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雪

兩群野象從老家——云南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勐養子保護區出發,開啟了漫無目的的“遷徙之路”。一群北上500多公里,大搖大擺一度逛到了昆明境內;一群南下滯留在中國科學院西雙版納熱帶植物園,威脅著科學家60余年來收集的1300多種珍稀瀕危植物。
村民們不吝于一遍遍向來訪者講述大象進村的故事,網絡上也形成了一片“云吸象”的熱潮,大家談論最多的話題是:亞洲象是“出逃”還是“浪漫旅行”。在經歷過400多公里的遷徙后,也許這兩個都不是野象內心真實的意愿。
網絡上的聲音漸漸從驚奇、調侃變得趨于理性。前段時間還笑言“昆明歡迎你”的網友們,轉眼就開始擔憂起野象們的沖突、安危與歸宿,“它們為什么來到這里?”“野象還能回家嗎?”“野象的家又在何處?”
“這是一次人與野生動物的友好對話,但作為中國樣本還應理性看待,在解決這一突發事件時,我們的工作強度是驚人的,付出的努力是巨大的,目前還遠沒有到總結經驗的時候?!?復旦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研究員王放在接受采訪時表示。
遷徙的理由,在保護區之外
事件熱議的關口,關于象群遷徙的原因,眾說紛紜。有些描述很有趣,比如,生態環境太好了;有些描述很神秘,比如磁暴說,聲稱“烙印在其基因中的遷徙本能偶然間被激發,而這可能與太陽活動有關”。公眾猜測野象好像有遠大的目標,要一路向北。但或許象群自己也沒搞明白,人類就更無法獲得肯定的答案。
在王放看來,公眾首先要正確認識到的一個問題是,野象絕不是“出逃”,保護區也不是把動物關起來的地方,劃定了保護區,不代表動物必須一直待在那里。從某種程度上講,遷徙或者遷移,是動物最基本的需求,也是與生俱來的本領。
亞洲象的遷徙一點都不偶然,也不新鮮。上世紀90年代末期,曾經有象群被監測到往北遷徙,最遠曾經到達普洱市景東縣。1995年,有5頭象遷移到普洱市思茅區,這是這里第一次有野生亞洲象出現。后來,又有更多的象群北移至普洱。但它們在普洱和西雙版納兩地間往返,始終沒有走遠。
一旦動物失去遷移能力,種群生存力會快速下降,嚴重時甚至可能局部滅絕。但遷徙本身是艱苦且危險的,這次“斷鼻家族”途經的地方,海拔超過2000米,遠超過亞洲象適宜的海拔1000~1300米以下的生存環境,如果不是有什么必須走的原因,它們不會貿然離開傳統棲息地。
王放認為,野象不斷遷徙最深層的原因不外乎三點:棲息地在減少,棲息地的破碎化,野象種群的增加。這一觀點在與北京師范大學生態學教授、國家瀕危物種科學委員會委員張立的溝通中得到了印證,“不管你分析野象遷移有哪些原因,都不能忽略棲息地這個最殘酷的事實”。
張立在接受采訪時,特別強調了一個數據:近20年間,西雙版納地區亞洲象的適宜棲息地減少了40.68%。他認為,象群出走更大的問題,出在保護區之外的土地上,這些土地上的農田,都轉換成了高利潤的橡膠林和茶園。
而橡膠、茶葉等產業,是野象棲息地消失的最主要原因。從數據上看,雖然西雙版納棲息地的森林覆蓋率在提高,去年一度達到81.34%,但多出來的土地,只能生長橡膠樹等單一植物,適宜亞洲象的灌木、竹闊混交林覆蓋的平整山谷及海拔1000米以下的山腳等棲息地面積,已不足1975年的1/3,因此它們有個外號叫“綠色沙漠”。
但也有西雙版納當地人并不認同這種觀點。他們舉出佐證:1949年前,大量野象遷往只有2.7萬多平方千米的西雙版納,也沒有阻礙亞洲象從幾十頭繁衍到300多頭;20世紀50年代初,當地農民種橡膠樹致富,幾十年來,野象也從未北遷過。
有專家把亞洲象北遷或四處遷徙的原因歸結為另一種經濟作物——砂仁,它既是中藥,也可以做香料。種植時需把林下的幼樹清除掉,這造成野象喜愛食物的減少。但目前還沒有砂仁和茶樹種植過多直接導致亞洲象食物減少的研究結果。因此,這也只是一種假說。
