納太太。這個名字聽上去似乎屬于一個本該睡在棺材里隨時會跳起來咬人的吸血鬼，可范博納太太卻喝著茶，睡著“公爵夫人牌”的豪華大床，上面還鋪著奢華的床單，配著漂亮的枕套。范博納太太又瘦又小，卻長著一頭漂亮的褐色頭發，并頗以此為傲。她每周都去花園谷購物中心的美發店做頭發，而且勞拉從來沒見過范博納太太哪天沒涂口紅或者沒抹胭脂。

“我結婚十年了，一直很注意外表。”有一次，勞拉聽她對一位熟人這么講。勞拉覺得，就算范博納太太真想放松一下，大概也不會跟現在有什么差別。她總把自己裹在胭脂口紅、花園茶器的包裝下，還樂此不疲。

勞拉過去的時候，范博納太太正拿著修整花園的工具，對著草坪邊上的雜草出氣呢。大門口的臺階上一字排列著修枝鉗、大剪刀、長把兒尖嘴鉗——這把鉗子的形狀像極了鸚鵡的喙——還有不銹鋼草杈和一把泥鏟，簡直就跟手術臺似的。

杰科坐在這一堆令人心驚膽戰的工具旁邊，讓魯吉娃娃摟著玩具鱷魚羅斯巴德。一看到勞拉，他幾乎立刻蹦了起來，兩三步就跳到了勞拉跟前，就好像一個蹦蹦跳跳的皮球被人興高采烈地扔給了勞拉。杰科緊緊抱住了勞拉，假裝自己是小老虎，發出一聲吼叫，要咬她一口。然后，他揚起頭，朝勞拉露出燦爛的笑容。

勞拉忽然覺得喉嚨有些發緊，鼻腔上部隱隱刺痛。她不得不使勁眨了眨眼，以免掉下淚來。面對內心涌出的強烈情感，勞拉已經學會了克制。辦法很簡單，就是將感情深深埋在內心深處，直到將它重新融入自己的血液。她覺得杰科有時候似乎不是她的弟弟，而有點兒像是她的孩子。她以后也會有孩子，杰科仿佛是那個還不存在的小孩兒的影子。她牽著弟弟的手，向花園谷購物中心走去。

圖書館是勞拉和杰科回家路上要經過的第一站。每次路過時，勞拉都會不知不覺放松警惕，因為她總覺得圖書館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這時，她一心只想借到自己想要的那本新書，再幫杰科借三本新的兒童讀物。杰科卻只想借家里已經有的書，因為他覺得那些書跟他喜歡的相同，只是樣子更精致而已。勞拉翻了翻放注銷舊書的箱子，里面的書只賣兩角錢一本。

有時她能從中找到一些很好的書（比如杰科最愛的虎寶寶書），但今天里面卻沒什么好東西。不過勞拉反而覺得慶幸，因為這個星期還不到凱特領工資的時候，要是有好書卻買不起，那多可借。勞拉借書時要在一張大辦公桌前蓋章，而杰科則要去兒童借書處，站在一個專用的紅色箱子上，這樣他就能看清借書的整個流程，然后小心翼翼地將書放進他的籃子。

“請給我蓋個章！”杰科喊道。圖書管理員湯普森太太在他一只手的手背上蓋了一個米老鼠圖章。

“兩只手都蓋，好嗎？”他請求道，他看到圖書管理員手邊還有枚唐老鴨的圖章。可是這時，另一家人在他身后排起了隊。

“下星期給你蓋兩個，行嗎？”湯普森太太回答道。

“下次才能蓋兩個……”杰科一邊對勞拉說著，一邊不情愿地讓出位置，和她一起向外走去。杰科的兩只手放在胸前，好像一只乞求食物的小胖熊。“這只手沒有章很傷心！”他舉起左手大聲說，“只有一個章很孤單，這只手。”

“我們下次再蓋吧。”勞拉說，她牽著杰科的手，匆匆地穿過馬路，盡管這時路上的車并不多。馬路對面的拐角處就是原先的花園谷商業中心，過去人們把這里叫作“沉睡角”。有家小得不能再小的店鋪，有著三角形的窗戶和小巧的柜臺，它比一個櫥柜大不了多少。這家店原來主要出售報紙、賽馬信息、香煙、彩票之類的東西，但去年卻關掉了。可杰科很喜歡這家小店，老是透過窗子往里張望。“這是我的商店！”他會這樣說。這里倒真的挺像某個小孩兒給別的孩子開的商店。

