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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游者

2021-09-24 01:10:37禹風
野草 2021年5期

禹風

車廂微晃,地鐵在城市肚腹里疾行。鄭坦坐在長長的邊椅上,手抓身側雙肩背包,腿上蓋著毛巾毯,身邊滿是相貌迥異的地鐵客。

好在其時并非早晚高峰,站著的旅人不多,沙丁魚罐頭似的那種擁擠還沒開始。

膝上毛巾毯有點厚,鄭坦想自己不該隨意接受許小賜的饋贈,許小賜所有的饋贈都特別隨意,隨手拿起便塞過來,也不說什么,甚至鄭坦不能確定這是不是許小賜自己的東西。許小賜總淡淡笑,她的笑完全未賦含義。

如果誰同鄭坦這般成天坐不同的地鐵線,就會知道車廂干冷。空調打太久打太足,二十四小時足以凋滅一朵放車廂里的紅玫瑰,也足以叫極少數過度利用地鐵交通的“地鐵蟲”因車廂溫控環境而生病。許小賜給的毛巾毯,輕覆大腿上,抵擋陰冷,幫到了鄭坦。

現在他坐的是大城地鐵一號線,從東往西行駛已好半天,擴音器報出一個站名,絕對已到達城市偏僻角落。鄭坦哆嗦一下,從半睡半醒中掙脫,伸手歸攏自己東西。他一伸手,心狂跳,眼前一黑,他沒摸到自己那雙肩包。

慌張持續兩三秒而已,一場虛驚。背包在,只被誰輕微挪動了位置。現在它偎緊座椅靠背,脫離了鄭坦觸手可及的空間。鄭坦十指抓牢雙肩包,兀自心跳。他所有家當都在這背包里,假使包包被竊,他將連自己是誰都無從證明。

于是,緊要的背包牢牢負至背上,毛巾毯疊整齊挾于腰間,鄭坦緩步走出了地鐵口。陽光當頭傾瀉,外頭是個孤零零沒人氣的商廈。他認識這商廈。

鄭坦對著商廈茶色玻璃墻照鏡子,看見一個高瘦中年男,并非流浪漢,卻已有幾分流浪漢氣質了。他摸摸自己長發,決定哪天找個發廊理成平頭。

鄭坦再后退幾步,打量這毫無人氣的商廈,是開業經營狀態,周邊幾個出入口都敞開著,掛懸塑料門簾。商廈里頭確也有人聲動靜,不過,看樣子,商戶們會羞于出示每天的流水。這正是個典型缺客流的商廈,當然,它是由房地產開發商規劃建造的。

當年,要在一整片郊區荒地上憑空變出成群居民住宅,礙于城市規劃,不但地鐵線要拉過來,配套的商業設施也得上。至于建起了商廈有沒生意做,那完全不是房地產開發商考慮的因素。誰都明白,等房子全部脫手,腳長在開發商自己身上。

鄭坦的長臉泛起一道快樂微笑,眼神閃爍幾下,他憶起了那對開發商兄弟的模樣!

他不但認識這兄弟倆,還曾同他倆相處愉快,幫過哥倆忙。想來若他當年有意于從他們手里買套居住單元,兄弟倆一定會給漂漂亮亮優惠價的,只是當時他看不上這地段,他從小住市中心。

鄭坦猶豫了一下,撩起一道塑料門簾,走進商廈,他記得對著入口就有一家小小服飾店。店還在,他走進去,對那托腮呆坐的老板娘笑了笑。

女人從白日夢里醒轉,仿佛看見久久未遇的同類,露出得救笑容:“先生要什么?”

鄭坦指指架子上一堆各色帽子:“我找一頂擋太陽的帽子。”

一頂深藍色棒球帽改變了鄭坦外表,他從商廈出來,亂發不見了,帽子收攏了精氣神,人沐陽光,毛巾毯搭肩上,像是個從什么球場上下來的閑人。

他繞過商廈往居住區走,這里行人稀少,路邊全是移栽了十幾年的櫻樹,樹干斑駁閃光,斑痕像年輪又非年輪,于是時光都模糊了。

鄭坦記得自己曾反復坐著專程接他的豪華凱迪拉克車從這種櫻樹下駛過,駛進謝老板兄弟倆那不同凡響的歐式售樓處,聽見謝老板渾厚親切的聲音。總是當哥的張開雙臂出來歡迎鄭坦,當弟弟的靦腆拉開二樓辦公室門,朝樓下客廳微笑。謝老板身材矮壯,留仁丹胡子,像舊時代里的日本人;而二老板身材高大,面如冠玉,寡言少語。

氣溫不高不低,陽光濃烈,正是秋日。鄭坦想自己這時候走來這地點,恐怕不僅是隨性,也不只是出于懷舊,冥冥中是有含義的,只不曉得這含義究竟是什么。

這時候他抬頭望見記憶中那棟售樓處房子,房子還是原來模樣,通體白色,有希臘柯林斯門柱,端莊嫻雅,大方祥和,給人一種安寧的信心。

鄭坦穩住自己步履,朝那既熟悉又陌生的房子走近,時間在記憶和現實間橫亙,像閃光的大河。他不曉得樓房如今屬于誰,里頭還有沒有留下自己見過的人。

這時他很自然地摸摸肩頭掛下的毛巾毯,毯子觸感柔和,散發一種好聞干凈的氣味。他想起了那個老太太,就是謝老板兩兄弟的親媽。老太太給他留下的印象突然散發特異的啟迪,隔空傳來,幫他理解一串時代的密碼。

鄭坦終于站在白樓前了。上一回站這里,是二十年前。上一回站這里,他不是步行來的,是謝老板的司機開豪車接他來的。

樓里有人,樓門口掛著牌子:棟櫻置業集團物業。

很多黃蜻蜓在院里飛翔,它們飛累了就棲息在周邊櫻樹枝丫上。鄭坦下意識對著樓房入口玻璃門照照,看見自己身影。間隔二十多年,投射在鏡面里的軀體有微妙區別,亦有微妙的相似。

此刻,他才憶起謝老板的日本妻子薰子。薰子當年為表明自己是日本女人,常穿和服出來會客。薰子曾以一種全然商業化的和善人格接待鄭坦,以至回憶起她,鄭坦除了被禮遇之感,沒有任何其他感覺。唉,薰子,謝老板的好幫手。

鄭坦伸手摸到玻璃門潔凈發亮的不銹鋼把手,指尖一陣涼,他忽然就想起了謝老板得意揚揚告訴過他的故事,一個把本地動物園小老虎崽子偷運出關帶進東京民宅的笑話。

謝老板一家當年還是能帶著某種輕快感在這大城撈金的,那是已然流水般漫過去的一個短暫的歷史時期。短暫時期里,這城市大部分人還凝神努力分辨時代變化,捉摸春風的新意,雖不甘,依舊陷于懵懂。

如今,城里到處都是聰明人了,當年謝老板的那些套路和招數都很難再施展。鄭坦理解自己一路行來早早體驗了生意人謝老板一家的套路并借此成長,他仍對這家人留下些溫情脈脈的好印象。他不想貶低任何已發生的事情,歸根結底,人生不過是場體驗。

一位大眼睛女生從樓里走近門來,伸手幫鄭坦拉開玻璃門:“先生,你找誰?”

許小賜和鄭坦此前彼此不認識,沒任何往來。

鄭坦偶爾來這學校講課,許小賜也講課,同時她還擔任教務工作,包括負責照顧外聘老師。學校外聘教員沒固定程序,這些會講課的人時不時會突然出現在許小賜面前。

鄭坦背著雙肩包準時出現在講課的教室,他一講就是一整天,但中午不到學校食堂吃飯,他一個人去附近餐廳或咖啡館吃,再踏著鐘點回來講下午課。教師辦公室有免費咖啡,鄭坦一次也沒去打過咖啡,他任命課代表時,交代說課代表有代老師打咖啡的小使命。

頭一回看見找他找到教室里來的許小賜時鄭坦情緒抗拒,他抗拒任何提醒他建立新“關系”的陌生人,他不愿無緣無故建立任何關系,他已奮力擺脫或粗暴地割斷了很多舊關系。與富有進取精神的人不同,鄭坦視社會關系為約束和負擔。

許小賜笑容可掬找到鄭坦,想告訴他他有義務上交每一學期的教案概述,不過,她看見鄭坦滿臉不舒適,還有輕微惡心狀,心一軟,便答應鄭坦由她代他按規定格式寫教案概述,只要他先提供部分口述信息。

鄭坦因此對許小賜心生好感,認她是個可以打交道的人。

這學校向畢業生提供本科學位,由英國資本和本城某國資財團共同投資,畢業生大多數將進入富有競爭力的中小型公司,換言之,這些孩子們將來是靠自己本事吃飯的。當然也就說明這學校務實,教給學生的只能是實用技能。

鄭坦已把自己過去紛繁蕪雜的關系樹砍得只留數得清的枝干,他慨嘆自己曾從事靠大量社會關系支撐的行業,最后不堪負累,黯然撤退。不過,當手機不再鳴唱,越來越沉靜的日子也有份奇異重量。

鄭坦順自然的水道不抵抗地漂,順從且溫和地離了婚,又讓自己的關系樹失去小半個樹冠,形為半棵樹而存世。為此,他畢竟也掙扎過好一陣子,才忍痛得安穩。

“一個人在家沒人說話是不好的。”舅舅打電話過來,“你還是到我主持的學校講講課吧,有門新課適合你:我們按英國人意思,準備增開‘隨想課。”

這門新穎的隨想課絕對有其使命。舅舅副校長合攏校長辦公室的門對鄭坦明言:“你曉得的,現在年輕人實在不容易,學校需要一個你這樣的明白人,幫這些小孩在進入職場之前想明白自己是誰?!?/p>

想明白自己是誰?鄭坦自問是否已完成這一步。

答案倒是肯定的,他已想明白自己是誰了,也想明白自己是什么了,或者還想明白了自身為何出現于此時此地。

幫助一些二十歲不到的年輕人,從他角度,他覺得是有意義的。不過,鄭坦問副校長舅舅:“真有必要讓小孩們想這種問題嗎?慢慢來不行嗎?自自然然或早或晚,人人都會想明白?!?/p>

“不行,”舅舅嚴肅相告,“在我們的學校,學生們必須立刻想這問題,這是教育的一部分,他們將來或許因此少吃點苦頭?!?/p>

許小賜通過微信和鄭坦老師保持溝通,她在代替鄭坦完成了教案概述后,又為鄭坦協調了課時,讓他最方便地安排講課這件事。當然,許小賜還把課時費表格發給鄭坦,留言如下:“鄭老師,感謝您犧牲自己時間精力來幫忙學校的年輕人,課時費只能算表表心意,完全不足以體現課程價值。若有任何需要幫忙的,無論大事小事,請不要猶豫跟我講,我會適時跟進?!?/p>

鄭坦想,自己和一屋子又一屋子的學生們隨想些什么呢?

他們自己是誰,若他們不曉得,難道我曉得?鄭坦不得不承認老舅和英國人合謀的這門新課有意思,教學相長,也許自己也將對自己有新發現。若對自己有新發現的話,是好事還是壞事?鄭坦相信是好事:朝聞道,夕死可也。

不過,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路徑還是要設置的:開天辟地第一課,鄭坦為學生們打印了一個短故事:歐·亨利的小說《女巫的面包》。

“你們讀完這小說,有何感想?”鄭老師面無表情,坐講臺后,面向前方一排排學生發問。

教室里,女生大大多于男生,女生們就尖聲回答:

“一段愛情被誤讀了。”

“她需要更大膽的表白。”

“女方的含蓄和靦腆制造了悲劇。”

鄭坦掩面搖頭,百感交集,他低透看著仿木紋臺面,心里痛罵:“你們這些將來的庸俗婆娘!”

忽然他豎起的耳朵聽見一道溫和女聲:“老師,我和大家的感想不太一致,我覺得這位面包店的女人有點可怕?!?/p>

鄭坦抬起頭,看那發言中的女生,女生長相一般,眼神挺亮,侃侃而言:“如果一個人以純粹自我的臆測看待世界,甚至被臆測支配去行動,恐怕不但不能實現愛,還會給別人帶來損害?!?/p>

“是啊,要不她怎么就一直嫁不出去呢!”鄭坦刻薄地應和,“世界在她眼里,就是她能理解的那個樣子。”

他特意問了這女生姓名,她叫閻汶。

上午下課,鄭坦背起雙肩包,從三樓防火梯孤單單走下去,站校園凌霄樹下,點起一支煙,想著到底去哪家餐廳吃飯合適。好吃的那家沒wifi,有wifi的幾家不迎合他的味蕾。世上沒兩全其美,世上永遠需要降格湊合,理想主義者必須多備幾份病歷卡。

他扔開煙頭,看見許小賜笑吟吟走來:“鄭老師,你看我多粗心,忘了給你辦食堂的磁卡,來,今天我請你吃中飯,卡我下午替你辦?!?/p>

“不了,我本沒準備吃食堂,吃了食堂,我也還得出門找咖啡館,不如直接出去?!编嵦箤嵲拰嵳f,“要不,今天我請你吃午飯吧,你熟悉周圍,帶我找家好餐館?”

許小賜愣一愣,微笑說:“那么,還是由我來請鄭老師吧?”