唯一沒有異議的是,適合于亞洲象的棲息地碎片化,難以讓它們在舒適區中覓食,才不得不走出保護區。棲息地的破碎化,又倒逼亞洲象向人類種植的田地和居住地移動,導致亞洲象的口味提升,食性改變。當嘗到了農田中好吃的玉米、水稻和番木瓜等,它們也不愿意再吃口味不好又難咀嚼的芭蕉葉、竹葉。
王放認為,遷徙的原因不能歸結為某一個方面,如何構建棲息地之間的生態廊道,值得探討。
國家公園可行,
“生態移民”有點難
有時候,人類希望亞洲象留在保護區內,但這是人的主觀意愿,但亞洲象可能并不這樣想,它們可能覺得走出去,哪個地方適合生存,哪個地方就是棲息地。
有人曾建議以麻醉的方式,將野象群運回西雙版納,但很快遭到反駁。原因有兩點,野象是群居動物,家族間非常團結,一旦麻醉群中小象,很容易激怒大象,發生危險;另外,麻醉時間必須控制在半小時到40分鐘,否則野象就有生命危險。
且不考慮這兩點原因,就算這一設想成行,結果也不樂觀。貴州省野生動物與森林植物管理站研究員冉景丞表示,野象返回棲息地,大概率有兩種結局,要么再次遷徙,要么在保護區“郁郁寡歡”,有可能還會影響到亞洲象后續的繁衍。
站在人類的角度,理想的前景是,隨著一線工作組的經驗積累,成功案例越來越多,象群能在人們的引導下,通過較為安全的道路,向西南方向掉頭,讓大象“走上正途”。但這也只是人類的“一廂情愿”。
大象的想法比人類簡單。它們希望找到一片有著豐富自然水和植被資源,還有休息和嬉戲玩耍的地方。密林是休息的“臥室”,野芭蕉、粽葉蘆是喜愛的餐食,泥潭中洗個澡,硝塘中獲取食鹽,偶爾還能到農田里“串串門”。
不管哪一種想法,都又回到一個問題:適宜亞洲象棲息的家,到底在哪里?
多位專家都提到,應當專門為亞洲象建立“亞洲象國家公園”。張立說,早在2016年左右,云南省林業部門就已經在規劃亞洲象國家公園,他本人擔任該國家公園的規劃評審專家組組長。近年來,國內12個省份在三江源、祁連山、神農架等10處國家公園體制試點,是很好的經驗。
但在調研中,他能明顯感覺到,人們擔心,建設國家公園對地方經濟民生帶來怎樣的影響。因為亞洲象生存的地方,相比其他10處國家公園體制試點,人口非常密集。
王放也贊同建立亞洲象國家公園。他認為,國家公園的概念是由多個保護區、保護地組成的,當然也包括村莊、農田、公路,這個更廣義的概念。保護區并不是專門針對亞洲象設立的,而是保護森林生態系統,這個森林生態系統由很多物種組成。
當然,要想實現亞洲象國家公園的理想,中間還橫亙著不少阻礙。在王放看來,主要面臨的困難是土地流轉,一般來講,自然保護區是嚴格管理的國有林地,不能砍樹、開發和建設,但國家公園不一樣,它有開發區,存在復雜的土地性質、權屬,也會有承包的林地。
還有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怎么把人遷走。20年前,普洱市江城縣整董鎮的老百姓,就是從千里之外的昭通市大山包鄉搬來的,搬家原因是那里建立了黑頸鶴國家級自然保護區。
但從2011年起,江城縣經常遇到野生亞洲象不定期的“串門”,損失巨大。如果要建立亞洲象國家公園,類似的村鎮還會面臨搬遷的可能。因此,要避免“生態移民,一移再移”,從一開始就要非常嚴謹地開展有預見性的長期規劃。
張立建議,由于近年來橡膠價格持續走低,可以考慮通過林權流轉等途徑,實現一定程度的“退膠還象”,同時為老百姓找到更好的替代生計。接下來就是通過生態修復,恢復保護地之間的連通,改變棲息地高度破碎化的現狀。
目前,野象還在不斷往前,行走是它們不得不做的選擇。人類不是大象,猜測無用,不妨尊重野象的行為,尊重自然遷徙規律。余下的就是做好預警機制,最大限度避免人象沖突。
(摘自《新民周刊》2021年第24期,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