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鼓手到音樂人，貝貝渴望建立自己的聲音

張迪

去荷蘭留學前，貝貝眼里的樂手分作兩種：玩得好的和玩得不好的。他也自然而然地將自己歸類：這些方面他是玩得好的，那些方面他是玩得不好的。

來到荷蘭后，他發現身邊都是能玩且玩得好的。先前他只覺得自己要越來越好，這會兒他有點不知所措，就算比那些人都好，又能代表什么呢？

他無法回答自己，索性試著走入那樣的環境，與身邊的老師同學玩成一片，從東西方文化教育的碰撞間，觀察生活，提煉音樂。后來他發覺，原來有一種情況是，他們干的是同一件事，并且都很好，但他們是不一樣的人。

“就算做到世界上最好，也很快會被別人替代。以這個為目的，不能稱之為目的。”

“什么是不能被替代？”

“我的聲音和別人不一樣，我有我的態度、審美、思維、性格……別人一聽就會說，沒錯，那是貝貝的音樂。”

“建立自己的聲音”，猶如連城之寶，因為只有這樣，他才可能成為“唯一而不可取代”。

“無論你多好，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不是第一個做這件事的人。”貝貝說這話的時候，神色是無庸置辯的篤定。

擺在眼前的這個世界，總有人一不小心就消失在“多數”之中，顯然，他想要的不是重復別人，而是去創造自我。

我不想做任何一種風格，音樂或應是多面性的

“大概三十七八歲的時候，我去荷蘭上學了，那時恰巧做了些音樂上的研究。論文答辯完成后，我想好像不應該就此讓研究擱置下來，實際上也還是有需要拓展的地方，于是就繼續做了下去。”今年5月份，武勇恒（貝貝）發行個人錄音室專輯《Hydro Canvas 海淀》，做這張專輯的出發點之一，是想將未完成的研究深入、實踐，無論是演奏還是作曲方面，探究關于節奏的一些運用。

“還有一個原因是我老婆特別喜歡音樂，”說到這時，他尷尬地咯咯笑了幾聲。因為貝貝是專業做音樂的，她便總會纏著他問這問那“你覺得這首怎么樣？”“這個作品你喜歡嗎？”通常情況下，他只是劈頭蓋臉地一通批判，有次她聽得不耐煩了，就一嘴回懟過去“你老說別人這個那個的，那你有音樂嗎？”他一愣，好像真沒有。她沒再繼續說些什么，他卻因此吃了心，并愈發覺得，他應該有啊。

2019年前后，貝貝著手嘗試創作。音樂制作人張亞東是最早鼓勵他做專輯的人，當時他寫完《星板》后，在一次飯局上拿給了張亞東，張亞東聽后對他說：“我覺得特別好，我想讓你接著寫，有什么困難就告訴我。”簡單幾句話像是剔除掉性子里多余的猶豫、謹慎，貝貝大受鼓舞，搖擺的心緒也一點點堅定和扎實起來。

“這張專輯一定是道地的爵士風。”周遭人知曉貝貝是深愛爵士樂的，并且也玩了很多年，不免對他的音樂有這般猜測。盯著屏幕前錯綜復雜的音軌，聽到效果加載后流出的聲響，他的面頰暈染上難以言喻的某些神色。“我并不是想故意回避爵士樂，而是不想做任何一種風格的音樂，或者說我只希望這是我的風格。”他總覺得，如果考慮風格實際上是在走一條別人走過的路，在藝術這件事上誰也不希望自己跟在別人身后。風格就好像是一種統計學，是總結歸納時方便讓別人分辨和記憶的方式，他笑著說，自己統計自己貌似也挺尷尬的。

所以他大膽跨了一步，跳脫在尋常視角之外，想讓腦子清空一點，拋開元素、風格這些拘束，來構思聲部、樂器、音色，長的、短的、溫柔的、明亮的、暗淡的……他渴望盡可能多地使用原聲樂器，在電貝斯、合成器貝斯、電鋼琴等一些電聲樂器的渲染下，用氛圍裹挾著單調動機過后的遽然微變，制造出類似于電子音樂的概念。

他嘗試將研究課題涉及的復合節奏運用到作曲，讓音樂有可能同時存在不同的面。他不希望去影響和引導聽眾，那看上去像是一道禁錮思維的枷鎖，“通過相對客觀的個體，觀察者可以通過各種角度找尋不同的節奏，旋律與和弦轉換都應該是多面性的”，這是他傳遞出的一些細節。在此之上，他盡量將曲子弄得簡單一點，這樣原本沒有興趣的人有可能會去聽，“哪怕是作為一個背景，也別覺得太亂太吵，匆匆切掉。因為只有聽下去了，我的想法才有機會被感受到。”他這樣作解釋。