鄭坦覺得許小賜的語音透露出一個秘密:她并沒想到會去餐館,但她想繼續表達完善她的好意。鄭坦第一眼看見許小賜就認為她長得不好看,但她似乎是個良善人。

其實走不遠,就在大馬路對面,許小賜知道一家小小的私家日料館。剛到十一點半鐘,可以進客人了,許小賜小心翼翼探臉進窄門,招呼老板娘,問是不是可以脫鞋進去。鄭坦跟著她一起坐到長柜臺的一角,心想:“不是老板娘招呼客人,反而是客人小心翼翼問是否可以進門?!?/p>

等套餐那工夫,許小賜和鄭坦聊的是課程和學生。鄭坦說:“這些小孩都是三四線城鎮來的吧?不過,其中倒有心智成熟的。”他想著那個說《女巫的面包》女主可怕的女生,這女生明白歐亨利在說什么。

“讓我猜猜,鄭老師大概說的是閻汶?”許小賜側臉微笑,“心智成熟的小孩并不多,所以我想該是閻汶?!?/p>

“是啊,你猜對了?!编嵦拐f,“我不是專業當教師的人,我從不能成功掩飾自己的失望,要是沒閻汶,學生們第一課就會知道我這人不隨和?!?/p>

許小賜點的秋刀魚套餐來了,鄭坦的和牛套餐緊跟著。鄭坦怕許小賜搶著請客,隨手就把現鈔遞給了老板娘。許小賜發出柔和的喉音,然后說:“真是謝謝鄭老師了。等下次,輪到我請。”

鄭坦這才恍然大悟:“聽口音,許老師你是臺灣人?”

鄭坦不曉得說什么好,對著一雙陌生大眼睛,他難找詞匯。不過,他盡力了,他說:“也許你會奇怪,我就想知道一下謝老板兄弟倆還在不在這里辦公?”

他這樣說的時刻,覺得自己真是個怪物。連教科書上都說過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他卻來到記憶中白色的樓,尋找當年在這樓里演繹故事的人。

樓的軀殼矗在這里沒動,甚至掛的門牌還是謝老板創建的集團,但誰又把浩浩蕩蕩流逝的許多年如此不當回事呢?謝老板這種人,怎會原地消磨?

“謝老板?兄弟倆?”拉門迎客的女生困惑地看鄭坦,“這里是棟櫻置業集團的物業,我們沒對外業務,先生,您是否弄錯了地方?”

“哈,”鄭坦往后退一步,“抱歉。難道你們集團總裁不姓謝嗎?”

“這我不清楚,這樓屬于棟櫻集團,是它的物業,但樓里不全是棟櫻集團的人,我們是租客?!迸秸f越神清氣爽,她笑了,“我解釋清楚了吧?希望沒耽誤您。”

鄭坦連連點頭:“感謝,感謝,姑娘,有誰知道棟櫻集團情況的,我問幾句行不行?很多年前,我一直到這樓里來,跟謝老板兄弟倆談事;我今天走過此地,想起他們了。”

女生眼簾再度流露霧一般困惑:“好的,先生,請進來稍等,我去請大樓的負責人?!?/p>

她走了,大堂只剩下鄭坦一個人。鄭坦環視四周,輕輕咒罵一句:“真過分!”

是的,確實過份的:大堂里所有陳設仿佛都視時光為無物,完全同鄭坦的記憶相符。抬頭那巨大的珠盤吊燈仍是薰子在東京訂購,用集裝箱運至浦東碼頭,然后碼頭用一輛臨時找來的冷藏車運抵現場的。謝老板每次看見鄭坦都調侃:“小兄弟,你的臉色還沒我們的吊燈新鮮,晚上干什么了呢?”

走廊盡頭仍舊養著大缸大缸的散尾葵,難道二十多年不能換一種綠植?

大理石地面沒明顯磨損,依舊打理透亮,像能在上頭溜冰。鄭坦耳邊真切幻出謝老板帶嗡嗡和聲的渾厚嗓音:“小鄭兄,請慢慢走,我們公司有個規矩,誰在大理石地上滑腳,要請所有人喝咖啡的?!?/p>

時光是什么物質,它把小伙子變成了大叔,卻不改動大堂的任何細節?這大堂都沒見老,鄭某人我怎么見老了呢?

“先生,您好。是您打聽棟櫻集團嗎?”一位富態中年婦女出現在大堂里,“您是哪里來的?”

鄭坦點了點頭,手下意識捋著肩頭垂下的毛巾毯,忽然明白自己打扮不倫不類。

“是這樣,我曾是棟櫻集團謝老板的朋友,很多年前他們公司總部就在這樓里。后來我出國,跟他們漸漸斷了聯系。今天忽然想起,過來看看。如果您知道怎么聯絡他們,能否告訴我電話號碼什么的?”鄭坦連續說著,最后不自信了。

斷掉這么長時間的關系,誰還去接起來?人間日新月異,處處物是人非,縱使浪漫,也不至于浪漫到這地步。

大概不可能從這位矜持的中年婦女嘴里得到什么有用訊息吧!

果然,中年婦女嘴角抿了一抿,表示她聽見的不是什么值得欣賞的話語。不過,也有出乎鄭坦意料的,她微笑一下:“先生,我聽懂了。如果您愿意進來喝杯咖啡,我現在有點時間,可以跟您稍微聊一聊?!?/p>

鄭坦想這是最好的回答,他點點頭,盡量得體地說:“希望我沒太過打擾?!?/p>

沿大堂盡頭長廊往左邊走,自然經過一小段“水晶走廊”。走廊兩邊的水晶無縫玻璃沒被打碎過,依舊擦得明凈。透過玻璃,兩邊棕櫚花園的棕櫚樹比記憶中高大了,枝葉遮了藍天,這是時間的證據。

鄭坦尾隨愿意接待他的中年職業婦女,只看得見她穿西式套裝的背影,這是位漸漸接近衰老的女子,她身材瘦削,沒有贅肉,裙子長及小腿肚,皮鞋干凈卻已不新了。

鄭坦恍惚覺得自己跟隨的仍是吳太。吳太就是謝老板兄弟倆的生母,她喜歡用娘家的姓標識自己。

當年吳太掌管集團財務,她對鄭坦,不曉得為什么,始終很大方。

吳太總含笑看小伙子鄭坦,笑容里有一種對他了然的高深,那時,吳太就是一番職業婦女打扮。不過,她的職業套裝永遠天藍色!

走過水晶走廊,印象中該是謝老板手下那群年輕干將們的大辦公室,那群女雇員鄭坦還記得真切,都是些被訓練得溫文爾雅的本地人吶。她們有本地人腦筋,卻隨著薰子彬彬有禮地輕言細語。這些都留給鄭坦深刻的印象。尤其是永遠有個微笑的張曉敏,她對鄭坦特別親切,好像認識他似的,會問他最近怎樣。

不過,如今不再有什么辦公桌了,這里布置成了咖啡廳。帶領鄭坦進來的中年婦女吩咐吧臺要兩杯卡布其諾,她轉身一笑:“先生,請窗邊坐吧。”

鄭坦從肩上扯下自己的毛巾毯,折好,放到椅面上,準備坐在毯子上。他降下雙肩包,放到打橫的椅上。他隨那女人面對面同時坐下。鄭坦展現正式的微笑:“謝謝接待我。我確是曾很多次來這樓,這咖啡廳從前是她們的大辦公區。”

細打量,中年婦女有雙類似于狐貍的眼睛,這使得她表情不那么淳樸,接待鄭坦像有其他動機似的。她的笑帶某種裝飾性,并且不含溫度:“先生,也許您偶然路過,有些懷舊。我呢,倒愿意聽聽有關這棟樓從前的故事。我每天在這樓里上班,我愿意多了解關于它的訊息,我工作職責的一部分就是維護保養好這棟樓,這樓挺漂亮,不是嗎?”

咖啡送來了,滾燙,鄭坦嘗了嘗,不由驚訝:“這好像還是同從前一樣的咖啡呀,棟櫻集團從日本進咖啡豆子?!?/p>

該怎么同這好奇的陌生女人談謝老板一家呢?鄭坦提醒自己言談要有所保留。

“那么,棟櫻集團還在本市運作?我很久沒看見有關棟櫻的新聞了?!彼囂?。

“我姓蘇。”女人沒回答提問,“先生貴姓?”

通報了姓名,蘇女士點頭:“鄭先生,棟櫻集團當然還在。不過,您不曉得謝老板已把公司總部搬回大阪去了嗎?他加入了日本籍。中國大陸的房地產項目都已完成了?!?/p>

哦,一個順理成章的解釋。

就像游泳池里有藍色的水那樣令人舒暢。時光有令人得安慰的旋律:謝老板隨了薰子的國籍,收拾了這里的生意,投入了島國人生。正因為此,此地再無棟櫻集團風生水起的傳聞。

“原來是這樣。”鄭坦覺得自己被嘴里的咖啡香粘住了唇舌,“就像樂章翻篇了。”

蘇女士忽然調皮地笑起來,比她之前的模樣添了生氣:“鄭先生您很有意思,您就像一支插曲,帶著陌生氣息跑來,讓我們在千篇一律的上班時間里改換情緒。您可以跟我說說這樓從前是怎樣的嗎?”

鄭坦看見蘇女士新鮮笑容時倏然醒了,他坐在這棟神奇的白樓里,時光仿佛在他心里做了什么手腳,他感到親切又溫暖:“當然,我可以聊聊從前。這咖啡就和從前一般滋味,請再給我來一杯吧!”

離婚時,鄭坦夫妻倆手里有兩套公寓,每人分得一套。但他很快就把自己那套公寓賣了,錢存進銀行。

他成了這大城里一個沒自己房子的中年男人,這種動作,似乎表明他對婚姻失去了期待,準備一個人獨自終老了。

沒了房子,有現實的問題:灑脫到底的鄭先生到底要把自己和屬于自己的財物存放哪里?要曉得,這個城市雨水不少,日頭也常毒辣,人總要有個容納自己動物性及人性的巢穴。

他很絕,他賣掉了公寓,卻沒賣掉當時開發商配套出售的小區儲藏空間,也就是位于住宅區一隅的有專人管理的大型集中儲藏室的一間。他把自己的藏書和不想丟棄的個人物品都仔細打包放進個人名下的儲藏室。隨身他就背一個雙肩包,里頭除了換洗衣服,便是他的各種身份證件和私人財務憑證。

他并不缺錢,他想過一種有漂泊感的新生活。

他隨身帶著這城市的地圖,他決定第一年里頭,在城市的每個行政區輪流住十天半個月,就近體會一些他想探索的地點。譬如,他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寫下了這些城市空間:外灘、城隍廟、南京西路、徐匯濱江、靜安寺、徐家匯、七寶老鎮、曹楊新村、陸家嘴,以及南翔古鎮。他決定在網上挑選合適的賓館或民宿,每次住十來天,利用地鐵和步行兩種方式移動,隨身帶一只輕巧的傻瓜相機,當然還有蘋果手機,行蹤切入這大城的肌理。他覺得可以把自己看成BBC的那種城市探索記者,致力弄清自己寄居于地球哪個群落。

展開這種新生活之后,鄭坦找到了一個很小眾的網上平臺,專向單身客兜售大城豪華賓館的無窗單人房,價格很有吸引力,符合鄭坦理想:鄭坦只要一個棲身之地,但要潔凈方便,適當提供些小享受,如通宵酒吧或桑拿中心。豪華賓館特別好的是能隨時有人同他聊聊天,讓他像個正常人那樣夜晚動動唇舌,把一天里郁積的吐掉。他通常只住十來天,一走就不會再來,他不擔心言多有失,不怕同人交淺言深。

相對而言,鄭坦還是不怎么在乎住宿的,住宿不是他的痛點,如此安排已十分理想。他渴望的是睜開額頭下兩只眼睛,看看自己生長其中沉浮其中并將老朽其中的大城市,他現在找到大城皮膚上很多點,可以像一頭米象鉆米堆,鉆到深處看看。

為什么不盡力利用這難得機會呢?過日子要過個明白。沒把日子過好的人如他鄭坦,更該追求一個明白!