今天這家店卻換了個模樣。“星期四晚開放”，窗戶上掛著的一塊牌子寫著，“出售小白象”。

孩子們的腦袋里一下子涌進這樣一幅畫面：一群站在盤子上的小象，跟蚱蜢差不多大，渾身雪白，在柜臺上的盒子里沒頭沒腦地轉圈，還卷起長鼻子發出尖細的、滿不在乎的叫聲。

然而，一走進這家充滿誘惑的店鋪，勞拉便立刻想退出去，因為這間屋子里充斥著一股嗆人的甜氣味，其中夾雜著今天早晨對勞拉發出過警告的那股薄荷味道——一股危險的氣味。無論怎樣隱藏，這股氣味暗含的危險信號都無法令她忽視。

早晨的警告似乎就是讓勞拉為此刻做好準備，而現在是時候了。現在……現在勞拉覺得自己的身體隨時就要裂成兩半，就從眉心開始，而這一切除了勞拉本人，誰也不知道。

“我們走！”她朝杰科喊道，“這里沒人。”可就在這時，她的喊聲似乎打破了沉默，柜臺后冷不防冒出個男人來。這個人剛才可能正在柜臺下面悄無聲息地收拾東西。他沖他們擺出一副笑臉，兩片薄薄的、仿佛用橡膠做的嘴唇顯然遮不住他那一口大板牙。他笑得整張臉都皺到了一起，看上去像一個面容僵硬的木偶。這個人的頭發差不多掉光了，剩下的也被剪得很短。他的面頰和脖子上有幾塊灰斑，看上去有點兒像疤痕。

“嘿，”這人盯著杰科，“小寶貝兒？”他拉長聲音，啞著嗓子，尖聲尖氣地重復道：“小——寶貝兒！”說話時，他口中似乎飄出一股帶著腐敗氣息的薄荷味，說完后，他又猛吸一口氣好讓氣味消失。

“他三歲了，”勞拉說道，“不是小寶貝兒。”

“哦，可在我眼里他還是個小寶貝兒呀！”那人發出一陣干笑，“要我說，你們倆都是小寶貝兒呢！我年紀太大嘍，有好幾百歲了，你們難道沒看出來？”勞拉覺得他看起來確實很老。

“真是個調皮的女孩！”那人帶著責備的口吻說道。他伸出手碰了碰勞拉的頭發，似乎對頭發的手感產生了興趣：“你可不該同意我的說法。不過，你的小伙伴——這應該是你弟弟吧——看起來真是太可愛啦。你弟弟看起來充滿了生命力，對吧？可到了我這個年紀，生命力會少得可憐——歲月不饒人哪——你弟弟就像有兩條生命，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顏色，聽到別人聽不到的歡笑。”

盡管勞拉很愿意聽到別人稱贊杰科，但這個人說話時把身體探出柜臺，發出的那股可怕的氣味卻讓她心頭一緊。那味道讓人想起潮濕發霉的床墊、許久未開的房間、隔夜的汗臭和內容可怖的舊書。她想，這氣味來自某種已經隨著時間流逝而逐漸腐爛了的東西。雖然他們正站在一堆舊物中，但毫無疑問，除了這個人，沒什么東西可以發出這樣可怕的氣味。

“他好像不大愛搭理我，是吧？”那人一邊問，一邊帶著怪里怪氣的笑容從柜臺后繞到他們面前，“他對我一點兒興趣都沒有……哦，這可太不公平了，我可是覺得他棒極了。”

“他叫什么名字？”

雖然這個人散發著可怕的氣味，可他的衣著倒還算整潔，他穿著淺粉色的襯衫和合體的淺綠色外套。

“他叫杰科！”話一說出口，勞拉就不禁想道：我為什么要告訴他？我并沒有必要回答他的每個問題呀！

這個人向杰科伸出手，勞拉注意到他整潔的袖口下露出的皮膚上有一塊顏色黯淡的斑痕，像是要腐爛了一般。“我們馬上就走。”勞拉說道，“我們沒帶錢。”

