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熱的東風

麻雨潔

對于大多數航天人來說，能來一次中國航天的啟航之地——酒泉衛星發射中心，是畢生的夙愿。我有幸，在2020年的初秋時節來到這里。

位于內蒙古額濟納旗的酒泉衛星發射中心，對于我來說并不陌生。我是一個土生土長的內蒙古姑娘，我的家鄉距離神舟飛船的著陸場四子王旗僅有不到200公里的路程，小時候，每當電視上播放神舟飛船的消息時，我都格外關注，也正因如此，我知道了“酒泉”這個名字。如今終于來到這里，我竟神奇地有種回家的感覺。

上午11點從北京出發，經蘭州轉機，下午4點多才抵達嘉峪關機場。在嘉峪關上空透過小窗向下望去，是沙漠瀚海和無垠的戈壁灘，飛機分明在飛行，卻仿佛靜止于空中。只見茫茫戈壁、黃沙橫亙，綿延于無窮的天際，那種粗獷豪邁、雄壯遼闊，給我心頭以深深的震撼！這里遠比高山更雄偉，比大海更深邃。

又經過4個多小時大巴車的顛簸，終于到達東風航天城時已是月上中天。此時的航天城安逸、靜謐，遠離城市的喧囂，只聞蟬鳴陣陣。夜空也十分干凈，那一顆顆星子熒光閃爍，仿若近在咫尺。我已許久不曾看到這樣純粹的星空了，那一刻，竟仿佛回到幼時，夜晚，奶奶帶著我坐在涼風習習的鄉村小院，一抬頭就見滿天星斗垂掛眼前。那些不知名的星依然像過去那樣安靜地懸掛在夜空，時間也好似從未變化。

去點號的那天，天剛蒙蒙亮就出發了，交通工具是那種老式的硬座火車，咣當咣當咣當……速度慢得很。順著鐵路前行，每過一段距離，就會看見成片的綠洲，起初我不以為意，漸漸發現，這些綠洲生長得極有規律，每十幾分鐘，就會遇到一個，這時火車就會停下來，拉上綠洲里的人繼續前行。

和車上的人聊天后得知，這里本就是茫茫戈壁，有一句老話“天上無飛鳥，地上不長草；千里無人煙，風吹石頭跑”說的就是這里。后來國家為了發展“兩彈一星”事業、建設導彈靶場，不少從朝鮮戰場上下來的士兵來到這里搞建設，這一個個綠洲就是他們當年為了修鐵路、建靶場經年累月戰黃沙、植綠樹的成果。從此，原本連胡楊都難以生長的荒漠戈壁，有了生命之綠。而如今，戈壁上有綠洲的地方，就有點號兵的守護。

到61點號時正是一天中日頭最足的時候，這里僅有的6名戰士早早就在烈日下等著了，看到我們，一個個都通紅著臉迎上來。老班長王曉歡說：“小伙子們從早晨就盼著啦，你們能來，他們比過年都高興。”

也不怪他們這么熱情，生活在點號里的士兵一年到頭也難得見到幾回生人。出門就是滿地黃沙，翻過山頭就很有可能再找不到來時的路。無論嚴寒還是酷暑，不管狂風還是暴雨，巡道、檢修、清沙，每天重復著相同的工作。有時戈壁上狂風大作，風沙打得人臉頰生疼，眼睛都睜不開，站也站不穩。風小時清好的鐵路，很快又被黃沙覆蓋，戰士們就不得不從頭再來。時間久了，每個人手上都長滿了一層厚厚的老繭。

副班長許海楠是一個高大的西北漢子，由于常年生活在隔壁沙漠中，風吹日曬使得他皮膚黝黑。他是去年初來到61點號的，日常工作就是巡道。每天清早從點號出發，來回18公里的巡道之旅，一人一鍬一背包，獨自走在望不到頭的鐵道邊，沒人和他說話，也沒有人同行。我們跟著他一起體驗巡道的過程，只走了兩公里就被戈壁上毫無遮擋的烈日曬退了回來，可他卻說，這都不算什么，刮風的時候才要人命！那時得用繩索連著人才能保證不會迷路。在這茫茫戈壁灘，一旦偏離了方向，就可能再也回不來了。即使工作如此艱苦，他卻很樂觀，“工作總得有人做。雖然有時也會感到孤獨，但路上我會唱歌給自己聽，時下流行的歌曲我都能哼兩句，這么一路走來，也就沒那么難熬了”。