在賓館,他一吃完早飯就出門,前一晚反復琢磨,行程都做好了功課的。去哪些地方,看什么東西,為想明白什么,他全有譜。

反正地鐵線縱橫四布,他要去的地點都在網覆中,他時不時也回去自己的儲藏室,換幾本書看,換衣服穿。至于洗衣服,他通常順路到老父老母家,送上水果點心,就用父母家帶烘干功能的洗衣機。所以,如此這般,鄭坦還算是干凈衛生的男人。這點絕非無關緊要。

在外灘那十來天,他找到的賓館單間竟是半島大酒店的。雖沒窗戶,但他除了睡覺,根本就不留在房里。他做的一件特別有意思的事是沿中山東一路走了三個來回,把那些一百多年的洋樓逐樓認清,知道現在是什么樓從前又是什么身份。這解開了他幾十年的含混模糊,仿佛歷史印跡提高像素,他則提升了視力。并沒什么感動,只像解開一道放在桌面很久的數學題。

搬到豫園城隍廟老巷子,酒店就在旅游風景區門口,喧鬧和街市氣難躲,無窗房反而給了他更多清凈,有利于他的睡眠。

他連續十來天都在大壺春吃早點,并不是他對生煎饅頭有癮,他只是想反復體味那種被陌生人侵擾的塵世感:他坐八仙桌一側,會有人大剌剌走到他身邊,看他碗里有什么,問他好不好吃;也有人驀然伸手,拿他面前的醋瓶子,拿走就不還來;也有人拉隊結伙走進大壺春,找不到足夠座位,一起斜睨他這單身漢,各種表情或身體動作接連暗示他趕緊扒拉伙食,快快讓位……他大白天是不進城隍廟景區流連的,游客太多,毫無詩意。他去周邊街區漫步,什么地方保持著幾十年的老樣子就往什么地方鉆進去,呼吸朽木潮氣,看無力遷移的人在生了根的老房里浮進浮出,他看出他們步履戴著無形鐐銬,他們、他們的空間和時間都不再是朋友。

他每每傍晚逛到九曲橋上,沿陡峭狹窄的老木梯攀登橋頭茶館二樓,隨意落個座,等唱評彈的男女走場子。長衫旗袍,沉弦古嗓,瞬間咿呀,如直入往昔的鞭聲……

南翔古鎮沒什么豪華賓館,他找家石板路邊民宿。這民宿一切好,裝潢設備全新,又潔凈,卻給他強烈的棄屋感。

鄭坦住下的第一夜,推開好不容易擁有的窗戶,看窗外就是汩汩窄河道,流水混淘淘,自左往右流淌遠去。

他抬頭,對面是鄰家老屋窗牖,屋里亮著淡燈,一個并不年輕的女人坐木凳子上,撩起了褲管,正踏木盆里燙腳。她木然看鄭坦,幾乎要開口攀談。鄭坦用英文說句“抱歉”,疾速把窗戶關死,才明白住賓館和民宿,沒窗戶倒是件便宜好事。

白天他屢次進了古猗園,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青春,他和年輕女同學們曾反復來過這里。記憶里的花朵是桃花。

他的城市,一個街區接一個街區在他眼前凸顯,他再次鉆入了城市肌膚,呼吸那些熟悉或可想而知的體味,大城在他心里扭動著,屢次蘇醒。

原以為他理解的那城已老熟萎落,才知靈魂尚動彈,只沒從前囂張,如寒天里的守宮,潛在鱗次櫛比的房屋和建筑縫隙里。若用釘用刀扎下去,這老城的靈魂還是會痛的,甚至瞬間會疼到呼喊……他就聞到了那股鼻息,那股老象的沉默而固執的鼻息,他的心,進一步安定了不少。

最近,他剛入住徐家匯建國賓館的無窗房,他擁有十來天時間探訪周邊街區,所以他鉆進一號線車廂,便往棟櫻的舊夢來……

許小賜走在教學樓走廊里,她從教室門上小窗口朝里望望,正看見鄭坦嘴角帶著譏誚跟學生們描繪什么。許小賜又看看教室里的男女學生,一個個笑嘻嘻。

許小賜走回教師辦公室,在咖啡機上打了杯美式,她走到辦公室外樓梯拐角平臺上,往下看操場。這工夫操場上沒什么人,只?;@球架上的網和網繩在風里動。

她抬頭看天上云,沒人能在這地方看見好看的云,這地方的云總顯落魄,被高樓大廈亮晶晶的玻璃幕墻襯得毛頭毛腦。許小賜輕輕嘆氣:校方已接受指令,這學期結束,從臺灣聘來的老師們就要集體離職了。

許小賜想自己的生活從來漂泊不定,可是,也并沒什么了不得,一份工而已,重新再思量個落腳的城市,重新找工作好了。

許小賜想鄭坦老師也不耐煩捧鐵飯碗,她和他一起午餐幾回,發覺他與其說喜歡逗趣不如說習慣于冷嘲,他在午飯桌上對她講:“貓分兩種,家貓和野貓;人也分兩種,有用的人和無用的人?!?/p>

她使勁想家貓和野貓有什么區別,鄭坦像看出她心思,敲著午飯桌:“想天天吃飽喝足,家貓得接受幾件事:去勢手術,定期洗澡,無條件讓人捋,使用貓砂,等等。自由就在窗外,野貓們隨性爬樹捉鳥,夜里拉足嗓子叫春……但野貓對人類而言是無用的,沒人有責任供應它們吃喝,其實也沒人真同情它們的風餐露宿,野貓平均年齡只有家貓的四分之一?!?/p>

“哦!”許小賜仿佛知道鄭坦想說什么了,不過,他最后并沒說明白。

閻汶定期來教師辦公室找許小賜,她是許小賜平面設計課的課代表。許老師辦公桌上有本厚厚的設計圖冊,是英文的,大家都可以隨意來翻閱,卻只閻汶有真興趣。閻汶翻著圖冊,許小賜許她問任何問題,知無不言,不賣關子。若是許小賜反過來問問班級情況,閻汶也是平常心,知無不言,并不怕人污她打小報告。

“鄭老師的課怎樣?”許小賜問閻汶。

“特別好?!遍愩朦c頭,“鄭老師完全講真相。”

“譬如?”許小賜好奇,眼神亮晶晶望閻汶。閻汶的外表不像她同年紀的女孩們,她簡直可以到教師辦公室來坐、來辦公,她早熟。

“譬如?譬如鄭老師說我們的致命缺陷是‘甜不起來。許老師你性格當中就留著甜蜜基因,我們為什么就沒這基因了呢?如果我們不能對別人流露心里的甜蜜,這輩子是沒幸福可言的?!遍愩胝f著,眼神忽有濕意。

許小賜覺得鄭坦厲害,他目光不肯在人表皮上流連,而是跟大黃蜂的刺一樣刺進皮膚去。鄭坦能看出我心里還留著甜蜜?

許小賜想來想去,猜這和鄧麗君的歌聲有關。鄭坦說過,他喘不過氣了就拿鄧麗君的歌當救命藥聽。

鄭坦午飯時曾對許小賜說:“你們島上的女生有點不一樣!”

“那么好,既然大家都認真看了《天使愛美麗》這部法國片,誰來告訴我,這電影說的是啥?”鄭坦咄咄逼人看講臺下,女生和男生們都被他命令合起筆記本電腦,有點不自然地集體看著他。

“老師,這部電影講一個有自閉癥的女生通過關心他人走出自己的孤獨?!?/p>

“老師,電影講的是父母和家庭對某人的限定?!?/p>

“老師,我喜歡艾米莉作弄水果雜貨鋪老板,哈哈,女佐羅?!?/p>

鄭坦拉拉頭上棒球帽的帽舌頭,他在教室里也戴著帽子,他抬頭望教室天花板:“你們這七嘴八舌,讓我想起一個古老的成語。”

“老師,什么成語?”前排一女生興致勃勃,接嘴問。

“瞎子摸象唄!”鄭坦笑,“誰教給你們?說話一套一套的,挺會總結別人嘛!”

“我告訴你們,我讓你們看這片子,沒別的想法,就是讓你們見識見識巴黎?!编嵦股焓种柑欤拔以诎屠枇魧W時連著看了七遍這片子,就為了聽懂每一句。我覺得巴黎就在這電影里頭,如果你喜歡這電影,將來就去巴黎找工作吧。”

“嗬,到巴黎找工作!老師你高抬我們了,我們去巴黎能干啥子?”四川來的女生大笑。

“啥都能干,別看低自己,再不濟也能開個火鍋店賣串串?!编嵦拐J真看每個人,“好好體會體會這片子,《天使愛美麗》,你們看見巴黎了么?”

閻汶舉手:“老師,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看見巴黎,巴黎應該不只是圣母院和埃菲爾鐵塔吧。我發現整個電影里沒一個角色不孤獨,巴黎就是由一個個孤獨的人組成的嗎?”

鄭坦在講臺上有點發呆,他說:“請大家每人負責講一個角色,就分析分析閻汶的觀點。這一個個角色,他們怎么孤獨了?”

好好一個光怪陸離電影,在這教室變成孤獨癥會診的解剖對象。大多數學生還一愣一愣,誰看電影會認出每個角色都孤獨得要命?也就是這個閻汶,她和鄭老師一樣有點怪。

“每個人物都孤獨,這是一個現象。你們還注意到另一個現象沒?我舉個例子,電影里有位從沒發表過作品的作家,把自己的作品獻給容他賒賬的咖啡館老板娘的那家伙,他最后說了句什么?”

很多學生低下頭,想去手機屏上前后翻那電影,但聽一個東北口音男生說:“人生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彩排,從來沒正式演出的機會?!?/p>

鄭坦道聲好,問他:“你怎么記得了這句話?”

“我?老師,你看看我們東北,這話,不就是在說東北嘛!”男生推推自己黑眼鏡框,“我一聽那句,我眼淚就掉眼眶!”

“那么,誰給歸納一下,從中看見什么現象?”鄭坦臉上露一絲興趣。

沒人回答,等半天,還是閻汶:“電影里所有人都沒做任何大事業,一份平平常常職業,甚至失業,但都過得了日子,沒人焦慮。老師,你留學巴黎,巴黎真這樣子?”

鄭坦點點頭,又搖搖頭:“巴黎那么大,怎能一概而論?不過,這電影把巴黎拍活了,是2000年法國票房最高的影片。我看了七遍,每回影院都滿座,巴黎人從頭笑到底,超常人氣?!?/p>

“哦?!苯淌依锇l一片嘆聲。

“順著閻汶的觀察,我想問最后一個問題?!编嵦箍纯醋约耗芸辞宓哪切┠?,“你們離開家鄉,來這陌生大城讀這學院,你們心里想干大事業呢,還是只求一份平常職業?”

大家猶豫了一會兒,舉手示意:三分之二來干大事業,三分之一只求平平常常。

“好,明白。這是問題前一半,后一半么,簡單:請感覺孤獨的同學舉起手。”鄭坦臉上涌一陣肅穆。

果不其然,法國人是人,中國人也是人,所有在場的男女學生們全舉起了手臂。

鄭坦看明白之后,也緩緩舉起手臂:“今天就上到這里,回家作業請寫篇短文,題目是《怎樣才能不再孤獨》。”

蘇女士看著鄭坦喝一口新送來的咖啡,他像是啜吸光陰的汁液,眼色流動,已飛離了眼前,她看出他這番奇特。她感到一陣滿足,故事就要開場。

“那時候,跟現在不是同樣的空氣?!彼犓绱送虑把?。

“假如蘇小姐有興趣,可以去市立圖書館查查當年的報刊,那時候蠻特別,市長開會的主題常是怎么樣讓外國人來。外國人帶著錢來了,一批一批的,西洋馬壯,東洋馬小,西方人和日本人那時候來得都洶涌?!编嵦挂娞K女士笑,便知她愛聽往事。

“不要叫我蘇小姐了,聽著怪怪的,我名字是蘇蘭,你叫我蘇蘭最好,不然,大家都叫我蘇姐,也行。”蘇女士放松身體,往后一靠,是聽故事的心態。

“好好,我從不叫人姐,蘇蘭,你肯定也對那些年記憶很深,明白我不胡說。我當時大學畢業沒多久,不喜歡坐辦公室,南方有個雜志要在這城里留眼線,我就當了他們分社負責人。是個皮包分社,除雜志名管點用,其他靠混。只有我和一個秘書分享外灘一間看得見江面的寫字樓辦公室。秘書喜歡坐辦公室消磨她的時光,我幾乎從不去當面打擾她,我天天滿城里打轉。外國人一批批來了,外地人還沒來,本城的人只曉得兌換券比人民幣值錢,其他什么也不懂,瞪大眼睛看,看西洋鏡?!编嵦购裙獾诙Х龋瑴喩砼療?,覺得十分愜意,不因為別的,因為可以講講悶在肚子里的老事情。

“那么,謝老板兄弟倆當時算不算外商?”蘇蘭摸摸下巴,從西服胸襟上摘下一枚白色的碎鉆孔雀。鄭坦看清了這枚孔雀,并不顯值錢,但摘掉后,蘇蘭的套裝就失去了格調。

“不急,我正要說到他倆,說到他家呢。”鄭坦合上眼簾,咖啡在血管里漲潮,他依稀看見了謝老板似笑非笑的臉,那一簇墨黑的仁丹胡子。

“我們那時真是耳目一新啊。”他閉著眼睛笑了,手指伸下去,摸著屁股底下墊的毛巾毯,“日本人出現在合資企業里,他們是些害羞的人,需要中方人員陪同社交才顯出自在。譬如三菱電梯,這合資公司的日本人就從不出面見媒體,都是中方人士在交際。可是,我們的朋友謝老板,身材矮矮方方,胡子是日本的,身體是龍族的,態度講不清的,他從一群模糊的日本人影里浮出來,對我們說‘嘿,多多關照。”

“有意思。”蘇蘭微笑,“我眼里看見了謝老板那樣子,不中不日。”

“沒等我們看清晰,更妖異的事出現了。薰子穿著大花和服笑嘻嘻站到謝老板身邊,說著滴溜溜的日語‘請多多關照。她身體一移一移,頭頻頻低下,朝我們半鞠躬,我們傻了,不曉得該如何回禮,都大幅度點頭?!?/p>

“嘻嘻,”蘇蘭笑出聲,“那么,一對中日合資的夫妻來了?”