樂手這個職業，貝貝干了二十多年，臺前幕后，為人作嫁，不惑之年的他不想再靠演奏來過生活。“我的初衷是喜歡音樂，而不是打鼓。當時學打鼓純粹是碰巧，我沒想過要當什么鼓王，從來沒有。只是既然選擇了打鼓那就把它打好，這樣別人都喜歡我打鼓，便可以一起玩音樂了。”在累聚一定人脈與經歷過后，他向所有喜歡音樂的人，又或者說，向他自己，交付出一張音樂專輯作為答案。“我很開心有這個比較理想化的開端，做音樂不會是一個停留在原地的事。”他說著也笑著，眉眼里正閃爍著真誠和坦率，如此清瀅無暇。

《Hydro Canvas 海淀》，

深埋在海里的節奏

《Hydro Canvas 海淀》的專輯封面偏向暗色系，畫面主體運用線條勾勒而成，筆觸細膩卻也不失力道。一具布滿螺栓的潛水頭盔，在金屬色外殼下襯著很強烈的硬核工業感，鏡面包裹住的兩片海域，讓冷峻的步調瞬間柔和平緩不少，仿佛透著心坎里的一抹平靜。貝貝對這張封面的解釋是，它其實包含有兩個主題，海與觀察。

“我喜歡發呆，喜歡望天兒，觀察這件事是我的個人愛好。”別人放假總會費勁頭腦地計劃出游攻略，他恰恰相反，宅在家里便是好事一樁。他對我說：“你知道嗎？在家待著最享受的一件事，就是把窗簾拉開，然后看來來往往的車啊人啊。”甚至在去國外演出時，他也總是特意騰出一兩天閑暇，一個人去便利店多買幾罐飲料，帶著包煙，到馬路邊找個舒服的地方窩起來，化身一個淡然安靜的觀察者，與眼下的日常瑣碎共享一種頻率。車來車往、縷縷行行，裹卷進這一幅畫面，他的腦海迸躍出許多奇思構想，“他們從哪來往哪去？是不是在談戀愛？”一切都是猜測，都是誤會，“可巧妙的是，音樂不也是一場因人而異的誤會嗎？”他這樣反問著，這些“誤會”恰恰才是藝術帶給人的收獲。

貝貝說，這是一張寫給海的專輯，所以想以水來做一個命名。若水潺潺，靜默安然，他最先想到了“水卷”，朋友們聽后卻說搞不懂意思。他絞盡腦汁想了很久，沒找到一個適合的辭藻，便隨口說了一句：干脆叫“大海的沉淀”。這幾個字鉆入他的大腦，不停撞擊著思緒，突然他喊了起來“那不就是‘海淀’嗎！”與海相關，恰是他生長的地方，這個名字還算是合拍。

之后他又為專輯取了英文名，叫做“Hydro Canvas”，可以說跟“海淀”毫無聯系，或許是讀出了我眼眸里的疑問，貝貝樂呵呵地遞過來一句話“誰規定非得對應呢？”他說的如此直白，讓人幾乎無法去反駁，時間像是倏地被漏過去一拍。在短暫的留白里，他整理好思緒，繼續說了下去：“從小受我爹的影響，我特別喜歡地理、生物、植物。Hydro來自于Hydrology，是水文地理的意思。Canvas原意是帆布，很多情況下也代表畫布，我理解為提供表達的一種環境。”

他的面前仿佛鋪展開一塊白色畫布，腦海中想象著大海的圖案，然后執筆、構圖、著色。“故事發生在一個魚市，有關怪物肆虐的謠傳彌漫著，一些人開始發起行動，執著于去尋找答案”。他將背景鎖定在海邊小鎮，《星板》揚帆起航，《流言》夾雜著些許好奇心帶領他“一路往海里走”。捕鯨船很偶然地駛進了一片外海漁場，溫暖與祥和撲面而來，他大口吞咽下咸濕的空氣，想象自己正遠眺最南邊的海域，那是《南海漁場》。天空中忽而電閃雷鳴、大雨傾盆，平靜的海面被颶風攪起波瀾，動靜之下衍生而出的愜意恰是《海淀》的精髓。他一步步下潛深海區域，叫不出名字的生物泛著熒光，不遠處停駛著一艘名為《鸚鵡螺號》的潛水艇。最終，他潛至這片海域的最底部，黑暗與低溫席卷而來，他環抱雙臂反而不覺得冰冷，甚至滋長出一股暖意，《Dear T》的旋律由此綻放在心底，這是他對所愛之人的一份禮物。