要說61點號和其他點號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那就是在點號門口有一口大大的儲水箱，樹木也不比別處高大茂盛，因為這里是戈壁上為數不多的幾個沒有水源的點號之一。戰士們的日常生活用水，只能通過火車運送過來，洗衣洗澡都得節省再節省。老班長和我們說，這里的自然條件就是這樣，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上級也曾組織力量來為沿線打井，其他點號都相繼有了水，可這里卻一試未中，打井隊長不服氣，說打不出水來就不要工錢了。然而卻屢試屢敗。離開這里時，隊長流著淚說：“對不住兄弟們，這里簡直不是人能待的地方！”

艱苦的環境并沒有嚇退一代代堅守在這里的點號兵，他們用節省下來的水澆灌樹木，硬是開辟出一片難得的綠色。這里的沙棗樹雖不及別處那樣高大，可結出的果子卻比任何地方都甜。

也許真應了那句話：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點號里的戰士也都格外樂觀上進，戰士葛富去年通過自學考上了航天工程大學，我們到的時候他正準備收拾行囊去北京上學。他說，將來完成學業，還想回到成就他的戈壁灘，痛痛快快地干一場！另一名00后小戰士胡善毅也說“我要以他為榜樣，爭取也能考上！”。

“只有荒涼的戈壁，沒有荒涼的人生”，這是這條鐵路的守護者們常說的一句話。在61點號，我真切看到了點號兵身上那種頑強奮發的精神。他們視航天事業如生命，扎根戈壁，奉獻青春，猶如戈壁上常見的植物——駱駝刺，在沒人看到的地方，努力朝著有水、有陽光的地方生長。

一次東風之行，一次心靈的滌蕩。

我從不知道，在大漠戈壁深處，我國唯一一條軍管鐵路蜿蜒前行，每當列車安全駛過，點號里的士兵都會整齊列隊，對遠行的列車敬一個莊嚴的軍禮。

我從不知道，在荒涼如斯的戈壁上，有一種活潑的小動物——沙漠蜥蜴。小家伙幾乎與黃沙融為一體，不仔細看很難發現，而當你真的發現它們的時候，這些謹慎的小家伙也早已經發現了你，它們行動敏捷，嗖一下就從你腳邊溜走，又與戈壁融為一體，再難尋到了。

我從不知道，在東方紅一號衛星升空的地方，沙土是那么細膩。風卷輕沙，50年倏忽已過，曾經功勛卓著的塔架雖已銹跡斑駁，卻依然挺拔屹立，凝望著每一次壯麗飛天。

我從不知道，在每一次航天員出征的載人航天塔架下，有一棵燒不死的小樹，名叫“樹堅強”。它一面繁盛，一面枯萎，每當執行發射任務時，都會被點燃一次，但來年春天，它依然以自己的姿態頑強生長。

我從不知道，在東風革命烈士陵園里，聶榮臻元帥豐碑后的那一座座墓碑，像一個特殊的兵陣一樣整齊排列。每一座墓碑都有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這里的每一個英靈都忠實地踐行著“死在戈壁灘，埋在青山頭”的雄壯誓言。

這里曾經荒無人煙，是生命的禁地，如今卻片片綠洲，無限生機。無法想象，每一次火箭騰飛的背后，有多少科技工作者晝夜不停地測試、驗證；也從不曾想過，那些為每一次火箭發射提供能源保障的人，可能從未去過現場看一次火箭發射。在這里，每一個人，甚至每一棵樹都有自己特定的位置，他們堅守在屬于自己的崗位上，平淡、不平凡。他們燃燒著自己，點燃了中國航天。

這如火的東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