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凱
細數一下,這應該是我第三次參加賀照田老師“陳映真文”{1}的討論。第一次是2018年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與會者很多是所里長期研究臺灣文學的同事,討論集中于對陳映真思想歷程的解讀。如果沒有記錯,我當時就對作者在論文題記中所言——“本文剛寫出草稿,就有朋友指出:文章講的是臺灣作家陳映真,實際在處理的卻是大陸當代史”——印象深刻,不僅因為它特別符合我對論文的閱讀感受,還被論文本身那種富于靈感的思想史研究方式所深深觸動:一種迂回而參差對照的交叉視野如何能激發出對兩種身處異境卻高度相關的思想狀況的有效賦形和反思性把握。第二次是今年(2021年)一月份在線上舉辦的“歷史巨變中的人文學探索”討論。余旸提交的論文《從“反思自我”到“理想主義重構”兼及理想主義重構的當代可能性——以賀照田“陳映真文”為討論中心》鮮明地把“理想主義重構”從涉及“一個人,一段歷史”的歷史性論題拉到了今天的現實語境中,從其個人觸動出發提出如何把當年陳映真“重構理想主義”的嘗試轉化為今天的現實批判資源,揭示出在當今語境下重新激發“理想主義”討論的必要與可能。這其實積極回應了賀照田當年寫作“陳映真文”以及一系列相關研究時蘊含的期待——“希望通過我的研究,能使一些大陸思想者把大陸一些歷史與現實問題的理解與思考,和陳映真當年這些思想、實踐探索關聯起來認識”。經由一月份的討論,尤其是這個討論的構成有意打破學術界、知識領域的學科界限,將當代眾多從事社會實踐的青年所遭遇的問題、難題納入議題和討論中,這就使得“陳映真文”這樣一篇“寂寞”的文章所包含的當代性能量被大大激發出來。當“理想主義重構”不僅是一段歷史,不僅是歷史中曾經發生的思想狀況,它同時甚至更應被視為今天迫切需要面對的現實思想課題時,它的“原理”的一面、“歷史”的一面、“認識”的一面、“實踐”的一面就不能被割裂、分別地看待、處理,而要置于一個熔爐中檢討、錘煉。
不過,當“人文知識思想再出發”的討論轉向直面當代“理想主義”的討論時,很多人(包括我在內)或許會有一種不適感。畢竟,“人文知識思想”的反思還是植根于自己一向從事、熟悉的知識工作領域中,而當代“理想主義”的命運和困境這一論題則跨越至整個當代社會以及精英、民眾所普遍置身的思想、精神、意識處境中。何況“理想主義”這一說法在今天的日常語境中已變得相當陌生、突兀,以至于人們更多把它視為一種書本上的意識形態而遠離自己的生活實際。因此,這次“理想主義”討論最大的收獲在于大家共同確認了當代思想、精神狀況既是每個人的自我構造、成長的前提,也是我們從事的知識工作的前提,還是一切社會實踐性工作獲取價值、方向的前提,而這三者間的互動、統合、相互支撐迫切需要這種擺脫了被固化的“理想主義”作為動力和原點。如此“及身的”理想主義不再是“不切實際”“(空想)烏托邦”“神話”的代名詞,而是生活、社會實踐和知識工作中的必需品,是我們的“鹽”。正因為它是如此必要、內在,所以它的存在形態須是如鹽入水式的,它無法以口號、號召的形式存在,而是被生活、精神的切實困境所渴求,它只能被溶化在有品質的實踐性探索和知識工作中。同時,這些蘊含著理想主義因素的實踐性探索和知識工作一方面需要被及時、充分地看到,也迫切需要被檢討。這意味著,理想主義不僅是一種動力和引導,也構成一種批判視野。事實上,賀照田的“陳映真文”就是把陳映真“理想主義重構”的思想和實踐努力變成了批判、反思當代思想的認知資源。這樣一種認知上的努力,或者說,在歷史認知和思想方法上的“理想主義”式探索正是在時代狀況下重新調動、激發理想主義的一種看似迂回實則根基性的工作。