“我叫卡莫迪·布拉克。”這個人繼續說道，仿佛根本沒聽見勞拉的話，“請隨便看，盡管隨便看！”

卡莫迪·布拉克的大度讓人有些吃不消，“不過，讓我給這位小弟弟——小寶貝兒一些補償吧！我看見你右手上是不是蓋著個圖章啊？另外一只手上怎么沒有呢？把那只手伸過來吧！小老虎，亮晶晶，快快進入黑森林……”

杰科一直緊靠在勞拉身邊，這個怪老板讓他有些緊張。不過在另一只手上也蓋上圖章的想法吸引了他，他將手伸出了一點點。

“把手伸平！要伸向我，否則就蓋不清楚了。”布拉克命令道。杰科使勁地把手向前伸。勞拉趕緊伸出手去阻止杰科，可是布拉克一下子就抓住了杰科的手，動作靈活得就像一只老螳螂抓住了可憐的小飛蟲。這只“老螳螂”不知從哪里忽然拿出一枚圖章來，以難以置信的速度在杰科的手背上印上了一個圖案。整個動作不到一秒鐘就大功告成了，仿佛他很久以來一直在練習這個動作。

“瞧！漂亮的圖案！”布拉克咯咯地笑起來，但杰科卻發出了一聲尖叫，仿佛被火燙傷了一般。布拉克閃到一旁，仍然在怪笑著。

“噢，親愛的，天哪！”布拉克叫道，“今天我倒大霉啦！我可不希望給每個顧客都帶來不好的印象。”勞拉趕緊將杰科抱起來，對杰科的尖叫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大多數小孩兒都喜歡圖章。”布拉克說道，臉上依然掛著奇怪的笑容。然而，當勞拉的目光越過杰科微微發抖的肩膀，看向布拉克的眼睛時，她卻感覺面前站著的似乎是個老怪物，臉上還帶著半是勝利半是急迫的神情。他的那雙眼睛像鳥眼一樣圓，但有點兒紅，透著陰暗的氣息。一看到勞拉的眼神，這雙眼睛立即轉向了別處。“也許我們該說再見了吧，嗯？”他說著用手往門外一指。

勞拉很快就來到了店鋪外面的人行道上，懷里仍然抱著杰科。她為自己剛才的軟弱無能而惱火，她的思緒就像是被那股陳腐的薄荷味給困住了似的，什么辦法也想不出來。她的衣服上還透著股臭氣。她和杰科被那些漂亮的小玩意兒騙進了屋子，像傻瓜一樣被某人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戲弄了一番，接著又被毫不留情地趕了出來。

能從那家小店出來，勞拉松了口氣，可惜這次成功的“逃亡”并不是因為她的勇敢。“拿走它！”杰科一邊說一邊使勁擦著手背，“拿走它！這只手不喜歡這個圖章。”

勞拉站在路邊，努力地翻找著自己的口袋和羊毛開衫的袖子內側，希望找到藏在那里的手帕。花園谷的街道和往常一樣熙熙攘攘，勞拉開始用力地擦拭杰科手背上的圖章印記。那是個清晰的卡莫迪·布拉克的頭像，而且還在越變越深。勞拉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他的一口大板牙、睜得溜圓的眼睛和耷拉著的嘴唇。更糟的是，這塊印記一點兒也沒有能擦掉的跡象。它看起來像是深深嵌進了杰科的皮膚里，而不是印在表面。

那個頭像露出了幸災樂禍的笑容，仿佛知道不管手帕還是口水都對它無濟于事。勞拉以前從未見過這樣精細的圖案，它就像是一張立體的人臉，正在透過皮膚做的窗戶向外窺探。“我討厭這個圖章，勞麗（勞拉的昵稱）。”杰科說著，重重地吸了口氣，靠在勞拉身上。

“那個該死的店主應該可以把它擦掉。”勞拉的語氣有些兇狠，因為她心里突然充滿了恐懼。然而，她回過頭一看，那家店鋪的門竟然已經關上了。卡莫迪·布拉克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溜掉了，還在門把手上掛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十分鐘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