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支部書記（短篇小說）

一

綿延不斷的鐵路線，跨山越嶺，亮閃閃地嵌進山的皺褶里，黯淡了，從另一端山洼里又亮閃閃地逸出，旁若無人，淹沒在郁郁蔥蔥的林木中。蛛網一樣的架空接觸網線，在鐵路線上方閃閃發出耀眼的銀光。我們的供電車間就設在這深山的褶縫里。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我正值班。這是我和田曉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在西峽陽光燦爛的初夏，我坐在值班室的電話機旁邊，就像坐在自己的夢里，見到一個穿白襯衣的男子遠遠地從大門走進來，三十多歲，細高挑個子，身后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行李，清癯的臉上，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蘊含著笑意。說是新來的，找車間主任報道。因主任外出施工還沒有回來，我就陪他閑聊起來，從他的片言之語中，我感覺這個人不是新上崗的，他對鐵路上的情況很熟悉，談起供電安全來頭頭是道，聽得我滿心服氣。

聊了一會兒，他便到院子里閑逛，看車間的安全宣傳欄，宣傳欄里貼著每季度的黨員先鋒崗相片，他凝視了良久，并逐一詢問姓名、所在班組及個人情況，天熱得讓人喘不上氣，我還要聽電話，便不想陪他閑聊，隨便應付著介紹了幾句，便躲進值班室涼快。過了一會兒，還不見他返回，我透過窗玻璃，看見他在清掃院里的垃圾，接著又拔起草來。院角的磚地上散亂地堆放著一些廢舊雜料，都快被雜草掩埋了，主任曾讓我安排人清理，但我一時疏忽，竟把這茬忘記了，看到新來的這個人幫我清理了，心里不禁有些少許慶幸，又有一絲鄙視：現在這些人還真是的，人剛來，就表現上了。

時值盛夏，毒日頭曬得他臉上汗直流。時間長了，我終覺不安，就出去幫他，說：“你歇歇，喝口水，我來拔。”他笑了，“咱們一齊干吧，兩個人干得快。”

拔完草，他又把廢舊材料堆碼好。院子變了樣，顯得整齊、清潔。

車間主任施工回來了，我才知道，他就是新來的黨支部書記，叫田曉云。

二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田支書召集黨員開會，一板一眼地宣讀學習材料，一板一眼地展開討論，每個黨員都必須談看法，講體會。會后進行義務勞動，這是會上通過的一項議程，一直干到天黑義務勞動才結束。有兩個家在農村的老黨員，得步行十多里才能到家，書記就開車送他們，一直折騰到深夜才休息。

第二天，職工們一進院門就看見車間一番新氣象，不由一片靜默。后來的一些時日，義務勞動竟成了車間的一道獨特風景，我們開辟了后院的空地，種了菠菜、西紅柿、豆角、黃瓜、茴香等時令蔬菜，許多職工群眾也加入了義務勞動的行列。

我們車間是一個新成立不久的車間，除少數一些人是從老車間抽調過來的骨干力量外，全都是清一色剛參加工作的學生娃。有一個時期，設備相繼發生了幾起不大不小的故障，弄得車間手忙腳亂，幾天幾夜都泡在線路上。夏日天，小孩臉，說變就變。一陣子被毒日頭弄得頭昏眼花，少氣無力，腳底下磕磕絆絆，嗓子眼里冒煙兒。一陣子又被一場風雨弄得措手不及，水淋淋的全成了落湯雞，泥巴粘著襯衣，襯衣貼著肉，要多狼狽有多狼狽！當然，主任、書記也不例外。

這樣經歷了幾次，我看見一向樂觀的田書記沉默了。他不再像往日那樣扎在人堆里天南海北地和人家侃侃長談，而是一個人關在屋里，桌子上擺滿了書籍資料，一會兒埋頭圈圈點點，一會托腮苦思冥想，每夜都在兩點以后休息。人群里少了他，都覺得缺點什么。

我和支委們放心不下，去找他。敲開門見主任也在里面坐著。他倆看見我們就樂了，說：“來得好，正要找你們呢。”