事實上,三次討論前我都會把“陳映真文”仔細重讀一遍,每次的感覺重點、啟發性都有所不同。這次重讀,尤其引起注意的是論文的第二部分,就是“社會主義遭遇危機與陳映真民主理解、民族主義理解的重構”那一節。本來,整個論文的重心毫無疑問應該是第三節,即“理想主義重構”部分,因為里面特別提出了在革命前景乃至系統性真理不存在(幻滅)的情況下如何重構理想主義的問題,尤其是在一種“后革命”的處境下可能展開什么樣的認知工作與實踐工作的構想。我簡單列舉其中的一些要點:
首先,新理想主義的工作由于“和革命路徑要求的目標指向和認知著重點不同”,因此,“必需更細膩地伸進許多有革命路徑可走時不需伸進的課題,處理相同課題的角度和方法也不完全相同”{1}。其次,基于“希望”與“愛”的新理想主義路徑不同于革命所訴諸的“不回避恨”乃至“有意動員、利用這些心理情緒”的思想傾向,而自覺地強調“愛僅僅是出發點是不夠的,它必須也同時是目的和手段”。{2}第三,源自解放神學的“簡單又深刻的福音”意味著“既要對這當中人和他所生存的歷史和社會互相生產的一面有深刻認識,又要對生存于此互相牽扯的鎖鏈中人的向上沖動和蘊蓄潛能有準確深刻把握,并對在現有歷史條件下如何調動這些向上沖動和蘊蓄潛能以重構和改善我們的生命狀態、生活狀態、社會狀態有深刻的解悟”。③第四,從甘地經驗中體會到的“廣大第三世界要根本改善,除要對世界不平等結構進行變革,還必須在它內部產生有力的精神運動”{4}。第五,從《人間》雜志的創造性實踐中看出的,要“把看起來進入并享受了這個社會‘進步、‘現代化的人們的精神與思想荒廢的改善問題,與這個社會被損害、被犧牲人們狀況的改善問題有機地聯系起來”{5}。
雖然這些命題都是賀照田借由對陳映真上個世紀80年代思想“涌流”的鉤沉所總結出來的,但感覺每個方向其實都經過了充分、深入的引申、闡發,所以這一系列問題其實可以看成是賀照田對在后革命狀況中如何重建一種新理想主義所作的一些脈絡性思考。就此而言,這里呈現的不僅是陳映真的新理想主義論,更是賀照田的新理想主義論。只是他采取了一種述而不作的方式,借由分析陳映真的思想涌流而把相關思考予以賦型和闡述。并且,特別能看出來,恰如賀照田在論文前半部分強調的,陳映真在上個世紀70年代入獄前后對大陸的革命理想主義曾抱有充分的信仰,包括他在上個世紀80年代初反思“文革”、以“人民論”重構民主和民族主義理解的路徑也同彼時大陸反思革命的方式具有高度同構性。這意味著,陳映真的“新理想主義”作為一種思想“涌流”是與大陸的革命理想主義構成了一種潛在且內在的對話關系。因此,仔細琢磨,這篇論文所勾勒的陳映真“新理想主義”的創造性、針對性,無一不是指向大陸曾經的革命理想主義及其思想、實踐和社會、歷史后果。所以,賀照田所闡發的陳映真“新理想主義”探索所開展出的各種思想資源、實踐方式、認知路徑,實際上足以構成大陸在一種“后革命”狀況下要突破革命的自我論述和反思路徑兩者疊加、紐結造成的認知難題所亟須參照、借鑒的資源。這也是很多人讀完這篇論文后的普遍感覺:與其說它是在討論臺灣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思想問題,不如說是在討論今天中國大陸的思想狀況,準確地說是如何從基于對革命的反思不足和反思偏差所造成的當代思想慣性、思想困境中突圍。這個思想困境的核心表征之一就是:經歷過革命理想主義的社會,如今這種理想主義不僅遭遇放逐而且在有些人那里變得幾無容身之地。
如何認識這個思想、精神困境的根源和尋求對它的突破,是賀照田多年來知識工作的一個貫穿性問題。恰如賀照田通過“陳映真文”“潘曉文”{1}所指出的:來自于革命時代的思想、認知構型并未在后革命時期得到真正的清理和突破,新時期的革命反思、革命批判不自覺仍處于革命認知的范型中,其所提出的救治方案也產生了“病藥相發”的效果。同時,賀照田在“潘曉文”中專門指出,上個世紀80年代青年思想中的理想主義動力仍在,但彼時的思想界卻沒有找到有效轉化它們的路徑。因此,今天大陸的思想狀況相當程度上是——革命時代的思想、認知構型和后革命時代表面反思、批判前者但深層仍受制于前者并產生新的偏差——兩相疊加、遷延而產生的結果。“陳映真文”為突破這種思想困境提出了一系列作為思想資源和解決方向的參考。