“一對中日合資的夫妻來了。我們那時候真少見多怪喲。”鄭坦看蘇蘭,“我們一個個開業宴會去多了,一本正經圖片資料拿多了,全世界都來這大城合資,人家出錢,城里企業出地出房出人,可謝老板不一樣,他和薰子是真合資,身體也合到一起,哈哈。”

蘇蘭矜持笑笑,沒接口。鄭坦嘆口氣,往柜臺看。蘇蘭招手說:“給我倆上一壺錫蘭紅茶吧,說話需要潤口?!?/p>

借喝紅茶的工夫,蘇蘭說:“鄭先生,那時候,你們看那薰子,是什么感覺?”

“薰子?”鄭坦的眼珠不由自主轉動,似乎想記起那日本女郎的模樣,“薰子,我實在記不太清楚。我記得最清楚的是她那身和服,紅底白櫻花,妨礙她走路,但她很周到,很殷勤,很社交,總之,她是謝老板的好幫手,一只,一只標致的東洋花瓶唄!”

蘇蘭若有所思一抿嘴,端起紅茶喝。

“不過你想想,當年這種事城里可不多。吳太一個本城寡婦,合著在日本立定了腳跟的兩個兒子,風風火火在大城做大生意。大兒子還娶回東京富商的獨生女。再怎么挑剔,薰子還是年輕靚麗的吧,不輸給任何本地姑娘。這家人家夠華麗了,把合資企業灰蒙蒙的冷金屬感給染上巧克力包裝紙的金色了。后來,我們恍然大悟:他們還不滿足合資這框框,最后趕上了放行獨資企業的首批名單?!编嵦癸@一點羞澀,“當然,這里頭我也幫上了忙。”

回憶是一班走在失修鐵軌上的慢火車,軋軋一陣子,往回開得并不遠,冷不丁卻歇了。鄭坦感到涌浪般的訴說欲已得到滿足,暫時有點累,思想短路。

如此這般鄭重其事和一個陌生女人談論一些故人,是為什么?有必要嗎?這女人在謝家從前的辦公樓里辦公,僅這一層似是而非關系,能談論的就如此,不可再展開。

鄭坦覺得自己該站起來告辭,這樣最得體。叨擾了人家咖啡和茶,演說了些古舊,可以了,今天一天的談話量夠健康了。他摸摸毛巾毯,想開口。

“我們這里那時候是怎樣的?”蘇蘭等半天,終于問出自己想問的。

“這里?”鄭坦抬頭四顧,寰宇和時間一剎那都搖晃不停,事物和人影交相融匯,他簡直產生幻聽。

“哦,到處都是電話鈴聲吶,講電話的女人都講本地話喲。語速比普通人快多了,就像一粒粒黃豆一樣朝外蹦。她們可會黏客戶了。這就是這咖啡廳從前的聲音。至于樓上,樓上是謝家兩兄弟的辦公室,各自分開,關著門,里頭很安靜,也很寬敞,照明良好。對了,我記得窗外是高高的構樹吧?很野味的葉子。”鄭坦覺得有一支圓舞曲在緩緩展開,鋪陳在不存在的波光里。

“是的,構樹,虧得鄭先生認得這樹。我們一開始不曉得這樹的名字,結的紅果子像楊梅,又不能吃,掉下地來黏糊糊?!碧K蘭說一句就停,怕打斷客人思路。

“對了,我想起謝老板和二老板的西服風格不同。謝老板人矮身板闊,西服是大駁領子,就是美國電影里暴發戶老板愛穿的,我覺得他穿了像個大木桶。二老板文雅,人高挑,穿歐式老派的西服,不過有點怪,他不愛打領帶,白襯衣總是解開了上頭兩??圩?。”鄭坦瞇起眼,使勁想了想,“對,老太太在這兒沒固定辦公室,她的辦公室在徐家匯他們家開的大餐廳樓上。她到這兒來,就到處看看,吩咐幾句,帶著司機走人?!?/p>

“聽說他們家那餐廳從前真是賺錢!”蘇蘭微笑。

“可不是!我不懂這行當,但我去過幾回。吳太管得可好呢,有西餐有自助餐也有本幫菜式。還請了烏克蘭模特隊每晚到餐廳助興:洋妞使勁在臺上舞掃帚,下面食客們笑得打跌,把醬鴨吃鼻孔里?!编嵦菇K于站起來,“謝謝蘇小姐接待我這個老朽,有機會再來拜訪你,今天耽誤你辦公了。”

“哪有哪有?鄭先生來得像陣好風,怎么講,過去有首歌,‘好像一只蝴蝶飛進我的窗口,就這種愉快的感覺。謝謝,有空請一定再過來喝咖啡?!碧K蘭跟著站起,從手袋里掏出名片,遞過來……

地鐵車廂有點怪,鄭坦一路回味著自己同蘇蘭的談話,下地鐵時沒太注意周圍,等回過神,發現下班高峰時段的地鐵車廂里跟午夜般空無乘客,包括他望得見的前后車廂,偌大空間只有他孤家一人。奇怪!

鄭坦朝車廂玻璃上尋找自己的影子,玻璃映出他,形象有些失真,仿佛他仍然年輕英俊,他待細看,忽聽擴音器報站:下一站,東方商廈。

東方商廈自然在徐家匯,離他下榻的賓館也只是步行就能到的距離。鄭坦站到車廂門口,忽然很想趕回賓館房間,來一場舒舒服服的熱水淋浴,身上沒塵埃,仿佛又沾滿了塵埃。

空蕩蕩的地鐵站里,同樣沒人影,也找不到自動扶梯。鄭坦沿著鋪瓷地磚的走道梯往上攀爬,一圈接一圈,有點叫人喘息。等抬頭看見夜空,竟然星光爍閃,天黑得深沉,馬路上有行人,但還是比往常少了很多。

下午難道發生了什么事件,不會吧?他看看東方商廈,霓虹燈滴溜溜閃爍著。他瞪圓眼睛:七樓!

七樓早就是一家大型書店,是在謝老板兄弟倆的親媽吳太收拾掉她多年經營的餐廳后才開張的。鄭坦去那書店逛過,如果記憶可靠,他還在這家書店買過一本小說《巴黎飛魚》。

可是,眼前霓虹閃爍,竟然仍是吳太餐廳的招牌“海上明月”。

鄭坦摁亮電梯按鈕,閃身進電梯,往阿拉伯數字“7”上狠狠一點……

時空挪移,二十八九歲的鄭坦笑吟吟走在海上明月餐廳的紅燈綠酒之間,他身邊是永遠西服革履端著架子的謝老板,兩兄弟中那大哥。那一撮仁丹胡子,讓謝老板自成族類。

“小鄭,你留下吃晚飯吧,家母已安排好了。她是這里的主子,晚上她最忙,我陪你?!敝x老板不由分說往男領班招手,換副腔調,“演出幾點開始?把我們安排在樓上中間包廂。”

吳太穿著天藍色旗袍現身遠處甬道,她矜持地微笑,慢慢朝大兒子和鄭坦走近,沿途三兩次停下腳吩咐領班和工頭,她脖頸里掛了一串大而圓潤的海水珍珠:“小鄭,稀客呀。試試我的幾個新菜,再幫我看看這班烏克蘭小姑娘跳舞跳得好不好?!?/p>

她扭頭往領班招手,等他趨步前來:“今天東京空運來一條金槍魚,做個刺身,讓客人嘗一下?!?/p>

吳太看看兒子,問了幾句,拉開椅子側身坐下,她瘦削的臉上氤氳笑意,笑意依舊淡漠而遙遠:“小鄭,謝謝你介紹袁秘書,我去見過他了,他跟你一樣,年輕有為?!?/p>

還沒等鄭坦客套,吳太又站了起來,輕嘆:“我是勞碌命,哪張凳子都坐不熱。我去忙了,庭遠,辦公室里有東京才送來的午后紅茶和白色戀人餅干,我給小鄭裝了一箱,你交代司機放到車上?!?/p>

鄭坦才要推辭,吳太擺擺手,臉上一色疲倦:“自己人,不客氣,給你女朋友嘗嘗。我們要設日式下午茶了,下次帶她來?!?/p>

吳太走遠,遺下老板娘長袖善舞的氣息,謝老板笑道:“小鄭,家母就是這樣。她愛忙,就讓她忙吧?,F在我倆不拘泥,先吃點喝點,等會兒看看新來的烏克蘭表演團。”他站起來,終于脫下闊氣西服,放到包廂背部大沙發上,里面竟繃著三件套之西服小馬甲,卻不再解脫。他松松領帶結,嘆氣:“跟著薰子父親出入日本商界習慣了,只有上床才脫掉正裝?!?/p>

鄭坦下意識看看自己打扮:外表上,他和謝老板的區別是蟬蛹與成蟬的區別,是蛞蝓和蝸牛的區別,并有蛾子與彩蝶的對比度。鄭坦笑起來,把這想法緩緩跟謝老板說了,謝老板溫雅淺笑:“小鄭,你說的是衣服。至于你我兩個人么,論才氣,正好該倒過來比方?!?/p>

鄭坦雖年輕,感知力并不稚嫩。鄭坦知道謝老板有求于自己,不過謝老板之所以可交,在于他同鄭坦一般追求得體。這是無法言傳或量化的人格度量衡,非常脆弱,一有差池就會溶化,以得體為標準交友是典型的一種探險。

直到那時候,謝老板一家跟鄭坦都暗暗維持著自己的舞步,得體地推演如戲人生。

吳太安排給鄭坦嘗的菜式各各洋溢出匠心:金槍魚刺身吃的是新鮮度(美國加拿大海域交界處釣起的金槍魚當天空運東京,東京魚商分解魚體,即刻空運過來)以及日本空運來的山葵根;寧波醉蟹和奉化芋艿是解鄉愁的好東西,謝家自然源自寧波;薺菜豆腐羹是后廚老爺叔一板一眼復制其父一九三零年代風靡上海灘的制湯老味道……這些吊胃口的前菜之后,吳太直截了當給兩個年輕人上炭火現烤的安格斯T骨牛排,七分熟,一刀下去,露出粉色,肉的紋路是斜的……

謝老板等鄭坦放下刀叉,笑問:“飽了?”

他揚手對領班交代:“吃飽了,可以賞酒,把我留在你那兒的那瓶紅酒拿來?!?/p>

大概本想交代這好酒來歷的,烏克蘭姑娘們打斷了包廂里的饕餮,她們從暗處跳上剛剛打亮燈火的舞臺,大聲宣布演出開始。

披毛巾毯的鄭坦走出白樓,往地鐵站走去時忽然想起了袁時杰。

猝不及防的痛楚掠過心頭,少年人總有過幾個鐵哥們,等蒼頭白發時回想,傷心多過歡暢。

鄭坦覺得世上沒有后悔的藥:自己真不該把謝老板一家引薦給袁時杰的。當然,細看往昔,不能歸咎于謝老板兄弟倆或他倆的母親,謝家是生意場上人物,也沒包藏禍心。袁時杰哪怕不遇到謝家,也終究會遇到李家張家方家……一個人命運里藏著破洞,或早或遲,總要成為禍端,要么掉下洞去,要么洞口濺出噬人火苗……

是啊,這是命,是命而已。袁時杰四十五度滑跌的命運早就展開了,并非從遇到謝家時才開始。

因為想到時杰,鄭坦不由得伸手撫摸毛巾毯,這條毯子,除了在地鐵車廂冰涼空調下給他溫暖,也讓他觸及柔和之物,心緒得以安定。

時杰曾是多么完美的一個小子,想不到卻是敗絮其中!

下班時分,地鐵車廂擠滿了人,種種奇怪的人體氣味沖擊鄭坦的鼻腔。鄭坦把雙肩背包轉到胸前抱著,防范一切扒手竊賊。他身前一個年輕女孩忽然站起來,對他指指空座——竟然有小女孩讓座給他這位老爺叔了!他的白發和疲態在年輕人眼睛里顯明了!

鄭坦道謝坐下,毛巾毯蓋在膝蓋上,他感到淚水涌進眼眶,想起了自己中學時代遇見袁時杰的瞬間:時杰從領獎臺上高高興興走下來,白襯衣黑長褲,額頭閃著柔光,鼻梁高聳,肩膀寬大。

他倆高考前一起復習歷史和地理。在某個小河道邊上的青年公園里拿著教科書互相詰問,挑戰已高度繃緊的神經,將課本細節刻入記憶細胞。如果沒這些邏輯鮮明的互相提問,很多細節是難以記住的。高考成績放榜時,鄭坦目瞪口呆,他歷史和地理卷竟然都得了滿分!

袁時杰當然也高中了復旦,同鄭坦成了校友。時杰的俏模樣不會被復旦女生們忽視的,漸漸時杰就漂遠了,在女人的體香里忘懷了少年時代,他成了校園里的種馬。偶同鄭坦敘舊,他總是買醉,這讓鄭坦醒悟所謂種馬其實是情傷的王子。

時杰大學未畢業就揮揮手去了德國,等鄭坦下一次在本地看見他,他已經歷了人生巔峰時刻,如一灘被電擊過的肉團倒在他母親面前,令她心如刀割。

一個女人生產出偉岸的男子,那男子卻有容易被擊傷的腳踵,他竟然不保護自己的弱點,任由世上妖男艷女觸摸他,最后行尸走肉地回到生養他的女人面前!

