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兒飛

夏天，天還沒黑透。竹床已搬到院子里，用涼涼的井水細細擦過了。桌子、凳子也被搬了出來，桌上一盆煮蠶豆，一盆腌菜瓜，一鍋涼得差不多了的粥，一家人就開始吃晚飯了。

蚊子開始出動，還哼著煩人的小曲，它們是讓人在夏天不得安生的主力部隊，做派卻不敢恭維，怎么說呢？它們像一群叼著煙卷、歪戴著帽子的兵痞子，敵進我退，敵退我擾，戰法一點也不光明正大。你一抬手，它逃了，你一松懈，它就叮你一口，著實叫人窩火。

點蚊煙算是應敵一策。點上一小堆草屑和稻癟子，煙虛張聲勢地彌漫開，能嚇走些膽小的蚊子，不過人也被熏得夠嗆，所謂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最實用的還是靠兩只手，躺在竹床上，一手搖扇，一手伺機出擊，“啪啪”聲此起彼伏，斬數敵于掌下。

夜越來越深，扇子越搖越慢，只得回房睡覺。帳中殘敵關門來打，或弓身或跪著，雙手合擊，數點殷紅，自己也累得滿身臭汗。用罩子燈煀蚊最解氣。擦燈罩我在行，先往里哈口氣，或者滴幾滴煤油，拿一團舊報紙，一點點從下往上擦，玻璃罩子上頭小，手伸不進，得找雙筷子代手。擦好了，對著亮一瞧，罩子光潔如新。家里兩盞燈多是我擦的，但煀蚊子的都是我媽或我姐，她們握著燈，屏住氣，輕輕靠近，罩子頭一點，一只蚊子落入，干脆利落。其時，家里罾的是白水紗帳子，密實耐用。后來興尼龍帳了，比水紗帳子透氣，我家便也換了尼龍帳。某天，我心血來潮，拿燈煀蚊子，不想把帳子煀了個洞，我媽舍不得買新的，拿塊水紗補了。那頂藍汪汪的帳子本來很好看，現在呢，就像一個漂亮女孩的臉上長了一塊疤。

煀完蚊子，帳子四周都壓到席子下，燈滅夢來。早上一睜眼，還是有幾只蚊子伏在帳上，滿肚子的血把肚皮撐得透亮。化食的蚊子有點呆，用兩個指頭一捏，冒出一滴自己的血。人說“鳥為食亡”，我總覺著最顧嘴不顧命的當是蚊子，嗚呼，蚊為食亡矣。

帳中有知了，是白天捉來的。我認識的知了有三種，其一是小個灰綠色的，聲音也細細的，不高的小樹上，手一捂就能逮到。“居高聲自遠”的是大知了，黑亮黑亮的，扯著嗓門，待在高枝上猖狂地叫喚。這家伙不容易逮到，得用根長竹竿，一頭裝上活扣，或是卷了蜘蛛網的小框來粘，也是偶爾才能得手。不過，它們待在高處也非高枕無憂，我常聽見灰喜鵲還有別的鳥在它屁股后面攆，“吱——”一聲長鳴，便沒了聲息。還有一種，我們管它叫“嘟溜”，個頭介于二者間，它的警覺性很高，我們稍一靠近，它就“嘟——”一聲飛走了。

我媽不讓在帳子里玩知了，說知了的尿爛帳子爛衣服，不知真假。一天，我在屋后的地里逮了一只未脫殼的知了。晚上躺在帳子里，想看看它究竟怎么脫殼。奈何眼皮不爭氣，看著看著就睡著了。等到天亮，帳子里掛著一只開背的空蛻，知了呢？它是從哪逃出去的呢？

我分不清蟈蟈和紡織娘，直到現在也分不清。好在，它們會叫，循聲靠近，捉得一只，養在火柴盒里。伙房邊，一架扁豆熱熱鬧鬧，紫花點點，便掐上一兩朵花喂它，再把火柴盒藏在枕頭下。白天，大人不在家的時候，我坐在小板凳上發呆，蟈蟈，也可能是紡織娘，會輕輕地叫上幾聲。晚上，我頭落在枕頭上，卻從未聽到它叫過。小孩子睡覺橫七豎八，不成規矩，一個不小心，火柴盒壓扁了，扁豆花扁了，小蟲也扁了。

螢火蟲最惹人憐。拿著扇子撲上幾只關進帳子里，熄了燈，酷熱難眠，瞪大了眼看，綠瑩瑩的小燈籠閃爍如夢。多年后聽到一首歌，“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隨，蟲兒飛蟲兒飛，你在思念誰……”我不見螢火蟲多年了。

北風一起，帳子摘了。躺在被窩里無聊，只能看屋頂。于是想念夏天，想夏天恨過、愛過的蟲兒們。

居述明：一個愛讀書喜涂鴉的數學老師，作品散見于多家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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