我們坐下，田曉云把一份材料遞到我們手上，原來是一份引入包保責任保證書。

把包保責任引到工作中來，早幾年就嚷嚷著實行，但只是紙上談兵，過了一陣子，也就收場了。主要借口是咱單位不同，不能按工計件，是每天坐等工作，哪里停電，就往哪里出動，風風火火，沒日沒夜，什么時候處理完、送上電才能回來。說是每天八小時，設備出了故障，二十四小時連軸轉是家常便飯，誰也跑不了。引入包保責任制有什么用？這次不同了，書記說：“新設備上的多，新的工作標準，新工人增加的多，這些都是不穩定因素，咱們必須從最基本的方面入手，從設備養護方面著手，層層負責，實行設備分工，承包到每個人，黨員不僅要包設備，還要包職工，層層包保，包保期間造成的個人問題和責任區設備問題，一律按獎懲規定執行。”

主任是拍手叫好，絕對支持。支委們對方案也三緘其口，個別人心有異議，但也緘口不言。這其中的奧妙是：按包保責任制實行，每個人都要承包設備，每個人都要巡視線路，每個人都要承擔風險，這樣就會有減少經濟收入的可能，絕沒有大鍋飯吃著寬心。

車間主任和書記交換一下眼神，主任只說了一句話：“先從黨員實行。”

就這一句，包保負責制在全車間順利通過，并在各個工區著手落實。

人人都風風火火的，往日那些聊閑片的、玩手機的、下棋的都不見了蹤影，學習室惡補條例、業務知識的比比皆是，還有一些小年青，纏著老骨干講實戰經驗……這風景與往日大有不同。

包保責任制雖然雷厲風行地動起來了，但每個人都清楚，這其間還有很多困難需要逐一克服，但不管怎樣，當月的生產簡報還是照樣出了，車間及各工區當月在區間查出的問題竟然直線上升，車間自然毫不含糊，照章辦事，獎懲分明，當月兌現，首先把主任書記給考核了個里外焦，其他人挨罰后心里也都不敞亮，但看到主任書記都這樣了，即使心里有怨，也只能憋回去，但看領導的眼神卻是怪怪的。月報報到段里，落了個全段倒數第一。

牽扯到經濟，人人臉上幾乎都罩著陰霾。這陰霾在全車間彌漫開來，聚積，眼看雨要下來。可三個月后，再看生產簡報，獎多于懲，故障、事故苗子明顯減少，職工沒有連天連夜地干通宵了。許多人明白過來，看書記和主任的眼神里都含著欽佩。

三

田書記搬家了！

家從鄭州臨時搬到了我們車間附近。車間沒有家屬房，他就把家安置在三里外的一個小村子里，每月花五百元租了一套平房，房主幾年前就搬到縣城居住，兩間平房帶一個小院有些荒蕪，院子里野草萋萋，一下雨就和泥，屋子沒有站的地方，還有些漏雨。

“已經不錯了，”書記樂呵呵地說，“離車間近，方便。”

為了搬到這里，他曾和愛人爭論過，但愛人最后還是妥協了，隨丈夫調到了附近小站工作。她調侃地對我說：“沒辦法啊，嫁雞隨雞嘛！”莞爾一笑，忙著做飯去了。后來書記的家又搬到車間旁邊一座廢棄的倉庫里。倉庫有四五間單身宿舍那么大，房頂很高，黑黝黝的，床、桌子、沙發只占房子小小的一角。搬家那天，幫忙的幾乎全是年輕人，其中有一個大齡青年還沒有結婚，有一套房子一直空著沒住人，提出可以讓田書記住，田書記樂了，擺擺手說：“這里也很好嘛，房子大點，敞亮，涼快，瞧！還是獨門獨院吶。”逗得大伙全樂了。

過了一陣子，田書記還給這位大齡青年介紹了一個女朋友。

四

一天夜里，狂風大作，巨雷震響，炫目的光倏地撕開濃黑的夜，整個世界，都戰栗著落入暴雨中。

田書記來敲門，我們都起來了。主任把所有的人分成兩班，一班區間特巡線路，一班在家待命，準備隨時拉出去搶險。車間主任和書記兩人分工合作，主任抓生產，守在電話機旁全盤指揮，田書記帶著我們特巡線路。

巡線不容易，全部行頭都得帶齊，如令克棒、腳扣、安全帶、手電、鎬、鍬、大繩等，每個人要背幾十斤重的東西。大家裹緊雨衣，沖進漆黑的雨幕，強光手電射出的光只是細細一線。大雨抽打著雨衣，啪啪響成一片，我們巡視的是轄區內地形最復雜的一段，那里是集團公司常年重點防洪區段，道路崎嶇難行，但吃的就是這碗飯，必須得盡職盡責，每個細微的異常情況，每個桿基坑、拉線，周圍地形異常情況都得仔細檢查，引起高度重視，書記走在前面，手電筒來回四處照射，細心檢查，并時時提醒我們提高警惕，注意安全。