整張專輯六首音樂作品，全部是關乎海的內容，無一例外。貝貝坦陳，作為鼓手自己寫出來的音樂或多或少是從節奏出發的。但他不認為鼓在這幾個曲子里是主導，反而更像是給其他聲響做基礎背景而存在。甚至于在《南海漁場》中，他試過多種打法都不太滿意后，根本沒有放鼓進去。“我對鼓的唯一追求是希望能在復雜節奏的情境下，去不斷突破自己，找到相對的自由。我想讓鼓游弋在不同速度與節拍之間，通過多種角度來做表達。”

專輯錄制過程中，貝貝跳轉角色成了一名“導演”，將手里的“劇本”丟給充當“演員”的演奏者，觀察并融入這樣的“演繹”。在某些并不擅長的領域，例如和聲的安排上，他也偶爾拿不定主意，其他演奏者便上前跟他商量：“這幾個和弦不太合適，我幫你改一下吧。”除此以外，事情大多是按照他布置的“劇本”進行的，目的很明確：在一定基礎上做故事性的陳述。

縱觀整張專輯，貝貝總能找出不甚滿意的地方。“有些節奏最終呈現出來的比較呆板，我希望自己是一只章魚，各方面都能撐起來，但這樣會在自由度上大打折扣。”“《海淀》本是我寫來發呆望天兒的作品，但好像不太成功，沉浸放空的狀態無法與我聽巴赫時的程度相比擬。”無論如何，這些都不失為是一種嘗試和挑戰，這張專輯的本意是制造屬于貝貝的聲音故事，所以代表本來的自我，做出真誠的音樂，在他看來似乎更重要一些。連他自己也這樣說：“我很慶幸身邊那些朋友聽過之后不是在評價做得好不好，而是說我聽得出來你很誠實，這對我來說是最大的承認。”

Play What You Hear！

永遠演奏由心中聽到的音樂！

“我們為什么不能試試以一種科學的角度來看待藝術？”這是貝貝的朋友、小提琴演奏家彭飛曾提過的觀點。他十分認同地回應：藝術的本質是發散的，我們如果能夠融合邏輯思維，便會從單純地等待靈感，變成更有意思和多元化的局面。“這種邏輯有關于取舍，即選擇一些偏重點。如果我不是天才，就需要運用邏輯去完成更好地搭建和規劃。”

邏輯的確是讓音樂內容變得豐盛的手段，藝術的成功卻不僅僅是技術和腦力的簡單加成，“一定是依靠真誠，哪怕只能打動一個人”。他不可否認，年輕人都喜歡能力，總會試著用腦子去構想一切畫面，而隨著年歲增長會發現那些東西是美的，但無法創造出真正的藝術。情感的表達是藝術最真實和打動人的一面，做一個用心的演奏者，才是我們要追逐的終極目標。

“靠直覺和手，靠頭腦分析，靠用心創造”，他將樂器演奏分成三個階段。事實上，很多玩樂器的人從小苦練基本功，卻在很長時間過后仍舊不見長進，究竟為何？“所有關乎技術的練習，追求的目的都應該是放松。”他拿最熟悉的打鼓舉例，很多人將速度奉為圭臬，嘗試通過反復練習來建立肌肉記憶，當然這是一種表現形式，但實際上你只需要在打得很快的狀態下，找到一種方法讓自己放松下來，真正妨礙速度提升的是越打越緊張和僵硬的肌肉。

“什么叫放松？”“在很復雜的環境下，還能保持相對冷靜，聽得到并且聽得懂每個聲部。”很多時候我們希望能多練習一些機能、手腳能力、指法，卻通常忽略了“能不能聽懂”這個關鍵點。在聽到一段音樂后感覺刺激、厲害，更多是因為我們沒聽過、聽不懂，它似乎是合理而精彩的，卻無法道出其中一二。“我們如果想做到這些事，就要訓練自己能聽懂很多東西，并嘗試認識樂器的功能性。只有聽懂了才能緊緊跟住、對視、較量，而不是在某一刻被無情地甩出去。”

“Play What You Hear！”這是他在荷蘭上學時老師提醒他的話，“不要老去嘗試做表象的東西，而是永遠演奏由心中聽到的音樂。”貝貝解釋說，所謂聽到，就是“這東西出現在我腦子里，我知道它是什么聲響，聽起來是什么效果，即便是我從沒做過的嘗試，也能預料到它的大致模樣，而這種預判基于的便是平日積累”。

寫在最后

貝貝在荷蘭上學時，有一次期中考試過后，老師向他提出了兩個問題：第一，你是誰？第二，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不止一次地尋根究源、陷入思索，直至今日，也沒能完全回答上來。

又或許，有些事物本就沒有最終的標準答案。

音樂有時就像是一面鏡子，投射出我們的真實處境，不矯飾、不虛浮。

提問者的目的恰是讓他在探究過程中，透過這面鏡子，一步步發現自我、成就自我。

“我現在逐漸清晰的是，打鼓不是最重要的，我還是更想去做音樂。”這便是他邁出這一步后給出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