時杰母親做了一桌子菜,招待了前來看望老友的鄭坦,只有一個拜托:“鄭坦,不要把時杰的倒霉告訴別人,給我們留點面子?!?/p>

時杰默默無語,在飯桌上只流露虛弱的微笑。那些被強烈藥水注射過的笑容令鄭坦感到害怕。他不曉得發生在時杰身上的那些事,猜測是不得體的,他只有送老友深深的祝福。

祝福大概產生了祝福的效果,幾年之后,鄭坦給自己買了一瓶紅酒,獨自喝酒高興:袁時杰很久沒和老同學們聯絡,不過,他當上了外經貿委主任的秘書。他的德語和英語已是一流,又有留學背景,大城引進外資需要他這種特殊人才。

失去了日常聯系,但鄭坦一直留心關注時杰。他默默為時杰喝下那整整一瓶慶祝酒。

“你是誰?”

小老頭老師鄭坦戴著藍帽子和一副墨鏡坐在講臺上,語氣干澀,對男女學生們拋出預謀已久的問題。

課堂一片死寂,男女學生面面相覷。

“不是我,是學校讓問的,為的是將來你們這些嫡系畢業生可以少吃些苦頭?!编嵦箍嘈σ幌陆忉專芭宄约菏钦l很重要。我們這一教室的人都在人世間,有誰明白自己是誰?”

鴉雀無聲。

等待了一陣,有個女聲怯生生:“老師,您明白自己是誰嗎?”

鄭坦也不去看誰在發問,他抬起頭,透過墨鏡看看窗外藍天,然后回看教室白色的天花板:“我想我差不多明白了。我和諸位有所不同,我是一個漫游者。”

“所謂漫游者,”他干巴巴地解釋,“就是我無法停留,我在群體里穿行,沒誰邀請我加入,也許有所感動,卻沒有留戀,也許曾經留戀,這留戀找不到回響。我從這里到那里,從黎明到夜晚,跟美夢不相逢。不過,我還能漫游,這是我殘留的能力,我對遠方依然存有猛烈的希望,希望明天不一樣?!?/p>

出乎鄭坦老師意料,教室里響起了輕輕的鼓掌聲,漸漸掌聲雄渾,大多數學生都喝彩。

“老師,你太孤獨了,我感動得淚水要流下來了。”第一排的長發女生說。

鄭坦點點頭:“謝謝你們的掌聲。那么,就像我這樣,大家都說說自己是誰吧?!?/p>

有個男生脫口而出:“老師,我是個快樂的肉團。我吃,我喝,我倚在父母給我買的軟榻上;我睡著,我醒來,我上完廁所就不知道要干什么,白天多么冗長,怎一個游戲能打發;我出,我入,我到街頭去尋找我的機會,可是,你懂的,什么東西能留給我這樣的無用廢物呢?我就是一個快樂的肉團,我放棄了常人追求的那些,我,請給我多幾根麥管吧,請把食物都打成最容易消化的醬汁,讓我吮吸能量更容易些。我累了,肉團是很容易累的。我要歇息,請尊重我作為活物的權利,不要打擾我,謝謝?!?/p>

鄭坦忍不住笑容,給一個大拇指:“厲害,真會表達!”

閻汶舉舉手,經過鄭坦允許,她柔聲說:“我想我是自助餐會的尾客?!?/p>

“自助餐會接待所有人,一般人能早去就早去,同樣付了錢,希望自己的選擇多些,好菜好飯先到自己碗里。我能理解早去的人,但我不愿意早去?!遍愩胝f到這里,停下,看著鄭老師。

“不錯,有意思。”鄭坦笑道,“能否詳加解釋?去晚了好菜都叫人家挑走了,剩下的是人家挑剩下的喲!”

女生們吃吃地笑,嘆息:“哦,閻汶喲,閻汶喲!”

閻汶沉靜,又說:“本來沒寄希望有什么好菜,去晚了,白飯還是管夠,蔬菜水果還挺多的。被人搶光的那些,吃多了都是不利于健康的,如果有剩下,我吃一點就夠了。至于大家付了一樣多的錢,吃得不如人家,我當然希望我這樣的能得點優惠,不過沒優惠也無所謂,反正我每次都吃飽。有時候,廚師長還出來關心,特意給做點什么小鍋菜,算給我補償?!?/p>

“明白,說得挺好,讓我很愿意消化消化你的話?!编嵦剐Γ皡柡Γ彩莻€會想的?!?/p>

“老師,讓我說說。”有個女生也雀躍了,“我是不愿意對自己心慈手軟的女人!”

這女孩子站了起來,身材高挑,鄭坦看她仍陌生。女孩說:“自助餐么,我設鬧鐘也要第一個去,我愛吃喝一切最金貴的東西,魚子醬啦,鮑魚啦,帝王蟹啦,法國鵝肝醬啦,奶酪啦,路威酩軒香檳啦……這些去晚十分鐘都會被一搶而空的。為什么我付了一樣的錢要吃虧?我可不接受這種道理!另外,所謂對自己不心慈手軟,就是還要正確看待自己的弱點,作為女孩,我還不夠美,如果夠美,很多好東西就會自動獻上門,我決定要做一件對自己狠的事來彌補自己的不足:我要籌款去整容!”

她倏然坐下,消失在近視眼鄭坦的視野里,仿佛回歸了學生們的群落。沒人說話,沒人鼓掌,也沒人接著要求發言,大家仿佛都吞了一口始料未及的烈酒,強自壓抑嗓子眼的火燙。

鄭坦等了幾秒鐘,平淡說:“很好,謝謝。每個人都談談‘我是誰,這對大家都好。沒什么對錯,只是做自我的觀察和描述,不管是否準確定位,總之開始了自我定位的旅程。宇宙很大,我其實很小。如果覺得‘我很大以至看不見宇宙,就特別需要來回答‘我是誰。來吧,一個接著一個,這是自己給自己照相,也是自我醫療,可能還是自我發現!”

中午,鄭坦的計劃是到東方商廈地下室的西式餐廳吃個披薩,那里有人彈唱吉他,可以聽幾首英文老歌。他走到操場上,看見許小賜老師笑容可掬拿著個包裝得漂漂亮亮的禮物,她的紗巾飄揚在初冬的風里。

“許老師,是要干嗎?”鄭坦笑道,“你好似一道風景喲!”

“是嗎?鄭老師,好看不好看?”許小賜文文雅雅,“正是在等你,要請你吃午飯。”

“為什么呀?難道有什么特別的好事?”鄭坦搜索枯腸,感覺自己在學校自閉甚久,對周圍茫無所知。

“你請我吃了第一頓飯,我想請你吃今天這一頓午飯,我們臺灣來的老師下學期不再續約了,我們看來要離開?!痹S小賜輕聲說,不讓聲調里有情緒。

像是被厚厚棉布包裹好的榔頭打了一下腦袋,鄭坦一陣暈眩。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鄭坦點點頭,也學許小賜不露聲色:“好呀,謝謝許老師邀請,我們這就走吧!”

在日式餐廳坐下,還是點了各自習慣的定食,鄭坦嘆口氣:“請不要太過傷感,歷史這東西,唯一的不變就是周而復始地變。”

“不傷感?!痹S小賜露出淡定微笑,“可以進來,自自然然進來。不能進來,大大方方告別。順服各種變化,過好自己的人生?!?/p>

“那么,接下來是何打算?留在臺北休息一陣子?”鄭坦接過柜臺上送來的茶水,遞到許小賜面前。

“不會啊,不會。臺北我不準備多待,我可能會去布拉格,那邊有朋友約了好久,可以盤桓一陣。如果留在臺灣,我也不會待在臺北,我家是從臺南去到臺北的,我應該回臺南去看看故舊老人們?!痹S小賜點頭,“雖然學校的聘約沒了,但我們還是能回來這里當游客的。我答應了大二這屆學生,回來參加她們的畢業禮?!?/p>

定食熱騰騰送來了,彼此無聲慢慢吃,鄭坦吃得有點惆悵。

“我們同文同種,歷史卻束縛我們,”他慢悠悠對許小賜說,“一切竟然起自大清朝廷,許許多多年前,那一個《馬關條約》,害人至今!”

“可不是么?!痹S小賜掏出一條白色手絹擦擦嘴角,“鄭老師,沒什么大??梢詴秤危覀冎荒茉趧澏ǖ乃览镞w徙。唯一的準則是人們必須學會隨遇而安?!?/p>

“說到學校的聘約,我覺得這幾屆學生很幸運,外語有英國人教,其他課程有兩岸的老師齊心協力教,這學校講授的都是實實在在的技能課,他們開了眼界學了本事,有福了。”鄭坦說了,試圖加強他的論據,“大學生一屆一屆的,運氣各不同,我那時在復旦也運氣好,外語課來了美國外教,圖書館進了大批英文書,每周三四五晚上到處是社會名流的講座,回頭看,才知道是百年一遇的好年頭?!?/p>

“鄭老師,我從網上看到,據說你這代人是上下幾百年最幸運的國人吶。四十年改革開放,你們都趕上啦!”許小賜笑了,“恭喜鄭老師!”

“是呀,就是呀,太他媽的幸運了!”鄭坦笑道,“我知足了?!?/p>

走出日式餐廳,走在種滿花草的人行道上,鄭坦眺望徐家匯的高樓大廈,立定腳跟對許小賜說:“許老師,同你們共事很開心,你們說的國語文雅端莊,我很喜歡。也謝謝你一直照顧我們外聘教員。今天課上同學生們在討論‘我是誰,我想按照這套路說,我真是這個城市這些年擁抱世界的受惠者。點點滴滴在心頭。你們從臺灣來的老師們,也讓這城市受益不淺吶!”

許小賜一臉燦爛:“金風玉露一瞬間,百姓總是相歡。”

謝老板兄弟倆脾氣不一樣,二老板長相比大哥帥,性格卻悶,總對自己不太有把握的樣子。凡出挑見客的場合,他似乎老躲著,讓他媽和他兄弟站到攝像機前面。

鄭坦同謝家來往的前半階段,幾乎沒怎么注意這二老板。他看見鄭坦,常常羞澀地招呼一聲,露出笑臉,然后就躲自己辦公室去了。

不過,后來鄭坦發現二老板也是獨當一面的,他做的生意,場面不小志向也不小。那是他自己向鄭坦展示的,他大概逐漸覺得能信得過鄭坦,便對鄭坦表露了他那漸漸成長起來的信心,并請鄭坦幫他克服事業上某種瓶頸。

“小鄭,我想了好久,想同你請教一件事?!倍习瀹斈晖蝗辉谧呃壤飻r住鄭坦,吞吞吐吐同他說了這么句話。

“客氣了,哪里談得上請教?!编嵦固谷换卮?。

如此,二老板把鄭坦請進了他的辦公室,他獨自一人占據了很大一間房,房里靠他自己打理得干干凈凈井然有序。

他的西服非常合身,是藏青色的,收腰收得合宜,使他自己顯得更修長。他修長的身體落在大班椅里,手指敲擊電腦鍵盤,在A4紙上打印出一張簡要說明。

他遞給鄭坦這份說明,等鄭坦靜靜看過,他輕聲發問:“我能不能花很少的錢就讓所有司機都知道這個優惠?”

鄭坦接過說明那時就已恍然,不,其實在二老板于走廊里攔住他時,鄭坦已恍然了。問題不在于如何回答二老板的問題,而在于二老板正以自己的實際行動摧毀他大哥謝老板用藝術家的技藝創建起來的雙邊關系。是的,某種程度上,二老板和謝老板確實是兩回事。

鄭坦想自己是比較主動的一方,不要失去這份主動。所以,他沉吟不語。

果然,二老板沉不住氣,他拉開抽屜,掏出一張別人的名片,放在鄭坦面前。這是某位副市長先生的工作名片,就是他在世界投資人大會之類場合散發的名片,中英文對照,名片上的辦公地址翻譯得像一串無法吞咽的水煮鵪鶉蛋。鄭坦見過幾次這位副市長,他主管房地產及住宅建設業,兼管城市公共服務業。

二老板等了一會兒,汗珠從他前額上沁出:“小鄭,我這事,他會全力支持。”

“何以見得?這些人場面上的客氣話哪能當真?”鄭坦裝出心無城府,咧嘴一笑。

“對于我們,他不會?!倍习寰`放一個天真、有點愚昧甚至孤注一擲的笑,“他是我們家親戚?!?/p>

鄭坦抬頭看看二老板,看見滿臉的誠實。不可能在他哥臉上看見這種表情,想也不用想。

鄭坦長長吁出一口氣,不長在竹林里的筍才是可疑的,這下,謝家在他心里有了一定的真實邏輯。

二老板從抽屜里摸出一張金色卡片,上面印著三個字:加油卡。

他已獲準向任何使用汽油的地面交通工具之司機出售這種預付型的折扣卡。也就是說,他要在加油站和司機中間插一腳,做加油服務的半金融中介,在收付款之間設一道卡。雖然美其名曰“優惠卡”,但只要是成年人,就都能嗅出權力那種悍然的體味……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謝老板從不像他弟弟這般淳樸。低頭看那張金卡時,鄭坦其實在感嘆謝老板。

謝老板從不散發出腥氣。他是那個喜歡繪聲繪色說小老虎故事的人,一說起小老虎故事,他仿佛就從自己的大駁領西服套裝里逃逸出來,就像是個開小酒鋪子的矮胖子:

話說我們本地人并沒有什么錢,要去日本了,身上沒銅鈿,心里不踏實。

這哥們沒什么資源,他阿爸就是西郊公園里一個飼養員。不過,每個阿爸都向往在兒子面前裝點樣子,好讓自己像阿爸。

于是,飼養員動起了自己喂養的華南虎的腦筋。

這飼養員下定決心,做好去坐牢的準備,半夜里把華南虎才下的四只小崽子里最頑皮的那只偷了出來。他回家對兒子講:“小赤佬,阿爸沒本事,鈔票沒有,只好送儂一只特別的貓咪?!?/p>

大家都曉得,剛剛開通直飛東京航線,機場和飛機上的人也搞不太清楚東南西北。這哥們沒想到這么順利,他爹爹偷來的華南虎小崽子就當作一只大貓被他隨身帶上了飛機。到東京出關,日本人也想不到這只貓咪有啥不一樣,一路放行。小老虎隨他到了旅館,爾后他自己租起房子,把老虎養在榻榻米上。

什么都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一回事沒辦法:喂大貓。它絕對不碰貓糧,要么慘叫著餓死,要么你每天買肉回來喂他。這哥們沒幾天就在日本開罵他老爸,本來沒錢,現在還要天天伺候一只“肉師傅”。

比他早到日本的中國朋友們都知道了貓的真相,都滾倒在榻榻米上笑疼了肚子,但問題要幫他解決的,小老虎日長夜大,已經學會暗暗打量人了。再這么下去,遲早出事。

無非要解決老虎的出路和老虎主人的生活費,這個還不難:幾天之后,東京都最著名的中華料理店門口添了一只大鐵籠,鐵籠里立一只活生生華南虎!把老虎帶到東京都的這哥們,他拿到一筆賣老虎的錢,足夠他混上一年的日子不干活。

“后來呢?”大家猜不出來,都問謝老板。

“后來?”謝老板聳聳肩,“后來我就不曉得了?!彼康竭@時就笑,笑容里滿是苦澀。

鄭坦聽故事之后的反應和大家不同,他當雜志記者采訪過不少三教九流的人,讀人家表情讀慣了,他笑問謝老板:“帶老虎到東京的那人怕不是謝老板你吧?我覺得就是。”

謝老板瞪著鄭坦看,他的仁丹胡子有生氣地顫動,他笑了:“希望他們不會把這小老虎泡進虎骨酒的大缸?!?/p>

這就是謝老板,做人講話有分寸,留滋味,夠人家慢慢品。

鄭坦是有自己一套游戲規則的,謝老板最大的風險就是給鄭坦塞錢,這種大眾套路如果用到鄭坦身上,游戲就結束了,game over!還好,謝老板從沒試圖簡化他的工作。

鄭坦覺得謝老板可以來往,謝老板不給人壓力,該有禮貌的細節上他都盡到了禮節。吳太也是,吳太比她大兒子更多一點蜻蜓點水般的體貼。

可是,你看,這二老板就不是同樣風度了,他從前是干什么的呢?鄭坦強烈懷疑二老板沒什么學歷,大概從前是個老實巴交的工人或職員,他身上沒任何經理人的氣息,他的靦腆看來也不是個性中天生,像是被邊緣化之后的創傷性反應……當然,鄭坦并不想追究二老板的真實履歷,他只是有點看不起二老板。

“小鄭,你幫我籌劃一下,你是記者?!倍习遢p聲說,“也許,請你的同行們,包括電視臺的,一起到某個加油站,在那里亮出我們的加油卡?”

他拉開抽屜,取出一只厚厚的信封,臉上流露濃重的靦腆,把信封放在鄭坦面前。

鄭坦笑了:“我是你家朋友,不需要公關。道理上,我拿人家幾百幾千的,也富不起來。我歷來不收錢的,你不曉得?問你哥就行了?!?/p>

他笑著走向門口,拉開門,回頭對二老板說:“事情我會幫你想辦法的,放心!”

大戶人家有大戶人家的氣派。鄭坦并不曉得吳太的家世,也沒想去打聽。但他認定吳太身上有本城大戶人家印記。她經營的餐廳,五光十色不缺,凡事得體,分寸把握得蠻好。

烏克蘭姑娘們每晚都到餐廳奉上一臺喧鬧搞笑的舞蹈,食客們看了興高采烈,但舞女和客人保持住了大家看得見的距離。尤物們跳完集體舞,裸露著白色長腿,總是齊刷刷退入后臺,換好衣服,列隊經過餐廳下樓,由大巴送她們回住宿地。

謝老板通常是帶著他的客人在他姆媽的餐廳里晚餐的,不過,烏克蘭舞女從沒來過他的桌旁,跟他及他的客人都保持了某種形式的絕緣。

當年鄭坦是個還沒結婚的年輕男人,他如何看烏克蘭舞女?他遠眺了她們,她們陌生而神秘,她們皮膚如凝脂,身材如螳螂,她們的風騷帶著異國情調。除此之外,他不敢放飛想象。

放飛想象是后來的事情,完全出乎意料,他不是主動的。

和袁時杰重逢既是偶然,也是必然。某新聞發布會上,記者堆里的鄭坦慵懶地打著哈欠,疲憊眼淚溢出眼眶,他掏出面巾紙吸淚。肩上忽有食指敲擊,陌生而熟悉的節奏。

他回過頭,立刻認出了有些早衰的時杰。時杰微笑著,笑容里盡是滄桑:“你怎么在這里?我老遠就看見了?!?/p>

鄭坦跳起來,拉著時杰的手臂往會場外跑。到了門外,他上上下下打量時杰,笑了:“主任秘書先生,你混得挺好?”

時杰那種曾經的絕望眼神并沒蒸發干凈,若是知道他的人,從這角度去看,還可以看見污漬的。那種污漬洗不干凈,沾在人瞳仁上,如一層煙翳。

他們走了幾步,推開了附近咖啡館的玻璃門。

少年時代的友誼并不是說回來就能回來,這像信鴿迷了路回不了家,多年后,它站在你家門口樹枝上。你抬頭,吹往昔的口哨,信鴿騰空旋繞,差點落到你肩頭,情狀叫人垂淚,結果它卻還是漸飛漸遠。

信鴿為什么回到你門前,這是一個謎,未必是回來看你。

時杰顯出一種凝滯的溫厚,他堅持用自己的公務卡買了咖啡,落座在窗邊,卻一時無語。

“你爸媽可好?”鄭坦問。

“好的,謝謝?!睍r杰點頭。

“結婚了?”鄭坦問。

“是的,一個中學女教師?!睍r杰點頭。

“祝賀你,兄弟?!编嵦拐f。

讓鄭坦隨本地代表團赴京參加國際能源展是時杰的主意。時杰說:“我讓你有機會認識一下我老板。成天聚集那么多記者,你讓外經貿委主任認識一下,有好處?!?/p>

鄭坦常去北京,但跟著市外貿團組赴京還是頭一回。一周應酬下來,他疲勞而無趣,看來這并不是他這種人向往的圈子。

鄭坦覺得自己歸根結底是個懶漢,喜歡靜止多過活動,喜歡喝茶多過祝酒。他來,是隨時杰的心意,是對少年友誼的緬懷,而時杰如今明明已是個陌生人,和鄭坦記憶中的時杰判若兩人。

最后一個逗留京城的白天,大家用以休整,時杰的主任老板已提前飛回去,時杰和鄭坦選擇一起去看北大校園,時杰高中時代暗戀的她曾在北大度過長長的沒有時杰的四年。

出了北大,鄭坦則帶時杰去北師大旁邊的極限俱樂部,那里有一個六米深的玻璃水池子,常有人在這玻璃房里學習潛水技巧。

兩人正觀賞一個女孩子跟著教練在六米深水底摘下呼吸器,鄭坦的手機響了,是謝老板。

“這么巧?我也在北京呢!我和薰子在這兒買東西,晚上一起吃飯吧。你和朋友在聊天?那么帶他一起來!”

奧爾嘉身高一米七五,深棕色頭發,有高挺的額頭和牛奶般潔白的膚色,身材自不必說,她是烏克蘭舞蹈隊的隊長,經紀人維克多是她弟弟。奧爾嘉會說簡單的普通話,她在廣州演出的三年里跟當地朋友學的。

鄭坦和袁時杰一起走進便宜坊包間時,奧爾嘉盯著看的不是袁時杰,是鄭坦。奧爾嘉有雙犀利的眼睛,她總看得見通往開闊處的道路。

謝老板跟著他殷勤多禮的日本妻子薰子站起來迎客,奧爾嘉也推開椅子,加入歡迎者的行列。這是一個高尚的聚會,一對企業家夫妻帶著他們的合作伙伴奧爾嘉,同生意之外的朋友鄭坦和鄭坦的發小朋友一起吃一頓沒目的的輕松飯,在京城而不是在他們工作居住的東部大城。

如今已越過天命之年的鄭坦有些不敢回顧遙遠時空里的這一頓飯。若沒有這頓飯(當然這是無可改變的由上帝決定的一頓飯),至少有兩個人的命運就不會急轉直下。

不過,無論如何推敲琢磨,沒人曾包藏禍心。那是一頓沒預謀的完全出于友誼的碰巧發生的聚餐,因為大家同時在北京,所以就一起吃飯而已。奧爾嘉隨著薰子來的,談的都是些正經業務,沒理由看見舞女就覺得她們一定是禍水。

隨著一年年不由自主的回顧和條件反射般的躲閃,鄭坦眼前有些場景越來越鮮明并固定,他首先記得自己對薰子的好奇,記得薰子那些值得他留意的表情和措辭。他對薰子留神觀察時謝老板很放松,似乎對他不設防。謝老板還和薰子一起互相呼應,回答鄭坦帶調侃的好奇。

是啊,他倆告訴他,他倆就是自由戀愛對上眼的。難道謝老板不夠英俊,不足以讓日本姑娘們側目?

對呀,薰子的家庭是思想開放的,薰子可以嫁日本人,也可以嫁美國人或者中國人,這在家庭里不會被看成一個隱患。薰子應該嫁給一個優秀的男人,一個她自己喜愛的人。

薰子沒穿和服,她穿著西式洋裝,戴一頂有飾帶的寬邊帽子。當年在京城,這打扮可以吸引眾多目光。薰子有點興奮,她對鄭坦反復強調:“北京是中國,東邊城市不夠中國。”

不過,鄭坦終究覺得整個房間里的重心不是薰子不是謝老板也不是時杰,他努力命令自己想想女友,不要被奧爾嘉立馬拖下水去。他感到奧爾嘉在暗暗關注自己,他并不相信自己能吸引烏克蘭女人,但他感到暈眩,感到沒有喝酒就有醉意。

謝老板明顯很奉承時杰,他一見到時杰就認出他是某位主任的秘書,他驚詫時杰會是鄭坦的發小。時杰當秘書已吃圓了地球,他明白謝老板在大城里忙乎些什么,他指出一些具體的政策和這些政策演化的方向,讓謝老板立刻領悟擁有他這么一位朋友會是多么必要。

鄭坦記得晚餐的高潮是自己跑出房間,站在走道里接女友從東邊大城打來的電話。他站在走道寬闊的落地窗前,望著窗外小橋流水的庭園和枝條烏黑的深秋的棗樹,喜鵲在夜幕里抖動白色翅膀。他的女友問他為什么緊張,他否認并且笑說:“我哪里緊張,大概是北京氣溫低,我冷得發抖?!?/p>

掛了電話,他把手機塞回口袋,回過頭來,明白自己并不是冷得發抖,而是燙得發抖。奧爾嘉的魔鬼身材移動過來,她的眼睛狐媚得如夜湖之月。奧爾嘉問:“可不可以給我你的手機號碼?”

那個晚上,他確信奧爾嘉在三個男人中只注目他。這并非完全是錯覺。

完美的夜宴,如果桌上每個人都覺得暗自有收獲,鄭坦如今只不曉得薰子高興的是什么。薰子明顯特別高興,她在晚餐結束時捂著心口說:“我特別高興,謝謝你們賞光?!?/p>

這夜晚唯一令鄭坦感到反感的瞬間是他和時杰回到北京飯店,時杰在步入賓館大門前意猶未盡:“那個烏克蘭妞太火爆了,鄭坦,忘了要電話號碼,應該把她帶到酒吧街去好好再喝一場!”

鄭坦明白奧爾嘉是個舞女,一個憑姿色在中國人的城里撈金的斯拉夫女人。然而,他有一種熱烈的執拗,他愿意想象奧爾嘉是個正派女子。

十一

“好了,大家都看完《了不起的蓋茨比》了吧,誰先說說這是個什么故事?”鄭坦老師走進教室,站在講臺后發問,一邊用白紙扇風,他走得額頭冒汗,他從不遲到。

如今的隨想課已進入師生彼此心照的快車道,有時候問答過程跟方程式賽車似的,不但快,且你逼我趕。大家都期待投入這種一周一回的眼界游戲。

“老師,這無非是一個花花公子的故事?!币慌Q。

“是么?你眼睛里只有派對吧?”鄭坦嘲弄,顯得不太禮貌。

“老師,一個情感故事,愛情,偷情,背叛,以及逃逸?!?/p>

“老師,與其說這是情感故事,不如說是金錢和欲望的故事?!?/p>

“老師,愛情就像油菜花。沒人對花感興趣,人感興趣的是菜籽油?!?/p>

“嗬嗬,有點意思。”鄭坦老師咧嘴笑了,“請問諸位,蓋茨比了不起在哪里?”