前面坡地上到處都有淙淙的流水，泄洪道里渾濁的泥水涌流奔騰著。用手電往山坡上面照了照，泥水稀里嘩啦流淌下來，夾雜著碎石、樹枝，田書記用手電照了照防洪護坡，護坡石砌就的堤坡已經鼓脹起來，上面出現了胳膊粗細的裂紋。我上班多年從沒有見過這種現象，一時有些懵圈，田書記一邊吆喝著工長快和工務聯系，通報情況;一邊與段里緊急聯系，匯報情況，又和車間主任溝通，通報詳情。我適才驚醒過來，眼看這面山坡隨時都有可能滑下來埋住軌道，通知工務做好搶險是第一要務，若山坡滑坡，勢必影響附近的接觸網桿基，我們及時做好必要的防護也是當下最重要的。

突然從彎道那端傳來一聲風笛，一列火車馬上就要通過了！每個人都慌了神！大家一時不知怎么辦好，誰敢冒著被亂石埋沒的危險，給即將駛來的火車發信號？大家正六神無主，只覺眼前一晃，一個高高瘦瘦的身影便沒入“石雨”中。在手電光中，只見這身影一邊向前沖，一邊扒衣服，大大小小的石塊砸在他的安全帽上、肩上、背上。他似渾然不覺，一直向前沖。

“田書記！”人們不覺一聲驚叫。只看他甩掉雨衣、外衣，又扒下了一件紅背心。石片落在他的脊梁上。他迎著火車巨大的光柱奔去，手中的紅背心像一面鮮紅的旗幟，在風雨石塊中迎風招展。驀地，轟隆隆一聲巨響，人們覺得被誰狠狠推了一把，被氣浪沖得跌撞后退、仰倒地上，眼前碎石亂飛，前方，那一面誘人的“紅旗”倏地消失了。

“山體滑坡！”人們下意識地喊了一聲。伙伴們個個臉色鐵青，“不知書記咋樣了？”用手電照了照滑下的山坡石堆掩埋住了大部分路基，我帶著哭腔說：“清理呀，快！”

大家拿起鎬和锨，沒命地干起來。有倆人去設好警戒信號，給車間打完電話跑回來接著猛干。沒人說話，只有呼呼哧哧的喘氣聲。人人像一臺瘋狂的推土機，很快清理出一段鐵路。突然頭頂傳來喊聲，聲音很熟悉。

“啊，田書記！”大家都驚喜地跳起來。原來書記只被塌方掃了一下，不礙大事。書記一把抓住我們，這時我們也不管他是不是書記，六個人哭著摟成一團……書記看我們都沒傷著，也寬了心。他告訴我們，那列車就停在塌方前三米遠的地方，很是驚險！現在養路工區、救援列車都來了，正在那邊通力搶修。他放心不下我們，就到這邊來了。

這時雨停風住，我用手電照去，書記赤裸的上身全是斑斑血漬，青一塊，紫一塊，朝他的手上一看，也是血糊糊的。我們的心顫了。塌方時，田書記是怎樣的一場拼搏啊。

五

晨光熹微，塌方清理完了。我們疲憊地站在山丘高處，看著列車緩緩駛過，心中無比輕松，一種暖暖的親切感在體內升騰，白蒙蒙的霧氣，緩緩地覆蓋蒼翠的林木、深紅色的田地。太陽升起，暖洋洋地撫摸著我們。我們繼續檢查巡視。經過這場暴風雨的洗禮，我們的線路依然完好無損，沒有發生一起設備故障。想想包保責任制落實的前前后后，真是大不相同啊！

田書記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他的身子骨有些單薄，但格外挺拔，像一株偉岸的松，卓有風姿。

作者簡介：高輝軍，中國鐵路作家協會會員，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鄭州鐵路局作家協會秘書長。現供職于鄭州局集團公司洛陽供電段。在《飛天》《莽原》《牡丹》《延河》等雜志發表多部中短篇小說，有部分小說、報告文學、散文獲獎。著有中短篇小說集《燈的故事》和長篇小說《發現的暑期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