詣斐
最開始想寫這篇文章是源于我奶奶的離世。
我必須坦白,這份直系血緣的流逝并沒有對我造成對一個正常人該有的沖擊。反倒是一個人的死亡,以及中國的喪葬風俗更讓我有了一種帶有肅穆之情的好奇。因為在我的印象中,年幼時回爺爺奶奶在的嘉興的家,不過一年一次。那是過年時一種近乎“做客”的例行公事。而且那些殘留了點封建重男輕女色彩的農村地域,在我年幼的探尋雞、鴨、羊、農田、竹林、小河的勁過去之后,便成一種落后的存在。即便是到現在,我的印象里,奶奶傴僂嶙峋的身體也總是朝我弟弟彎幾分的。
小時候,我曾記得一次,我親眼目睹淘氣的堂弟用冷煙花熏黑了宴廳的大門,然后用一張拙劣的粘紙還是什么報紙遮擋起來。當時是大隊長的我可能真的眼里容不下這種破壞公物的行徑,而事實上那剛好是我很喜歡的一個廳,很喜歡的一個門。門把手雖然不是什么名貴物什,但被這種愚蠢的行為破壞容貌簡直罪大惡極。于是我抓住這個現行犯沖進去。那時候奶奶是有失公允且過于善惡不分的裁決人,她居然對那個欲蓋彌彰的污點大肆炫耀,席間更是逢人便講“你看我孫子真聰明,居然自己想到辦法來彌補”。
我當時心中有一股說不清的惡心與怒火,終于在飯后我在上樓梯時惡狠狠地罵了他一句“神經病”。然后還并沒有發達語言組織能力的他在接下來的好幾天都見我就說“神經病”。那一種單純的模仿,讓我對自己罵人詞匯的匱乏感到懊惱。
后來還曾聽說上了年紀的奶奶依舊親自騎著一輛三輪車接送堂弟上學云云。媽媽轉述這些事情的時候,多少帶了幾分“這也太寵了”以及“當年沒見得對孫女如此上心”的怨念。
就是因為這些種種的鮮明且有了主觀色彩的小事,讓我對老家的印象一直平平,甚至覺得我對他們來說是個過年來的客人。
不過,其實真的寫下來,不管是外人讀來還是我自己再想,都不過如此罷了。但在童年,那些細小的事件給我的沖擊沒有及時消解,以至于我至今對已經在杭州上大學的堂弟十分陌生。沒有交換微信,從不走動,甚至是在奶奶的葬禮上我才聽說了他的專業和年級。
但除了這些事,我還記得一件事,就是奶奶的床。
長大一點之后再回老家,我就不和爸爸一起睡了,倒是和奶奶一起睡她的床。那張床可以說滿足了我對“大戶人家的小姐”的所有想象。沒有席夢思,而是棕櫚板,因為常年的使用,中間凹陷。小時候我總是靠近左邊躺著,但是稍不用力就會自然受重力的影響滑到中間去。有時會微微撞到熟睡的瘦小的奶奶的身體。她若是醒了便會問我“怎么了”,我就會嘻嘻笑地說:“滾過來了。”而那張床四個角都有立柱,支撐著一面木版做頂,四面都有木雕。具體是什么圖案我忘記了,不過應該是吉祥的東西。什么花草蟲魚,飛禽走獸的,也都撿著圖案好看的刻著。好像是有牡丹的,我還記得我曾經醒來早了仔細看過那些雕刻。有些壞了,有些積了灰塵,但是總有一種魅力。現在想來那可能是我對江南水鄉喜愛的啟蒙。那些氤氳霧氣,輕幔帷帳,神獸傳授,夢游仙境,都是從奶奶的床里來的。過年總是冬天,早上墻壁會有絲絲寒氣,偶爾有水珠,但那些木雕溫潤純樸,雖殘破卻優雅地護住了躺著的主人。
我聽過一些傳聞,有說奶奶名字中有“寶”,原是大戶人家人家的小女兒,有說這床也是陪嫁物之一的,在那個年代可是一個了不起的家當。當時我只覺得自己眼神毒辣,認識好東西。現在仔細想想說話人的重點,全然不是在床上。奶奶是一個被寵愛的閨閣小姐,也是一個黑瘦矮小的農村婦女。這話說得有些悲情色彩了,但從葬禮上看,也并不全是那樣。