“蓋茨比了不起在哪里?這問題好大!”宣稱“花花公子故事”的女生忍不住抱怨。

《北京一夜》的歌詞,有一句是這樣的:“One night in Beijing……”

奧爾嘉在夜的涼風里站在北京城的國槐樹下,她打了鄭坦手機,告訴他,她在他賓館門外。

鄭坦的心狂跳,他迅速沖進盥洗室洗了臉,把錢包塞進牛仔褲口袋,坐電梯下樓,推開賓館旋轉門。魔鬼身材的年輕女人對著他微笑:“在北京,我們只有今晚?!?/p>

“要不要……要不要我叫上袁時杰一起?”鄭坦脫口而出,可奧爾嘉嘲弄的目光看得他臉紅了。

他四處張望,以為會看見謝老板的影子,可是,謝老板當然同這事無關。明擺著了,一個年輕風騷的白女郎找上你了,你怎樣?

“我們去酒吧?”鎮定下來的鄭坦對奧爾嘉微微一笑,他瞳仁中映出奧爾嘉的眼波。

“喂,不要浪費時間?!贝┲ぱ澴幽_蹬高跟鞋的女郎笑著睥睨鄭坦。

鄭坦像敗下陣來的斗雞,稀里糊涂跟奧爾嘉并肩走進了賓館大堂。要不要在大堂酒吧坐下喝一杯呢?他剛動這腦筋,奧爾嘉已經站到電梯前,對著打開的電梯門問他:“幾樓?”

打開房門,走進房間,鄭坦感到不真實的漂浮,奧爾嘉用高跟鞋的后跟輕輕把門踢上,手里手袋飛出去,落進沙發。她的長發散發香波,她的溫暖氣息圍繞住鄭坦。

“為什么?”鄭坦絕望地問。

奧爾嘉似乎沒聽見他的發問,她靠近來,同鄭坦差不多一樣身高,誰吻誰都不用低頭或抬頭……她先倒向他,他被動地摟住了曼妙的細腰。

“那么,換一種問法:蓋茨比愛誰?”鄭坦對著一群女生和幾個男生發問。他感到嘴里苦澀。

“蓋茨比愛的自然是黛西嘛!”

“是嗎?他愛黛西,也許,在他還是個年輕軍人時;后來,在他的豪華府邸里,在金色派對的香檳酒汁里,他愛的還是原來那個黛西?”鄭坦不曉得自己講不講得清某種微妙的區別。

不過還是有人聽懂了,有個常常保持沉默的女生說:“老師,黛西已經不是原來的黛西了呀,如果我是蓋茨比,我看得清的。我如果還愛她,只不過是慣性?!?/p>

“但是,蓋茨比不能不愛下去!”一個酷酷的聲音飛起,是閻汶拋出這么一句。

每個人都是從張三認識李四,從李四再認識王五。人和王五投契,會不會感謝張三?人要是吃了王五的虧,會不會連張三都怨恨?

黑夜的尾巴是早晨,早晨奧爾嘉還在眼前,她快快活活把自己打扮成黃鸝鳥,給鄭坦一個擁抱,打開門,走向未來。她的未來并不光明,但這不光明卻和鄭坦絲毫不相關了。鄭坦從此沒再見過她。

三兩年后,鄭坦得知袁時杰因為泄露商業機密給奧爾嘉,而被開除公職。奧爾嘉被沒收非法獲利驅逐出境是件小事,她本不屬于這里,可怕的是時杰再次永久性地崩潰了。他父母終于下決心送他進了治療他那種心理疾病的地方。鄭坦不敢去探望他,唯一的自我安慰是他絲毫不曾曉得奧爾嘉同時杰的來往,僅此一點,他才免除良心的責備。

謝老板幾次三番慨嘆袁時杰的命運,他坦言時杰給過他蠻大的幫忙,他甚至向時杰如今居住的醫療機構捐了一小筆錢,拜托他們看顧時杰。謝老板也感嘆奧爾嘉,他說:“這姑娘人不錯的,薰子教了她很多,當她是閨蜜,可惜她運氣一直好不起來?!?/p>

鄭坦如果能像謝老板一樣感嘆得出來就好了,心里一些燙燙的黏稠東西需要嘔凈。但時杰和奧爾嘉都曾同自己親近,他無法一吐而盡,只好“既來之則安之”地讓未收口的傷痕留在原來的地方,付之于歲月。

在年少高考時,鄭坦沒看出挺拔神駿的袁時杰是這種破敗的命。時杰的任何感情或欲望都接連不斷地摧毀他,他就像是一個堆起來的雪人,無論怎樣都要融化。

在親近奧爾嘉的短暫時刻,鄭坦也想不到美貌只會帶給她挫敗和嘲諷。她在中國人的城池里混跡很久,折損了寶貴的青春,卻落得空無一物被趕回家鄉。

鄭坦所見的人中,謝老板一家是個特例。他們仿佛受神靈護佑,一路進取一路凱歌,一道道商界幽門為他家打開,新的機會總是眷顧他們。謝家開始大規模投入住宅區規劃和建造,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買賣。

一句話:謝老板發了。就像吹氣泡,速度很快。

“閻汶,你解釋一下,為什么蓋茨比不能不繼續愛下去?”

教室安靜下來,男女學生都好奇地望著閻汶。

“蓋茨比愛黛西嗎?年輕軍官和年少閨秀,當年其實就不般配,蓋茨比除了一身軍服,就是個窮小子。他愛的是他的美國夢吧,從海上弄來不義之財,改頭換面,自成豪門,然后把黛西作為象征物奪回來。這種建功立業的人心,到處都一樣。”閻汶不屑一顧。

鄭坦覺得不忍心,于是說:“不過,蓋茨比畢竟與眾不同,要不菲茨杰拉德為啥要說他了不起?”

“是‘了不起,他愛自己比較深,肯為自己吃苦頭,不吝嗇金錢。聰明人是不會被錢困住的,他們能利用好金錢為自己鋪路。不過,蓋茨比愛的肯定不會是這么個自私懦弱的黛西,他愛自己,他太愛自己,以至于不肯修改他自己為自己定下的人生腳本。他一定要按自己的腳本塑造好自己?!遍愩氲恼Z調有點苦毒,辛辣尖利。

“閻汶,你這些看法是從哪里來的?沒在網上查找吧?”鄭坦好奇。

“老師,這倒沒有。如果有點偏激,請原諒?!遍愩腈偠ㄗ匀舻匾恍?。

十二

鄭坦當年沒刻意去看明白謝老板或謝老板的母親吳太,謝老板和吳太對他而言,都歸于一種善意的存在。不過這并不妨礙他努力去看明白這大城活躍著的其他紅人和外來者。時間常常對善于觀察的年輕人富有褒獎性。他看清了別人的舞步,心里有了譜。

鄭坦為南邊的雜志工作六年之后,改換門庭當上英商四十八家集團駐滬副代表。為英國人工作五年,他順利拿到了英國簽證,重新擁抱校園,留學英倫。

鄭坦為了袁時杰的事前去拜訪過謝老板,謝老板鄭重其事,還通知了母親吳太。

依舊是在那座白樓,在二樓謝老板辦公室,謝老板母子同鄭坦一起為袁時杰做了一番設想。

“小袁幫了我們很多忙,”吳太開門見山說了這一句才拿起茶壺,往鄭坦茶杯里沏茶,“如今看看我們哪里幫得上他吧,真可惜,天災人禍躲不過。”

“他自己搭上奧爾嘉的。”謝老板加以說明,“我調查了一下,他第一回見到奧爾嘉,你我都在,他倆沒搭訕。后來,他來我們餐廳吃飯,又見到奧爾嘉,他一次次送花,一次次到后臺去,有幾回我也看見過的。我不能干涉這種事,我只能當成沒看見。出了事,我才問了維克多。維克多說時杰是個瘋子。人一旦沾在這種事情上,瘋了也正常吧。倒霉的是他倆犯了法?!?/p>

鄭坦點頭。吳太說:“對小鄭我們不需要解釋,小鄭了解我們??纯次覀兡軒褪裁疵Γ覀儽M力,不怕花錢?!?/p>

那時,吳太已不怎么在意徐家匯那個餐廳,現在謝家生意變了,如果你視野趕得上這大城的變化,你會明白謝家成了應運而生的房產商,且是順風順水的那種,謝老板背后據說有日本財團的影子。很多人看他,既看見那撮明顯的仁丹胡子,也看見他的笑容染著日元那種務實的淺黃色。他是薰子的老公嘛!薰子穿著和服活色生香地參加各處宴會,讓她夫婿帶上了神秘的東洋女婿色彩。

鄭坦完全相信大紅大紫的房產開發商能幫上時杰。時杰的前老板也對他不錯,私底下據說也松寬他的,但當官的終究屬于甩手派,不可能露出形跡。救援時杰,也真只有靠吳太和謝老板,他們方便些。鄭坦有心無力,沒錢也沒權力。

“如果謝老板在英國方面有任何設想,請不要客氣。我目前在英商四十八家集團還能辦些事情。”鄭坦只能說說這個,但謝家暫時跟英國沒生意往來,也沒此類計劃。

“小鄭你是老朋友;時杰也是好朋友。你放心!”吳太說,說完站起來告辭,她實在事務纏身。

鄭坦同謝老板談完時杰,心里依然藏著點情愫,他問謝老板:“維克多還在城里?那么,奧爾嘉真已被驅逐出境了?”

奧爾嘉已經回到了基輔。

謝老板手機里正好有張奧爾嘉在基輔圣母升天大教堂門前拍的近照,他打開手機讓鄭坦看。鄭坦看見一個有點顯老了的烏克蘭女人,他不太敢相信這就是奧爾嘉,奧爾嘉在他記憶里是一具雪白的完美軀體,覆著深棕色的波浪長發。

自然,謝老板和吳太的任何努力最終也都付諸東流。時杰是有病根的人,老婆因為奧爾嘉的曝光同他離婚,他崩潰了,照醫生的說法是好不容易維持著的平衡徹底崩了。這過程不可逆轉,時杰的余生要在那種地方度過了。

謝老板特意給已買了機票準備啟程去劍橋的鄭坦打電話,告訴他時杰的結局,并勸他不必去看望時杰。

“小鄭,想開點,這是命運。你去了徒增傷感,萬一他認出你,他心里更難受。你一路平安,倫敦我有親戚的,有事你還是找我,我至少能給你些資源?!敝x老板也像在寫一篇文章的結尾,他說,“多謝你一直以來對我家的支持幫助,我家小弟不太懂事,如果他有些讓你不舒服的舉止,請多多諒解?!?/p>

鄭坦在電話這頭難受了一下,既為時杰,也為流逝的青春。他對謝老板說:“替我問候吳太。等我學成回來再見!”

到了英國,他很快忘懷了他在中國東部大城的生活,完全被一種仰慕已久的文明狀態折服,猶如從大?;厮莸降锶サ孽q魚,與強勁逆流相拼,為融入新天地竭力改變自己的習性,培養學習新的感受。

有時短暫回望過去,他覺得那是一個持久存在的夢境,夢境里的人變得不真切,越來越遙遠。不過,劍橋班里有個俄羅斯女郎,她的長相令鄭坦驀然回想起奧爾嘉。他請這俄羅斯女郎喝過一回咖啡,發現她和奧爾嘉完全是不同的性情。

從國內到劍橋念書的同學們很多和鄭坦差不多年紀,這已不是求學的年紀,他們和鄭坦一樣,帶著那種完成夙愿的幸福感站在古老的學府草坪上。但凡和夙愿沾邊的,難免都帶心酸和傷疤,同齡學生們嫉妒鄭坦:鄭坦無牽無掛。

鄭坦并非主動安排自己的無牽無掛,但他無法抵擋當一個誠實人的熱望。再往深里想想,其實誠實本身不是一種吸引人去為之犧牲的美德,很多顯得誠實的人,其實是無能力背負歉疚或自責。

因為同奧爾嘉干柴烈火般共度了一夜,鄭坦的心一半是艷遇的宿醉,一半是絕望的懺悔。

從北京回到東岸大城,他沒透露什么,卻漸漸同女友疏遠。他帶著令女友莫測高深的友愛脫離她的現實,她也許從沒弄明白過他的問題。好在這段感情并沒建立起太多共同據點,撤離有傷感有徘徊,但沒遇到真正強勁的抵抗。

在那之后,鄭坦重新安排了生活的重心,有明確目標:去英國念書。

那是鄭坦個人生涯一個偉大的轉折時期,不是文化復興,而是啟蒙。他后來始終記得自己學生宿舍的窗景:近處是榛樹林,遠處是河流和教堂的尖塔,無論陽光燦爛的晴天還是煙雨朦朧的濕日子,一切歷歷在目,既有來龍,又有去脈。鄭坦對自己的過去現在及將來,越來越看得顯明,好比弄懂了一本經文。

至于寒窗苦讀之后為何沒留在歐陸而是回國,這包藏著另外一個冗長且難以解說的故事,無法簡單陳述。對于鄭坦,他并不遺憾,他歷來愿意順從上帝的安排。

劍橋對于鄭坦,正如劍橋對于一百多年來無數求學的中國精英,是人生中一種澄明的高潮。他回來本城,再入工商界服務,五年后結婚,新娘是他回國后在英美同學會認識的,但她不是留學生。

