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杏


一場影響中國億萬家庭的教育改革已經開始。
今年5月,一份重磅文件《關于進一步減輕義務教育階段學生作業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的意見》(下稱“雙減”)審批通過,教育業內人士高度關注。
7月24日晚,“雙減”政策正式以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名義發布。“新政范圍之廣、力度之大、態度之堅決,讓人們逐漸意識到,教育行業即將面臨重錘整治,不合理的野蠻生長即將結束。”教育專家熊丙奇說。
教培行業發展史
中國教育行業如今的格局要從30多年前說起。
1986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義務教育法》頒布實施,該法規定國家實行九年制義務教育,取消了小升初考試,實行劃片就近入學。免試就近入學是一種進步,但優質的學校依舊緊缺,學校和家長雙方都想要優中選優,于是催生出各種變相的選拔考試,專門針對中小學生學科培訓的課外輔導班就此登上歷史舞臺。
最早開啟國內課外培訓市場的還是體制內的人。1989年,人大附中的學生顏華菲獲得國際數學奧林匹克競賽的銀牌,時任人大附中副校長劉彭芝順勢創辦了華羅庚數學學校,并在1994年培養出了自己的第一個國際數學奧林匹克競賽冠軍——姚建剛。
人大附中的熱度迅速攀升,躋身熱門市重點學校,學生家長趨之若鶩。其他學校看著眼紅,也紛紛開設自己的培訓班。
除了學校,北京市西城區教委在1997年也辦起了課外培訓班,叫西城區教育培訓學校。西城區最好的中學之一——西城區實驗學校,把這里當成專屬生源地,每年自主招生名額,幾乎全給了這所培訓機構。這些機構后來有了一個統一的名字——“占坑班”。
很多課外培訓機構一開始是公辦,隨著政策對此類公辦機構的禁止,這些機構逐漸改為民辦。比如華羅庚數學學校后來改成民辦的仁華學校,西城區教育培訓學校拆分成民辦的巨人龍、夢想教育等,全國其他地方的培訓機構也大同小異,換了個身份的馬甲,實質仍是“占坑”。奧數、英語競賽等依然是這些培訓機構的主要課程。
與此同時,民間資本注入的培訓機構也在悄然興起。以奧數網為例,2003年,還是北京大學在讀研究生的張邦鑫成立了奧數網,教授小學奧數。起初,他不追求招生數量,而是要保證教學質量。2004年,不到200名的學員中,95%都上了重點中學,為他積攢了良好的口碑。2005年,奧數網正式更名為學而思。但在隨后的擴張之路上,學而思開始被資本化逼著,走上了違背最初辦學理念的發展模式。
學而思只是眾多教培機構的一個縮影。“這些教培機構早已忘記了教育的公益屬性,而是將教育教學當成營利的工具,輔導老師通過制造焦慮來使家長報班。”成都市金牛區教育局工作人員分析。對于“你的購物車里有孩子的未來嗎”“你不來補課,我們就培養你孩子的競爭者”等“洗腦式”營銷話術,家長們無力招架,只好把孩子送進培訓班。
過去十年,在線教育成為風口。2020年,中國基礎教育在線行業融資額超過500億元,這一數字超過了行業此前10年融資總和。早在2018年,北京大學中國教育財政科學研究所發布的《中國教育新業態發展報告(2017)》顯示:有48%左右的中小學生至少參加了一類校外培訓;參與校外培訓的學生平均每人每年支出5616元,平均時長為5.9小時/周,暑假期間學生花在校外培訓上的時長為15小時/周;由公司提供學科培訓的占30%左右,在個人提供者中,在職教師仍占一定比例。
線上或線下的課外培訓似乎成為大部分義務教育階段學生的標配,“超標超前的學習不僅加重了學生負擔,掏空了家長腰包,也讓升學競爭更加激烈。”四川省教育廳社會與民辦教育處的工作人員告訴記者,為了讓孩子脫穎而出,家長只好讓孩子參加更多培訓班,陷入惡性循環。
60余年“減負令”
減輕中小學生的課內外負擔已成為教育改革的大命題。
早在1955年,教育部就曾下發過《關于減輕中小學校學生過重負擔的指示》,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發布的第一個“減負令”。此后60多年來,國家層面已發布了十余條“減負令”。梳理這些“減負令”,記者發現呈現三個時期的不同特征。
2000年以前的“減負令”主要針對的是課堂內的學業負擔。除了上文提到的首個“減負令”,還包括1964年教育部臨時黨組頒布的《關于克服中小學生負擔過重現象和提高教育質量的報告》,1988年國家教委發布的《關于減輕小學生課業負擔過重問題的若干規定》,1994年國家教委頒布的《關于全面貫徹教育方針減輕中小學生過重課業負擔的意見》等。這4個“減負令”都不約而同地聚焦學校內,比如不得隨意增減課程設置和教學時數,不得任意增加教學內容,要嚴格控制考試和競賽次數,限制作業量、控制計劃外教輔使用量等。