但值得注意的是以下一些問題。首先,這些思想資源和方向是緊緊扣合于陳映真的主體性過程,因而不能作為普遍原理來把握、使用的,至少,需結合其思想、意識構造的整體過程才能轉化為資源。其次,陳映真“新理想主義”與革命理想主義的對話關系一定程度上建立在他自己思考、實踐的內部辯證關系中,而他要面對、處理的臺灣社會并沒有經歷過類似大陸的革命理想主義與革命實踐的洗禮。這一點,恰是今天大陸思想界重建理想主義時不可避免的問題。大陸當今的理想主義境遇很大程度上是革命理想主義和革命歷史的曲折發展后果,包括新時期之后大家對理想主義的態度也和對革命的看法、心理感受有著緊密關聯。無論是回避理想主義或者是重新想象理想主義,既有的中國革命認知都是人們無法擺脫的“前理解”:今天中國社會的革命歷史認知、感受實際上是受到革命年代的革命意識形態和后革命時代不完善的革命反思雙重塑造的。對于前者,經過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告別革命”等社會思潮的影響,人們或不會被其直接左右;但近年來“國家主義”對革命意識形態的利用又使得“革命神話”被再度調動、激發,由此已產生諸多值得反思的思想、意識和心理傾向。而對于后者——即新時期的革命反思——尤其缺乏深入肌理的清理、批評,這也造成了今天力圖重建左翼理想主義的人事實上無形受制于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官方與民間合力構成的那種后革命意識形態:這是一種被高度重構而變形的“革命”濾鏡。這一方面增加了真正把握革命時代思想意識和經驗脈絡的難度,另一方面,在試圖突破革命意識形態限定,想象新的社會改造、社會實踐方式時則缺乏既能反思批判革命意識形態又能與中國社會中潛在的革命歷史影響形成對話和轉化關系的資源。
賀照田在直接討論陳映真新理想主義之前,特別分析了受大陸上個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反思思潮影響的陳映真在重構民主、民族主義理解時所遭遇的問題:包括其“以中國人民為認同主體”(“人民性”)為核心來重構民主、民族主義認識中所隱含的一系列認識陷阱:
一、過度肯認國家權力和人民兩分的有效性;二、對國家權力和人民內部可能蘊含的復雜性和張力的重要性重視不足;三、過度假設人民立場的必然正確性;四、實際等于認為中國愛國知識分子對國家權力的批評自然代表人民。{2}
這些陳映真彼時的認識缺陷與大陸新時期之初革命反思方式有著高度同構性,不難看出,賀照田的這些分析同時也是對后者認識缺陷的檢討。對陳映真這一系列潛在思想探索的鉤沉之所以對理解大陸當代思想史特具啟發意義,因為它們實際上是在提示大陸的革命反思方式可能會具有的不同路徑,尤其是在后革命時代,如何能既順承革命理想主義的精神基礎和動力,不因否定革命而使青年陷入虛無,同時又真正清理革命意識形態所隱含的諸種認知局限和缺陷,從不一樣的人性、社會理解出發創造新的具有理想主義品質的思想與實踐形式。同時,對陳映真這些思想經驗的深入理解事實上也非常有助于我們今天去再認識、再打開中國革命的經驗歷史。因為,中國革命實踐的展開本身并不是革命思想的自然后果,它的曲折、豐富的歷程就是與同時期存在于中國社會的各種思想、實踐形式相碰撞、相融合的過程。恰恰是革命意識形態簡化、阻礙了我們深入認識中國革命豐富的實際經驗的能力。我們要真正進入中國革命的經驗世界也特別需要建立一種新的、豐富的、有創造活力的社會思想認知形態,才能去洞察歷史上那些有創造力、有生命力的革命形態。而要獲得這種新的社會思想認知形態,恰如“陳映真文”所提示的,應當特別重視、體會那些有著高度主體性的思想者、實踐者的摸索經驗,不僅從他們的思想成果,更從他們的思想苦惱、思想涌流中挖掘還未充分成形但帶著更大批判與突破能量的思考、實踐方向以及感知、認知能力,使之作用于我們對歷史的認識、批判和對現實的認識、實踐中。這不失為在當代狀況下重新調動理想主義的一個切實的出發點。