葬禮的三天是失掉睡眠的三天。
記得第一個晚上,有一個面相和善的阿姨朝我招手讓我坐她旁邊,說“你長大了,瘦了許多”。
我微微一笑,說“沒有沒有,回國已經胖了不少”。
她繼續說:“以前她(指著我的奶奶)總說,兩個feifei都是胖的,現在你瘦了,我女兒還是胖胖的。”她一邊笑著,一邊仿佛眼角噙淚。這一句多少讓我回憶了從前那個和我一起看電視的女孩子的模糊影子。
我那個自幼受奶奶喜愛的堂弟,在那三天卻鮮有出現。后來我才知道他的任務是陪著爺爺讓他不至于過度傷心。這實在是一個有必要且高難度的任務。而他唯一一次隆重的出場,是把爺爺當著一眾親人的面拉回房間。
第三天奶奶入棺。敲鑼打鼓,眾人焚香。我的媽媽和大媽媽給奶奶梳頭換壽衣之后,幾個男人把奶奶請進了棺材里。那是看起來那么簡易廉價的薄木頭。我又一次想起了奶奶床邊厚重的雕花,每片花瓣上的灰塵似乎都比棺材板厚。
爺爺突然走出房間,步履蹣跚,老淚縱橫。那是我參加葬禮以來第一個哭了的瞬間。原來被愛著的人先離世,確實是一件好事,因為被留下才真的更難過。眾人見爺爺出來,連忙制止。抓手的抓手,摩肩的摩肩,然后這時不知道誰高喊了我堂弟的名字,他便從爺爺原本在的房間里沖了出來,雙手攏住爺爺的肩膀(弟弟已經長得很高大),硬生生地按下爺爺,說著什么,兩人轉身回去了。
一種近乎絕情的慈悲。 后來,在火葬場的告別廳,我站在他旁邊。這是我第一次看他流淚。面對奶奶的遺像,面對接下來的燃燒,他那些從小到大,我所知的不知的各種和奶奶相處的片段,都一并先燃燒起來了吧?他哭得安靜,只是抹淚,但哭了很久,好像是把照顧爺爺時忍住的眼淚一并流完了。
幸好你哭了,我看著他,心想,比起同樣是孫輩的我,奶奶應該更希望是堂弟送她最后一程吧。
而我可能擁有過的一些屬于奶奶的疼愛,多數在傳聞中,在間接的場合里。
媽媽說過:“你小時候,奶奶曾經來照顧過你。”盡管后來我印象更深的是一個燒包心菜非常好吃的保姆阿姨。
爸爸也說過:“你從日本給爺爺奶奶買的筷子,他們一次都沒有用過,因為不舍得。當作是一種裝飾品擺在桌上,還會給人炫耀的。”我心里稍微有點不好意思。那只是我在日本學到的一些基本禮貌和客套,那些筷子也實在不是什么貴重物品。
在我出國的時候,媽媽曾回去過年,拿回一條純金項鏈,說是奶奶送給我的。作為吊墜的花朵造型過于香艷,我看了還曾皺眉。媽媽隨即說,不喜歡圖案可以熔了換一個樣式,金子是保值的。我又疑惑,為什么突然給我東西。這么多年了,奶奶竟好像變得只是鄉下的遠房親戚一般。我又想起在大學,在北方朋友的驚嘆中,才第一次意識自己“涼薄”的事實。 但盡管如此,事實就是這樣。
我從小沒有對隔輩的長輩太有好感,家人在我這里無非是父母而已。盡管從前不覺得有什么,現在我總會對親情電影莫名流淚。我和奶奶最近的時候,可能是我作為一個對一切新鮮事物感到好奇的小孩,睡在那張已經飽經歲月的雕花大床上,對這個已經飽經歲月的被我稱呼為“奶奶”的女人產生好奇的時刻——原來她是怎樣的一位小姐呢?過著什么樣的生活?躺在這張床上又會有什么樣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