2000年后頒布的“減負令”,除了重申控制考試、競賽次數等以外,還提出了更具改革性的具體措施,這些措施成為此后減負政策的“壓艙石”。例如,2000年,《關于在小學減輕學生過重負擔的緊急通知》發布,首次提出小學生學業評價取消百分制,同時要求在已經普及九年義務教育地區堅決落實小學免試升初中的規定。2004年,教育部再次明確“義務教育階段公辦學校一律實行免試就近入學,不準按照考試成績排隊”。2010年,首次把“建立中小學生課業負擔監測制度”寫入教育規劃綱要中。
值得一提的是,在2011年的全國兩會上,“減負”二字被首次寫進政府工作報告,中小學生的書包成為更受關注的議題。
隨著校外培訓的持續紅火,“減負令”開始關注校外培訓市場。2013年,出臺《小學生減負十條規定》,嚴禁違規補課、公辦學校和教師不得組織或參與舉辦“占坑班”及校外文化課補習,試圖打破“學校減負、社會加負”和“教師減負、家長加負”的怪圈。
此后的2015年和2018年,教育部先后出臺相關政策治理培訓機構。2018年全國兩會前夕,教育部等四部門聯合印發《關于切實減輕中小學生課外負擔開展校外培訓機構專項治理行動的通知》,嚴令禁止校外培訓機構“超綱教學”“提前教學”“強化應試”,嚴令禁止將校外培訓機構培訓結果與中小學校招生入學掛鉤,嚴令禁止中小學教師課上不講,課后到校外培訓機構講等行為。
這幾個“嚴令禁止”,開啟了一場減輕中小學生課外負擔、規范校外培訓機構的治理行動。當年,全國共摸排校外培訓機構40萬余所,全國校外培訓機構整改完成率達98.9%。2018年12月底,教育部乘勝追擊,出臺了《中小學生減負措施》,也就是俗稱的“減負三十條”,針對校外培訓機構的就有5條,包括嚴禁超標培訓、嚴禁與升學掛鉤、控制培訓時間等。此外,“減負三十條”還對學校、家長和政府監管做出具體規定。
“減負令”的出臺越來越多,頻率越來越高,校外培訓機構治理取得了階段性成效,但一些問題“按下葫蘆浮起瓢”,甚至滋生出新的問題:一些培訓機構從“地上”轉為“地下”,明著被關停,實際上“改頭換面”重新營業;一些培訓機構師資隊伍良莠不齊,有的甚至不具備教師資質;盡管三令五申,培訓機構參與招生錄取的現象仍然屢禁不止。
“雙減”帶來曙光?
“校內減負、校外增負”的怪圈如何破?“一方面要破除‘唯分數論,淡化分數焦慮;另一方面還需回歸學校本身,提升教學質量和水平。”熊丙奇說,“雙減”政策的出臺恰逢其時。
回顧今年教育系統的一系列措施,中央在出臺“雙減”政策前,已經做足了準備。
今年全國兩會期間,習近平總書記在看望參加全國政協會議的醫藥衛生界教育界委員時強調:“培訓亂象,可以說是很難治理的頑瘴痼疾。家長們一方面都希望孩子身心健康,有個幸福的童年;另一方面唯恐孩子輸在分數競爭的起跑線上。別的孩子都學那么多,咱們不學一下還行啊?于是爭先恐后。這個問題還要繼續解決。”5月21日,中央深改委召開會議,審議“雙減”政策。
在中央發話之后,多名省委書記開始部署工作。5月24日,河北省委書記王東峰要求鼓勵支持學校開展各種課后育人活動,強化線上線下校外培訓機構規范管理。6月4日,貴州省委書記諶貽琴明確要求,抓好減輕義務教育階段學生作業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改革,進一步提高課堂教學質量,做到應教盡教。6月7日,吉林省委書記景俊海要求,破除“搶跑文化”“超前教育”等功利現象。
與此同時,中小學生的身心健康也上升到國家制度層面。今年以來,教育部先后發布了“五項管理”舉措,對“中小學生手機、睡眠、讀物、體質、作業”等方面提出具體要求,比如規定了中小學生的睡眠時間、體育課安排、家庭書面作業時長等。
對培訓機構的整頓和監管也在同步推進。3月,北京市市場監管局對跟誰學、學而思、新東方在線、高思四家校外教育培訓機構給予警告和50萬元頂格處罰,拉開了這輪大整改的序幕。4月,猿輔導、作業幫也被頂格處罰了250萬元。6月15日,教育部宣布成立校外教育培訓監管司,主要負責管理中小學及幼兒園的校外教育培訓。
這一系列的行動和措施都在為“雙減”出臺做鋪墊。7月24日,“雙減”政策落地,在學生作業負擔方面,要求全面壓縮作業總量和時長,要求提升學校課后服務水平和教育教學質量,嚴肅查處教師校外有償補課行為,直至撤銷教師資格。
在規范校外培訓行為上,“雙減”政策要求現有學科類培訓機構統一登記為非營利性機構;學科類培訓機構一律不得上市融資,嚴禁資本化運作;嚴禁超標超前培訓,嚴禁非學科類培訓機構從事學科類培訓,嚴禁提供境外教育課程;校外培訓機構不得占用國家法定節假日、休息日及寒暑假組織學科類培訓;線上培訓結束時間不晚于21點等。全方位的堵漏洞措施擊碎了很多人最后一絲幻想,教培行業這次可能徹底涼涼。
“雙減”政策的出臺,終將改變潮水的方向。新政規范了學校和培訓機構的行為后,家長們也要盡快調整心態、適應新政策,回歸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