鄭坦離開徐家匯的酒店無窗房之后,有些意興闌珊,沒轉場到其他街區漫游,他回父母家住了一小段時間。

父母老了,好比他們家陽臺上耐旱的蘆薈,澆太多水反而會出事,不理會它,它反倒旺盛持久。父母對散漫游蕩的兒子,說不出什么責備或期盼的話,就是努力做點好菜,讓鄭坦大口大口吃下去。

鄭坦把老父攙扶到陽臺邊大太陽里,讓他望望遠。他想起如今行動不便的老父從前是個烹飪高手,只要把有生命的東西放到他面前,他就會琢磨出怎么做這些東西才好吃。

鄭坦早已不饞,他在吃上有嚴格的自律。不過,攙扶著父親,他不由得回想起幼年那鍋栗子紅燒肉。印象里,既不是棕黃栗子饞他,也不是顫悠的豬肉饞他,是陽光斜射進窗戶,落在肉湯汁上照亮的金棕色油花讓人念念不忘……曾幾何時,鄭坦覺得這油花是幸福美滿生活的代表。

父親不善于行,思緒卻是最自由飄逸的。他嘟嘟噥噥對兒子說著從前說過的故事:“看下面那棵開黃花的欒樹!我小時候在無錫住過的院子里也有一棵吶!到了傍晚,樹上落滿黑烏鴉,淡金黃花里扇動油亮亮黑翅膀。那年秋天國民黨軍隊過無錫,軍部就借了我家房子(我們都到隔壁擠著),副官嫌烏鴉聒噪,出門對著欒樹樹冠就是一槍。才一粒子彈,掉下三只死烏鴉?!?/p>

“烏鴉可真多!”鄭坦照每次聽都會感嘆。

“國民黨軍隊可不是烏鴉。紀律嚴明,很安靜,見了我們打招呼。部隊開拔前把房子打掃得干干凈凈,付租金的大洋放在八仙桌上,只多不少。唉,我還記著呢!”老父親說得高興了。

“阿爸,那時候你還是一小孩,光顧著看鳥行了,看什么大洋呀!”鄭坦笑他。

因了父親的故事,隨想課上,鄭坦老師問學生:“你們老跟我強調那句老生常談‘錢不是萬能的,沒錢是萬萬不能的,好吧,今天我們兩代人談談錢,我問大家一個傻問題:愛情和錢到底哪個更重要?”

拋出了問題,鄭坦伸手摸摸墊在屁股底下的毛巾毯,毛巾毯柔柔的,讓人安寧。

“這算什么問題呀,老師!”曾表示不愿對自己心慈手軟的女生立刻接嘴,“愛情應該和金錢手挽手結伴而來,他倆是朋友,不是仇人。”

“我靠!”東北男生大喊一聲,捂住額頭。

“確實不能找沒錢的男生談戀愛?!焙芏嗯哉Z,“設定一個目標就不會吃虧:我只和富人談愛情罷了!”

“好呀,很好。你們可以找大叔找老頭?!编嵦勾笮?,“年輕人里只有富二代符合你們標準,不過,錢不是他掙的,說不定他還敗家?!?/p>

“管不得,老師,”愿意愛情和金錢手挽手而來的女生撇嘴,“我不相信未來,只相信自己的眼睛?!?/p>

鄭坦想起了閻汶,他尋找閻汶。閻汶的聲音不是很有力,她說:“愛情不是勞保用品,上帝不會賜給每一個人的。如果他賜給了我,我不會在乎貧富的。不過,沒必要制造對立,不損傷愛情的錢,能爭取的,我也需要?!?/p>

“你這是偽命題。”有人不喜歡閻汶的話,“老師問的就是對立的情況:愛情早晚死路一條,沒錢的愛情當場橫死。”

教室里響起笑聲和掌聲,鄭坦也笑:“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好吧,姑妄言之,姑妄聽之。”

十三

記得是在忙完他父親的葬禮之后余下的春天里,鄭坦才又預訂了城里的賓館無窗房,重新開始他對于這個大城的探尋。

如今,父親不在了,鄭坦有點著急,覺得自己依舊童稚,不具有足夠的智商和情商參透他自己處身的世界。鄭坦急于要自己真正成為成人,不要再余留任何形式的幼稚。盡管那些剛升了一個年級的學生們把他當成某種形式的引路人和先驅,鄭坦仍不能無視自己時常發作的浪漫狀態。

學校里已沒有任何臺灣籍的老師,那種臺灣腔調的國語隨風而逝,只殘存在其他師生們難得的幻聽之中。

許小賜不再是個老師,她從布拉格發明信片給前同事和前學生們,祝賀明媚而短促的春天正染綠黃浦江邊這大城。鄭坦也收到她的明信片,是布拉格老城廣場和提恩教堂的廣角照片。許小賜留言說:祝鄭老師依舊從年輕人的臉上看見早春的綠葉。

鄭坦并沒有給許小賜郵寄什么東西,許小賜甚至沒留下固定地址。他在微信上隨時可以和許小賜交談,他想了想,在地鐵上把那條藍底白紋的毛巾毯放在膝蓋上拍了照,傳給許小賜:毛巾毯是好東西,隨時可以用,它給我柔軟和溫暖的感覺,我在父母家洗衣機里清洗這塊毯子。

鄭坦忍不住設想許小賜的生活。他覺得許小賜的人生有歷史長長的投影,也許她的無奈正是她的財富,她比較容易理解自己的現實。

隨想課已經獲得很了不起的初步成功,新學期伊始鄭坦試圖和這批對隨想課有好感的學生談判,看看拒絕閱讀的一代能不能拿起書本。

出乎他意料之外,簡直令他驚喜:學生們無抵抗地答應購買并逐章閱讀《日瓦戈醫生》中文版。

每周的隨想固定到一個人的命運上,不但是日瓦戈醫生,大家同時將拉拉和東尼婭的悲歡納入年輕的心懷。學生們把小說的主人公當成了活生生的人物,深入到時間和空間的幽深罅隙去……

閻汶被學校聘為勤工儉學辦公室的秘書,一邊上學,一邊在教員辦公室履行勤務。鄭坦的教學大綱現在由閻汶根據他的口述代擬,他每節課的咖啡也是閻汶記住了端來講臺上。鄭坦覺得許小賜很自然地傳遞了一些人文傳統給閻汶,閻汶則非常愉快地向大家展示她學習了許小賜的言行。

一切都在春風里以令人愉悅的方式進行,日子如水流般順暢而潤滑,不需要人做什么吃力的動作。

法國梧桐樹開始掉落積年的懸鈴果,這些黃綠色的圓果子落在人行道上立刻碎成細末,那都是戴著毛球冠的種子,只要風來,便到處飄揚。

鄭坦在地鐵上打開雙肩背包,掏出自己的記事本,在經過人民廣場站時,他抬頭深吸了一口氣,這里正是大城城區的中心,他以紅色筆芯寫道:The mission is over.

考察這大城的任務終于完成了,鄭坦一切有關這城市地理和歷史的繁雜瑣細的疑問基本都得到了解釋和體驗。回首自己虛度的長長歲月,如果還有無法釋懷的,都和這城市本身的狀況無關了,剩下的只能是他的靈魂特有的心病。

鄭坦感到一種久違的輕松,這輕松是童年時買了魚皮花生和冰磚鉆進后院鳳仙花叢的輕松,是當中學生時體育課裝病獲準回家后跑進新華書店的輕松,是大學里帶著僥幸甩掉了舞會上搭識的不良女生的輕松,也是想起袁時杰感到憂傷卻不再強迫自己再見他的那種輕松。

鄭坦意識到自己是一個adult了。一個成人,知道不再責怪他人,也不再肆意苛求自己。

他下決心告別這個城市四通八達的地鐵系統,買一輛屬于自己的車,車可以成為他半個家。他覺得最后一回地鐵之旅可以去見見那個在白樓里上班的蘇蘭,再看看謝老板造的白樓。他察覺自己依舊牽掛有謝老板的那段舊時光,或是因為這道冗長而苦悶的“應用題”,他沒有完全寫上無可商榷的標準答案。當然,可能根本就沒所謂標準答案吧。

肩頭依舊搭著有點陳舊了的毛巾毯子,戴著藍色棒球帽,鄭坦推開了白樓的玻璃門。很巧,蘇蘭在樓里,今天是她的工作日。她還記得鄭坦,她對他露出平易的笑容。

“你來了?虧得我的工作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工作,否則如今時代誰有空在上班時同你聊天?”蘇蘭打趣說,“是來喝舊口味咖啡的吧?你瘦了?!?/p>

鄭坦輕松地笑笑,他感到幽默感潮水般涌向心頭:“我總覺得自己的分身滯留在這樓里,今天我來把它收回去。以后就不會來打擾了?!?/p>

蘇蘭扭頭看他一眼,這一眼有些嫵媚,令鄭坦心生一動。蘇蘭和留在他心里的印象有明顯區別,原先的蘇蘭不就是個穿著套裝有些蒼老的中年婦女么?怎么相別數旬,她反倒年輕些豐滿些,也有女人味了呢?想必是因為這春天這春風這春心蕩漾的時辰?

咖啡香噴噴送上桌頭,蘇蘭同鄭坦笑吟吟點頭:“正想告訴你呢,前些日子,謝老板來過城里,雖然沒來這樓,我倒見了他,還同他合影了呢!”

“是么,我看看!”鄭坦渴望看一眼謝老板如今的樣貌,好像僅僅從他的表象就能瞥見真理。

蘇蘭掏出手機,翻了一會兒,把手機遞過來:屏幕上她和一個陌生的老頭站在一起。

“這不是謝老板。”鄭坦笑道。

“是,這是謝老板。”蘇蘭肯定說,“喏,再看看,這是謝老板的太太。”

鄭坦一看,瞪大了眼睛,照片上吳太和這老頭并肩而立。

蘇蘭微笑著翻動屏幕,是了,綴著仁丹胡子穿大駁領西服的“謝老板”終于出現了,不過人是這人,衣服卻不是那衣服了。沒大駁領西服,這人穿著休閑夾克,比鄭坦印象中老些,氣勢衰敗些,不過正是他。

“薰子和謝家二兒子沒一起來?”鄭坦問蘇蘭。

“要告訴你的新聞就是這個?!碧K蘭笑了,“你看這張照片。”

照片上謝家二公子和薰子站在一起,他大哥和另一個臉容有些熟悉的女人站在邊上。鄭坦凝望了一會兒,驀然記起這女人是曾在這間如今的咖啡廳里辦過公的女雇員張曉敏。

“薰子可不是謝家大兒子的老婆喲!”蘇蘭笑了,“現在很多人都曉得了從前的故事,他家也不忌諱了。當年薰子只是他家雇來的日本女雇員,跟老大假扮成夫妻。謝老大的老婆是這個?!?/p>

張曉敏?她當年就坐在辦公室成天看日本女人扮成她老公的老婆?那可是不得了。

“薰子前幾年嫁給了謝家老二。”蘇蘭笑道,“還好,結局挺圓滿的,不是么?”

“等等!”鄭坦忽然驚呼一聲,“讓我再看看那個老頭兒謝老板!”

蘇蘭撤回手機,嫵媚地對鄭坦笑道:“喂,不該知道的事,還是不知道好!”

“真是他?!”鄭坦覺得四肢百骸都通暢,標準答案浮現出來了。

“喂,你覺得人世間最大的樂趣是什么?”蘇蘭眨巴著眼睛問鄭坦。

鄭坦覺得此時此刻特別特別能理解蘇蘭的問號,他甚至覺得蘇蘭因此有了別致的吸引力,頓然從平庸中年婦女中區別出來。他笑看她:“人世間最大的樂趣,大概就是‘活久見。我們可以靜靜等待答案,真正的答案總像冰山一樣,會慢慢漂到你眼前,讓你瞪大眼睛。什么都不必再說了!”

回望那參悟不透的騰飛年代,潮水退去了,只剩下赤裸裸的礁石。

最后一個賓館之夜,鄭坦放棄手機小小屏幕,在建國賓館豪華的商務中心打開電腦顯示屏,從網絡中找出當年那位主管大城房地產、兼管城市公共服務業的副市長的新聞照片,打量此君神態。

如果他認識的謝老板把仁丹胡子剃掉,倒和此君有幾分相似的。

那么,吳太到底曾是個寡婦,還是假扮了寡婦?這還有點讓人好奇。

隨想課上,《日瓦戈醫生》已按章讀完了,老師鄭坦想總結一下,他隨口問一個問題:“你們看完書,對哪個主人公的印象最深刻?”

他滿心期待著回答是“拉拉”和“日瓦戈醫生”,或者“東尼婭”,卻聽見好幾個女生說“科莫洛夫斯基”。

鄭坦老師莫名驚詫了。

“為什么是科莫洛夫斯基呀?”他有點絕望地問。

學生們紛紛竊笑,只聽閻汶的聲音揚起:“老師,為什么不能是科莫洛夫斯基?滿世界都是如此這般的成功人士嘛!難道要我們重復日瓦戈醫生的悲劇命運?”

【責任編輯朱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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